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2年第9期|走走:只是男人和女人

作家,里程文學院執行院長。著有《想往火里跳》《嶄新》《水下》《我快要碎掉了》等。
只是男人和女人
文/走走
所有發生過的,都是永恒。
——題記
從哪里開始呢那個下午。從他的視角講述吧。他知道她要來找他。還沒有腳步聲。屋子里很熱,不知道是空調壞了還是內心有什么在躁動。已經過了五分鐘,他想給自己點支煙,也想給她先泡上一杯茶,但那有種討好的意味,最后猶豫不決地,在T恤外面又穿上了一件暗格子襯衫。他在沙發上坐下來,茶幾上有煙灰缸,有他為了晚上讀書會準備的一本書。其實這時抽煙只是出于習慣,不想理會即將發生的,或者需要全力以赴的時候,他都會點上一支。每次出新書,媒體都會給他拍照片,那些照片現在全鋪在他腦子里。談不上滿意不滿意,但他喜歡看自己的照片,用一種旁人注視的目光。好像沒有抽煙的照片。好像也沒有喝酒的照片。他現在也想喝一點兒。走廊安靜。鋪著地毯呢。墻紙是什么顏色的?他想打開門看看。掐了煙,把書翻了翻,看了看表,晚飯前,他們還有一個多小時?!澳俏蚁聛碚夷懔臅??”他在微信上看到這句時,忍不住低聲清了清嗓子。這時門鈴響了。就一下。他走到穿衣鏡前看自己,T恤和襯衣,都是他穿慣的。尤其這件黑色T恤,過去參加讀書活動時經常穿。它會讓他自在的。他抓住了門把手。
她隨即進了門,他本該說“進來”,或者別的什么,但她已經關上了身后的門。穿著一條輕薄的長裙子,背著雙肩包,沒戴任何首飾,沒有戒指、項鏈、耳環這些。涂了眼影,沒有涂唇膏。他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一雙球鞋。眼下是初夏。那一次是初秋。電梯門打開,她走進來,他立即被她那雙屬于盛夏的鞋子吸引住了。幾根細帶子,米色的還是黑色的?涼鞋的主人掃了他一眼,看起來根本不知道他已經是個有點名氣的作家。桀驁不馴。這四個字他在心里琢磨過許久。令人興奮。這次好多了,鞋子基本嚴實地包住了腳,毫不費力就能把目光移開。晚上說什么,你想好了?每個出版社的人都會這么問。還會有更動些腦子的開場白嗎?
直到她在沙發上坐下他才抬起目光注視她。她看了一眼煙灰缸,剛才那根抽得有些心煩意亂的煙,還剩下長長一截,混在一堆煙頭里。前一天晚上的歡迎宴會,她就觀察過他。若無其事,也不算咄咄逼人,但她的目光確實在他每次開口說話時,薄薄地,刀片一樣落下來。她突然身體前傾,伸出右手,用涂了裸色指甲油的食指,輕輕碰了碰那截煙頭。會不會還留存著他嘴唇的濕潤呢,他自己都想伸手試試。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十三年前,只能用難以置信一詞。眼前的這個人。他們幾乎不認識。但她其實沒怎么變。沒胖。沒有那些這個年紀的女人會有的痕跡。不是指斑點、皺紋、松弛那些。而是圍著家庭操持的痕跡。沒有蒸汽電熨斗淡淡的燒焦味。沒有來自廚房的白燈黃燈。沒有吸塵器的嗡嗡聲。這張臉或許還能保持二十年。一個刀一樣,清晰的、小巧的女人。她為他還原了一段遙遠的記憶,讓他再次看見那個剛剛步入中年的男人。但她拿出兩份合同請他授權。他沒仔細看,不能以后再談嗎,他一聲不吭轉開她遞過來的鋼筆。十三年前的那張臉曾經讓人,曾經多么。鋼筆漏了墨。他起身去拿餐巾紙,回來時又看了一眼那雙不應該屬于她的鞋子。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簡單,但也不會更復雜。關于人與時間的關系,他今晚是要講講的。從哪一年開始,就只有那些事了呢,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樣的開場白開始,自己知道肯定能得到的,習以為常了。她果然談起了自己的閱讀體會?!罢鏌岚?!”她突然自己打斷了自己,一些猶豫,但還是脫下了那件象牙色的長袖開衫。這個動作他記了很久,他甚至聯想起了過去一些下午,傍晚,夜里。氣氛都很柔和,總有理由讓女人們自己脫下外套。哪怕只是脫去一件,就有了年輕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就從那個嚴陣以待的軀殼里解放了出來。這次他看見了她裸露的胳膊。這個動作是在催促他說些什么。結果他講了一個戴在手上的婚戒的故事。和自由、自我有關,也許會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但拜托,婚戒,聽上去像是一個警告。這個在他過去時光就曇花一現過的女編輯,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把一條腿架在了另一條腿上,用更克制的語調,繼續談起了他的作品。
所以,很老套,還是從書開始。倒也不會馬上將對話引向尾聲,而是一直繼續了下去。繼續到,安排晚飯的媒體給他發了一次微信,打了一次電話。她微微歪著頭,用了好幾次“沒想到”,沒想到你會這么寫,或者,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會遇上很多沒想到的事。她一定沒想到,他幻想和她上床。
(她沒怎么說起她自己。她的直覺是對的,他對所有別人的過去都不感興趣。他自己也不喜歡回憶。為什么要傾訴過去呢?過去的痛苦與幸福,與現在又有什么關系?沒有過去,只留現在?,F在才是未來。他總是直接跳過這一階段。他確實沒想到,她幻想住在他家隔壁,各忙各的,她將看看書,聽聽音樂,深夜他想起她,在微信上找她,她就去敲門,兩個人安安靜靜說些話,一起睡去。)
催促晚飯的電話再次響起時她站了起來,我們該走了,她說。等等,我帶上行李。她又坐下,看著他把東西草草往箱子里塞。她穿的吊帶裙,已經有了夏天的感覺。如果我們現在是在我的下一本書里,他想。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不是情人。出走、回歸、留在原地。怎么才能寫點別的。東西有點多,他用力把箱蓋往下壓了壓?;蛘呤?,在即將死去之時,一個從不回憶的男人講述一段仍然令他難忘的事。喝了大酒,喝得大醉,也不是不可以。他想忘記,結果開始講述。他想對她講述。小說里的男人,應該對誰說呢?
沒忘什么吧?他又環顧了一下房間。都帶齊了。這是他們之間,唯一有些家常的對話。她一直叫他老師,她用您稱呼他。從您到你。從老師到直呼其名。這把刀的鋒刃同樣難以越過,它要你留下的,也許不只是《奧義書》里的血。離開房間后,她走在他斜后方,離他一步遠,安全的社交距離。如果把她寫進自己的新書。他想象那本書,它的封面會像她身上的裙子,象牙色,只有書名。也許還有一些底紋,漸遠,漸淡,向遠處延伸開去。遺忘,他想,得有一個和封面調性一致的書名,或者,被遺忘的。
走向餐廳時,她重新披上了那件開衫。
晚飯時他們幾乎沒有過對視。
讀書會開始前,她坐到了第一排。右手伸出去,斜四十五度。她注視著他說話的樣子?;蛘呤撬?,注視著注視著他的她。反正說不清究竟是誰在看誰。結束后她坐進他的車,跟他一起去下一個城市時,他也沒覺得驚訝。他喜歡坐夜行車,窗外漆黑一片,光束掠過,就像,一個他自己不會寫進書里的比喻,開向世界盡頭。她小心地坐在一邊,他們靠得不算太近?,F在他們在一個更小的封閉空間里。他沒說話而她以為他在閉目養神。盡管他意識到,時間正在流逝。一點一點,有著明確的目的地,漸漸接近。他突然感到一陣心跳,或者心悸。那時他不會知道,這居然是他們僅有的短途旅行。他找不到什么可說的。后來他問,除了編輯……是啊,她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并不清楚。她是個文學編輯,如今在出版社工作。睡得很少,不抽煙不喝酒,喜歡思考嚴肅得有些大而無當的問題。但這是后來他發現的。她坐直了,向著他側了側身。在黑暗的后排座位里,沒有人知道,她的臉頰是否浮起過紅暈。
也許是因為在夜里,司機沒開音響,自己也一聲不吭。她用極其輕柔的聲音回答他。她其實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二十年前,她跟著搖滾樂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后來又跟著另一群畫畫的反對這個反對那個。最后她相信起了文學,認為那能減少社會上總體的戾氣。有才華的人寥寥無幾。陷入平庸的泥濘但她仍然鍥而不舍?!叭缓竽??”他問她但他不看她。他其實沒有仔細聽她在說什么。他在想,一個人一生會有哪些相遇。一個男人,即將老去,還會遇上誰?去世之前,我會想起她嗎?
前一天晚上,他是最后一個到達的,下錯了站。她背著手站在路邊。她身邊的其他人迎了上來,沖他招手,跟他握手。她看了他一眼,一秒鐘?其實是對望。他們對望了一秒鐘。之后她的目光向下,落回了地面。他從她身邊走過。
您累嗎?要不您休息一會兒?她的意思是不是,她已經說了太多而他沒有等量交換?她的眼睛里映著一點車窗外的光,帶著點叫停的意思,但也許只是以退為進。他不喜歡講述自己。不講述,不爭論,不辯駁。一個人什么時候需要了解對方的一些事?住到一起前?什么是應該了解的內容呢?
他會允許對方提出一些健康方面的問題。除了牙不太好,膝蓋上有個骨刺,他很少生病??稍趺床潘憬】??完全健康的人就一定長壽嗎?想了解我,看書就夠了。這句話他很久沒說過了。能對誰說呢?其實他體力充沛,也有過一些……他點點頭,我瞇一會兒。偷懶的敘事者這里會寫,他看出她有點失望。但他什么也沒看出來。她向另一側車門靠去,一聲不吭。句號。
其實他不困。沒喝咖啡,也沒睡午覺,但就是精神不錯,甚至有些亢奮。盡管如此,他還是閉上了眼睛。小說里,這一段繞不過去。她肯定想知道,都有些誰。如果只是數字。但她肯定不只是想聽數字。他的女主人公會想些辦法。比如,你跟同行戀愛過嗎?他會搖搖頭。她們都做些什么?做什么的都有。為什么會分開呢?他只需要打開煙盒,抽出一支,含進嘴里,仔仔細細地抽。她的問題就會像時間一樣,自己過去。時間融入時間。如果知道自己就要死去,你會想見見她們嗎?為了讓他把話說出來。臨死之前?是的。于是他的男主人公會脫口而出:五個都見嗎?至少,她得到了數字。假如世間萬物都可以簡化成數字,那么這數字是否能讓她滿意?都是好姑娘。太久遠了,真的。第一個在三十多年前,半輩子過去了。其他,沒什么可說的。愛情,只能在不太了解這個詞的時候盡情談論。而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定義。是的,他不認為另一個人就是另一個世界。他只想大口喘氣,保持生命力。他還會喜歡,還會渴望,但不打算為此說些什么。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想把她寫進自己的書里,他如何還能投入呢。在這方面,女性寫的,為女性寫的,都會比他的坦誠。但她的臉,直接明了地,慢慢浮現出來。(她從未在他的夢里出現過。他幾乎不做夢。但在他臨睡前的腦海中,她以各種不同的形象出現過。尤其是在旅途中,陌生城市的酒店里。)她應該還睜著眼望著路。身旁的她啊。她是那種在別人面前就會十分清醒的人。她會用意志抵抗困意,永遠不會熟睡。大概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受傷的時候,她會選擇坐進一輛陌生的車里,在后排,以某種姿勢蜷縮起來,一條腿擱在椅面上,一條腿舒服地垂下,后腦勺抵著車窗。她會把那抵著的車窗打開一點。熱熱的風。涼涼的風。冷冷的風。溫度不重要,重要的是颼颼的風,一直刮著。粘上臉頰的發。他想傷害她,看她失控,哪怕只是一瞬間。這個女人啊,再失魂落魄,也會穿得好好的出門。他希望她會對司機說,向前開,隨便去哪里。但她不是那種相信目的地會自動出現的人。到哪兒了呢?他能把她帶到哪里?
車里很安靜。
她是上海人。她肯定熟悉上海。他去過,去過很多次,但都是做完活動就走,可以這么說,他還沒在過上海。他不喜歡旅行,只滿足于在書里游歷。一個陌生的城市,酒店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可以把臉轉向她,告訴她,他想和她一起逛逛,好像她肯定愿意做他的導游似的。
車里很安靜。而時間不曾靜止。
車速不慢,他能感覺到。他睜開眼,看起來,司機非常熟悉路況,車開得非常流暢,超過一輛,一會兒又是一輛。她的頭挨著左邊車窗。那根曲線,從鼻子,到嘴唇,再到下巴,用文字無法描述。他只是為看而看。她應該不會把太陽穴貼上去。女性小說里才會這么寫。車窗玻璃的持續顫動,誰會受得了呢。
到了。司機告訴他們。真是開得又快又好。太快太好了。他打開他那側的車門時聽到一聲嘆息,輕輕的,懶洋洋的,女性的。
如果這夜行繼續下去,開過凌晨,再開過一個傍晚,就一定會發生其他一些什么。但除了自己寫下的內容,什么都沒法改變。這個他和她的故事,要怎么結束?他會給他的男主人公一個機會,在他們必須分別的時候,站在她背后,用雙手護住她的腦袋。那雙手將是溫暖的,護著她兩只冷冷的耳朵。他的男主人公會在她耳邊說:現在,向前看,別再回頭了。不,這樣還是陳詞濫調了。他的男主人公會用力捂住她的耳朵,讓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喘氣聲。直到她自己,掰開他的雙手。
他下車,伸展了一下四肢,走了幾步,繞回來,取出自己的行李箱。她向他走來,她也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她伸出右手,但他伸出兩只手。兩只手,真有點突兀。她遲疑了一秒鐘,放下手。他擁住她。那依然陌生的身體。他可以在書里寫下,她的體溫是平常的嗎?他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這安靜的一幕。這幾個小時以來,他們唯一的身體接觸。
有這個人。是這個人嗎?
某一個,還是這一個?
他們都沒說話。沒有什么能夠,需要,用言語表達的了。之后,他抓住行李箱拉桿,朝機場走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他知道她注視著自己的背影。然后會怎樣,他想。再過三個小時,新的一天就開始了。他們還不太認識。
而他會恢復理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