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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2年第9期 | 李浩:白色城堡
    來源:《山花》2022年第9期 | 李浩  2022年09月27日08:29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北省作協副主席。曾先后發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文字。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的星辰》《閱讀頌,虛構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共計20余部。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獎、第九屆《人民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一屆孫犁文學獎、第一屆建安文學獎、第七屆《滇池》文學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白色城堡》

    從閱讀中獲得……一向如此,我需要承認自己的寄生性

    匱乏無中生有的能力。這是一種備受爭議的生活,可我

    一向如此,只能如此。

    就在此刻:我將圍繞的書房比喻成白色城堡

    它同樣是借來的,帕慕克的那本有寓意的書成為了其中的基石。

     

    白色城堡,一個弱者的自我建造,但它們全部來自——

    經歷了時間和灰燼之后的結晶物。我喜愛它們,撫摸它們

    并且愿意交出耳朵,聆聽神秘的、親切的、溫煦的經久回聲。

    只有這時,我不會吝嗇自己的贊美

    并把漫長的忐忑丟在一邊。我從閱讀中獲得

    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仰頭看見,河流一般閃爍的星辰

     

    哦,不止一次,我談及自己的顛簸感,

    在“非我創造的世界上生活”的種種恐懼;不止一次

    我觸碰到自己的孤單,它如同一個黑暗的盒子,沉在不能見底的

    深淵。哦,我試圖渴望也試圖麻木,在多重的可能中來回

    像一個溺水的人那樣伸手抓住……

    是里爾克,用詩句的方式對我言說:

    “此時不來建筑,那就不必再建筑”

    ——于是,我有了這座白色的城堡

    那些古老靈魂居住過的石頭,常常讓人略有心安。

     

    我將《詩經》和《伊利亞特》也壘成了基石,還有蘇格拉底

    但他始終是吵鬧的和松動的一塊兒。而莎士比亞、但丁

    以及惆悵于走廊、不停地喃喃自語的歌德

    則在我的白色城堡里用作——

    一個弱者的自我建造,我建造著不同的房間,不同的燈盞,不同的

    水池?!毒G房子》,它容納著櫻桃滋味的《洛麗塔》和《情人》

    我在它的一側種植了《過于喧囂的孤獨》……不,我不想

    滔滔不絕地介紹我的城堡,即使您是那個最最高貴的客人

     

    從閱讀中,我建造,并且還在延展,

    我一向缺乏所謂“邊界”這個概念。一個弱者,

    沒有誰會比城堡里的我更為羸弱,就像軟體的蝸牛

    只能在“他者”的骨骼里容身,但,請允許

    我用最低的音量小小辯解——

    因為我已經和我的這個新殼,融合成了現在的這個。

     

     

    《飛行斷想》

    顛簸連接著恐懼,一向如此,我恐懼于真實的上升,尤其是

    那樣的高處。我無法將機翼想象成飛鳥——即使它是

    而我,也依然是外在的那個。

    這不是我要的冒險,更不是我要的孤獨:我要的,總是有

    某些依傍,而不能像懸掛于看不見的氣流中的石頭。

    親愛的,你見過我無數次在文字中塑造的飛翔

    是否感覺,那些語詞,多少具有葉公好龍的性質?

     

    顛簸還聯接著其它,譬如,變化的氣壓驟然地讓我意識到耳朵:

    右邊的那只放大了蟬鳴,而左邊的,則急速地變成一只袖珍陶罐

    風吹過它,就像吹過包裹了塑料的海螺。

    親愛的,我感覺兩只耳朵就是我的全部,一只屬于不得不攜帶的漫長

    而另一只,則增添了不同的裂痕。

    是的,我剛剛還在閱讀《俄羅斯文學講稿》,翻閱至乞乞科夫的收集

    可顛簸讓我只能注意到自己的耳朵

    仿佛它們足夠代表我的中年,以及所有的隱喻。

     

    “乞乞科夫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走向毀滅,而且是,步態微顫地

    朝著劫數奔去。

    只有N城的男庸人和女庸人,才會

    從這種步態中看出優雅和可親?!?/p>

    弗拉基米爾的描述讓我笑了一下,巨大的氣團已經趨向于平穩。親愛的

    如果我們生活于N城——是否會讓城里的庸人再多兩個

    還是,將會被他們蜂擁著推出,直到掛在

    一棵缺乏葉片和更多枝杈的枯樹上,來回搖晃?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屬于,或者必須屬于——我怯懦,當再一次的顛簸

    再一次從我的耳朵兩側襲來

    我只有緊緊抓住。重新想起冒險、孤獨和飛翔,親愛的

    它們一起來擠壓我的耳朵,發出轟鳴,和連綿的尖叫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屬于,或者必須屬于

    親愛的,當我在“不知道”中藏身,隱匿下自己

    你是不是也有,那種同病相憐的委屈?

     

    如果我們生活于N城,死靈魂的收納或許會讓街道更加空曠?

    我們是否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以避免原本就脆弱得像袖珍陶罐的靈魂

    被風聲吹走,被有氣味的軀體不經意地擠碎?

    顛簸連接著恐懼,一向如此,我恐懼于真實的上升

    現在,更是。

    [注]乞乞科夫是尼古拉·果戈理小說《死魂靈》中的核心人物。詩中的引文,來自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俄羅斯文學講稿:尼古拉·果戈理》一節。

     

     

    《罪與罰》

    我總在經受這樣的懲罰:在夢中,一大片的黑暗如同隕石

    閃著寒光朝我砸下。而我,受縛于繩索和敵意,根本無力反抗。

    踩著骨骼吱吱咯咯的碎屑

    把冷笑打磨成刀子的是蘇克雷,“玻利瓦爾,你說過,

    你已經把心臟交換給了魔鬼,可是,它們毫不知情?!?/p>

     

    寫給桑坦德的信中所言并非如此,盡管我的確提到了魔鬼。我以為

    ——我怎么以為當然從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們曾如何以為,或者正在,如何以為。

    都是錯的,作為經歷者我當然知道得更多,可是

    歷史就是這樣荒唐,甚至就連灰眼珠的魔鬼們也束手無策:

    它們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塊巨大的隕石。

    而拉康塞普西翁教堂里的老邁上帝患有痛風,他總把

    葬禮上蠟燭燃燒的氣味,帶到受洗的莊嚴中來。

     

    我總在經受這樣的懲罰,鈣質迅速流失,黃疸和肺部的火焰讓我疼痛

    千瘡百孔的吊床兜不住不停的咳,它使我驟然變輕

    仿佛被死神扼住了脖頸那樣。

    而碼頭上的黑寡婦們,她們的眼神里含有三重詛咒

    盡管她們的丈夫并非都死于屠戮,盡管,我也并不懼怕。

    我懼怕的是另一些事物:譬如我用河岸上的沙泥建城

    一回頭,那些小雀斑的孩子,光著屁股,已經完成了摧毀。

     

    再譬如,從我少年的肋骨里出生的那些烈火少年

    用火鉗燒灼,或者用一切可用的污物涂抹于我的紙質面孔

    “玻利瓦爾,他的暴虐讓拉丁美洲患上了頑疾,只有他的死亡

    才能將加注在我們身上的詛咒解除!”

    ……蠱惑家們又贏得了一次,他們的勝利就像席卷的蝗蟲

    瓜瓦亞雷河里的鱷魚也甭想保留住自己的骸骨。

     

    凡是我的罪,我都認,在死神的懷里推諉是無效的

    而并非是我罪過的,也許也得一一認下:

    因為我正接受著它們的懲罰,正是那些并不存在的罪過

    將我死死地按在,噩夢連連的水中。我,玻利瓦爾

    是一個氣息奄奄的罪人

    但我的罪不是你們所理解的罪,蘇克雷,烏達內塔,你們給予我的

    我相信時間也會同樣地給予你們。

    [注]這首詩的緣起是對加西亞·馬爾克斯《迷宮里的將軍》的閱讀。小說寫下的是總統、將軍玻利瓦爾的最后旅行,而我的詩,則是站在玻利瓦爾的角度借用他的口吻“說出”。詩中提及的蘇克雷、烏達內塔均為拉美歷史人物,與玻利瓦爾將軍有多重交集。

     

     

    《猶在鏡中》

    甲:“隱藏于鏡子之中,自我被分裂成無數的碎片,

    甚至并不知道,鏡子面前的這個‘我’,是否參與了撕裂的過程。

    每個早晨,剃須刀都在完成對自我的再次修剪

    ——這個日常動作,是出于不經意的破壞

    還是同樣不經意的維持,維持和昨日那個‘我’的連續性?

    被鏡子照見,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忐忑,

    竟然突然地,感覺如此陌生?”

    乙:“我是誰?鏡子中的那個就是。

    是鏡子,幫助我們完成了對‘我’的審視。難道,

    除‘我’之外,還有另一個‘自我’?

    還有另一個‘自我’,在替我歡笑,憂慮,吃飯或者擁抱?

    我對你們的解剖學,從來都不信任。

    我站在這里,和鏡子中反映的,是同一個我。這沒什么

    可以懷疑?!?/p>

     

    甲:“表象。我無法讓自己認可這一表象。何況

    它還被皺巴巴的西服所修飾,襯衣也不能使‘我’潔白——可是

    我不能忽略它所帶來的某種修正,甚至會深入到……

    不知不覺的深處。另一件衣裝會讓‘自我’小有改變,盡管影響輕微

    ——可我不能對輕微忽略不計。

    返回到表象的議題,當‘自我’擁有那么多的縱深,可控的,不可控的

    可說的,不想說的,可探至底部的,以及永遠無法探至底部的……

    表象的自我只會是一個側面,而且是最為淺層的側面。

    我無法讓自己認可鏡子中的表象:那個丑陋的油膩男人是另一個

    而真正的‘我’,則一再地被隱藏——它從不能獲得真實的反映?!?/p>

    乙:“沒有我,哪里來的‘我’的表象?

    而試圖否認表象,就會抵達所謂的本質?我想再說一遍,我不會

    相信你們的解剖學

    它不過是種可笑的拆字游戲,盡管這個游戲能讓無聊的人深度沉迷。

    想想看,別急于否認——我覺得

    你不認可鏡子,但實際上卻糾纏于影子:一個影子的世界

    被概念、理論和諸多塑料性質的東西所把持?!?/p>

     

    甲:“鏡子里:我的血液不被反映,我此刻的懷疑和由此而來的想法不被反映,

    我的愛和仇恨,妒忌和沉默,一概都無法獲得反映……

    它能反映的只是一張面孔。如果我使用那些‘非我’的面具,

    它也只會將‘非我’給反映出來。它的存在只是滿足‘自我’修飾,

    讓鏡子外面的我有一點點被修飾之后的自信——”

    乙:“當你說它會反映面具的時候,其實強調的是它的真實

    不是嗎?你會騙過它是因為你已經開始欺騙。

    至于血液、懷疑和愛恨情愁——為什么非要交給鏡子來完成?

    你的皮膚也不反映這些,難道因此否定它是真實的,它的觸覺里面就沒有

    你要的‘自我’?

    ——你把‘自我’劃得那么小,在我看來也是一種鏡子般的矯飾

    如同不斷被剝開的洋蔥……”

    甲:“不,你的話語里充滿著誤解,你總是試圖否認……”

    乙:“我沒有否認。尤其是不肯輕易地否認。我只是

    懷疑你思考問題的方式?!?/p>

     

    乙:“由我來說吧。相對于你的那種解剖學,我更愿意略有渾濁

    把鏡子中的我看作是‘自我’的延伸,甚至是,整體的一個有效部分?!?/p>

    甲:“可當我從鏡子面前離開,鏡子中的那個自我也會消失。

    它如何能是整體的,而且還算是有效的部分?難道,

    你所說的‘自我’,就處在不斷的消失之中?”

    乙:“有部分消失,有部分疊加,甚至有些部分會獲得增值:

    ‘自我’產生于連貫的全部過程,我想你也認同,它是變化的,

    唯一不變的恰恰是變化本身?!?/p>

    甲:“且慢……我并不能認同。在我看來‘自我’應當是相對固定的部分,

    不那么容易更變的部分——部分的永恒性。如果它能夠不斷變化,

    就應當歸類于‘非我’,就像鏡子里我的長高,長胖,和正在開始的衰老。

    假設只有變化,那我也就不復存在,存在的是類型,譬如男人們,

    某個年齡段的男人們……”

    乙:“即使沒有鏡子,鏡像,你二十歲的所想,和四十歲的所想也有不同,

    今日的所想和昨日的,也有不同。它如何恒定?所謂的恒定

    其實就是變化的疊加,然后得出的公約?……

    依然像在鏡中,時間、歲月和你都在不斷變化,但它通過變化

    完成了‘自我’的緩慢塑形?!?/p>

    甲:“我認為的‘自我’并不接受這樣的變化,它早早地決定我的性格

    處事方式,以及面對陌生境遇的基礎反應……在所有的三岔路口

    ‘自我’決定我的走向,而不是鏡子里的那個?!?/p>

     

    甲:“我不知道我說的還是不是鏡中?;蛟S,我也不應該那么固執于‘自我’?!?/p>

    乙:“誰能說明,‘自我’即是本我,而不是鏡像本身?

    我們處在一個互為鏡像的世界,從一開始,‘自我’就呈現為幻覺?!?/p>

    甲:“不,不不,我依然不能認可‘自我’的幻覺性……”

    乙:“可我覺得,我們一直在和鏡子里的自我作戰。我進入到了你的游戲。

    現在,我要出來,并且忘掉?!?/p>

    甲:“好吧,那我也從,這枚鏡子的面前走開?!?/p>

     

     

    《碎?裂》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被摧毀了,煙消云散”——這是誰的詩句?

    為什么這個明媚的早晨,我竟想到它,根深蒂固地想到

    而完全忽略了喜鵲的鳴叫,落在空調外機上的近距離歡欣?

     

    某個東部還有大雪,而地窖的下邊也沉積著不會消散的雪的寒冬

    泛濫著一股經久而難聞的霉味兒。新聞紙上運送著柴油

    “它能否燒掉那些丑陋的記憶,就像,讓雪覆蓋另一場雪?”

    “燃燒吧,燒灼吧,沒有人在意與你的契約,

    那些白衣的天使都已掉頭,只有鋼琴還在泥濘中兀自演奏”……

    繼續的還在繼續,消逝的還在消失,而我獲得的卻是搖晃

    以及漫無邊際的疼痛。

     

    透進窗欞的陽光并不能使它減少,我再次

    從一種緩慢的愈合中碎裂,在那些可笑的“上帝”死后。

     

     

    《我沒有召喚你》

    我沒有召喚你,我根本沒有召喚你:

    一只側臥于雪地里的愁容老虎。

    舔舐著自己的腿,來自腱鞘的舊疾讓你備受折磨

    而饑餓也像那雪,總是望不到盡頭,它根本沒有盡頭。

     

    我沒有召喚你,或者

    我曾召喚過神話中的老虎,它健壯,嗓子里面塞滿不可控制的咆哮

    每塊肌肉都在勻稱地顫抖。我召喚的老虎是個象征

    像生活中沒有,而在幻覺中有的

    偉岸的王者,或者其它可以填充的詞匯

    即使它的嘴角還滴著鮮血。

     

    我沒有召喚你,我只是召喚了“老虎”

    太過具體并不是我所喜的,何況,你呈現了真實的瘦弱。

    你還把有污漬的雪帶進了我的書房,包括那種

    來自皮毛的腥氣。是的我沒有召喚你

    盡管我們共同患有骨骼和腱鞘的疾病,受不得這風寒。

    太過具體對我來說是另一重折磨:它提醒我

    不過如此,就是如此

    而我真正迷戀的是理想狀態的幻覺:我愿意

    為它接續我的肋骨:它的殘暴也是美的,因為鋒利。

     

    我沒有召喚過你,我寧可一葉障目,也不希望這樣看見

    一只側臥在雪地上舔舐自己的愁容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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