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文學》2022年第9期|何榮:侏儒(節選)

何榮,女,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在各文學期刊發表散文及小說,作品入選“巖層”書系、《小說月報》創刊35周年“小說新聲特集”。短篇小說集《斷頭螺絲》即將由后浪出版社出版。
他盯上他很久了。
超市排班表貼在員工休息室門上,他偷拍過一份。一共五個收銀員,剔掉三個女名,只剩下“黃杰”和“王建國”。大概率是“黃杰”,他聽到有人叫他“小黃”。名字不重要,結賬的時候掃一眼,最矮的那個就是。兩臺機子同時結,七天里三天都能碰上。他把最近結賬的小票攤開,有口香糖,有牙膏,最多的還是礦泉水,兩塊錢一瓶,便宜、低調,可以天天買。連著買了兩星期,侏儒終于跟他說話了。
大哥,這個牌子最近有活動,一箱七折,要不要搬一箱?
他笑一笑,搖搖頭。侏儒也笑,表示理解。一箱水24瓶,那得多重?搬起來累死人。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老家安徽。
安徽?好地方。
他的老家也是個好地方,但不是侏儒的那個好地方。上午九點,超市沒什么人,照明充足,物品擺放整齊,像一只巨大冰箱的內部。幾條拉花彩帶凌空交錯,是上次大促銷留下的殘骸。他跟自己說:就到這,不要急,來日方長。出門左轉是菜市場,他買了份涼皮,外帶。涼皮圓圓一張,半透明,被切成條,拌上麻醬、黃瓜絲、綠豆芽,慢慢變得像食物。他看著,悄悄咽口水。不要急。大嬸幫他把涼皮裝進紙碗,冒了尖,用塑料碗蓋壓下去。他用一根食指拎著塑料袋,一路悠回來。坐下,擰開瓶蓋,喝口水,在鍵盤敲下今天的收獲——
“二十年前,安徽的一個小村里,一群小孩在打谷場上玩‘抓鬼子’。打谷場的角落,蹲著被他們剔除在外的‘土行孫’。土行孫,大名黃杰。虛歲九歲,個頭只有五歲。他早上剛喝了爺爺求來的苦藥,爺爺說喝完他就會像河壩上的小白楊,躥天長。話雖這么說,王建國他們還是不肯帶他玩。一!二!三!他跟著跑又跟著喊,硬朝人縫里鉆?!碜印究床灰娝?,直接從他身邊溜過去。他像個成了精的矮樹樁,一會兒移到東,一會兒移到西,肚里的藥湯撞得咣咣響??辔痘熘嵋?,漾到喉嚨口。土行孫噴水啦!孩子們嚇得全跑光,他還在吐。最后爺爺拾起他,軟軟一條,馱在背上。手腳抻長,看著比之前高了些,一擱到地上又恢復原樣。此時,他滿臉土,淚汪汪。他還不知道,二十年后,他會跑到另一個小鎮上,避開父老鄉親,體體面面穿著超市員工服、用掃碼槍一件一件‘斃貨’?!?/p>
二十年前是新千年,這個節點很好。舊千年里的小矮子,邁開短腿跨世紀。二十年后,中年矮子;再過二十年,老矮子。碗底的涼皮浸飽醬汁,變成黃泥色。賣相丑、滋味美,讀者一定會像他這樣,唏里呼嚕,嗦完這個故事。剛開個頭,他就在咂摸余味了。王俐打來電話,說今天看了萬達廣場附近的二手房,一平才兩萬不到,你覺得怎么樣?他點點頭。王俐說你表個態呀,他說挺好。王俐說你在吃飯?這都幾點了!他說我有個電話進來了,你等會兒啊。掛斷后他馬上打給張龍應,因為王俐會回撥,看他是不是真的占線。
龍應太好約了,跟小時候一樣,在他家樓下喊一聲就會出來。以前一起喝汽水,現在一起喝啤酒,喝到肚皮渾圓,再一起放尿??赡芫褪沁@個原因,他老婆變成了前妻,兩個女兒一個也沒跟他。結婚生子的流程走一遍,從燒烤攤到大酒店再到小飯館,你發小還是你發小。
好東西呢?給我看看。
他掏出手機,出示了一張偷拍的侏儒照片,挺糊,看不清臉。
這誰???
一個矮子。
矮子怎么了?
他說不出口。就好比,你泡了個藥酒,剛封口,總不能再扒開吧。走氣了,酒就廢了。
不說是吧?那你把我弄這兒干什么來了?
你等下,我接個電話。
他打給王俐,兩聲就接了。我現在在外頭。還能跟誰?放心,沒喝多。馬上就回去了。掛了電話,他跟龍應說王俐今天又看房子去了,這是要逼死我。兩百萬!我賣血都掙不到兩百萬!
你少給我打岔,我還沒醉呢。你今天叫我出來,說你有個好東西,必須馬上跟我聊一聊。
我先寫,寫好了再跟你說。
去年那個好東西呢?寫出來了沒?
那篇還沒找到感覺,先放著。
龍應點點頭,把一次性塑料杯舉高,跟他碰一碰。跟龍應在一起最像獨處,比獨處還像獨處。如果王俐是高壓水槍,龍應就是感應水龍頭。他不說,龍應就不問。龍應搬出那個被他們罵過很多遍的黑心老板來救場,他仍像第一回聽說那樣,一拳砸在墻上。
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把這狗娘養的寫出來,給你報仇!
他知道這些話挺假,不過要是別人,他不會沖水泥墻來這么一下。他手背破了皮,鉆心疼,這疼是真的,專門獻給龍應。
“初二那年,班上轉來一個小胖子,叫張龍應。張龍應很快就跟同學們打成一片,倒是侏儒,更像個插班生??傆腥瞬人瑤?,他蹲下去系,大家就在他身后助跑,兩腿分開,撐著他的背跳山羊。龍應不攔著別人跳,也不肯跟著跳。很快,龍應也不合群了。倆人一塊被關在老教學樓的廢廁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龍應從懷里掏出一個乒乓球拍,醬紅;再從屁兜挖出一顆球,蛋黃。來,試試!來嘛!他倆輪流對著墻打,球落地了就換人??床怀鰜?,他個頭不高,悟性挺好,上手快。小球在拍子跟墻之間橫跳、拉絲,似乎忘了往下掉。之后,龍應把他帶到米廠家屬區,倉庫里有幾張水泥球臺,沒有攔網就用磚頭拼。上旋、下旋、拉弧圈,乒乓球細巧,沒有身體對抗。他們不太聊天,話都在乒乒乓乓里了。他經常喂高球給龍應抽,龍應也不把球抽死,等他退得遠遠的,在球桌下一撈,救回來,龍應再抽。小球極敏感,手腕力道的改變、球拍傾斜的角度、球桌上的一粒沙,都能讓它瞬間改變路徑。勝負很明顯,兩個少年合力贏了這顆狡猾的小球。龍應家開五金店,他像他爸那樣,見人先笑,很小就知道‘點到為止’。某次打完球,他們往河壩走,橋下一個岔路口,兩邊的小白楊躥天長,兩人被夕陽照得紅彤彤。龍應突然說:你知不知道,鄧亞萍個子就不高!
鄧亞萍個子就不高!
這句話簡直可以裱起來,掛上墻,與‘我撲在書本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并排。十五歲的龍應,講出他人生中第一個金句。時隔多年,他依然敬佩這句話。這句話很十五歲,但包含的智慧足足有五十歲?!?/p>
他又來買水了,侏儒不在。他在另一個柜臺結了賬,問:小黃今天不值班?胖乎乎的女收銀員朝門外一努嘴。超市對面是個小公園,有個簡易的籃球場,侏儒抱著球在球場上跑,沒穿工作服,遠看像個初中生。頭發少,腦袋比身子大一號,兩腮紅艷,像戴著扭秧歌的大頭娃娃頭套。
他折回去,又買一瓶水,走過去觀戰。侏儒看見他,笑一笑,把球運過來,一腳踏住。這時他才發現,侏儒光著腳。
兩人坐在小公園假山上,曬著太陽,把礦泉水喝出酒味。他偷偷看侏儒,皮膚粉里透白,一只人畜無害的仔豬。侏儒問他信不信主,他說不信。侏儒說那你信佛嗎?他說我只信人民幣,侏儒笑得嗆了口水。進度條艱難地前進了一格。他牢牢記著龍應身上特有的松弛感,那是多年來讓他信任的東西。松弛得像草垛、羽絨被,像被暮靄稀釋了的淡紫色炊煙,像家。他必須習得它,并讓侏儒感受到它?!班噥喥紓€子就不高!”只要有個家伙把你當正常人看待,你就會馬上正常起來。
侏儒說他信主,因為奶奶信主,他信奶奶。奶奶說主會保佑你,就算你爹媽不要你,就算以后奶奶死了,主會永遠在你身邊。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假的,但主是真的。你小時候最親的那個人,就是你的主。我奶奶就是我的主。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想要一個不死的奶奶,就這樣,每人出一份心意,供出一個大家的奶奶,就是主。主就像這馬路,這公園,是公用的。你說你不信主,其實你也在這馬路上走,你也在這公園里休息。你想想,如果我們這些人不信主,那我們心里就有很多事情過不去。這么多人心里有這么多過不去的,天下就會亂。所以說,信主的人捐錢修了路,建了公園,讓不信主的人也有個清凈的去處。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加入我們,信主的人越多,馬路越寬,公園越大。
侏儒的聲音很靜,語調有涼意。皮囊是老人的,身體是小孩的,套上去之后富余太多。腦門有抬頭紋,眼角有魚尾紋,腮上有法令紋,整個人皺巴巴。烈日當頭,樹傘被風搖破,漏下許多大洞,地上有白有黑,花成一片。侏儒坐在一塊平整的太湖石上,兩邊各有一株綠植護體,看起來像個巫童。他突然生了敬畏之心,想跟這位高人求個簽,問問他這個賭局勝算如何。你覺得你是在人道主義關懷,其實是人家在關懷你。
他起身,說自己還有點事,先走了。走了幾步,才想起來伸出右手,舉到肩膀上方,朝身后搖出一句“再會”。牌全亂了,他得推翻重來。他刷了一輛公共自行車,不騎,沿著302國道推。車把被很多人握過,臟黑黏膩。他在這些看不見的手上,覆上自己的手。這邊靠近物流園,一路都是大貨車,沉默、笨重,開起來轟隆轟隆。貨廂方方正正,是臨時集裝箱房,被匆忙鏟起,從此處逃往他處。道路指示牌有藍有綠,清一色的白字,有的面朝他,有的背對他?;牡鼗闹?,一架絲瓜藤徹底干朽,野鴿子在搬遷后的廠區宿舍門口起起落落。天地灰蒙蒙像一潭污水,一顆夕陽投入,沉底,尾部溶開一縷紅。
他推著車,自覺像行者牽著馬。這行者穿著優衣庫衛衣,袖口都洗舊了。馬也非馬,馬身是高碳鋼,馬鞍是人造革,馬蹄是實心胎。如果不是王俐通過中國移動找到他,把他揪回市區,他可能會一直走到太湖邊。他的終點是一人一湖一車,剪影濃黑,煙波起伏。但現在,他在1號線入口處倒騰健康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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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全文見《特區文學》2022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