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2年第5期|東西:飛來飛去(節選)
1
深夜,熟睡中的姚簡被手機的鈴聲吵醒,同時被吵醒的還有他的夫人。他帶著不祥的預感接聽,果然,聽到的是一串哭泣。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心里緊張悲傷之余竟然還夾雜著一絲絲不那么體面的解脫。他需要確認,哪怕是明知故問,于是,便在姚久久一時半會兒尚不能中斷的哭泣中很不禮貌地插了一句“到底怎么了?”,似乎還抱著出現奇跡的幻想?!笆?,奶奶上呼吸機了?!币镁靡贿吙奁贿呎f。不是最壞的消息,他想,但愿沒那么糟糕。他詳細地詢問母親的癥狀后掛斷電話。夫人問:“怎么辦?我們一起回去吧?!币喺f:“疫情這么嚴重,回國的航班幾乎熔斷,去哪里搞機票?”夫人說:“再難搞也得搞,你媽可就你這么一個后代?!?/p>
姚簡在網上查詢航班,找到一趟從紐約直飛廣州的,立刻就訂了三張。但第二天航空公司來電,說:“疫情原因,航班取消,要不要訂一周后的?”姚簡在網上又搜了一遍,沒找到直飛的,便續訂??傻谌?,航空公司又來電,說:“一周后的航班也取消了,要不要續訂半個月后的?”姚簡想你這是在開玩笑嗎?半個月后回去,加上二十來天的隔離,我還能見到活著的母親嗎?他拒絕了續訂,開始托熟人找關系,高價求購飛回中國的機票,包括但不限于直飛。
等機票期間,他每天都跟姚久久視頻通話,每次通話他都讓她把手機視頻湊到母親的面前?!皨寢尅彼谝曨l里呼喚。不戴呼吸機的時候,母親的眼睛會努力地睜開一道縫,吃力地盯住視頻,一點一點地舒展面肌,試圖給他一個好臉色,但舒展著舒展著,眼看一絲笑容就要浮現卻突然一動不動,仿佛靜止一般,雖然還有舒展的企圖卻已經沒有了舒展的才華。而大多數時間里她都在昏睡,無論他怎么呼喚她都沒有反應,就像地面呼喚發射到外太空的失靈的探測器。
一周后,母親的病情略有好轉,能對著手機視頻說話了,但每說幾個字便停頓一會兒,仿佛挑重擔的人需要歇氣。她說:“仔呀,媽想讓你趕緊回來,但又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每次我病重你都回來,可每次你回來我都沒死,你飛來飛去的都飛累了。要不再觀察幾天?看看病情走向,如果實在挺不住,我再讓久久通知你,你再回來不遲?!逼鋵?,她何嘗不想讓他馬上回來,而他又何嘗不想立即回去。
又過了十天,他買到一套高價票,該票先由紐約飛倫敦,再從倫敦轉機飛上海,然后從上海轉機飛N市。他把這套機票打印出來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一家三口像饑餓時盯著面包渣那樣盯著,誰也不吱聲。夫人想我是第一個必須放棄回去的,因為我跟婆婆既無血緣關系又無共同的文化背景。兒子想我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不是奶奶帶大的,即使我回去也不是她最大的安慰。
“那么,只能是我一個人先回去了?!?/p>
“請代我向媽媽問好?!?/p>
“告訴奶奶,我非常非常愛她?!?/p>
“謝謝?!?/p>
2
姚簡隔離完畢,姚久久把他從賓館接到醫院。他踮腳走進病房,看見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鼻孔插著輸氧管,臉龐比視頻里的至少瘦一圈。他俯身把臉貼到她的臉上,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她嘴唇嚅動,眼睛微微一睜,想舉手卻沒有力氣舉起來,兩行淚從眼角艱難地沁出。她等久了等累了,還在他隔離期間就昏睡過去了。
面對沒有聲音的母親,他很不習慣,像走錯了地方似的。以前他每次回來,耳朵里房間里走廊上轎車內到處都是她的聲音:“過得好不好?”“累不累?”“想吃點什么?”“怎么瘦成這樣了?”一連串的問句像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此起彼伏,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機會,仿佛問只是為了問而不是為了要他回答。他把姚久久支開,一個人坐在床邊陪護。真安靜,現實中的聲音都消失了或者說被他屏蔽了,過去的聲音爭先恐后:“別哭,爬起來?!薄凹佑?,你會考上的?!薄傲魧W?那是媽媽夢寐以求的事?!薄暗?,你吃得慣西餐嗎?”“雖然我不適應洛莉,但只要你喜歡就行?!薄耙νL多高啦?”“你爸走了,就剩下我了?!薄懊绹?,我去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給你們添累,弄不好還給你們添堵?!薄皨尷斫?,你只要一年回來看我一次就行?!薄安患拍?,媽有媽的生活?!?/p>
經過一陣回憶的轟炸,他出現了暫時失聽,就像飛機降落時因氣壓改變而出現的暫時失聽,世界又安靜下來。仿佛是為了配合聽覺,窗外的光線一抖,突然暗淡,就像被誰動了亮度開關。走廊外的花圃,怒放的鮮花因光線的忽然暗淡反而凸顯它們的艷麗,有三團紅,三團黃,還有兩團紫,遠遠地看著就覺香。他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覺得不對勁,竟然聞到了一股朽味,以為是下水道或過期食物發出來的,但經過仔細檢查才發覺朽味來自母親的身體。
他很生氣,打來半桶熱水,先用香皂把毛巾洗干凈,再用毛巾給母親洗臉,抹身子。抹身子時,他才知道母親的瘦超乎他的想象,瘦得身上的骨頭都硌他的手了。瘦是因為她長期患病,但她的指甲為什么會那么長?說明姚久久沒有盡到護理的責任,竟然不給母親勤剪指甲,簡直是……他想罵人,但話到嘴邊卻很紳士地咽了下去。他從床頭柜里找出指甲剪,一邊給母親剪指甲一邊問:“久久多久給你洗一次澡?”母親沒反應,他知道她不會有反應,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自言自語,也并不妨礙他把一年多來想跟她講的話講一遍。
傍晚,姚久久來了,她帶來了晚餐和母親的干凈衣服。晚餐是給他帶的,母親已經斷食,全靠輸液維持生命。他沒食欲,坐在一旁看她給母親換衣服。他說:“你沒聞到奶奶身上的氣味嗎?”她說:“這叫老人味,老了你也會有?!薄耙苍S吧……”他岔開話題,“要是當初她跟我去美國,哪至于這樣,沒準連這個病都不會得?!?/p>
“到了美國就不生病了嗎?”
“那倒不是,也許那邊的環境對她更有利……”
“不可能,”她給母親換上干凈的衣服,“看看你們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數,就知道奶奶沒跟你去多幸運?!彼鹆艘幌?,沒想到她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更沒想到她把他劃為“你們”而不是“我們”。他不想默認,也想把憋了又憋的話痛快地說出來。他說:“你多久給奶奶洗一次澡?”
“天天都洗?!?/p>
“多久給她剪一次指甲?”
“天天都剪?!?/p>
明擺著的謊言她卻振振有詞,好像撒謊的是他,甚至還讓他產生了羞愧。他本想用外交辭令,但看著她那副抵賴的模樣,順嘴說了一聲:“Shit!”也許是美劇看多了,她竟然聽懂了,把被單重重地一抖,坐在床邊生氣,說:“叔,你是不是一直懷疑我沒有好好照顧奶奶?”他當然懷疑,但他一直沒捅破這層窗戶紙,直到現在也還在猶豫要不要捅破?!叭绻銘岩?,你可以另外請人?!边€沒等他想好詞,她先說了?!懊吭乱蝗f元人民幣,相當于你們大學里四級教授的工資,難道你就不想掙這個錢嗎?”他也下意識地把她劃為“你們”。
“我寧可不掙你的錢,也不想讓你懷疑;你也不要因為有幾個錢,就學美國欺負我們?!?/p>
“我欺負你了嗎?”
“懷疑就是欺負?!?/p>
“那你干嗎撒謊?你明明沒有天天給奶奶洗澡,卻說天天都給她洗;明明沒有天天給她剪指甲,卻說天天都給她剪了?!?/p>
“奶奶這身子骨,經得起天天洗澡嗎?再說她的指甲長得那么慢,有必要天天都剪嗎?你不了解實際情況就不要滿世界指手畫腳。要說撒謊,你們美國人撒得更厲害,你們說伊拉克有化學武器,結果找到的卻是洗衣粉?!?/p>
他無法辯駁。誰告訴她的?他想,當一個護工不看護理手冊卻天天刷短視頻的時候,你就不容易反駁她了。他很想說美國是美國,他是他,但顯然她不會同意他的這種切割,在她的意識里他早就等于美國了。他說:“那么,我給你買的轎車呢?本來是想讓你方便接送奶奶,但你卻拿來做網約車,天天接單掙外快,竟然把奶奶一個人晾在病房里?!?/p>
“誰告訴你的?”
“你說呢?”
“真沒想到,我對奶奶那么好,她還跟你告密?!彼仡^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輕輕罵了一聲,“叛徒?!?/p>
“簡兒……”母親忽然醒了,仿佛是被姚久久罵醒的。姚簡走到床邊,俯身捧住母親的手。母親吃力地斷斷續續說:“別怪久久,是我叫她去做網約車的……”說完,她又昏睡過去,醒來好像就是為了幫姚久久洗白。
……
(全文刊載于2022-5《收獲》)

東西,本名田代琳,1966年生于廣西天峨縣。有四部長篇:《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回響》。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小說已翻譯成多國語言出版?,F為廣西民族大學創作中心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