《收獲》2022年第5期|范小青:平江后街考(節選)
我又雙叒叕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寫小說,短篇、中篇、長篇,輪番地倒騰,厭煩得很。但是厭煩歸厭煩,還一直在寫著,為什么呢?
你說為什么呢?
這部新長篇叫《平江后街考》??煲蠊Ω娉闪?。滿心歡喜。
這個小說的名字,看起來不像一部小說是吧?何況你們知道,有關蘇州地域文化的考古書籍十分的多呀,多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出不來的?!端纹浇欠揽肌贰秴情T表隱》《百城煙水》《清嘉錄》《吳地記》《吳越春秋》《吳郡圖經續記》《太湖備考》《吳趨坊古錄》《過云樓書畫記》《吳歌吳語小史》等等,就連蘇州的一條街,都有一本古書與它相配:比如山塘街,就有一本《桐橋倚棹錄》;比如一條平江路,就編出一本《平江路志》。
我手邊就有這許多,不止這許多,還有好多,很多,更多。
我的小說名字和它們長得很像,要說沒受影響,那是騙人的。所以我得事先提醒一下,不要受標題黨的蠱惑,誤以為《平江后街考》就是一部以小說的形式來考證某些事情的作品。
考,不一定就是考證,還有考試、考慮、考察、考驗、考究、考場、考問、考勤、考什么什么什么——我已經習慣了形式上的探索。好像不在形式上玩點花招,寫小說就沒有什么意思。這可能是老年中二病哦(過分,幼稚)。
現在,這一次的艱難探索,又將開出一朵奇葩了。真是歡欣鼓舞。
可是,可是可是,世間之事,皆為無常,后來就出事了,樂極生悲了——我的即將完成的小說丟失了。確切地說,不是全部丟失,是丟失了最后的一個部分——第九章。
這第九章叫做“后街的后來”。難道是因為這個章節的名字暗含了什么,動搖或者引誘了這個章節,讓它逃遁得無影無蹤了?
無論后街前街,無論大街小街,無論東街西街,無論什么什么,到后來都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不是嗎?
既然到后來都一樣,所以它不想等到后來了,它提前逃走了?
聞所未聞。
它是從電腦里逃走的。
但又不是通常我們都會碰到的電腦故障或粗心大意那些原因,現在的電腦已經進步到即便臨時斷電或者別的什么突然故障沒來得及存盤,它也會自動留下痕跡,這簡直如同救人性命。早些年我們剛開始使用電腦寫作的時候,可是吃過無數的虧,我相信我的同行們都有差不多的經歷和一輩子也去不掉的心理陰影,夜以繼日、嘔心瀝血的書寫,一瞬間就沒了。
說不得,說不得,一說都是傷心淚。
最早的那個電腦叫PC機,沒有硬盤,那時候我在五寸盤上寫完了一個中篇小說,第二個中篇小說也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這時候電腦就出問題了。我請行家來修理,結果五寸盤里的幾萬字,瞬間就被吃掉了,簡直是滅頂之災啊。
頓足捶胸也沒用,椎心泣血也無濟于事,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憑著記憶,把還記得的內容再寫出來,是呀是呀,現在我得趕緊的,把我的《平江后街考》第九章“后街的后來”從大腦里復制出來。
記得多少算多少,想起什么算什么,雖說逃走的魚總是大的,但是能在大魚逃走之后,抓到小一點的魚,也算是一點安慰呀。
結果卻是再一次的聞所未聞。
我的大腦空空如也。里邊沒有第九章,完全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故事,沒有人物,沒有語言,一切的一切都沒有。
“后街的后來”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我慌了。
它不僅從電腦里逃走了,也從我的大腦中,甚至從我的生命中逃走了。
我一口氣地、晝夜不息地、神魂顛倒地把《平江后街考》的前八章讀了又讀,讀了再讀,但是我仍然想不起來第九章寫的什么。
好在我還有筆記本。
我有好多的筆記本。從剛開始寫作,甚至寫作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就開始記筆記。
我對筆記本沒有要求,所以我的筆記本是極不規范的,各式各樣,有16開本的,有24、32、48等等開本的,也有各種大小卡片,有手撕小本紙,有A4復印紙,也有隨手記在信封信紙上的,還有許多會議室和賓館酒店提供的會議記錄用紙之類,后來有了電腦和手機,更加方便,我記筆記的習慣就更隨意也更混亂了。
就說手機吧,在一只手機可能記事的所有角落,都有我隨手記下的東西,在“備忘錄”里,在“文件傳輸助手”里,在“收藏”里,在“微信”里,在“圖庫”里,在“錄音機”里,總之,愛記哪就記哪,簡直無法無天。
當然,比起我的筆記內容,我的筆記本之亂真是算不了什么,我的筆記的內容,堪比鬼畫符。
它們簡直就是一堆游走的靈魂。
比如在我的某一年的筆記本上,有這樣一則記錄:
“先拿一根電線桿當聽眾,又嫌人少,跑到小樹林,對著樹點人頭,拔簽,發簽,抱個枕頭當琵琶開唱”——這個肯定是瘋了。
另一則:“借尸體,火葬場,要解剖,不同意,幾包煙,裝出去,醫學院,一胃血,送回去,后半夜,不開門,跳進去,找鑰匙,停尸房,怕?!?/p>
當然,我自己還大致知道是個啥意思,卻想不起來為啥要寫成三字經。
莫名其妙。
嚇人倒怪。
當然,筆記亂歸亂,但是在我的心里,還是有據可依的,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記錄有《平江后街考》內容的筆記,不幸中之萬幸,里邊果然有關于最后一章“后街的后來”的構思記錄,是這樣寫的:“后街的后來”這個故事,本身已經具備了一個小說的幾乎全部的要素,它其實就是小說本身了——也可以換個說法,“后街的后來”其實就是《平江后街考》整個小說的起因、動力、靈魂。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先有了第九章“后街的后來”這個故事,就不會有這部《平江后街考》。
看到這段話之后,我更著急心慌了,前后翻找,前面或后面一定會有完整或不完整的“后街的后來”故事記錄。
可是沒有。
空白。
一個靈魂丟失了。我不把它找回來,《平江后街考》不僅不完整,它就是一部沒有靈魂的小說。
小說的靈魂丟了,我的靈魂也丟了。我喪魂落魄,逢人就訴說我的遭遇,大家聽歸聽,根本不往心里去。那是當然。如果反過來,他們遇到了什么問題,來找我訴說,難道我就會往心里去嗎?
你以為呢?
當然聽我訴說的人,也有不同的情況。有人純粹是不好意思拒絕聽我的訴說,就硬著頭皮聽了;也有的是聽了個開頭,就不想聽,但又不好強行打斷我,就算給我一點面子,聽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都還算正常,可以理解,也有人挺替我可惜惋惜,皺著眉,咂著嘴,但他的眼神卻逃避不了我的尖銳的注視,他眼睛里分明藏著幸災樂禍,他的眼睛在說:活該,讓你拼命寫。報應。
其實這個也還不錯,至少他是聽進去了我碰到的事情。
有一個人說,噢,那你可以去起訴他們呀。
我懵了一下,我說,我起訴誰?
他也懵了,想了想說,咦,你不是說有人、有人那個什么,剽竊了你的文章——哦,不對,是偷取了你的靈魂,你告他呀。
還有一個更逗,說,我有個建議,你去農家樂玩玩吧——他什么意思?是感覺我太緊張了,壓力太大?
更有幾個人一致認為,說我可能根本就沒有寫過第九章,卻以為自己寫了。
那就是我的記憶出問題了?
當然,記憶本來并不可靠,它甚至可能是個最大的騙子,人的一生中不知道要被記憶耍騙多少回,但是它把我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東西騙走,那是有多殘酷。
我差不多徹底失望了,算了吧,沒有這一章,小說也能成立。但是我的執拗的習慣,是不允許我丟失第九章的,我必須找到它。
這個丟失了的故事,在我尋找它的時候,也許它暫時地挪移到了另一個空間,不知道平行的那一個空間是不是適合它。
我堅信它會回來的,但是我不能坐等,我要去找它。
但是我已經束手無策了。我找遍了所有的筆記,一些破碎的紙片,卡片,只要是曾經用來記錄想法的那種小小的手撕本,都找過了,沒有。
我又翻遍了我的電腦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云里霧里都去找過了,沒有。
最后我氣惱地將它們統統拋開,我把它們統統藏起來,遠離我的無力的視線和倒霉的心情。
現在我的眼前,只有手機了。
……
(以下略,全文刊載于2022-5《收獲》)

作家范小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