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2年第9期|劉愛玲:他者
她幾乎是預料到結果的。離開威海之前,她從醫療器械公司下班刻意晚走了半個小時。她站在一樓質檢科的大玻璃窗前,看著領導們的車一輛接一輛消失在門衛的拐彎處。幾個上白班的男工人還沖著玻璃窗打了一連串的口哨。從她來到這里的那天起,他們就這樣充滿熱情,那口哨熱烈而真摯,早已成為一種稀缺之物。因為隆冬的寒冷,他們又吹出一團團暖暖的白汽,算是最有人情味兒的告別。
不久前,他們因為她的到來而心神不寧,輪番被車間里的數控機床割破了手指,這不僅僅是人本身的問題,男性工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五,大家心照不宣,兩性分配失衡應該引起這個世界的注意。
確定除了廚師們在為夜班工人準備晚飯,鉆在遠處的食堂里沒時間抬起腦袋,夜班工人已經交接了白班的工作,轟隆隆的機床又響了起來,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關注她了。她還是裝作加班的樣子,從對面小吳的檢驗廢品盒里偷了一顆“髓內釘”(可從固定腿骨鋼板中穿過),完美的深羅紋旋轉可以有助于更深地刺入身體而不易拔出,她在手指尖旋轉了一下,好似誤裝進自己的手提包里。
現在,她一個人躲在臥室里用報紙把它重新包好,準備帶回銀城去,以備自己最絕望的時刻可以用得上。
她以她是外地人的特殊身份求得了提前回家過年的特權。盡量想得周全些,為奶奶帶些海苔之類的柔軟的吃食,為爸爸媽媽帶些干蝦仁、扇貝丁、牡蠣等海鮮,媽媽一生都喜歡包餃子和包子。給外甥女帶些可以磨牙助長的魷魚絲、墨魚片。在離開之前,她對自己的丈夫說了一句:“如果我們還是想不到未來的方向,一切都結束了?!?/p>
話一出口,她拎起包沖出家門,一秒鐘都足以讓她重新想起些過去的生活,那些記憶會攔住她。坐在客廳里的姜南沒有起身,他失去了一個人應有的表情,他盯著妻子的身子在包裹的重壓下歪歪扭扭,像一個中年婦女迅速松垮下來的身體,卻又因為決絕的勁頭而整顆腦袋向前探出去,脖子需要有一段距離才能把遲鈍的身體連接上,這是一個艱難的運動過程。想想,時間過得真快,她也在走向衰老,他不能再想些什么,能做的只有將整顆腦袋埋進自己的臂彎里去。
秦麗要回來了,自從來自威海的那通電話來到銀城,他們就都在那里了。最先鉆到門口的是外甥女朵朵,她擠在姥姥和姥爺身體的縫隙間,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她高喊著:“小姨,小姨?!逼谂瘟艘荒甑男∫虝o她帶些大海邊神秘的禮物。
是媽媽執意要親自來開門,她扎著一條藍色方格的圍裙,只需看一眼秦麗的臉,她就知道了女兒這一年在外的一切消息——秦麗的臉上趴著一只黃蝴蝶。媽媽沉默地走開了,回到屬于她的領地廚房里去剝菜、剁肉。
爸爸只會站得筆直,對自己的女兒也是一副過了火候的謙和樣子,探著腦袋向門后望,他沒有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顫顫地問一聲:“回來了?!鼻佧悊玖税謰寖陕?,徑直朝客廳里奔。奶奶是內心最激烈身體最穩妥的一個,她像定海神針一樣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方才遙望著門口幾個高低排列的人,現在又都涌到了客廳里。
每年春節前的一周,秦麗和姜南總是要回來待上一兩天,他們每一年都揚言明年就可以在威海定居了,他們這樣揚言了十三年。兩邊父母家里各待一天,再算上來回路上用掉兩天,家人與秦麗每年的重合密度為4∶365。是吝嗇了些,但這已經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事情,每一方都為了對方不忍心多提出點額外的要求,只是今年來得早一些。
想想吧,中國每年離開家鄉涌向陌生城市的人層出不窮,這樣比例的家庭也許像漲潮一樣,每天漲滿城池,每天刷新人次。秦麗一想到那泥石流一樣擁堵的車站,包裹像背在每個人肩上的大山,大山與大山在碰撞中引起人與人的爭執。除了大人能從正常的車門擠上去,孩子像物件一樣只能從客車的窗口塞進去,無法再想象那些像鏡子一樣翻倍繁殖的流浪人群了??伤粫r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坐在奶奶身邊,只會一包又一包把帶回來的吃食全部掏出來,堆滿茶幾。
“大海里還有長我這個年齡吃的東西嗎?”奶奶說話了,以她八十七歲的生命長度預知,她最懂得一年的時間足以把親人之間的“親”搞得陌生不堪。
朵朵在尖叫,她無法想象人可以把魚撕成彩條一樣細長,卻這樣好吃,她一邊興奮著,一邊貪婪地抱著整整一包烤魷魚絲,“小姨,那這魷魚是大海里長的專門給小孩子吃的?”
家人都笑了,看著朵朵把魷魚絲一條一條分給姥姥和姥爺,又給老奶奶的手掌心里掛上了一條,秦麗突然覺得自己經歷了兩扇截然相反的門。她從威海那扇家門里逃出來,攜帶著那扇門里所有無望擁堵的生活,奔進銀城這扇門。如果這是一個懷抱的話,她陷入了一個龐大的熱氣團,這個氣團溫暖無比,搖搖晃晃有被窒息的危機。
姐姐和姐夫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吃晚飯。秦麗沒有再次帶來有關“明年”與“威?!钡南?。她和朵朵擠在一起,吃一年到頭最快樂的一頓晚飯。媽媽又瘦又輕飄,從朵朵出生開始,她的日日夜夜就被一個嬰兒的成長占據著。她貧血嚴重,氣息微弱,話是從嘴里吹出來的風。但她還是故作堅硬地安排著爸爸把菜一個又一個端上來,她把煮好的餃子給奶奶盛上一小碗。然后,認認真真地在桌子上把餃子擺成一條線,朵朵面前一條線,秦麗面前一條線。
“小姨,你在那里做什么呀?”
家里人都在那一刻縮緊了一下。媽媽取了整齊一線的餃子中的一個塞在朵朵的嘴里。爸爸把腦袋埋進醋碗里。奶奶瞇著眼睛嚼一個餃子皮兒,像一座永遠都歸于平靜的鐘。秦麗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在威海做了些什么,她像一個流竄犯一樣去過許多地方,賣過快餐,為羊毛衫廠做包裝工,在漁網廠里織漁網,在服裝廠里上衣服袖子或者釘紐扣,現在在一家醫療器械廠做質檢員,已經兩個月沒有領到薪水,這令她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個被詛咒過的人,那些可以安身的去處都一一倒下去。和她一樣頻繁流竄的丈夫姜南安慰過她,市場競爭總是要犧牲掉一些人,而碰巧了,我們就是那些被犧牲掉的人。他每次都會反問秦麗:“你不覺得很悲壯?悲壯是一種美?!?/p>
顯然,她在威海的日子并不如意,家里人都心照不宣,沒有人勇敢地談過這個話題,那是一個巨大的不斷推演的傷疤,被疊加十三年的期盼烙下的傷疤,不可治愈幾乎成為了一種常態。
爸爸最理解秦麗,在餐桌沉默的持久空間里,他給秦麗倒了一小杯白酒,兩個人無聲地碰著杯子,“在外邊,就是去尋夢,你把它看成哪個樣子,你就會活成哪個樣子?!卑职职驯游孟翊淀懙目谏?,他把全部的力量都用在了薄薄的杯壁上。他頭發花白,黝黑頭發的所有青春都留給了黑龍江那片無邊的黑土地,那是爸爸一輩子最得意的夢。
也許這是每一年最值得留戀的事情。爸爸每年都要等著女兒回來為她長足信心,買一盆鮮花,這是媽媽最不理解爸爸的地方,她的話一直追到門口,“一個老男人,還花癡!”
“我早早就看好了,有一盆紫紅色杜鵑花,你媽媽最喜歡紫紅色?!卑职謺r常用這樣不合時宜的舉動拯救了自己的女兒,他堅持所做的那些無用的事物滋養著干枯的秦麗。
銀城這里除了年的繁忙,沒有絲毫流離失所的樣子。人們臉上都喜氣洋洋的,雖然人從一出生就要這樣重復著過年,即使年成為了一個不得不過的任務和概念,大多數人還沒有想出更好的方法可以替代,人們還是樂此不疲。這些年銀城發展鋁業加工,人們的生活有了改善,環境和飲用水卻付出了代價,但那是銀城人所無能為力的,看起來就像與他們自己無關。
一想到過年,秦麗就想起媽媽那句話,“生活不就是重復嗎?”藏在秦麗心里灰暗角落的念頭就會冒出來:也許“放棄”可以對重復生活做出一種懲罰。
她又一次把媽媽的那句話說給了爸爸。爸爸有這樣一個無法泯滅的好心態,他不會受到打擊,他興致高昂,在銀城寬闊的棗香街上,他被自己的女兒挽著胳膊,偶爾幾步會蹦跳起來,“那是因為你媽媽不舍得買花!”
花店在棗香街的南頭兒,離家有三里地的路程,門面像一本書的封皮,但里面就是一個繁盛的植物園,爸爸徑直朝著一棵杜鵑花去了。他和老板打著招呼,站在花前欣賞它,蹲下來看它結實挺拔的莖。秦麗也跟著蹲下來,他告訴秦麗:“我來了好幾趟了,每次都是為了來看它?!?/p>
“爸爸,你不覺得生活無色無味嗎?”秦麗看不出這一棵與周邊的杜鵑花有什么不同,除了顏色明顯的差異,紅色、粉色、雪青、白色,它們擁擠不堪,都在費心費力地準備開放。
爸爸又認真地數了一遍花苞,在他沒有來的這幾天里,花苞不多一顆也不少一顆,他自在地哼起了小曲,和秦麗小時候所看到的一模一樣。那時候,黑龍江的家里有一面長方形的鏡子,把客廳照得翻倍地生長。爸爸刮胡子要用掉二十分鐘,他刮掉的是胡子,哼出來的是《沙家浜》?,F在,他依然保持著他清脆的嗓門兒,“把自己的鼻子打開,把自己的眼睛睜開,把自己的心敞開,誰也管不著?!?/p>
秦麗重新挽住爸爸的胳膊,她想告訴爸爸,人有的時候連這點力氣都喪失了。她聽見爸爸呼出了一口氣,聲音只有秦麗聽得見:“如果實在打不開,就回來長長力氣?!?/p>
面對著這盆被爸爸早早在內心里占為己有的杜鵑花,爸爸的舉動成為秦麗生活中真正被濾掉的那一部分,她曾瞬間對生活有了好感。出了花店的小門,爸爸偷偷告訴秦麗:“這棵花苞最多,比那些棵多兩個,就能多開幾天?!?/p>
從這盆花搬進家里,每個人都跟著像綻開的花,它打破了這個家固定的模式。朵朵每天要到陽臺上看望它五次,并親吻它。爸爸干脆就坐在陽臺的椅子上,觀察每一朵花苞展開第一個花瓣兒。奶奶雙眼盯著變化莫測的電視節目,這檔有話就說的節目是她生活的軸心,這里跟她分享了每個陌生家庭的喜怒哀樂,她也跟著悲傷和幸福,那悲傷和幸福就跟她自己的一樣。但現在她總是走神兒,她埋怨自己的兒子:“總覺得眼睛邊上燒了一團火?!?/p>
秦麗在紫紅色的家里漸漸平靜下來,紫紅色是有熱度的,人有了熱度才能把幾個遲鈍的感官化開。她漸漸什么都忘記了,忘記了威海那永遠不會停止的工作更換,她也阻止不了那些企業犧牲掉。忘記了她對自己究竟能干什么的自虐性的追問,忘記了他們和威海最終會以拋棄還是妥協的關系收場,忘記了自己的丈夫姜南,這個男人跳過了無數個企業,終于在一個韓國佛龕廠做了繪圖員。希望是工廠里的人道聽途說,他們說日本那邊的年輕人越來越不看重他們的傳統生活,那些佛龕里裝的是些無聊的毫無意義的死亡儀式,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死亡,何必讓后代們記住自己。所以佛龕銷量才會大量減少,這對姜南所在的這個小小佛龕廠是致命的,工資本就有限,還拖欠了幾個月,還能去干什么,這些統統都被秦麗忘記了。
離春節還有四天,姜南沒有像往年一樣回來,秦麗也沒有提起姜南要回來。家里人感到了惶恐,姐姐在一天傍晚下班后匆匆吃完飯,匆匆刷凈碗筷,匆匆出門。她和姐夫趁晚上的時間去辦些年貨,出門的時候她這樣告訴秦麗。
這一夜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秦麗四十歲了,她第一次看到微觀的時間緩慢地邁開每一步。
“今年還要回老家邊莊過年,你爸走了還不到三年?!蹦棠套诳蛷d的沙發上說給自己的兒子。今晚,她如期打開電視看那檔解決家庭糾紛的節目。但,不影響她坐得板板正正的,鄭重的程度像一個族長宣布一件要命的大事。
爸爸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嗯”了一聲。他突然那么嚴肅,腦袋低沉著,只能看到腳尖周圍的地面。
“跟大女兒他們說了,多辦些年貨,過年拉回去,就不在邊莊再麻煩了,年前年后待不了幾天就要回來的?!眿寢屪诹硪粋€獨立的沙發上給朵朵修理一件過小的內衣,她把袖子剪掉了,準備改成一個小背心。朵朵專注地看著那件丟失了袖子的內衣,“小姨也回老家嗎?”
秦麗在沙發上打了個哆嗦。這些日子她不是她,她每一天被臨近的年推著走,那是一個巨大的鴻溝,她判斷不出來應該向哪里走。能給自己機會暫時停下來的地方應該就是這個家。
“我想,我想今年跟你們一起回老家過年,”秦麗補充道,“很簡單,就是想待在爸媽身邊,沒什么別的?!?/p>
奶奶把電視機關掉了,她誤以為自己把電視節目里主人公的話和孫女的話混淆了,她端正地盯著秦麗。多年來積累在每個人內心的憂慮終于在這一刻被刺破,他們如履薄冰地善待著對方,為對方保護著小小的尊嚴。能聽得到每個人急促的呼吸聲,密集的二氧化碳在迅速地向這方空間積聚著。
奶奶沖向了爸爸,“我早就跟你說,在外邊這么多年飄著,什么時候是個頭兒,你以為你這是袒護你女兒,不聞不問,你這是害她?!?/p>
“總要給孩子留點希望,”爸爸把眼神遞給媽媽,“再說,怎么生活,得由她自己做主?!眿寢尠研乃加迷谀羌嘈涞男”承纳?,她的手指帶著那根針快速地在小背心的袖口處穿來穿去。
秦麗特別厭倦自己這副妥協的可憐樣子。她精心包裹了十三年的奮斗者的外殼終于可以卸下來了,她重新把自己的話說了一遍:“我今年想和你們一起過年,不回威海,不回姜南家?!?/p>
“不可以?!蹦棠潭▕Z了這個請求的結果。
“為什么?”秦麗轉向了爸爸,“你不是說過,可以回來長長力氣嗎?”
“你已經出嫁了,”奶奶回答著秦麗,“出嫁的女兒跟爸媽過年,是會被整個邊莊笑話的!”
“我只是想待在你們身邊!”
即使最初秦麗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她的大腦在瞬間還是閃過了那個精致的髓內釘。她仔仔細細地用《威海晚報》把它包裹好,獨自一個人躲在臥室里棱角分明地守著它。那個髓內釘經歷了上千里路來到這個家里,不久會被插在自己的脖頸上,但那只是在想象中?,F在,坐在現實里和自己的親人面對面,秦麗幾乎招架不住,她渾身軟軟地癱在沙發上。
“現在不是從前了,我看?!卑职窒胱寢寢屨f句話,媽媽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那都是以前的老規矩了,要不?!?/p>
“邊莊就是靠了這樣的規矩才到了今天。你們是揭了傷疤忘了疼,你們忘了邊莊那個劉云,劉三家的女兒,跑到娘家過了一個年。說什么的都有,說是被丈夫甩了的,說是在外邊搞了事情回來躲債的,說是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回娘家遮丑的,說是要離婚的,年初三都沒過得去,不是死在娘家了?你們都忘了嗎?”
奶奶痛哭起來,她用盡全部力氣把過去的世事哭個干凈。眼淚汪汪地盯著對面的孫女,那雙歷經了兩個世紀的眼睛里布滿糾結的血絲,她把重重的一口氣吞進了胸脯里,渾身打起顫來,“這是一輩子又一輩子傳下來的規矩,邊家人的臉?!?/p>
在這一輩又一輩傳下來的觀念面前,所有的人都成了匍匐者。奶奶難以丟下邊家人的臉面,爸爸媽媽失掉了父母的身份,他們懦弱不堪,幾乎異口同聲:“是啊,別人會笑話的?!甭曇艏毼⒌饺踹^鼻息。
什么時候這個家成了一個審判庭。媽媽放下了手里的小背心,她思量了好久,“你要是回去了,不能總憋在屋子里。拜年的人總要到家里去,他們會看到你。邊莊是小,可是邊莊嫁到周圍村子里的人很多,娶進外村的人也很多,他們要是知道了,會告訴外村人的。你也是知道的,邊莊周圍的村子連著村子,人們都可能知道的?!倍涠浜ε聵O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鄭重的場面,也不明白小姨回家過年這樣的小事情會這么重大。她擠進姥姥的懷里,偷窺著老奶奶在沙發中央停停歇歇地哭泣。
媽媽也很恐懼那些四處流動的邊莊人,她又想起了一件事,“而且,有十多年了,邊莊人都跑出去打工,全國各個城市都有,上學的、找工作的,還有出去找老婆的,找男人的,他們會把消息帶到各個城市里去……”
“這倒也是,現在國家和國家都聯系得那么緊密,外國人來到中國,中國人走出國門,連動物都南極北極互換,他們會把消息傳播到整個地球?!币苍S是負氣,秦麗竟然補充了媽媽無限旋轉的邏輯怪圈兒,自此卻揭了人的老底,每一個個體都深陷其中,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這真令秦麗驚喜。她發現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遭遇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有著隱性的關系。
媽媽已經沒有力氣說下去。爸爸是邊莊有名的孝子,他把歪倒在沙發上的母親扶起來。她還在弱弱地哭泣。爸爸重新回到小板凳上,“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尊嚴?!?/p>
秦麗被震動了,她窩在沙發上咀嚼著一個人的尊嚴。有那么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個無處可去的多余人。她盯著媽媽懷里的朵朵,她特別需要她,但她因為恐懼背朝客廳,把自己牢牢扎進姥姥的衣服里。她的世界只??帐幨幍陌咨?,她淹沒在白色里,特別想抓住什么,能就近想到的只有臨來前工廠里那幾個為她吹口哨的男工人,他們和她還并不熟悉,年齡也許長她兩歲,他們和他們的口哨熱烈而灑脫,沒有小心翼翼摻雜在里面,仿佛是人與人之間最純粹透明的理解方式,他們又吹給她一團團暖暖的白汽。那一刻,秦麗懂得自己那么需要陌生的他們。
姐姐和姐夫又搬了些年貨回來,難以預料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情。朵朵終于從姥姥的懷里鉆出來,躲到媽媽身邊,小聲咕嘟:“他們為什么不讓小姨回家過年?”
姐姐和姐夫覺得小題大做,他們沒有體會到虛弱的秦麗真正所需要的。他們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罩。那虛弱的渴求無法進入別人的感知。姐姐和姐夫把置辦的年貨分包,大部分留給爸媽帶回邊莊去。姐姐匆匆忙忙把這件事情化解了,“讓妹妹在我這里過年不就行了?!?/p>
緊張氣氛在這一刻獲得了一個皆大歡喜的平衡,你能聽得到他們一下子輕松下來的骨骼、肌肉和內心,它們各自發出松散下來的啪啪聲,那和石化的規矩被臨時妥協有關,和人沒有關系。
秦麗坐在沙發上看過每一個親人。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完整的長時間地待在一個家里。爸爸像是哀求自己的女兒,“聽你姐姐的吧?!彼霾坏街币曌约旱呐畠?,他重新把目光移到地面上,他一下子蒼老下來。那種自由打開自己的鼻子、眼睛和內心的力量消耗殆盡,仿佛一輩子堅持做那些無用之事來挽救生活的希望在今晚徹底土崩瓦解。
媽媽面對這個家已經疲憊不堪,她的身體和內心更加孱弱,輕聲說道:“在這里吧,老家還沒有暖氣,很冷,你從小身子就弱?!?/p>
秦麗瞬間決定放棄,她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在起身離開客廳時,右眼邊一團火熱,陽臺上那棵杜鵑花綻開了好幾朵花苞,火熱的紫紅色就越來越多。但在今晚,它卻不存在。
外邊零零星星有放爆竹的,只是零零星星地各處響一下。隔著玻璃窗,秦麗還沒有認認真真地看一眼層層疊疊鋪展的銀城。它壯碩無比,她在它這里上了初中和高中,但現在那些過去的痕跡全部消失了。這是在這個全家團聚的夜里她才剛剛看清楚的,原來銀城也是她所流竄過的諸多地方的一處。
她讓自己躺好,想著奶奶說起的那個死去的邊莊女人。她猜不到她遇到了什么難解的困難,也許很簡單,像她一樣只是想在父母身邊停一停。秦麗把那顆髓內釘取了出來,放在路燈散射進來的微弱光線下。完美的深羅紋旋轉,完美的金屬聚光度。她觸摸了一下髓內釘的釘尖兒,因為是殘次品,它還不算鋒利,但對付人柔軟的脖頸還是不負眾望的。她把它夾在手指間像玩一支鉛筆那樣靈活地翻轉,看著這種天生可以用來解除又制造人痛苦的矛盾的小物件。
她想象著被一種觀念籠罩下的人們,為邊莊那個女人補充各種結束自己的方式。奶奶沒有細致地說出她選擇的死亡方式和細節。那應該是她自己喜歡的,那是她的權利。因為想到個人的權利,秦麗突然欣喜了一下,有種落地的安全感。

劉愛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獲梁斌小說獎、萬松浦文學新人獎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花城》《中國作家》《小說選刊》《清明》《西部》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