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2年第9期|李明媚:游走在時光里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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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回來的路上,老公打來電話:“小美,晚上想吃什么?”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殷勤的,還夾著有點壞的笑。她一身疲憊,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絲不舒服,想都沒想回了一句:“隨便?!本褪掌痣娫掗]目養神。
離城市還有一段距離,就像闖入一段空白或盲區,她在機場高速大巴上胡亂地瞅著窗外不斷掠過的路牌、山丘、農田、工廠、汽車……眼前的景物讓她對人生第一次生出了茫然感。在S城苦守了一周一無所獲,合同沒簽下來,失手后她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智慧和斡旋能力。她心情正變壞時,老公再次打來電話:“酸甜排骨、雞排香菇湯,材料我準備好了,嗯,就等你了,我先炸好排骨,你看,好吧?小美,我在家恭候您的大駕。吃飽后陪你去按摩,好吧?”老公賠著小心。
她苦笑一下:“好吧,你來安排?!比艘坏┻^了四十歲,還能想吃什么?她自問,還有什么可以安心地吃?在餐館飯店吃飯,雖然專業廚師用料豐富,但到了吃什么都不健康的年齡,怎么吃都不符合養生專家的建議。對她來說,現在吃飯,更多的是吃心情?,F在一直壓在她心里的事是合同、合同,沒有合同,生計怎么維持下去?沒有心情,又怎么吃得下飯,吃得出味道?她和老公之間似乎早已生成了一道裂縫。
蘇美是她的名字,老公總喜歡叫她小美,叫了十幾年。熟悉她的人也都叫她小美。她也挺喜歡別人喊她小美,覺得父母給起的這個名字挺配她的,在別人眼里,她人長得漂亮,還會舞文弄墨,既美麗又智慧。她父母都是高個,她遺傳了父母的好身材,天生又是那種怎么吃也吃不胖的類型。朋友們跟她一起吃飯,在餐桌上總是被她感染,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飲料,然后摸著吃撐了的肚子很堅決地說吃了這頓,回家后三天不吃飯。女人一個個結了婚成了別人的女人,腰際線就不停地發脹,弧度不斷拉寬,苗條的身材也成了過去式。她就是在女同事一個一個都結婚后毅然離開單位的。離開單位她自己出來打拼,開了一個廣告策劃營銷公司??恐职值闹С趾驮诔枪艽箨犑甑墓ぷ鹘洑v積攢下的關系和人脈,公司很快就步入正常運營并實現效益正增長。
離開城管大隊那年,兒子才五歲。老公鄭喜樹是外地人,還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出身。名字也土氣得很。鄭喜樹考進城管大隊,和她在同一個單位。鄭喜樹自己都說是鯉魚跳龍門,他很滿足了。那時候大學畢業,能考進體制內的單位還是很不錯的。蘇美的很多同學,大學畢業后沒有門路,只好干業務員,滿大街跑,風里來雨里去,三餐都吃不飽,人也很快被烤得蔫巴巴的。
蘇美第一次見鄭喜樹沒什么印象,覺得他不招人討厭而已。后來蘇美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也許同事時間久了,便覺得鄭喜樹人老實,能吃苦,發現鄭喜樹身上不少的優點,并不比城里長大的差。兩人就神差鬼使在一起了。起初蘇美父母死活不同意女兒跟鄭喜樹在一起的。母親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跟她說:“小美,你跟鄭喜樹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不是爸媽老思想,門不當戶不對的,以后生活在一起,也不會對等的。小美,你讀過書,有自己的選擇,有主見,有權利追求自由和愛情。但生活和書本不一樣。你想想,有時候單單語言和生活習慣的不同,就會導致心理扭曲,產生矛盾,生活就會弄得一團糟的?!备改傅目嗫谄判膬H僅對自己女兒,對鄭喜樹卻從來不給好臉色,鐵了心給鄭喜樹一張冷臉,讓他知難而退。鄭喜樹脾氣好,總是賠著笑臉,打罵都不還口還手。小美不知道鄭喜樹怎么修得這身道行的,要換作別人,早拂袖而去,甚至撂下狠話,可鄭喜樹偏不,總是賠著小心,賠著笑臉。
剛開始,蘇美爸媽一個勁地說鄭喜樹居心叵測,目的太強了,肯定對他們家做足了功課,不然怎么攆都攆不走,就像糍粑黏了手,怎么甩也甩不掉。他們一心想讓蘇美順著他們的意,和他們相中的肖東旺在一起,那才叫完美組合。蘇美不是沒想過,但她就是忍受不了肖東旺那高人一等的姿態,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經歷過,給人一副我比你強、高攀了我的感覺。蘇美還發現他的斑斑劣跡,這些都是蘇美無法忍受的。一次母親苦口婆心勸她要和肖東旺好好相處,蘇美借機一五一十地倒出肖東旺的丑陋行為。父母卻對肖東旺的所作所為輕描淡寫視而不見,說這都是年輕人心性不成熟暫時的表現,婚后會好的。蘇美懷疑父母的安排是為他們自己著想,而不是為了她婚姻的幸福。因為肖東旺的家世顯赫,能量大。蘇美最終堅定地和老實巴交的鄭喜樹在一起,在單位申請了一套兩居室,過上簡單而又自得其樂的日子。兩人一塊寫詩,一起吃老友粉,一同貓在家看電視,一起存錢算著添置家當。日子過得清苦但也安安靜靜,爸媽和蘇美進行了相當長時間的冷戰。他們把全部資源都放在兒子身上,對她徹底地不抱一點希望。
鄭喜樹沒有能力風風光光地娶蘇美,他還是走禮數上門提親,蘇美媽把鄭喜樹家東拼西湊的那點彩禮錢照著他的面打過去。鄭喜樹撿起錢青著臉說:“叔叔、阿姨,以后我會補夠的?!碧K美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還分期付款呢!”爸對蘇美攤開雙手:“這就是你要的幸福?!彼髲姷鼗亓艘痪洌骸皩?,至少,幸不幸福,只有我懂?!北緛硭闹羞€有一絲猶豫,父母一攪和,真的把蘇美猛地推進了婚姻的殿堂。
孩子出生后,爸媽和蘇美才有了往來。鄭喜樹始終沒能在蘇美爸媽面前叫上一聲“爸、媽”,蘇美知道他心里有根刺,扎進了血肉里,拔不出來。但鄭喜樹待蘇美真的好,事事搶著做。有時看著自己的男人弓著身子忙上忙下,洗奶瓶,曬衣物,買菜做飯倒垃圾,哄小孩,還要照顧她,累得倒在床上就一頭睡過去,孩子沒長大,鄭喜樹的頭發枯黃,臉龐消瘦,蘇美感動得覺得這輩子嫁對了人。蘇美媽媽卻把鄭喜樹所做的事情看成是活該。她會在鄭喜樹上班后偷偷過來看外孫,帶點嬰兒必需品、產婦生活用品,煲個雞湯。婆婆是在鄭喜樹實在忙不過來的情況下來城里照顧孫子的,解兒子燃眉之急。婆婆看著蘇美媽拿來的東西,翻過來倒過去看就是不知做什么用的,連紙尿褲也不會用。蘇美媽則看到了另一幅景象,雜亂的房間,以前的寶貝女兒,頭纏著一條毛巾,穿著寬松的衣服,邋遢得像個老太婆。當媽的再也受不住,悄悄抹眼角的淚,過來糾正喂奶的姿勢,叮囑著注意營養,和孩子保持同步作息……
如今,在彎彎曲曲一路走過來的時光里,蘇美邁過了四十歲的門檻。
2
鄭喜樹的晚飯做得好,他學會搭配菜肴后讓蘇美食欲大增,上桌的飯菜不是一味的清淡,多出一份微辣的油炸小龍蝦。蘇美的食欲被充分調動起來。婆婆一直怕他們浪費,吃剩的飯菜不許扔掉,在她眼里倒掉的都是錢。鄭喜樹四兄妹,都成家后,老二帶著家公住在老家,鄭喜樹把婆婆接來和他們一起住,他說盡孝要趁早。蘇美想,婆婆來住就來住,生活習慣不一樣就不一樣吧,何況自己也不是天天在家里吃飯。照顧老人的重任鄭喜樹一個人包著,他嬉皮笑臉地說:“有老人在,不敢撒野,兩個老人,一個天,一個地,代表著天地,有老人在,這是在教我們做人。老人還有監督子女的作用。你看我,多實誠?!彼@么形容和老人的關系,蘇美還能說什么。
他們早已不住單位房子,老式的兩房一廳擁擠不堪,自從蘇美開公司掘得第一桶金,就換了一套湖景房,五房兩廳。她在婆婆的房里裝上電視,老人家知道和兒媳沒什么話題,就宅在房里看電視。有時看電視看到搞笑處,笑聲還會在屋子里亂竄。其實蘇美還有另一個住處,那是買給兒子的。當時的房價沒有現在貴得這么離譜,買了就買了。他們周末有空才過去收拾收拾。這兩年婆婆一直想讓他們要二胎,她說人多福多。鄭喜樹也蠢蠢欲動,這些年實行績效工資后,他的收入不斷增加,腰桿硬了。在生二胎這件事上,一開始蘇美也心血來潮過,可肚子總不見一點動靜。做醫生的朋友說:“你可能是焦慮多,地不留種?!碧K美對鄭喜樹說:“想要二胎,你我都得去做全面檢查?!编嵪矘洚斎粯芬?,攆著她上醫院。醫生比對著他倆的檢查結果,對蘇美說:“你有點亂?!彼癖徽l扎了一針渾身警覺,鄭喜樹目光驚悚地盯著她,估計在她身上打上了十個問號。她能感到他的不安、懷疑。醫生覺得氣氛不對,忙解釋說:“哦,是月經有點亂?!编嵪矘湓谝慌灶D時松了口氣。蘇美說:“醫生,您的表達太簡短了,容易產生歧義?!边€不忘一腳狠狠地踩在鄭喜樹的腳上。鄭喜樹正有些小得意呢,醫生又開始點出他的問題:“丈夫也有問題,白細胞多,證明有炎癥,小蟲子的成活率就不高?!笨傊Y論是兩個人都有問題,但又不是大問題,開藥回家吃吧。
得知各自病情后兩人都似乎安心了些,其中的猜疑也在暗中進行,平日雙方不動聲色地交鋒著各種試探式的對話,最終還會回到各自勸對方安心吃藥。這些暗中的較量仿佛成了兩人生活中吃飯一般的常事,蘇美覺得鄭喜樹的炎癥來得不明不白,仿佛心中扎進了一根刺,她暗中試探一回又一回,只不過每回鄭喜樹都一臉實誠,蘇美實在找不出他的破綻,蘇美忽然覺得鄭喜樹一下子變得賊精,似乎善于隱匿某種蛛絲馬跡。鄭喜樹還是一如既往地干家務、看通知、寫報告、做方案、玩手機,周末接兒子回家。他對她倒跟從前一樣,沒什么約束。她不回家往往是一個電話給他,他哦了一聲,隨后囑咐一聲,別太累,要注意休息。有時候蘇美想,面對著城市的花花綠綠鄭喜樹真的能夠做到氣定神閑巋然不動?他那炎癥又從何而來?又怎么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蘇美就經常聽到女性朋友說,她們老公人到中年后,看保姆都會多幾分腌臜的神色。精力衰退得早是現代人的標配,她也不例外。她不記得兩人斷斷續續的歡愛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沒有規律了。激情衰退是從臉上的皺紋還是頭上的白發或者身心被歲月侵蝕過后的痕跡開始的嗎?
他們已禁欲了一段時間,想給二胎一個沖刺的機會。這天晚上蘇美實在難以提起興致,滿腦子想的都是在S城的糟心事。S城的古總想打造一個服裝品牌,又不舍得花大錢搞營銷。知名網站、網紅、明星、著名設計師、購物城大型廣告牌、電視廣告,蘇美都為他考慮到了,當然怎么實施她沒有說出來。古總老是摸著下巴猶豫不決的樣子,眼睛習慣地盯著蘇美的高跟鞋,以至蘇美懷疑自己高跟鞋出了什么門道。她捉摸不透古總在想什么。最后對方丟給蘇美一句話,要是能拉一個合伙人進來,整個營銷過程就交給她們來做。蘇美要古總先付一百萬的傭金,古總卻死活不同意。蘇美都懷疑他們是不是在搞皮包公司。她實地考察過他們的生產車間和倉庫,代工產品做得很精致,照理應該不會是假的。
蘇美一臉郁悶地滑動著平板,鄭喜樹見她話不多說,知道她心不在焉。南方的天氣不冷,雖然時令為冬季,披上兩件衣服便可縱橫在大街小巷。今晚蘇美穿著一套絲綢睡衣,半倚在軟綿綿的床上,分析著品牌衣服的價格現狀,一面在腦海里翻找儲備庫中老總的信息,想想哪個老總可以幫到她。鄭喜樹先是挨著她躺下,接著殷勤地揉捏她的腳,說這幾天走路肯定累了,給她按摩。蘇美抬眼瞟了一下,看見他已有禿頭的跡象,頭頂一大塊稀疏得像冬天的草地,他的一張臉不知何時也變得有些臃腫。蘇美忽然有些惡心,說:“今天不是周末?!彼顾F鹱炱ぃ骸澳阍诩业娜兆?,每一天都是周末?!彼氖忠岩频剿拇笸壬?,另一只手像一只猴子攀住藤條似的將她死死抱住。蘇美看到他一臉得意的笑,心里像塞了把茅草,冷不丁用平板虛敲一下他的額頭。蘇美總覺得鄭喜樹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刻意和安排,她心里起了莫名的反感。也許時候還早,八九點鐘,城市的燈火正是絢爛的時候。不是久別重逢,更不是大學生爭分奪秒地在某個廉價的旅館相會。他們在舒適的環境里,卻似乎只有一個目的,造人。這件事越是講究,越是刻意,蘇美反而越沒有心境。
鄭喜樹的手機沒有關機,也沒調靜音,這時忽然鈴聲大作,鄭喜樹瞟了手機一眼,不想接電話。蘇美瞄了他一眼,提醒說:“你的手機響了?!彼粯芬獾刈テ鹗謾C,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么,鄭喜樹光著身子跳下床,連聲驚問:“什么,什么?”他一連聲點頭哈腰:“好好好好好,馬上就到,馬上就到?!碧K美披起衣服驚問:“出了什么事?瞧你這樣子?!编嵪矘渫耆珱]有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兒子,兒子,出事了,在醫院?!彼@么一說,蘇美猶如遭受晴天霹靂,趕快起身,著急地說:“快穿衣,我們現在就去醫院,現在就去?!碧K美是一個注重形象的人,每次出門都是精心打扮一番才出門的,但這次顧不上打扮了,隨手拿起一件外套套在身上,鄭喜樹急匆匆地套上衣服,兩人急如星火地往門外走。蘇美聽到客廳外傳來婆婆的聲音:“老三,你們這是到哪去?”估計是婆婆聽見動靜出來看見了慌不擇路的兩口子?!澳銈冞@是要去哪?不是跟娘說得好好的嗎?今晚肯定成?!?/p>
這個鄭喜樹!蘇美有種被偷窺的感覺。多大的人了,這點事還告訴老娘。怪不得最近一個月她總聞到家中有股淡淡的中藥味,也不知婆婆從哪里淘來的方子。每次蘇美進門時總感到娘倆好像有什么瞞著她,說話也神神秘秘的。她只是見家里多了一個砂煲,婆婆什么時候煲的藥,居然連藥渣都沒讓她發現。蘇美知道這些藥肯定藏在婆婆的房間里,婆婆偷偷地煎藥,估計鄭喜樹也是躲在婆婆房間里偷偷喝的藥。好吧,鄭喜樹,回來我再收拾你。蘇美壓住自己的不滿,此時心里只牽掛兒子。
3
兒子鄭明昊到底出了什么事,摔倒了?被人打傷了?發燒了?蘇美急得心飛上了天,問鄭喜樹出了什么事,鄭喜樹竟一問三不知,辯解說老師沒說那么多,他一個男人也不好什么都問,再說老師讓去醫院了,到了醫院就什么都知道了。蘇美路上想打電話給老師,想了想又沒打。她心有點亂,鄭喜樹開的車,她催促他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盡量開快些,到了醫院見到兒子心就安了。鄭喜樹一路上把車開得飛快,她看著車燈在前方街角晃蕩著,聽著車輪碾在馬路上的聲音。
夜深了,醫院走廊變得冷清多了,病床上兒子靜靜地躺著,額頭上有傷,已包扎好了。見到兒子蘇美心安了,暗中松了口氣,看樣子不是什么大傷。鄭喜樹去辦住院手續,留在兒子身邊的是張鳴義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老師,也是兒子的班主任。張老師看見蘇美后起身點頭問候,雙方都戴著口罩,彼此看不出對方的表情。蘇美對張老師說了幾句客套話,走到病床邊手撫兒子的額頭著急地問:“明昊,這是怎么了,被誰打的?”兒子低低地說:“沒事,一點小事而已?!眱鹤硬磺樵刚f。蘇美在心里感嘆,兒子大了,很多時候有自己的想法了。
來到走廊上,張老師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蘇美。原來,張老師發現了明昊同宿舍一男生私帶手機來校,立馬沒收了他的手機。這個男生懷疑是明昊跟老師告的密,心里就恨上了明昊。晚自習時,明昊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借機猛地撞向明昊,明昊狠狠倒下,頭撞到課桌邊上,劃開了口子,傷口有點深,送到醫院,縫了三四針。
“這個男生怎么能這樣?他父母呢?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碧K美心疼兒子,一想到那可惡的男生故意行兇,氣就不打一處來,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著。
“明昊媽媽,對不起,作為老師,我也有責任。我把這邊發生的事告訴并通知男生家長了。家長路遠,正在趕來的路上,路上遇見車禍,堵上車了。估計到醫院還要點時間?!睆埨蠋煴傅赝f。
“抱歉,張老師,一聽到明昊受傷不輕,我心里就特別激動,一激動就說話重了些?!碧K美舒了口氣,也嘆了口氣。
“媽?!碧K美聽見兒子在病房叫她?!皨??!辈》坷飪鹤拥穆曇舾吡似饋?。兒子顯然在對她的行為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這孩子,一點不懂媽的心。她在心里嘀咕了一聲。
蘇美在走廊又和張老師說了幾句客套話,才走進病房。
兒子一見她就扭過頭去,似乎不想理她。
這孩子。她回頭望了一眼,張老師沒跟著她一塊進病房,大概想給兒子和她一個單獨相處的時間和機會。
蘇美走到兒子病床前,伸出手,想摸摸兒子的臉,兒子瞪了她一眼,猛地轉了臉過去。兒子不喜歡這種親熱的方式,大概還嫌棄她有點多事。
蘇美的手僵在那里,不知是抽回來,還是繼續去摸兒子的臉。病房里的人都在瞧著這對母子。
“媽就是想看看你發燒沒?”她只好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媽,我和同學之間的事我會處理好的,你就別摻和了?!眱鹤右稽c兒不給她留情面。這句話也算是對她的警告。
看著兒子的態度,蘇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心也涼了半截。她忽然有些傷心,她和鄭喜樹這陣子正在積極造人,如果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這樣娘不親的,那造人的意義又在哪里?她都四十歲了,而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年齡去生養一個孩子,再含辛茹苦養大,她早已垂垂老矣。畢竟女人不同于男人,男人播下種子就沒事了,而十月懷胎生養都是女人一個人的事,往后十多年的光陰都花在孩子身上。生孩子要趁早,到了她這個年紀再生養的話真的就是一件冒風險的事,甚至有可能把余生都搭進去。
幸虧今晚什么事也沒干成,鄭喜樹真要是播種成功了,那真的成雞肋了。蘇美心里似乎堅定了某種念頭。
蘇美起身走出了病房,留在病房只會讓她尷尬,兒子不時地脧她一眼,好像要趕她走。什么時候起,她和兒子的關系變成了這般緊張了?這幾年,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公司上,兒子的事一向都是鄭喜樹在管著。
她見張老師還在走廊,大概在等那位學生家長。蘇美走過去壓低聲音跟張老師說:“明昊說他會處理好跟同學的事,讓我們家長別插手。張老師,您看這事?”
張老師笑了笑說:“明昊有自己的想法,有時家長尊重孩子內心的想法也是不錯的選擇,畢竟孩子才是當事人?!?/p>
蘇美去了醫生辦公室,正好值班醫生在,她正向醫生咨詢明昊的情況,鄭喜樹進來了,他跟蘇美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里照看明昊就行了。剛才去交費時我就順便拐進來問過醫生了?!?/p>
蘇美想了想說:“那我回吧?!狈凑冀唤o鄭喜樹去處理,他不是還想要二胎嗎?那就讓他先侍候好一胎吧。
4
婆婆比蘇美還著急,執意要去看她的孫子。婆婆皺著眉頭說:“三嫂啊,明昊怎么樣了?我真想去醫院看看,阿三又不告訴我,問他,他總說沒事,說過兩天就好了??蛇@都過了四天了,怎么還不見回家呢?”她老是叫蘇美三嫂三嫂的,叫得土里土氣的。鄭喜樹在家排行老三,她就跟著成了三嫂。在婆婆眼里,女人就是男人的衣帽,陪襯品。她特別討厭三嫂這個叫法,覺得這是婆婆對她的一種輕視,雖然她知道婆婆也許從來沒有這個想法,但她忍不住朝這方面想。她想起她死活要嫁給鄭喜樹時,母親以一種過來人的身份跟她說過的話:“小美,你跟鄭喜樹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不是爸媽老思想,門不當戶不對的,以后生活在一起,也不會對等的?!边@個不對等也包含著婆婆,和婆婆的那些鄉下人的老習俗老觀念。
有段時間,蘇美讓鄭喜樹糾正一下婆婆對她的稱呼,直接叫小美,可婆婆老是改不了?;蛘咂牌艔膩頉]有把對她怎么稱呼當作一回事。有一回,婆婆叫她三嫂時,她愣是沒定住,直接向婆婆開嗆:“以后叫我‘小美’,不叫也可以,但別叫我三嫂。我不喜歡人叫我三嫂?!彼敃r的神情把婆婆嚇壞了。一連好多天婆婆都不敢看她一眼,甚至有意躲著她。一陣子過了,婆婆又開口叫她三嫂。蘇美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她知道婆婆這輩子是改不了口的。哎,三嫂就三嫂吧,就讓婆婆由著她的習慣叫吧,誰叫自己進了人家的門,可這聲三嫂還是直接把她推進村婦的隊列。
婆婆的問話給蘇美一個信息,鄭喜樹沒有告訴婆婆明昊受傷的實情,她一個做母親的也沒有再過問了。明昊同學的父母到醫院后,又是什么態度,鄭喜樹沒告訴她,她也就裝一回糊涂。何況兒子說他能處理好這件事,她也想給兒子一個成長和鍛煉的機會。昨天,她接到張老師電話,張老師隱晦地表示明昊受傷可能還有另一個原因,明昊在學校談戀愛了,他和那個同學都喜歡上同一個女生,明昊勝出了,那個男生失戀后借老師沒收手機挑起了事。
蘇美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張老師。張老師說,對明昊談戀愛的事,家長要疏導不能圍堵,一圍堵會適得其反。蘇美想想明昊受傷的表現,一切都順理成章了。這孩子,不想家長介入,就是不想自己談戀愛的事情暴露出來。對明昊的事,蘇美心里有了主張。
對婆婆的擔心,蘇美還是耐心回答:“阿三說了沒事就沒事,我公司那邊這陣子事情多,你就安心在家幫把手,做做飯,洗洗衣,拖拖地,就是對孫子最好的關心?!逼牌艊@著氣說:“這些我都曉得做,我就是見阿三瘦了,每天又要去上班,又要照顧明昊,我就想我能去醫院做些什么,能幫幫阿三?!碧K美對婆婆說:“醫院離我們住處遠,你又不會坐車,等下你走丟了,我們不是更麻煩嘛!又得到處找你?!逼牌耪f:“我有手機啊,你們可以打電話找到我啊?!碧K美說:“算了吧,打電話給你,你也說不清在哪?!边M城后,一年又一年,婆婆不大出門,活動軌跡也就家、小區、附近商場、小公園等幾個地方。她不逛街也不跳舞,人情往來少之又少,到哪都得他們帶著,像個不識路的三歲小孩。婆婆默不作聲地轉身踩著棉拖走向房間。蘇美意識到她的話傷到了婆婆的心,忙在她身后說:“要是在老家,在田里栽秧割谷子,到山里打柴,你都是最厲害的?!彼M@句話能補救剛才的過失。婆婆回頭可憐地看她一眼。蘇美對婆婆扯嘴笑了笑。婆婆進城十幾年了,老了許多,背傴了,頭上生了不少白發,蘇美覺得自己好像沒怎么關心過婆婆,心里有些自責。
心事重重地來到公司,蘇美剛在辦公室坐穩,秘書就進來告訴她,剛接到火車站后勤部打來的電話,公司在火車站的大型廣告牌要拆掉,政府創城工作要求的,要她們派人過去處理這件事。蘇美一聽到這個消息,有種不好的預感,壞消息會接連到來。果不其然,她們在其他重要地段以及大型商城樓頂的大型廣告牌,相關單位陸續打來電話,都表達同一個意思,接到政府有關部門通知,要拆掉她們架設的廣告牌。接下來要做的是三方的賠償退款。政府的政策是不可逆轉的,雖然這些廣告位對她們都很重要,每個都值上百萬,每年為公司帶來豐厚的收益。
蘇美仔細想了一下,用手輕輕地叩了幾下桌面,隨即安排行政處找法律顧問去處理這些煩瑣的事。還好她們還有幾個大型購物城的外立面廣告位還在,而且租賃合同簽的是長期的,現在看來,當時簽的價錢也是相當低。室外廣告這塊業務還不至于全軍覆沒。前段時間蘇美就已著手安排公司轉型網紅經濟營銷,一旦轉型不成功,傳統的廣告業務斷炊之后,她們將會活活餓死。
真是煩心事一件接著一件來,逼得蘇美沒有一點退路了?,F在廣告公司都處在生死關口,她的公司也不例外,這一年多來,她成天琢磨的都是怎么讓公司轉型,在市場的狹縫中活下來?,F在跟古總的公司合作就是一個轉型,也是公司能活下來的基石。當時走這條路時她還舉棋不定,現在看來是無比正確和英明的??晒趴傇O的這個關卡也太難了,必須要找到一個合伙人去跟古總合作,不然,等著公司的將會是沒事干后黯然解散的命運。
翻遍電話本和手機通訊錄,唯一有實力的熟人便是銀行的經理,蘇美跟這家銀行曾有廣告往來。他也對廣告公司的實力頗為稱贊,但銀行的錢又不是他個人的,嘩啦幾個億撥過去,他也沒有這個能耐。她想到個人貸款這個方法,再注冊一家公司去跟古總合作,可抵押完她所有的家當,估計也不能貸到一千萬,而且這里面的金融風險系數太高。她想到已退居二線的老爸,讓他在晚年為她冒險,她覺得自己又大不孝。
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蘇美苦苦尋找良策,現在正是緊要關頭,一著不慎,有可能全線潰敗,她得挺住,她不想提前退休,像婆婆一樣宅在家里一天到晚看電視,或者過早地一杯咖啡打發清閑的日子。她得有自己的事業,不能讓公司倒下。
蘇美忍不住給老爸打電話,他聽說她的狀況后,倒很冷靜:“大不了就不做了嘛,干個小本生意就行了,別再折騰了?!彼牭剿沁叞l出哈哈的笑聲。蘇美說:“爸,這就是你現在的氣量啊?!彼职终f:“小生意有大作為,你開個茶店,爸退休了可以給你指導指導,品茶我有一套功夫的?!碧K美撒起嬌來:“爸,您越說越離譜了?!崩习智辶饲搴韲嫡f:“美啊,遇事要舉重若輕,才能想出好辦法。鄭喜樹現在又不是養不了你,我聽說他升任科長了?!薄笆裁?,他可從沒對我說過?!碧K美差點蹦出這句話。這個鄭喜樹,瞞著她是不是想藏私房錢,倒會耍起鬼來了。在老家蓋房子她可是替他出錢的,雖然她不回去住,可好歹也給他掙了面子,劃出去二三十萬連眼都不眨。他當了科長卻隱藏得那么好,這家伙現在倒是深沉得很。
蘇美調整了下語氣,說:“我又不靠他養活?!卑职终f:“以后我見他,都得叫鄭科長咯?!碧K美說:“爸,你知道我是不會靠他的,你得幫幫我,給我介紹個合伙人?!崩习衷谀沁叧烈髌?,說:“你還記得那個你看不上眼的人嗎?”蘇美一下子立起身子,警醒地說:“肖東旺?!崩习终f:“他現在是一個集團的老總,旗下有房地產、有酒店、有超市,還有其他產業?!碧K美支吾著說:“您這不是把我推到他面前難為情嗎?”爸爸果敢地說:“這有什么難為情的。你們小時在一起玩,你不是經常把他當馬騎,現在為了公司去找他又算什么!”蘇美說:“那是小時候,我都是中年人了,還要去求他幫忙,爸,這事我還真做不來?!卑职终f:“話不多說,你自己看著辦?!?/p>
鄭喜樹回來時,婆婆正在廚房里刷碗,蘇美躺在沙發上正看著行政部篩選的網紅資料,婆婆拿著一條毛巾從廚房走出來,假意在燈光照得發亮的餐桌上擦拭,眼睛一直偷瞄著她和鄭喜樹。
蘇美猛地提高了嗓門說:“鄭喜樹,你真能了,了不起了,當科長了還瞞著全家人,說呀,收入高了,是不是想攢錢起來金屋藏嬌啊,鄭科長?!碧K美注意到婆婆的眼睛一亮,丟下毛巾跑過來,拉著鄭喜樹說:“阿三,你當官了,怎么不告訴家里,好讓阿四在家里替你燒根香,告訴老祖宗?!碧K美有些哭笑不得,她一說話婆婆就上來打岔,到底鄭喜樹當科長還是老祖宗積的陰德啊。婆婆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擦著手,給鄭喜樹倒水,問他剛才去醫院回來累了吧,孫子在醫院書讀得怎樣。估計是鄭喜樹把明昊上網課的事告訴了她。在讀書這件事上,婆婆倒是懂得輕重。蘇美見母子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抱著一堆網紅資料獨自回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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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喜樹摸進房間后看到蘇美一臉陰云,賠著笑臉說:“小美,兒子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嗎?”蘇美說:“你先把門關上?!编嵪矘漭p輕地關上房門。蘇美說:“上鎖?!彼σ饕鞯匕ぶf:“你該不會想給明昊添個弟弟了吧?!碧K美把他伸過來的嘴推向一邊:“鄭喜樹,你給我坐好?!彼潞竺掳?,小心地看著蘇美:“別這樣看著我,我心里打鼓。我沒有原則上的大問題。生活上的小事哪些做得不好的,你盡管指出、批評,我通通改正?!碧K美說:“我想問你,以前,你是怎么對兒子進行青春期教育的,有沒有什么不當言論。他這么早就戀愛了,還惹出這么大的事,疤痕肯定會留下的,你這個當爸的,有沒有掂量過,上梁是怎么地不正下梁才會歪呢!”他轉了轉眼珠,說:“你這一槍打兩只鳥,高手呀,我哪有什么上梁不正的行為,上梁都是正的,下梁歪了點不能總怪上梁吧。平時我都是按照你吩咐的去跟他講的,中途沒有進行過改編、增添,更沒有生發。當然有一點刪減了,就是你說的那句,‘要是你想談戀愛了,你得掂量清楚,從此爸媽不會再給你一分錢,你不只要養活自己,還要養得起你的戀愛對象’,就這一句,我沒對他說?!碧K美說:“你倒挺能干的,三言兩語就把上梁的責任都推到我這來了?!编嵪矘湔f:“當然,我有責任,這是肯定的,他是我兒子。但我這個上梁都是正的,沒歪過,這是事實,但下梁歪了一點,這也是事實。這樣吧,最大的責任是我,我再好好找機會和明昊談談,上梁是正的,下梁一定一點不能歪?!碧K美討厭鄭喜樹嬉皮笑臉,她猛地叫了聲鄭喜樹,我跟你說正事呢,別把自己弄得流里流氣的,跟大街上的流氓一樣。鄭喜樹見她真的生氣了,立馬挺直了身子。
蘇美恨恨地說:“你就是一個成天把自己整歪了的上梁,要教育好兒子,你上梁正了,還得用心去引導他?!编嵪矘湫πφf:“我們小時候沒人教育,到大了,不是一樣無師自通?”蘇美討厭他不負責任的態度,斥責一聲:“現在是什么社會,信息社會,孩子沒看好,很容易就滑向陷阱,追悔莫及!”鄭喜樹說:“知道了,你可不可以小點聲,我的姑奶奶?!碧K美生氣地說:“誰是你姑奶奶?!薄澳憔褪俏业墓媚棠??!编嵪矘湟桓焙艹羁嗟臉幼?。蘇美岔開話題說:“給我倒杯水來,我頭暈,正為公司的事煩著呢?!彼槒牡亟o她倒了杯水,看著她咕嘟咕嘟地喝完,問:“還在為公司的事煩心?公司的業務有進展嗎?”蘇美搖了搖頭說:“你怎么突然關心起我公司的業務了?”他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嘛?!碧K美說:“總算不打自招?!彼^續說:“現在城市都在管理上下功夫,廣告公司這方面的業務越來越不好做?!碧K美說:“我知道,所以公司朝業務多元化方向發展?!彼龓状蜗敫嵪矘湔f,你認不認識一些有資本投資的老板,幫引薦一下。但話到嘴邊,她又生生咽了回去。鄭喜樹一向不關心她的公司,她也很少跟他說公司的事。這回她忽然有了想說話的沖動和欲望,也許她真的需要鄭喜樹的幫助,鄭喜樹卻轉身打開房門出去了。
蘇美知道,他上醫院陪兒子去了。她望著鄭喜樹的身影,內心忽然一陣失望,一陣傷感襲來。她再也不想搭理鄭喜樹,一個晚上不打電話,他也沒打電話過來。一開始,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兒子人生路上的一個疙瘩,就這樣硌著她。夜里,她做了個噩夢,夢見兒子忽然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那個女生,那女生的父母找上門來興師問罪……蘇美啊的一聲從夢中驚醒,醒來時雙手還在空中抓狂,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蘇美披衣起身,靜靜地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夜景。窗外燈火稀疏,那些冰冷卻又剛強的建筑物形跡可辨。夜深了,城市安靜了幾分,這些年她一直順風順水,沒想到所有的中年危機一下子涌來了。難道人到中年,都會活成這個看上去光鮮亮麗背地里卻危機四伏的樣子?她多想像一塊石頭一樣,等待著一場大雨的沖刷,把依附在身上的雜質都沖洗掉??墒?,她能停下來嗎?她不能,她是有血有肉的人,總是要被各種物質的非物質的東西裹挾著前進。她不再胡思亂想,冷靜下來后,她的當務之急是怎樣去化解公司的危機。這可是人至中年面對的真真正正的挑戰!很多東西要她一個人扛的,連鄭喜樹也不能指望。一想到鄭喜樹,她不能讓自己的公司真的倒閉。
反正也睡不著,蘇美就在網上搜索這幾年一些關于肖東旺的報道。記憶中肖東旺一直是個很傲氣的人,這也是她不喜歡他的原因,雖然兩人從小一塊玩到大。十多年過去了,肖東旺變成了什么樣的人,她發現自己竟對對方一無所知,也許是她故意遺忘了肖東旺。城市網里有關于他的報道,是開業剪彩的內容。蘇美盯著圖片上春風得意手持剪刀胸戴紅花的肖東旺:身材走樣了,下巴變雙層了,眼也渾濁了,肚子也有了。一副標準的成功男人的模樣。蘇美內心忽然生了些忐忑,這十幾年肖東旺竟沒有聯系過她一回,兩人錯過了就錯過了,她再厚著臉皮去找他,真的合適嗎?關鍵是他還認不認她,他和自己沒有發展成戀人關系,就被否決了。這次見面,他會不會記恨自己。蘇美胡亂想著。當然,商場上那些逢場作戲實在太多了,蘇美從來都是免疫的,也不會去惹火上身。哎,管他呢,又不是去找他談戀愛講感情。在利益面前,商人都是逐利的。
商人自有商人之道。
6
蘇美在肖東旺的酒店見到了他。他們集團總部就設在這家豪華的酒店里。見到肖東旺后,蘇美突然笑起來。肖東旺深深望了蘇美一眼,什么話也沒說,他的辦公室寬敞明亮,窗外是一片湖。陽光照在湖面,波光粼粼。他請她坐在沙發上,豪氣地說:“大美人駕到,有失遠迎啊?!彼?,在這樣的場合里,她不能讓他主動,一語雙關地接口說:“肖總這邊真是風景獨好,真是宰相肚里能撐船,看來我來得是時候,一點不冒昧?!毙|旺笑笑:“蘇總過獎了,沒辦法,現在一切都靠自己。你知道,男人之間的應酬就是吃喝玩樂?!彼麊柼K美:“你想喝什么,水、茶、咖啡、酒?”這個時候蘇美肯定不能說“隨便”兩個字,她不是來談戀愛也不是來敘舊的。蘇美笑著說:“我難得來你這里一次,也算見識了湖邊美景,給我這里你最好的吧?!彼t疑了一下,笑笑說:“我就是最好的?!彼鋈惠p輕地抓住她的手。蘇美笑了笑,大方地說:“我發現你變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年少的你。成熟穩重?!辈坏人槌鍪?,他就放開了她的手,說:“你的嘴巴還是這么厲害,你可是一點沒變,身型也沒變,見到你,我仿佛回到了昨天?!彼f著直勾勾地看著她。蘇美哈哈一笑說:“昨天,肯定沒有今天美好。你看,你現在擁有的一切,你昨天肯定想不到。我今天來,是給你帶來另一個明天?!毙|旺的眼睛一亮。
蘇美知道他誤解了,忙從手提包里拿出材料,向他介紹了S城古總的情況,以及古總打造品牌服裝的一些想法。她說:“基本上古總什么都有現成的,工廠、設備、設計,您只要加入古總這一塊的投資,半年時間品牌便可樹立起來,專賣店一開,利潤是很大的?!毙|旺看著她說:“我想知道,我要投多少錢?!碧K美說:“那要看你的誠意,如果走央視品牌,一兩個億是要的?!毙|旺說:“你這么有把握?!碧K美說:“當年你投房地產,錢也是從銀行要的吧,你都有把握,能成。吃穿住行是人的基本需求,你已經在吃和住的行業里發展起來。穿的行業,我想你投進去也是會有回報的?!毙|旺笑笑:“這樣吧,我先和公司的相關人員商量一下,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你?!碧K美說:“肖總,我不是來應聘工作的,我是來給你生財的。時間就是金錢,這個道理你比我懂?!毙|旺狡黠地說:“如果我告訴你,我的錢都是老婆一手管著的,你會怎么辦?”蘇美笑笑說:“你真逗。但我相信,老婆,始終會聽你的?!?/p>
蘇美告訴他過幾天再來聽他的決定,現在要回去處理公司的事,讓他別送了。肖東旺想留蘇美一起吃飯,蘇美也笑著逗他:“你老婆在家等你吃飯?!彼簿筒辉賵猿?,她連加微信的時間都沒有給他留,挺著胸優雅地走出他的辦公室。反正是豁出去一張臉了,就不能留給對方任何錯覺。
這幾天鄭喜樹忙,沒顧得上跟蘇美好好說話,也不回來吃晚飯。婆婆煮的菜不好吃,蘇美也沒一丁點胃口。婆婆每回自己倒吃得歡,吃飽后還給鄭喜樹留菜。鄭喜樹一進門總是很忙的樣子,還不忘告訴他老娘,最近加班,讓他娘別留菜了,浪費,然后一頭鉆進書房里開電腦,看文件,做方案。他連衣服都不曬了。平時蘇美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一起洗,婆婆的衣服單獨洗。無論多晚,在洗衣機旁抖晾衣服的永遠是他。他現在不做這些家務活了,蘇美還真有一些不習慣,吃不好,還得干家務。蘇美心說還想生二胎,這一堆家務活都沒人干了。他不回來吃飯,她也不回來吃飯,他在加班,她也在加班。加班累了天也黑了,蘇美撥通閨蜜張英好的電話,讓她來陪她走走逛逛。
張英好很快就出現了。她說她老公喜歡打麻將,有時回到家她都已在夢里。為什么人到中年,一言不合兩人就會吵架,她向蘇美提出疑問。蘇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張英好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雞毛蒜皮的家事。蘇美本來是想找張英好來傾訴的,現在反倒成了傾聽者。兩人攪動著各自喜歡的咖啡,聽勺子碰到杯子的叮叮聲,相視一笑,又細細咂巴著嘴品嘗。此時,蘇美不得不充當一個半瓶子醋的人生導師,告訴她要學會尊重,人在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狀態,也許適應就好了。接著蘇美過渡到自己的生活,說到鄭喜樹最近的狀態,說她也不打算干涉他,他加班就加班吧,自己也樂得清靜。張英好說完了自己的事后,默默地聽著,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張英好卻沒有指導蘇美下一步該怎么做。兩人分手時,蘇美回頭望著張英好匯入人流中的身影,忽然想通了生活中的一些道理。
周末兒子只能回來一天,因為就讀的是著名的私立學校,管理比較嚴,學業壓力比較大?;丶业囊徽爨嵪矘涠寂阒鴥鹤?,帶他去打球,在外面吃飯逛街買東西。蘇美似乎又看到了那個陽光的鄭明昊,她仔細一看又發現兒子變了,眼神里總藏著許多的東西。
星期天晚上七點要上晚自習,下午四點鄭喜樹就在廚房做菜,蘇美給兒子收拾干凈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疊好放進皮箱里。她拿了幾本書放進皮箱里,對正在打游戲的兒子說:“明昊,媽媽給你買了幾本自然科學的書,還有關于宇宙的書,希望你有空時讀一讀,這對增長見識很有幫助?!眱鹤硬豢此?,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歪躺在沙發上,身上是一套紅白相襯的運動服,鞋子是時下流行的阿甘運動款。
吃過飯后,鄭喜樹要送兒子去學校。在車庫里,蘇美追上了父子倆。鄭喜樹以為她要和他們一起去學校。她只是敲了敲車窗,坐在副駕上的兒子搖下車窗,蘇美說:“媽媽很愛你,我相信你是一個出色的男子漢?!编嵪矘洳幌嘈抛约旱难劬λ频目粗K美。蘇美淺淺一笑,向他們揮揮手。
7
周末,蘇美去接兒子,她特意沒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而是帶兒子到 一家餐廳吃飯,蘇美對明昊說:“今天想吃什么就點,放開吃?!泵麝徽f:“其實,我是想一個人吃,我都初三了,想獨立一點,能有自己的選擇?!碧K美看著兒子的眼睛,不解地問:“平時我不是都給你選擇嗎?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訴媽媽?!泵麝徽f:“沒有,只是我覺得自己現在活得很空虛、煩躁,想一個人靜一靜?!碧K美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在兒子面前變得多余了。她努力搜索記憶,年少時自己是否也有過兒子這種想法。父母是多余的,只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蘇美被一陣失落凍住了,臉色陰暗起來,但轉念一想,兒子正值叛逆期,他起碼沒有對父母大喊大叫,即使他反對父母的意見,也還是靜悄悄地抗議。這樣上上下下對比,蘇美心里好受了許多。她對兒子說:“你真的想長大,對嗎?”兒子點點頭。蘇美很大氣地對他說:“那今天,媽媽給你五百塊錢,你自由支配,下午五點鐘前要到家哦?!眱鹤颖犞鴳n郁驚詫的眼睛看著蘇美好大一會兒。
蘇美不知從哪得來的勇氣,用心理學家的話說,對孩子要充滿愛和信任。蘇美囑咐兒子拿好手機,有事要和家里聯系。兒子走出餐廳門時,回頭對她笑笑。她也笑笑目送兒子遠去,那一刻,蘇美的心情好起來,窗外的車、人、樹都變得生動起來。
蘇美給肖東旺打了一個電話,問候他周末快樂,他說正跟女兒在湖邊曬太陽。蘇美見縫插針地問他投資品牌服裝的事。他說公司的高層很感興趣,到時會給個準話的。她心里咚咚打起鼓來,卻又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還不忘幽默地來了句:“這么說,你老婆給保險箱的鑰匙了?!毙|旺哈哈一笑:“大是大非面前,她還是開竅的?!?/p>
掛了肖東旺的電話,蘇美立即聯系古總,按照以前的協議,麻煩他擬一個合同,按照約定把營銷權委托給她。她順便麻煩他把他們公司的材料整理一份出來給她,越快越好。接下來要好好發揮一下自己的才干了,有業務來了,蘇美整個人精神起來。
蘇美回到家后,鄭喜樹奇怪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回來,蘇美說:“兒子想一個人去玩,兒子大了,我沒阻攔,同意了?!编嵪矘渌朴兴茻o地說:“這就對了?!碧K美沒有空和他閑話,在房間里打開手提電腦,查看相關營銷代理合同。
蘇美和鄭喜樹都沉浸在各自的工作中,忘了時間已擺到五點鐘,婆婆在廚房里切菜咚咚地提醒他們已經到了做飯時間。明昊還沒回來,她打電話過去沒人接,鄭喜樹打過去明昊也不接,兩個人面面相覷。鄭喜樹安慰她說:“也許他正在人聲嘈雜的地方,沒聽見電話響,我們再等等?!?/p>
他們等來的是熱菜變成了涼菜,天空堆起了越來越濃的夜色,城市早已裹在萬家燈火里。電話已打了無數遍,就是沒有人接,這下一家人都慌起來。蘇美在心里打鼓:明昊,你說要長大,怎么一下子就變得這么出格,爸媽怎么接受得了。她不敢往壞的方面想,害怕有什么不測。鄭喜樹的臉色發白。蘇美焦急地說:“我們要不要報警?”鄭喜樹在陽臺望著黑黑的天,說:“明昊和你分別時,都說了什么?”蘇美說:“哪有什么,他就是說想一個人靜靜?!编嵪矘浒櫚櫭碱^說:“那我們是不是應該相信他,他此時正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思考人生?!编嵪矘涞碾娫掜懥?,是張老師打來的,他應該是晚自習查崗不見明昊所以打電話詢問情況。鄭喜樹哼哈著說:“哦、嗯、嗯,對不起啊,明昊沒到校,忘了請假了。明昊生病了。對。嗯、嗯、嗯,好的,好的?!彼麙鞌嚯娫捄?,蘇美以質問的眼神看著他:“你為什么沒有說實話?明昊不見了?!编嵪矘湔f:“我看沒那么嚴重,目前情況沒搞清楚,把事情鬧大了,不好?!碧K美說:“什么叫把事情鬧大了,兒子都不見了,難道還不是大事嗎?”鄭喜樹丟下蘇美說:“跟你說不通,不說了?!鞭D身進了客廳。蘇美追上他說:“我現在就報警?!编嵪矘湔f:“你要報,到派出所當面說?!彼泻羝牌懦鰜沓燥?。婆婆一臉擔憂地問鄭喜樹明昊怎么了,怎么沒回家?鄭喜樹說:“他出去玩了,今晚可能不回來了?!编嵪矘涠似鹜肟甑臅r候,蘇美真想把飯菜扣在他頭上。蘇美賭氣說:“好,你不去,我自己去?!碧K美回房間拿衣服和包包出來,婆婆叫住她:“三嫂,你也吃飯哎?!碧K美穿鞋的時候,手機短信聲響起,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是明昊發來的信息:媽,你們不用找我,我今晚不回去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思考下人到底為什么而活。蘇美好不容易直起腰,慢騰騰地脫掉鞋子,轉身回來倒在沙發上。她有氣無力地想,明昊,沒想到你心里承受了這么大的壓力,是媽不好,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鄭喜樹走過來,從她手上奪過手機,他看了看明昊發過來的信息,想了想,用自己的手機給明昊發過去一條信息。蘇美奪過他的手機,看他發了什么內容,只見上面寫著:爸爸相信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蘇美吃不下飯,喝了一杯熱奶,躺在床上,頭枕在雙手上。她發現自己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兒子徹夜不歸,她內心無比煎熬。不知兒子是掙脫線的風箏還是自謀生路的雄獅。鄭喜樹輕輕走進臥室,坐在床邊,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輕輕抽泣起來,他說:“我托派出所的朋友查過,明昊沒有住進賓館旅店的記錄?!彼恼Z氣低沉。蘇美想到中午給他的五百塊錢,那他會去哪呢?在通宵酒吧喝個爛醉?在天橋上吹冷風?在公園的草地打坐?還是在朋友家里?要么在他喜歡的女孩家樓下仰望?
蘇美一夜無眠。鄭喜樹雙眼布滿血絲地出門上班,他有會議要開。蘇美試著打兒子的手機,手機已經關機,看來兒子拒絕任何打擾和交流。蘇美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婆婆在房間里抹著眼淚,她也在嘆息著這個家怎么突然就有點亂了。
8
臨近中午,明昊回來了。蘇美在書房聽見婆婆在外頭歡喜地叫了聲:“明昊?!碧K美沖出書房,看到婆婆正站在明昊旁邊抹著眼淚。鄭喜樹進門就放下了包,叫了一聲媽。蘇美看了看鄭喜樹,又看看面無表情的兒子。婆婆見她出來了,知道這會兒插不上話,忙躲進廚房整菜去了。鄭喜樹朝她使勁地眨了眨眼,暗示她什么也不要說。
“明昊,好好洗個澡,睡一覺?!编嵪矘滢D過身,對兒子說。明昊乖乖地去找衣服,走進洗浴間。
蘇美想了想,走進廚房問婆婆煮什么菜。婆婆說不知她等下煮的菜合不合明昊的口味,想讓老三來煮。鄭喜樹也進了廚房,說那等下再說吧。他又跟蘇美說:“我得給明昊的班主任打個電話,再請假一天吧,明天再送明昊去學校?!?/p>
然后他給張老師打電話請假。
明昊洗澡出來,剛進門時還像霜打的茄子,現在精神恢復了不少。他已在洗浴間吹干了頭發,額頭上的疤痕淡了許多。鄭喜樹給他端去一碗熱牛奶說:“先喝點牛奶再睡吧,餓著睡不好?!泵麝唤舆^仰頭把牛奶喝完,然后爬上床蒙頭大睡。鄭喜樹說:“好好睡一覺?!编嵪矘淠弥胀氤鰜?,順手把房門關上。蘇美跟在鄭喜樹身后,小聲問他:“你是怎么找到明昊的?”鄭喜樹說:“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能告訴你?!碧K美掐一下他的屁股:“看來你在我面前還有不少秘密?!薄懊總€人都會有自己的秘密?!碧K美對他“哼”了一聲:“不就是兩個男人的秘密嘛?!薄懊麝淮罅?,我們得給他成長的空間?!编嵪矘浠仡^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明昊的事終于告一段落,蘇美舒了口氣,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公司的事情上,廣告牌這塊業務大幅萎縮后,公司面臨的可是生死存亡戰。她每天早出晚歸,親自披掛上陣,廣告市場競爭這么激烈,步步都得小心謹慎,稍有差錯,沒準就會萬劫不復。她出去跑業務,安撫人心,給大家找飯吃,出門陪客戶吃飯,一時忙得團團轉。一天忙下來,人累得直不起腰,憔悴了許多,看上去也老了許多。她對著鏡子里慘不忍睹的樣子一陣心酸,都不敢看自己。果真女人上了四十,不比男人,一點都不經老,可恨的是,鄭喜樹一點不理解她,還在一個勁地鼓動她生二胎,這二胎要是生下來,恐怕真離豆腐渣不遠了。這期間她特地給肖東旺打了電話,他一直還沒給她個準話。她本來打算再去一趟肖東旺辦公室,又怕他對合作的事不感興趣,想了想還是再在電話里探一探口風。她有些等不及了,他心里應該早已定下了跟古總合不合作的事,他要跟公司相關人員商量以及高層很感興趣都只是個借口,肖東旺的集團可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他也是唯一的股東。她沒再去他辦公室,蘇美猜肖東旺一直沒給她消息是不是在等她的電話?
兩人已見過了面,電話里也沒了隔著十幾年時光的拘束和生疏,肖東旺說話也隨便多了,說:“小美,你是想好了,哪天跟我一塊吃個飯?”
她開玩笑說:“好呀,肖總請吃飯,那我就不客氣了?!眱扇藦念^到尾,都一字沒提跟古總合作的事。
蘇美知道和肖東旺的這餐飯少不了,不吃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的,肖東旺想和她吃飯就說明合作的事有望成功,當然也有可能沒戲。反正這事一天不落實,她的心就懸著一天。
肖東旺和她約了第二天的飯局。蘇美閉上眼,想想明天怎么應對肖東旺。都說男人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她看得出他對她心里還是有份情的。小時一起玩大的,兩家又是世交,想來他應該還不至于對她做什么出格的事。這陣子太累了,蘇美全身像散了架,她早早回到家。一打開家門,她立馬感到不對勁,像誤進了別人的家,家里到處都是烏煙瘴氣的,屋子里亂糟糟的,一個精瘦的老頭左手不停地掐著訣,右手捏著桃木劍,正一邊踏著北斗七星步,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有模有樣地施著法,驅邪降魔。
婆婆和鄭喜樹大哥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屋子里點著香,老頭不時地從身上摸出驅鬼符猛地打出去,蘇美進門時,老頭揚起一張符扔出去,叭地打在蘇美身上。
她嚇了一大跳。她也成了法師要驅逐的鬼了。
婆婆和鄭喜樹大哥也嚇了一大跳。
“三嫂,你怎么這么早就下班回來了?”婆婆有些慌里慌張地上前,結結巴巴地討好著問。
“哦,大哥來了。媽,你這是?”她一看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但還是佯裝什么都不懂隨口問了句。她使勁壓住心里的火氣,一切等鄭喜樹回來再找他算賬吧。
鄭喜樹大哥叫了聲弟媳,這么早就下班了,又專心地看道士施法了。婆婆怕她沖撞了道士,一個勁地把她拽進了廚房,壓低聲音說:“三嫂,我、我、我見明昊撞邪了,就讓老大在鄉下請了個厲害的法師,來屋里驅邪降魔。他們大上午到的,中午開始施法?!?/p>
婆婆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冷著臉,不說話。婆婆一臉的不安,像做錯了事似的?!叭?,法師說,明昊粘上了災星,他要是不施法的話,這災星就不會走。只有法師作法,才能攆跑明昊身上的災星?!逼牌磐蝗粨P起頭,倔強地望著她說。
她又好氣又好笑,估計這事從頭至尾都是婆婆自作主張,沒同鄭喜樹商量就請法師來屋里施法,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的,如果鄭喜樹預先知道這事,肯定要想法子阻止的。
她一句話也沒跟婆婆說,什么也不想說,雖然婆婆為了孫子也是一片好心。既然他們都從鄉下把法師大老遠地請來了,就由著他們去折騰吧,這種人民內部矛盾她一向都是交給鄭喜樹去處理和做善后工作,反正都是鄭家人干的好事,也是鄭家人自己的內部事務,她一向不摻和,涉及鄭家人自己的事全甩給鄭喜樹,這也是她的聰明之處,她和鄭喜樹及其背后的鄭家這么多年才會相安無事。
她索性躲進房間,給鄭喜樹打電話,怎么也得把這件事告訴他。沒想到他卻直接掛了她電話,在微信快速回了幾個字,正在開會,有事回去說。她有些生他的氣,生硬地回了一句話:你大哥大老遠帶了個法師來了,把你家的鬼都給捉完了。
這是胡鬧,你就別跟他們一般見識,等我回去為你做主。他又緊跟著來了一句。
我什么時候敢跟他們一般見識了。你們鄭家的人都是二十一世紀人才,把鄉下的鬼都捉完了,又跑來城里捉鬼了。她還添了個表情發了過去。
英明。他回了兩字,也添加了同樣的表情。
她沒再回他的微信,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人活到最后,眼前的生活不只是茍且,就像一個抽干了水的池塘,干涸了,看不到滿目星河,而是滿目瘡痍、滿目蒼涼。她把手機扔在一邊,疲憊地閉上眼,客廳里法師還在施法,手機微信卻在嘟嘟地響著,估計鄭喜樹那頭見她從微信里消失了,怕她沉不住氣,把家里鬧翻了天??磥磬嵪矘溥€是小瞧了她。她的氣量大著呢。
婆婆敲響房門喊吃飯時,蘇美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被婆婆的聲音驚醒了,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房間。天已黑透了,窗外已是萬家燈火。鄭喜樹大哥和法師都不見了,也不見鄭喜樹回來。她以為鄭喜樹帶大哥和法師去外面吃飯了,一句話也沒問。
法師走了,卻在每個房間的門頭上貼了驅鬼符。她瞟了符一眼,這一張符怕是不便宜,沒準這位法師城里之行一下子掏空了婆婆多年的積蓄。平時她總給婆婆錢,婆婆大多時候不肯要,說在阿三這有吃有喝的,還要錢做什么?再說,阿三上班,你做生意,都不容易,錢又不是大水淌來的。她平時總會時不時塞些錢給婆婆,說你身上總要揣些錢,要不然見了孫子孫女親戚家老人孩子的面,一個小紅包都沒錢出手。見她這么說,婆婆有時才肯收下。這回她得再找個理由塞些錢給婆婆,以婆婆的性子,即使身上沒錢了,也不會跟她說,鄭喜樹也會給他媽錢,但似乎媳婦給錢和兒子給錢不大一樣。
婆婆有些膽怯地問她:“三嫂,怎么還不見阿三回來?”
“沒回?那喜樹去哪了?”蘇美開口說。
“阿三沒回呀,前面只是打了個電話回來說他有事抽不開身,要晚點回,讓老大請法師去外頭酒店吃頓飯,他去結賬?!逼牌诺膿膾煸诹四樕?。
她忙打開手機微信,鄭喜樹果真發來了許多信息,最后幾條說他在半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不過問題不大,很快會處理好的。最后一條說他已處理好交通事故了,趕去酒店結賬,再立馬回家。她把鄭喜樹行蹤大致跟婆婆說了下,讓她別擔心。
因為鄭喜樹半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他回來后,蘇美一個字沒再提法師捉鬼的事,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他還是向她檢討了自己的過錯,他實在沒想到媽會把法師請來屋里捉鬼。蘇美一笑而過,說媽也是好心。鄭喜樹驚得掉了下巴,望著她嘿嘿地笑,忽然問:“小美,你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平日你不是最恨迷信這套嗎,我怎么覺得有些不對勁?!薄澳悴挪粚拍??!彼莺莸仵吡怂荒_?!澳鞘俏乙孕∪酥亩确蛉酥?,看來也是我不對勁,請老婆大人原諒老公胡亂猜測的過錯?!编嵪矘涿︽移ばδ樀卣f?!拔覜]那么多的閑心,也沒那么好的命,公司要活下去,要給員工發工資……哪一樣都讓人操碎了心?!?/p>
鄭喜樹望著她,忽然上前抱住她說:“公司活不下去就不活了,就不用操那份心了,一切有我呢,我養你,我保證不會讓夫人餓肚子?!?/p>
“真要你養的時候,我保證你那臉色不會好看到哪里?!彼趾莺蒗吡怂荒_。
9
肖東旺打來電話說,晚上在江河魚莊定了沉魚落雁包廂。江河魚莊專門做魚的生意,把魚的美食和魚宴做到登峰造極,當然價格也不菲。蘇美從小喜歡吃魚,肖東旺顯然還記得她的嗜好。她走進沉魚落雁包廂時,肖東旺提前到了,泡好了茶等她。沉魚落雁,她一時感到這個包廂名字怪怪的,心里也忽然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
偌大的包廂空蕩蕩的,看樣子只有她和肖東旺兩個人。她看了看他說:“你夫人呢,怎么不帶她來?”
“她玩她的,不喜歡跟我玩?!毙|旺無奈地說?!翱隙ㄊ悄悴粠思彝??!彼χ鴣砹艘痪?。她走進包廂,似乎有種危險的氣氛,她不能讓它蔓延下去,她要揮刀斬散它,掌握主動權。
“你還真說對了,她也不要我帶?!毙|旺不動聲色地說。
蘇美內心被他的話擊中了,心想她和鄭喜樹又何嘗不是如此,除了兩人回到家中有交集,平日也都是各有各的生活和工作圈子?!皝?,小美,喝茶。這是頂尖的黃山毛峰,我弄到了斤把?!毙|旺把一杯清茶推到了她面前。
她抿了一口,茶的清香浸潤著全身?!昂貌??!彼澚艘宦?。
“你帶點回去嘗嘗?!毙|旺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推到她跟前。
“東哥,謝謝你像小時一樣處處想著我,茶,這可是你的喜愛,我再不懂事,也不能橫刀奪愛?!彼?,又把禮盒推到了他跟前。肖東旺的心,她又如何不懂,她看到他的眼里滑過一絲失望,十幾年前,她和他都沒能產生交集,十幾年后,她和他更不會相交。
“小美,我知道,你內心一直在躲避東哥,要不是你遇見困難,肯定不會來見東哥?!毙|旺似乎有點難過地說,“小美,不說這些了?!彼S即換了個話題,主動問起蘇美廣告公司目前的情況。
蘇美大概講了下廣告公司因失去了大半廣告牌業務,寸步難行?!拔颐靼琢?,你跟古總的合作是廣告公司業務突破的關鍵點。這樣吧,小美,下星期,你帶古總來見我,我和他談合作?!?/p>
“謝謝東哥?!彼行└袆拥卣f。肖東旺的一番話掀起了她內心的浪濤,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她又見到了那個處處護著她的肖東旺。經過十多年商場和生活的磨礪,肖東旺成熟穩重了,也變得通情達理了。果真像父母當年說的那樣。想著如果當初真的選擇了他,現在的生活還會如此辛苦嗎?蘇美心里一驚,她腦子里怎么會閃過這個念頭呢?難道她和鄭喜樹的婚姻真的出了問題?她內心開始滑向情感的深淵?是不是鄭喜樹從來不關心她的廣告公司,任憑她一個人拼命,還一直把她的成功視作自己的失敗,甚至他從心里抵觸她的公司,他那一句我養你就是他的真情流露,一句我養你也證明鄭喜樹從未在心里認可過她。
她內心已是萬千風景。
“小美,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劍魚,劍魚很稀少,江河魚莊有時大半年才得幾條,這么大的野生劍魚更是少見?!毙|旺的聲音驚醒了她。她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燙,怎么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還像十八歲的丫頭一樣容易激動。這餐飯肖東旺真的很上心,這條五六斤重的野生劍魚魚莊可不會隨便拿出來的。肖東旺用心地剔除魚刺,再把一塊塊魚肉夾到她面前的碗里,望著她說:“小美,吃吧?!?/p>
她夾起一塊魚肉,輕輕張開嘴,把魚肉含進嘴里。蘇美猛地哇了一聲,她捂著嘴巴,奔向衛生間,在里面干嘔起來。
肖東旺跟著進到衛生間,問:“小美,怎么啦?哪兒不舒服?”
蘇美直起腰,說:“東哥,我沒事,可能受涼了,見不得油腥?!?/p>
再回到飯桌前,看著滿桌豐盛的魚宴,不知為何,她一點胃口都沒有,又差點想嘔吐,她實在坐不住了,只好滿是歉意地向肖東旺告辭。
肖東旺開車把她送回了家。
鄭喜樹連夜帶她到醫院看醫生,一檢查,竟然是懷孕了。蘇美想起這陣子她可是清心寡欲,唯一的一次就是明昊出院后的一個晚上,沒想到,這次就中標了。蘇美實在不想在非常時期要這個孩子,她的公司還陷在困境里,沒擺脫出來。鄭喜樹卻堅決要她把孩子生下來。蘇美很生氣,說:“鄭喜樹,你說留就留,把我當成生育機器了,苦痛累傷都是我一人擔著,你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成了?!编嵪矘淞ⅠR舉手發誓,說只要蘇美把孩子生下來,過了哺乳期就是他的事。
蘇美心里有些生他的氣,鄭喜樹說得輕巧,根本不懂一個四十歲女人懷二胎的付出。蘇美一連幾天不想理他,那幾天他每天準時下班,一回家就做家務,洗衣做飯,地板都擦得亮亮的,還一味地討好她。她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感嘆,原來二胎對一個男人的誘惑力和殺傷力居然有這么大。鄭喜樹怕節外生枝,恨不得她立馬把二孩生出來。她知道,要她生二胎還有一個幕后推手,那就是婆婆。二孩政策放開后,婆婆這幾年一直盼著她生二胎,說什么人多福多,她那個時候都會生五六胎才會歇住,要是不生幾胎會讓人笑話的?!昂孟衽诉@輩子生下來都是來生孩子的?!碑敃r聽了婆婆的嘮叨,這句話她差點脫口而出。
對鄭喜樹的討好,她時時提醒自己要慎重,想到自己的年齡和事業,對于生二胎即使是有心也力不足,生活會更加煩亂。
10
蘇美約閨蜜張英好吃飯。
張英好在醫院上班,雖然她是牙醫,但肯定比一般人要懂得多。牙醫沒有夜班,白天忙得團團轉,晚上可是清閑得很,再加上張英好沒有孩子,兩口子一直過著二人世界,平常都閑得心里發慌。張英好早早到了蘇美定的包廂,點好了小吃和菜等她。
蘇美一身懶散地走進包廂,有氣無力地放下包時,張英好立起身,拉著蘇美坐下,上上下下打量著她說:“蘇美,你這是……不對,瞧你神情,莫不是懷上了吧?”張英好驚喜地望著她,伸手去摸她的肚子。
她輕輕推開了張英好伸過來的手,說:“到底是做醫生的,一見面就先上演職業病?!闭f得張英好哈哈笑起來?!靶∶?,看來是真有喜了,果真逃不開我這雙火眼金睛?!睆堄⒑媒o她倒了杯大麥茶?!斑@算什么喜呀,我快愁死了?!彼荒槼钊莸卣f。
張英好忽然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嚇了她一跳?!罢媸且粡垶貘f嘴,呸呸呸,喜事就是喜事,別說喪氣話?!睆堄⒑脺愒谒厗枺骸靶∶?,幾個月了?”“哎,快兩個月吧?!彼亓艘痪?。
“那就是明年七月出生?!睆堄⒑蔑w快地算著,“小美,咱說好了,這個孩子要認我做干媽?!薄坝⒑?,這個孩子我不打算要,準備拿掉?!彼巴庹f。
“你知道,我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生二胎,哎,純粹就是作死。我都想過了,這個年紀真的不能要二胎?!彼鴱堄⒑谜f。
“小美,別胡思亂想了,好不容易有了,這孩子走進了你生命中,那就是你跟他的緣分。小美,什么都不說了,寶寶會聽到的?!睆堄⒑眯÷暤卣f。蘇美輕輕問:“寶寶真的聽得見嗎?”張英好使勁點著頭。
“小美,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你不知道,現在有的人想要個孩子卻一直要不上,就像我,我一直想要個孩子,卻沒有你這樣的好命?!睆堄⒑眉t著眼低聲說。
“小美,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別人都以為我活得開心快樂,光鮮亮麗,其實,我心早已傷得千瘡百孔……”張英好輕聲啜泣著。
她緊緊攥著張英好的手,英好的身子在輕輕顫抖著,她不知該怎么安慰她。也許張英好壓根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只是想把壓在心頭的話說出來。
在停車場分開時,張英好又變得開心快樂起來,她上前輕輕抱了抱蘇美,再次輕聲說:“答應我,一定要健健康康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要做孩子干媽?!?/p>
蘇美心情卻糟透了,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猛然抬頭看見前面大樓高聳的紅十字,心就打了個顫。正當她遲疑要不要進去時,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從大廳里奔跑著出來,一個女人在后面追喊:“慢點,慢點!”男孩調皮,沒有理會,女孩哭喊著追趕男孩,兩條小辮一跳一跳的,如蝴蝶在飛,可愛極了。蘇美看得入神,突然女孩一不小心在蘇美面前摔倒在地。蘇美慌不迭地扶她起來,她兩手捂眼干哭數聲,等男孩靠近忽地抓住男孩大笑不已。原來,她玩的是誘敵之計。
女人優雅地跟蘇美道了謝,一手牽一個孩子慢慢走遠了。蘇美盯著她們的背影,心里一震,手不由放在腹部,仿佛感受到身體內寶寶生命的悸動。
【作者簡介:李明媚,筆名明媚,壯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南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南寧市音樂家協會會員,“綠城玫瑰”作家群成員。有作品在《民族文學》《小說界》《廣西文學》《紅豆》《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出版有詩集《煙雨江南》、長篇報告文學《大化風度》《向著生命的彼岸》、長篇小說《擱淺在夏天的雪》,以及中短篇小說集《踏月光的女人》。曾榮獲第七屆壯族文學獎、第五屆廣西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花山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以及《紅豆》年度優秀作品獎等獎項?!?nbs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