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2年第5期|楊曉升:教授的兒子(中篇 節選)
一
晚上十點半鐘,我正準備洗漱睡覺,手機響了,一個陌生電話冷不丁打了進來。寂靜的夜里,這響聲一如午夜兇鈴,多少有些讓人意外。北方不像南方,夜生活豐富熱鬧。一般來說,北方只要過了晚上十點,沒有特殊情況,相互間是不會打電話的,即便是親戚或要好的朋友,至多也只是互發短信或留下語音。
我以為是人家打錯了電話,要不就是騷擾電話,毫不猶豫地掐斷了??蛇@電話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撓,第三次我有些生氣,干脆將號碼拉進了黑名單。不料我剛刷完牙,手機又響起來,妻子在床上叫喊起來:“誰那么煩啊,這個時候還打電話!”末了,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替我將電話掐斷了。我胡亂地擦了擦嘴,掛上毛巾快步走進臥室查看手機,發現剛才的未接電話顯示的名字是陳夢蕓。陳夢蕓是我的碩士生導師,我讀新聞系本科時也是她給我們上課,講新聞寫作。我就是在聽了陳教授的課之后真正愛上新聞專業的。正因如此,考研時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陳夢蕓教授的碩士研究生,也很順利地考上了。畢業時,她甚至還將我推薦給了北京一家知名的社會文化類雜志??梢哉f,當初是陳教授手把手將我帶進新聞出版行業的,她對我有栽培之恩?,F在,我在這家雜志社已經干了近三十年,并且在十年前當上了雜志社的副總編輯,而陳夢蕓教授也早已經退休。后來我因為工作異常忙碌,再則自己也家事纏身,與陳教授聯系少了,除了前些年她因老伴張開平教授去世找我幫忙,之后的幾年,我除了逢年過節發個問候短信,只到她家看望過她一兩次。
一看是陳夢蕓教授的電話,我二話沒說回撥過去,手機里傳來的聲音卻很陌生。一個中年女人怯生生地問:“您好,您是李英俊老師嗎?”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滿腹狐疑:“請問您是?”對方有些焦急,不再跟我兜圈子,而是直截了當說:“李老師啊,我是陳夢蕓教授家的保姆小董。陳教授病了,肚子痛得厲害,她讓我給您打電話,想請您現在過來幫忙?!贝蟾攀桥挛也幌嘈?,她又說:“要不您等等……”電話那頭是一陣刺刺啦啦的聲響。不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喂……是……哎喲……哎喲……是李英俊嗎?”對方氣喘吁吁,說話艱難,仿佛是被壓在地震的廢墟里,不過這聲音我很熟悉,確實是陳教授的聲音。我大聲問:“陳教授您怎么了,病得很重嗎?”陳教授依然氣喘吁吁:“英俊……你……你快來……幫我!”說完電話又是一陣聲響,不一會兒就掛斷了。
我腦袋“嗡”的一響,感覺事態嚴重,一邊向妻子說明情況,一邊快速穿上外套。我同妻子說,無論如何我得趕快去看望陳教授。妻子有些不悅,不停抱怨,說半夜三更的還騷擾人,這叫什么事啊,真煩人!
出了門,我迅速下地庫開車,車緩緩駛出小區,而后快速行駛在北京的街道上。其時,北京城燈火通明,已經一派寂靜,只有大街上汽車行駛的聲響和寒冷的北風時不時嗖嗖地從我的車身掠過。我家住的小區在朝陽區東南四環以外,而陳夢蕓教授的家卻住在海淀區學院路那邊。從我家到陳教授的家,必須由東向西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即使現在是夜間,不至于堵車,但開車至少也需要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多小時,我的心情像剛燒沸的開水不停翻滾,久久不能平靜,一種忐忑不安的擔憂也不期而至,緊緊地罩上了我的心頭……
二
陳夢蕓教授之所以向我求助,肯定是迫不得已。其實,假如她的兒子張童童現在能在身邊,是用不著向我求助的。論年齡,張童童也該四十好幾了,剛好是年富力強可以在父母身邊盡孝的年齡,然而這時候他卻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張童童是陳教授的獨生子,他出生時陳教授已年近四十,算是十足的高齡產婦了。老來得子,自然是愛子更甚。遺憾的是,一直被視為掌上明珠,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張童童,自打上小學開始成績就一直不理想,中考的分數也只能上普通高中。張童童本人似乎無動于衷,可做父母的卻無法接受,夫婦倆覺得自己是堂堂的大學教授,兒子卻只能上普通高中,實在是太說不過去!退一步說,即使做父母的能勉強接受,可兒子將來能考上大學嗎?即便能夠考上,又能上什么好大學呢?那些日子,他們夫妻倆內心都像爬進了一群螞蟻,坐臥不安,寢食不香。夫妻倆反復協商,千方百計尋找門路。張開平教授忽然想起在美國洛杉磯定居的學生劉海洋。劉海洋本科畢業后,考到美國的一所名校讀研,碩士畢業后又自立門戶開了一家公司,主要做國際貿易。由于在校時劉海洋與張開平教授關系比較密切,出國后一直與張開平教授保持著聯系。陳夢蕓教授與張開平教授商量,決定將兒子送到大洋彼岸去接受美式教育。張開平教授聯系劉海洋,希望他能幫忙聯系學校,并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幫助。
張開平教授聯系的結果,讓夫婦倆大喜過望,因為劉海洋滿口答應。不到一周時間,劉海洋就主動給張開平教授回電話,說已經聯系到他居住地的一所私立中學。至于住宿和生活,劉海洋說可以幫助張童童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只是如果單獨租房,費用可能比較高,吃飯也是個問題,畢竟張童童還是個孩子,既要讀書,回家又要自己做飯,顯然不現實。劉海洋建議說:“比較現實的辦法是讓張童童在我們家寄宿,剛好我也有一個兒子,雖然比童童小五六歲,但畢竟都是男孩,應該能玩到一塊,這樣孩子也有了玩伴?!?/p>
做父母的緊鑼密鼓忙著籌劃,操心了好幾天,并且愿意傾囊而出。兒子張童童開始卻并不買賬,因為他不愿意離開父母。那個時候,他也就十五六歲,年齡尚小,并不知道“在家日日好,出門時時難”的古訓,只是憑直覺,覺得在家有父母的疼愛,到了一個陌生環境,誰知道會遇到什么意外,會碰到什么困難?所有這些,年齡尚小的張童童竟然前前后后都權衡了一遍,權衡的結果是:“爸,媽,我不愿意出國!”可張童童卻頭一回遭到了父母的否定與批駁。父親說:“誰讓你考不上重點中學的,如果就在國內讀普通高中,你覺得你有前途嗎?”母親說:“兒子,為了你的前程,我和你爸爸已經商量好多天了,這是你未來發展的最佳途徑。雖然你離開家我們也舍不得,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好在美國那邊有你爸爸的學生劉海洋,你爸都同他聯系好了,到了美國你就住在他們家。他們家有個比你小幾歲的小男孩,放了學你們倆可以一起玩。他們也會照顧好你的?!弊龈改傅囊怀缓?,事情就這么定了。
將兒子送出國,夫妻倆總算了卻一樁心愿。但他們經濟上的付出也是巨大的,兒子赴美留學的費用,折合成人民幣,每年少說也得三四十萬元,這對于家庭年收入滿打滿算也不到三十萬元的陳教授夫婦來說,不啻壓在他們頭上的一座大山。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動用家里多年的積蓄,分頭找兒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借,而后又找各自的親戚、同學、朋友,反正凡是能借的,可以借的,幾乎都被他們地毯式掃了一遍。這些人當中有愿意借的,也有不愿意借的,陳教授夫婦倆自然也免不了遭遇尷尬。好不容易總算支撐到兒子在美國讀完高中,順利考上了美國的大學。盡管并非名校,那所大學在美國排名恐怕要在百名之后,但做父母的還是很知足,他們覺得再怎么說兒子上的也是美國的大學,將來學成回國再怎么說也算是留美海歸,總比在國內上個普通大學要聽著受用吧?
可自從張童童上了大學,留學的費用也水漲船高,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張童童的學費和零花錢。兒子畢竟過了十八歲,是成人了。為了兒子的美好前程,夫婦倆決心再大的壓力也要扛。面對兒子源源不斷的需求,本來就已經入不敷出的陳教授夫婦顯然無法再借到錢了,再說原來的借款還沒有還清呢。開始的時候他們拆西墻補東墻,也就是說借了西家還東家。自打兒子出國,夫婦倆一直節衣縮食,原本家里餐桌上每天都會出現的肉或魚,變成了兩三天出現一次,甚至有時候一周才出現一次;原本每逢新片上映都要光顧的電影院從此徹底告別;原本逢年過節必添置新衣的習慣,夫婦倆不知不覺也改掉了。與此同時,夫婦倆除了努力工作,還想方設法拼命掙些外快以補貼家用。即使如此,還是杯水車薪。到了兒子上大三的時候,夫婦倆快要撐不住了,迫不得已決定賣掉一套房子。
賣掉了房子,看著自家賬戶上增加的那六百萬元,一塊大石終于從夫婦倆心頭上滾落下來,他們忽然感覺輕松許多。不過,這六百萬元,還了之前借的賬,很快就只剩下四百余萬元了。陳教授夫婦倆估摸著,這四百余萬元,足夠支撐兒子留學到碩士畢業了。
四年之后,張童童在美國本科順利畢業,還考上了另一所大學的碩士。讀本科的時候,他的成績依然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盡管勉勉強強考上碩士,學的依然是商科,但將要去攻讀碩士的那所大學,在美國排名依然是百名之后。做父母的雖然不滿意,可也毫無辦法,急不得惱不得。夜深人靜,夫婦倆在床頭反復嘀咕,最終雙雙降下了期望值,彼此間互相安慰,只要兒子兩年后能順利畢業拿到學位,不管怎樣也還算是個留美碩士吧。這種相濡以沫式的安慰,總算讓夫婦鬧騰了好幾年的內心漸漸歸于平靜。
可是怕什么來什么。兩年時間,做父母的克勤克儉又為兒子支付了一百五十余萬元的留學費用,但張童童偏偏未能畢業,沒能如期拿到碩士學位。這個消息當然不是張童童自己向父母說的,而是劉海洋特意打電話告知的。
這消息如數九天當頭潑到陳夢蕓夫婦頭上的一盆冷水,一時間讓他們感覺五臟六腑都涼透了,他倆的情緒忽然降到了冰點,抬眼望去灰蒙蒙一片,仿佛蒼蠅撞到玻璃上,有亮光沒前途。接電話的張開平教授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一時無話,這讓無法適應電話中半途沉默的劉海洋在大洋彼岸焦急起來,在電話那頭大聲問:“張教授您怎么了,您沒事吧?”大約過了數秒鐘,張開平教授才眨了眨眼,定了定神,沖話筒那頭說:“沒事沒事,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童童怎么就拿不到碩士學位呢?海洋你能否實話實說,平時他是不是光顧貪玩,學習不努力?或者,你覺得他原本就不是留學的料?”那邊的劉海洋沉默了一會兒,說:“張教授,童童挺聰明的,平時我看他學習也挺努力的。至于說玩吧,我覺得不能說貪,課余時間或假期,年輕人時不時聚在一起玩也很正常。我兒子不也一樣,他倆有時間也愛在一起瘋玩。說起來童童和我兒子還算好的,平時我們都看管得比較嚴。不瞞您說,我們周圍一些國內來的孩子,因為家長不在身邊,玩得就比較放肆,遠在國內的父母只知道一味給錢,甚至給孩子在這邊買房買車,可他們的孩子卻無心向學,時常聚在一起瘋玩,喝酒,賭博,打斗,飆車,甚至玩槍、逛夜店,看著都讓人擔心。但童童絕無此種情況,因為他沒有這種條件,再說他住在我們家,基本情況我們還是掌握的呀。再說了,任何學校都有能畢業的學生,也有不能畢業和拿不到學位的學生,這很正常啊,說明學校對學生要求嚴格。所以,我看你們不用過分緊張,也不用太過擔心。依我說,不妨讓童童再讀一年,爭取拿到碩士學位。當然了,如果童童不愿意再讀書,也可以先工作,到我的公司先干幾年,以后想讀書的時候再說。張教授您看如何?”
劉海洋的一番話,聽得張教授夫婦頭皮像被誰抹了辣椒粉,熱一陣兒冷一陣兒。一想到兒子多讀一年書又將花費至少六七十萬元,夫婦倆內心就像被誰塞進了一團棉花,堵得慌。
當天晚上,夫婦倆給兒子打了越洋電話。他倆事先商量好了,不要直截了當質問兒子為何沒拿到碩士學位的事,更不要批評責怪他。電話打通了,首先是父親說話,父親說:“兒子啊,你的情況海洋叔叔同我說了,碩士學位沒拿到雖然令人遺憾,可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人生那么漫長,誰能不遭遇挫折?再說了,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遭遇挫折之后一蹶不振。我和你媽都希望你不要氣餒,希望你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振作精神再攻讀一年,爭取明年將碩士學位拿到手。你看如何?”誰知張童童在電話那頭說:“爸,我不想再讀書了。讀書實在是太苦,我希望在這邊工作。海洋叔叔的公司正在招人呢,他說我如果不想讀書,可以到他公司工作?!泵糠昱c兒子跨洋通電話,父母這邊按慣例都相約雙雙在場,并且電話按下揚聲鍵,以便做父母的都能同步與兒子通話交流。陳夢蕓教授一聽兒子不想讀書了,有些急,搶過話筒對電話那頭的兒子嚷:“兒子啊,你年紀輕輕的,可別急著考慮工作的事。我們送你到美國就是要讓你好好專心讀書的,我和你爸希望你至少是拿到碩士學位之后,再考慮工作上的事,知道嗎?不然我和你爸干嗎這么多年花那么多錢供你在美國讀書!如果你在美國連碩士學位都不能拿到手,那之前的錢我們算是白花了。所以,我跟你說,你一定要下決心再讀一年書,聽清楚沒有?”那邊的兒子沉默了一下,說:“媽,讀書太苦了,感覺很無聊,我實在是不想再讀一年書。再說了,我現在要是參加工作,也不用再花家里的錢了。不僅不花錢,我還開始掙錢,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這回輪到父親急了,父親搶過話筒:“兒子啊,你這么說真是讓我們著急、焦心!你媽剛才說了,當初我們送你出國目的就是想讓你專心讀書、拿學位。如果是為了工作我們干嗎花那么多錢送你出國,留在國內不就得了?所以我同你媽的意見是一致的,希望你再讀一年,爭取明年將碩士學位拿到,之后再工作。不過我們有話在先,即便明年畢業要工作了,我們也希望你回國,聽清楚沒有?”兒子卻有些倔,他反駁說:“你們花了錢送我到美國,我也讀書了呀,還拿到了學士學位。雖然碩士學位沒拿下來,畢竟也多讀了兩年的碩士課程,我這兩年里也學到了不少新的知識,讀書的目的主要還是要學知識而非只盯著學位吧?再說了,讀書的最終目的不也是為了工作嗎,人總不能只為了讀書而讀書吧?退一步說,即便聽從你們安排再讀一年書,我也保證不了明年就一定能拿到碩士學位。如果再拿不到學位,你們豈不是又為我多花了一年的冤枉錢???!”兒子的這番理論,讓做父母的又氣又惱,一時卻無言以對。左思右想,做父母的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懊惱,甚至開始后悔當初送兒子去美國??墒碌饺缃?,到底該何去何從?陳夢蕓教授夫婦倆反復權衡,決定忍痛將選擇權交還給兒子——他們擔心如果強行逼迫兒子繼續讀書,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那就太讓人絕望了。
張童童最終決定放棄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到劉海洋的貿易公司上班了,他的工作是銷售助理。劉海洋的貿易公司其實是小公司,員工總共也就十來個人,公司主要從事中美之間的商品貿易。雖然公司規模不大,效益不算太好,但也不差,按人均利潤計算,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兒子雖然工作了,也為陳夢蕓教授夫婦節省了每年六七十萬元人民幣的開支,可夫婦倆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兒子未能朝著父母設定的目標發展,做父母的對此已是無能為力,只能任兒子獨自跋涉,不知道將來會漂向何方。他們幾乎每天給兒子和劉海洋打越洋視頻電話,電話的頻率高得連兒子都煩了。有時候剛說了兩句兒子就說手頭正忙著呢,編個理由將電話掛了。有時候干脆不接電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夢蕓教授夫婦越來越擔心,也越來越灰心。他們開始謀劃著怎么動員兒子回國發展。
張開平教授對張童童說:“兒子你回來吧,中國這些年發展很快,就業機會很多。我有很多學生都在商界,其中也有不少在從事國際貿易工作,你回來我幫你找一份工作毫無問題。我和你媽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你回到北京工作我們也比較放心,對你來說生活等各方面也都更有保障,萬一遇到什么困難也方便互相照應?!睆埻犃撕冒胩觳恢?,電話里靜得幾乎可以聽到蚊子叫,引得父親對著話筒“喂喂喂”地一個勁催問:“兒子啊,你到底聽見沒有?”只聽那邊支支吾吾,末了才蹦出一句:“聽見了,可我不想回國!”聽罷這話,當媽的生氣了,聲音也隨之提高了八度:“你別再自作主張了!我問你,你留在美國有什么好,你在美國再待幾年能有啥出息,當老板、科學家還是總統?你倒是說呀,這幾種角色你要是真能當上其中的一種,那倒也罷了??赡氵B一個碩士學位都拿不下來,我們還能指望你鯉魚翻身跳龍門?你現在雖然勉勉強強找了一份工作,可憑你每月掙的那幾千塊錢美金,再過幾年又能怎樣,你能保證過幾年你就能發達嗎?”母親的這番話像打出的一梭子彈,噠噠噠冒著火氣,可電話那頭卻默不作聲,仿佛那一梭子彈是打在一座龐大的棉花山上。這次通話,母子和父子之間,就這樣不歡而散。
兒子不想回國,做父母的自有辦法。夫婦倆協商一致之后,張開平教授給劉海洋打了電話:“海洋啊,童童在你公司到底干得怎么樣?當初我們送他去美國是想讓他專心學習拿學位,至少是希望他拿到碩士學位后回國工作。畢竟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回到我們身邊工作我們放心些,遇到困難可以互相照應,再說將來我們年紀大了更離不開兒子的照顧。如果童童留在美國不會有更大的發展,我們想讓他現在就回到國內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劉海洋說:“張教授,童童在我公司干得挺好的。至于說發展嘛,不瞞您說,我們是小公司,日子過得還可以,雖不會大富大貴,但也不愁吃喝,在同類小公司中算是可以吧。童童若留在公司繼續干,薪水逐年增加是沒問題的,但也只能是逐年提升,想一夜暴富也不現實。您想讓他回國,這很好理解,童童畢竟是你們的獨子,我肯定尊重你們的意見。只是童童自己愿意嗎?據我所知,童童正在戀愛,他談了個女朋友,而且是美國人,童童愿意離開她回國嗎?”這話像平地里的一聲驚雷,讓電話這頭的張開平教授夫婦瞬間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難怪童童不愿意回國呢,原來如此。夫婦倆最擔心的事出現了,當初送兒子去美國,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兒子到美國后找個美國老婆結婚生子,數典忘祖不愿意回國,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陳夢蕓教授一聽急得五官都擠在了一起, 急火火地對話筒那邊的劉海洋嚷:“海洋啊,這可不行,無論如何請你幫助我們制止童童的這場戀愛,童童絕不能找美國人結婚。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要是與美國人結婚,豈不成了放飛的鴿子,再也回不來了,這簡直是要我們的命??!所以求求你,無論如何幫我們勸說童童,讓他盡快回到我們身邊!”劉海洋聽罷,嘿嘿笑了:“陳教授啊,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幫助你們勸說,我這邊也沒問題,一定照辦。只是童童畢竟是大人了,精力充沛,荷爾蒙分泌旺盛,讓他不戀愛可沒那么容易?!皬堥_平教授接過電話說:“海洋啊,我們現在很焦急,如果不能制止童童與那個美國女孩戀愛,我們這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恐怕是要白養了。我們現在迫切希望童童立即回國,如果童童不聽話,我們希望你立即辭退他!”張教授說出的這番話不啻重磅炸彈,讓劉海洋沉默了。印象中張教授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這番話真可謂句句沉重、字字千鈞,讓劉海洋不得不認真起來。劉海洋說:“張教授,既然您這么說,那我就抽時間和童童認真談一次,盡可能動員他回國?!眲⒑Q蟮脑?,總算讓張教授夫婦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些。
事不宜遲,趁熱打鐵。當天晚上,陳教授夫婦倆又給兒子打電話。電話打通了,可兒子就是不接。過些時間再打,還是不接。一而再、再而三。此種情況可從未遇到過。兒子正在忙嗎?這個時間是美國的夜晚,兒子不應該是在工作或加班吧,做父母的特意選擇這個時間與兒子通話,就是想與兒子多說話、多溝通,可兒子怎么不接電話呢?是正在與那個美國女孩廝混,還是仍然在與父母置氣?所有這一連串問號讓陳教授夫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迫不得已,張開平教授又撥通了劉海洋的電話。張教授開門見山,焦急地說:“海洋啊,實在抱歉,不得已又打擾你了。我們給童童打電話,打了好多次可他一直不接,真是急死人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不能幫助我們聯系下他,務必讓童童盡快給我們回個電話?!眲⒑Q笳f:“好的張教授。不瞞您說,今天上班的時候我特地將童童叫到辦公室來了,你們的意思我也原原本本轉告給童童了。明確地告訴他:一是不要與美國人談戀愛,要盡早斷絕與那個美國女孩的關系;二是讓他盡快回國,不然公司也會辭退他。不過這兩點童童一時還難以接受,可能需要有個過程。建議你們也不要太急,先讓他消化消化,過兩天再給他打電話,或者過兩天我再問問他,讓他給你們回電話,您看如何?”劉海洋的話說得入情入理,張開平教授同意了。
兩天總算過去了。陳教授夫婦迫不及待又給兒子打電話,時間還是選擇在美國時間的晚上,可打了幾次,兒子還是不接。張開平教授有些惱怒,內心直罵兒子,翅膀都還沒長硬呢,就敢這樣冷落父母,如果在美國待的時間再長些,豈不是翻臉不認爹娘了?這么一想,張教授越發憤怒,又急火火地撥通了劉海洋的電話,憋不住的怒氣讓劉海洋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海洋啊,對不起又打擾你了,張童童這臭小子真是反了啊,我們怎么打電話他就是不接,真急死我們啦!麻煩你現在無論如何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務必立即回復我們的電話!”劉海洋這回回答得很爽快:“好的,張教授,您先別急,我這就找他,讓他立即給你們回電話!”
不到五分鐘,家里的電話響了,號碼顯示來自美國,一看就知道是兒子打來的。這鈴聲仿佛喜鵲報春,讓陳教授夫婦積攢多日的怨氣眼看就將飄散。張教授興奮地搶先一步接起電話,滿心期待著兒子能回心轉意。不料兒子連爸媽的稱呼都省略了,一出口便劈頭蓋臉:“你們煩不煩啊,三天兩頭騷擾我,這還不夠,你們竟然還找我的老板告黑狀,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嗎?你們到底是要我好還是要將我往死里整?我都告訴過你們了,不想回國,至少我目前不想回去。我現在是大人了,不再是小孩,我有選擇個人生活的權利你們懂不懂???你們連這點權利都不給我,那還算什么合格的父母?!”晴天霹靂——這是什么話,這是自己辛辛苦苦養育了二十多年、供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說出的話嗎?夫婦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說不出話,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張開平教授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挨了一棒,嗡嗡作響,疼痛難忍,渾身的血忽然間被燒沸了,騰騰地直往上涌。他感到腦袋有些眩暈,眼前天旋地轉。他使勁眨了眨眼,搖了搖頭,想定一定神,極力穩住自己虛飄飄的身體,不料力不從心,最終撲通一聲一頭栽倒在地,原本握在手里的電話也咣當一聲摔了下來。陳夢蕓教授一聲驚叫,她撲上前一遍遍呼叫著丈夫的名字,可丈夫此刻全身像個沙袋一樣軟塌塌地癱在地上,不省人事。此刻陳教授家里,除了陳教授一遍遍凄厲的呼叫,還有兒子張童童在掉落的電話話筒里傳來的聲音:“爸,媽,你們那邊怎么啦,怎么半天不說話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子的這個聲音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伴隨半吊著的話筒如鐘擺般左右搖晃……
三
張開平教授最終被120救護車送進了附近的一家三甲醫院,醫生診斷的結果是大面積急性腦出血。張教授在醫院前前后后治療了三個月,雖然命保住了,卻落下了半身不遂。出院回到家,張教授已經不是原來的張教授了,他不僅無法站立,而且臉面歪斜,眼、鼻、嘴全是歪的,說話含含糊糊,口齒不清,室內活動和出門只能用輪椅推著。眼看著丈夫忽然間變成這個樣子,陳教授百爪撓心,心如刀絞。丈夫身邊離不了人,她一個人也顧不過來。無奈之下,她到家政公司請來護工,專門照顧丈夫。護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月工資四千五百元。
家里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張童童不得不回到國內。張教授病倒的事,是陳教授在手忙腳亂將丈夫送進醫院之后,打電話告訴兒子和劉海洋的。從接通電話那一刻起,陳夢蕓教授帶著哭聲,斷斷續續地描述丈夫被氣倒的過程,繼而聲淚俱下地責罵兒子的冷酷與無情。劉海洋獲悉之后,肯定是痛斥了張童童并給他施加了巨大壓力。張童童被逼無奈,總算收拾行李回國,他是帶著負疚和抑郁的心情回來的。原本,張童童只是希望回來看望生病的父親,而后返回美國繼續工作的,不料父親卻病成這樣,顯然短時間內是無法回去了。
回到父母身邊,面對臥病不起的父親和整天愁眉不展的母親,張童童雖然也心存愧疚,后悔那天與父母通電話時的冒失,可內心深處依然覺得自己原本的人生選擇沒錯,是父母不尊重他的選擇。父母壓根就沒有將他當成人看待,壓根就是將兒子當私有財產,可以任由他們擺布。雖然出于血緣和責任,張童童在父親住院期間悉心照料父親,也在父親出院之后盡可能協助母親照顧父親、分擔家務,可張童童絲毫感受不到回家應有的親切、溫馨與快樂。一方面,他日日夜夜思念著大洋彼岸的女友,每天無論怎么忙都要與女友視頻互訴衷腸,相思之苦不斷折磨著他。另一方面,印象中北京的家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溫馨快樂的家了。生病的父親無法進行完整的語言表達,每天只是用歪斜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似乎時時都在表達對兒子的憤懣與怨恨。母親則失去了昔日的開朗與笑容,仿佛遭遇寒霜突襲之后的花朵,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雖然張童童回國之后,母親對他并無半點責怪與抱怨,似乎兒子最終能夠回來已經可以抵消掉先前所有的不快,但與兒子說話時卻缺少了往昔的隨意與松弛,變得小心翼翼,生怕萬一言語不當又會將兒子嚇跑了似的。張童童無法快樂起來。加上家里請來了保姆照顧父親,有了外人,無形中家里增添了生疏感與陌生感,往昔的輕松、溫馨與快樂已經難覓蹤影。盡管如此,張童童一時也無法改變現狀,畢竟這個家留著他太多成長的記憶,畢竟父母也曾經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畢竟父親眼下病成這個樣子,他無法推卸責任,撒手而去。
在母親的督促和幫助下,張童童找了一份工作,同樣是在一家貿易公司做銷售,只不過同事變了,客戶變了,接觸的人變了,銷售方式和銷售渠道也變了。這家貿易公司有好幾十號人,公司里分了好幾個部門和好幾個大組,沒有人為張童童提供現成的關系和渠道,他必須靠自己去拓展新的渠道并發展新的客戶,這讓習慣了坐享其成的張童童很不適應。更讓他感到不適應的是與客戶打交道的方式,總是要請客送禮、吃吃喝喝。張童童并非不喜歡吃吃喝喝,他不喜歡的是這種消費方式,讓一方出錢買單,另一方坐享其成,目的無非是為了促成生意獲得利潤,要命的是吃喝的成本最終還要在個人業績中扣除。張童童覺得這種方式很滑稽很勢利。何況每次飯局,主客之間還要互相勸酒,而且非得讓對方喝得滿臉通紅。這種方式在張童童看來,表面熱情,實則無比虛偽。因而,他內心每每抵觸,卻又無法擺脫,這讓他時常感到厭煩,疲憊不堪。每天他下班回家,母親和保姆已經做好飯菜等待他一起吃飯了。周末的時候,張童童也很少一個人外出逛街,因為他不僅沒有女友,連朋友也很少。他時常是宅在家里,看書、上網、看電視、玩游戲,每天與女友艾米麗通視頻,偶爾也陪母親說說話,或推著父親到小區樓下曬太陽。一場大病似乎讓父親失去了說話的欲望與能力,這反倒成全了張童童,因為看著父親,張童童心情沉重,多少還帶著某種愧疚,不知道該與父親談些什么。因而,張童童推著父親曬太陽的時候,總感到自己只是默默地承擔著某種責任。
為了留住兒子的心,陳夢蕓教授在艱難的家庭生活之余,開始托朋友給張童童物色對象。開始的時候,張童童一概不理,任你怎么勸說,甚至將物色好的女孩的照片和個人情況都發到他微信上了,他也一概不予回應,仿佛根本就沒有看見。因為人家等著回復,陳教授不得不利用晚上張童童下班回到家里的時間,將他硬生生堵在房間里,詢問他到底看到人家發的女孩照片及情況介紹沒有,感覺怎么樣?張童童每每都是面無表情,硬生生地說,看了,沒感覺。陳教授不大服氣,因為那些女孩的照片和情況之前她都是看過的,無論是長相還是身高、學歷、職業及家庭背景,配張童童可謂綽綽有余,心想人家見面是否能看上你還難說呢,你倒是挑剔起人家來了?于是陳教授問兒子:“我覺得女孩的長相和其他方面的條件都挺好的呀!”兒子抬了抬眼皮,一臉的不屑,說:“嗯,又不是你要找女朋友,反正我沒感覺!”當媽的一臉不解:“你們連面都沒見呢,怎么就說沒感覺了?要知道照片與人的實際模樣是有差距的。依我說,你先與對方見個面如何?”兒子頭搖得像撥浪鼓。當媽的急了,拍掌跺腳地說:“哎呀,我的好兒子啊,那你倒是說說,到底想找什么樣的人???”兒子有些煩了,說:“哎呀,媽,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找什么樣的女朋友還用得著你操心嗎?”這話硬生生的,像一把刀,將陳教授的心扎痛了。陳教授轉身躲到一邊,抹起淚來。不料這情景讓坐在輪椅上的丈夫看到了,他剛才肯定也聽到了妻子與兒子之間的對話,此刻他看到妻子的傷心和無助,竟然也傷心地哭泣起來。要命的是他的哭聲像一聲聲狼嚎,尖刻凄厲,毫無節制,很突然地在屋里回響,將妻子、保姆和兒子全驚著了。幾個人像家里失了火一樣爭先恐后地向哭聲發出的地方迅速聚攏。當他們發現哭聲的源頭時,一個個都目瞪口呆。他們肯定未曾料到,一個因憤怒和傷心憋屈得太久的靈魂,發泄情緒時是如此的驚天動地,仿佛天塌地陷,火山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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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原載《清明》2022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