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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2年第5期|黎子:爐火、木車及其他
    來源:《西部》2022年第5期 | 黎子  2022年10月12日08:16

    黎子,1993年生于甘肅慶陽,2014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發表于《草原》《作品》《廈門文學》《廣西文學》《散文選刊》《揚子江詩刊》等刊。曾獲《人民文學》高校征文大賽一等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F居重慶。

     

    五個姐妹約好,春節一起回老家過年。人還在高鐵上,手機已叮叮當當響個不息,先到家的姐妹開始在微信群里發老家的照片。窯洞的煙囪上飄起鳥兒翅膀似的輕盈的炊煙,門前小坡上落了層薄薄的白雪,小白狗乞搖尾巴追最小妹妹毛茸茸的靴子。群里接連彈出一串熱鬧歡騰的表情包。我們有多久沒聚在一起?隔著屏幕,亦能感受到每個人熱烈跳動的心。

    高鐵抵達西安,轉春運班車。肚腹里載滿旅客的巴士像一只踽踽獨行的巨大甲蟲,搖晃著,搖晃著,從秦嶺大地一路翻山越嶺,爬上了黃土高原上一塊最大的平原——董志塬。我的故鄉便在董志塬上一座四面臨山的狹長山溝里。關于這個山溝,兒時外祖母曾講過一個故事。

    人們素來以“千墚萬峁、溝壑縱橫”來形容黃土高原,皇天后土,廣袤無垠,為啥會有這么多溝溝道道呢?說是黃土高原本來平平整整,良田萬畝,地饒土肥。有一日,天上的雨神要去南海參加眾仙家的聚會,臨走時吩咐自己的童子,西北高坡雨水缺乏,又時值暮春,麥苗正長,干旱不得,你必得勤加勘察,三日降霖,五日降雨,把持有度。這童子當時迷迷糊糊沒聽清,雨神走后興奮沖頭,終于等到了掌管降雨大權這一天!他站在天上,三時一下,五時一下,連連降雨半個月卻渾然不覺。地下早已滔天洪水無處可泄,黃土崩堤人畜皆殃。雨神回來一看,勃然大怒,情急之下,拔出發髻上的定水簪,朝著黃泱泱的洪水左劃一道、右劈一溝,忙活了三天三夜,才將大水順著溝溝壑壑引流進了黃河。從此,黃土高原上到處都是女神的簪子留下的痕跡。

    我自小被寄養在外祖母家,生長在這被群山環繞的小小僻遠村落,時間久了,便也跟著其他姐妹將外祖父外祖母喊作祖父祖母。童年里漫長無依的光陰,拿一本書去山上放羊,望著蓋在山頂上的那塊藍布似的天空,想象外面的世界。我熟悉這里的每一條河灣、每一座山峁,甚至四角天壁上白云躡手躡腳的走向。十八歲之后,考上大學去南方讀書,仿佛終于沖破這層天壁的鳥兒,從此天南地北地漂泊?;丶业娜兆?,一年比一年少。五個姐妹都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各自負擔著生活從它身上抖落下來的一枚枚果實和寂寞。日復一日,我們被無形的生活包裹著,湮沒和侵蝕著,騰不出一點空隙想想在西北高原上那個早已遁隱在記憶深處的家。

    拉著行李箱,一路踩著薄雪下了山。遠遠看見家門前的山嘴上圍了一圈人,火光盈盈里,歡笑聲一串接連一串從那人堆里崩裂出來。上了門前小坡,被說笑著的人轉身看見,吆喝著起身迎過來。村里一位大爺拍祖父的背:“不錯啊,他七爺,又回來一個孫女兒,您老今年能過個好年哇!”門前山嘴上聚在一起烤火的,原來都是村里前莊后莊的老漢們。他們手里擎著煙鍋,一人頭上戴一頂氈帽,摸起靠在墻邊的拐杖(聽說這拐杖都是祖父做的,村里老人人手一把,手掌下的龍頭上一左一右用鐵珠子鑲著兩只眼睛)。

    “快陪娃進去炕上暖暖,我們先回,要吃晌午飯了?!崩先藗冋f著,拄著拐杖緩緩消失在半山腰各個小坡上,空蕩蕩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寒冬的黃昏已垂暮,拐杖上那兩只鐵珠子做的眼睛,在白雪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仿佛在為老人們日漸昏花的雙眼尋找道路。

    吃完飯,燒了炕,晚上是姐妹們一起約好開箱子的時間。

    姐姐在餐館打工,帶回來了帶魚、螃蟹、菌菇、板鴨、醬料,都是些吃的東西。姐姐做飯手藝好,愛吃,也愛做,逢年過節總是她掌勺,姐妹們聚會更是她展示才藝、發號施令的好機會。我的行李箱里是帶給祖父的皮靴和羽絨服,其他的都是藥:感冒藥、消炎藥、頭痛藥、胃疼藥、腰腿疼痛藥、健胃消食片、中老年鈣片、專治風濕關節痛的狗皮膏藥。村子偏僻,沒有藥店,有個頭痛腦熱買藥很不方便,祖父的炕角上常年掛著幾個藥袋。舅舅們每次回家,也給爺爺帶藥?;蛟S因我自小身體不好的緣故,過于熟悉這些藥袋子,總怕它不夠。姐妹們笑話我說,你拉著一箱子藥過安檢,人家不怕你是倒賣假藥的?我開玩笑回她們,要倒賣就倒賣你們幾個,賣去深山里做媳婦,那才值錢。接著又是黏成一團嬉笑打罵起來。三妹最細心,從縣城街上提了幾碗羊湯回來,菜市場買了蔬菜、調料、饃饃、香片、姜黃,都是過年需要置辦的年貨。四妹長得最美,也最愛打扮,她的箱子里,有給母親和舅媽的銀手鐲,給我們每人一個的心型吊墜,給小女孩們頭上別的大紅色中國結發夾,一人一盒海藻面膜,一人一只不同色號的口紅。我們爭著在手臂上試不同顏色,以挑出最適合自己的。最后,大姐挑了橘紅色,我是豆沙色,三妹是玫瑰紅,四妹是正紅色,五妹最小,偏愛牛血色,涂了滿滿一唇,稚嫩的臉蛋立刻凜冽起來,五官高挺躍躍欲飛的樣子。祖父看了一眼,說,像吃了死娃娃,不能胡抹。我們跟他解釋,現在城里年輕女孩都這么化的,臉化得越白越好,嘴化得越紅越好。祖父直搖頭說:“好看不是化妝出來的,你奶那時候不搽粉不抹紅,一樣俊得很?!甭犠娓缚淦鹱婺?,我們又笑嘻嘻開著祖父的玩笑。五妹的箱子打開,里面全是零食,蘇打餅干、速溶咖啡、豆奶粉、酸棗糕、巧克力、花生、瓜子、牛軋糖……我們一邊從箱子里往外扒拉,一邊擠來擠去興沖沖商量,下次回家還是這樣人均分配、分工合作,如此就能樣樣買全啥都不缺。

    六七只大箱子在祖父的窯里排排打開,炕上、桌上、地上都是我們從外面世界帶回來的琳瑯滿目的物件。鬧騰到半夜,終于收拾好了,箱子們被一一扣上,挨個靠在墻角,靜默不語地蜷縮在窯頂投下的寸寸暗影里。

    關大門睡覺,姐妹們跺著腳卸妝洗臉,統一跑到西廈的大炕上擠著睡,商量著明天起床要干的活兒:掃窯、洗衣、蒸饅頭。哐當一聲,大門開了,小狗吠叫起來。我們起身,掀開窗簾朝外張望,是祖父。他提著兩只鼓囊囊的塑料袋,拄著拐杖出門了。

    “這么晚了,爺出門干啥去?”我驚詫道。

    “還能干啥,肯定是給六爺送東西去了。咱爺愛他哥,我每次回來帶的東西,他都要分一半悄悄帶給六爺?!苯憬阏f。

    祖父和六爺是人人稱羨的一對弟兄,兩人相貌、體形極相像,近些年做啥事都在一起。方圓百里辦紅白喜事,兄弟倆穿上各自的經典行頭(一身嶄新中山裝,一副棕色圓片墨鏡,一頂黑色禮帽),一人騎一輛小摩托,輕輕穿行在遠近親戚中間,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攔住問候:“好精神的一對老爺子!”他們臉上最相像的是一對眉毛,年輕時烏黑濃密,臨老了,兩雙羽眉微微上翹,朝兩邊輕輕垂下來,頗有仙人風姿。祖父喜歡我們幾個用手指肚去觸摸他的羽眉,他說年輕時,我們的祖母留著一對大辮子,就是看上了他的濃眉大眼才同意嫁給他的。

    年輕時,兄弟倆并不像現在這般要好。我們曾從不同人口中聽到了年輕時他們吵鬧很兇的故事版本,無論這些版本之間如何參差,總有一些重疊的部分映照了兩個人一生中某段真實的歷史。年輕時,六爺愛學習,頭腦聰慧,中學一畢業便在隊上做會計和文書。祖父則不同,他在兄弟里排行最小,自小便是祖輩父輩的心頭之愛。學堂里念書到三年級,一天考試,考到一句“燕子在檐下造窩”,他想不起屋檐的“檐”字如何寫,便站起身問先生。先生一拍桌面,考試呢,你問我來了?手掌一揮,讓他出去。他走了出去,自此再未回學堂。后來,六爺當了隊長又當村長,祖父成為一個木匠。

    接著他們各自娶了親。六爺娶了南原上竇家女兒,祖父娶了東原上拓家女兒。從此,他們長達幾十年的 “戰爭”開始了。六媳婦性情恭順,但心眼小妒心強。七媳婦直爽大方,但脾氣火爆,咽不下半口閑氣。你嫌我搟的長面偷偷給我男人多盛了半碗,我嫌你割麥子的時候在地畔上閑晃;你嫌我給娘家捎去了二兩白面,我嫌你給你兒藏了半尺藍布……這樣的爭吵晝夜不停,雞飛狗跳。一氣之下,曾祖父喝令分家,半山腰尋了一處地方,鑿了兩孔窯洞,祖父祖母便搬了進去。此后兩個女人相互見了,仍是目不斜視走過去,不打招呼,亦不點頭。她們也囑咐要挾自家男人,不許和另一家過多來往。

    姐妹們都有這樣的記憶,年少時,祖母站在坡頂的山嘴上,六奶奶站在坡底的院落里,兩人一高一低相互罵架,從早罵到晚。晌午了,兩人進窯喝口水,提了鐮刀下地,遠遠地相互罵到天黑。晌午飲牛,我和妹妹一人牽了一頭老黃牛去河灘飲水,下坡路過六奶奶家,六奶奶家的海霞姐和另一個男娃搬了只長條板凳擋在路中間,不讓我們過去。我們要過,他們不讓。我們便哭著跑回去,給姐姐告狀。姐姐聽了,“噔噔噔”跑下坡,幫我們打出一條血路來。傍晚時分,已經休戰的兩個女人再次對打起來,整個山川的燈火都被震得在冷風里一顫再顫。

    漫長的年歲里,兩個男人都不在家。六爺去了平原的鄉上做文書,祖父跟著搞副業的隊伍輾轉各地做木工活兒。

    那時還是不辨是非的年紀,上一輩的恩仇舊怨延續到我們幾個娃娃身上,我們也學著大人之間相互仇視,走路繞著那座院落,上學躲著那家小孩,夜里偷潛入果園摘她家未成熟的瓜果,扔到崖子下面去……直到有一天,我們五十七歲做事仍興致勃勃的祖母去槐樹上摘槐籽,因踏斷一根樹枝墜落下來猝然離世,我們再無力量與六奶奶抗衡了。

    然而有一天,六奶奶上了坡來,臂彎的籃子里盛了幾塊香噴噴的糖角角,角角的一面滲出黏稠發亮的紅糖。她把烤得焦黃酥脆的糖角角遞到我們手里,轉過身默默擦淚,說:“可憐娃娃,再沒人與我吵嘴了?!?/p>

    我們“哇”一聲跟著哭了,轟然滾落的淚水里或許還夾雜了些對祖母的負疚與羞慚,我們終歸是吃了別人家的糖角角,背叛了我們的祖母??!

    我們一個個長大,相繼離開那座矮矮的小山村。每次回來,站在門前山嘴上等待的,是六奶奶。我們一上坡,她便走過來,抓住我們的手,摸摸胳膊又摸摸肩膀,念念叨叨。她瘦削的雙手抓著我們風塵仆仆的旅程,仿佛那旅程有一雙翅膀,在歸家的這一刻,終于乖乖收攏,安心休憩了。

    幾年前,六奶奶也去世了,和祖母一樣,埋進了我們莊子下面的麥田里。整個村莊已空空蕩蕩,年輕人都進了西峰城,或像我們姐妹這樣,魚一樣悄然潛入祖國腹地的四面八方。村子里留守的,只剩下一些老人。他們日日和一條老狗守在自家門前一塊卸下來的石磨上,看長腳的光陰從東頭踱到西頭。光陰似乎也老了,累了,走得很慢很慢。

    祖父在門前打麥場上蓋了一座棚子,用一塊黑色的油布蓋住了頂。棚子旁邊放了七八只用老樹根做成的木板凳,板凳中央是一個用鐵桶鉆洞做成的火爐子。這爐子一年四季燒著,上面煮著趕集買回來的七塊錢一斤的碎末茶葉。水滾開,茶葉漸漸沸起來,那些河對岸,東莊西莊的老人或拄著拐杖,或騎著小小的三輪摩托車,漸漸聚攏到棚子下。祖父有一臺小音箱,里面都是些經典秦腔名曲,是舅舅給下載的?!断潞訓|》《鍘美案》《二進宮》《華亭相會》……聽得起勁兒時,有人吐了口里的碎末茶葉,跟著吼上兩嗓子。有時候,村里僅剩的幾個奶奶也過來,她們提著另外一架小音箱,里面放的是流行歌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阿爾山的姑娘》《最炫民族風》《小蘋果》《酒醉的蝴蝶》……她們中間有人去城里兒子家住了一段時間,在東湖公園門口學會了跳廣場舞,所以準備把這種潮流娛樂方式帶回村里。她們在我家門前的場院里跳了幾天,總也學不會,越跳越別扭,被爺爺們磕著煙鍋取笑,再也不來了。另尋了一處地方,三五個婆子聚起來,嘗試著再撿拾起年輕時都拿手的繡花活計。

    屋棚下方就是穿過整個村莊的環山公路,十年前修的,黝黑烏亮的柏油馬路。老人們聚在山嘴上喝茶,坡底下駛過的每一輛車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常??匆姶┲r亮運動服的年輕人騎著山地自行車從坡下馬路上駛過。天晴時每個周末都會有,祖父說,是西峰城下來的年輕人。我說,這是環山騎行,現在很流行這種運動方式。他們有時也看見一輛锃亮的小汽車從坡底下開過去?!鞍パ?,那好像是我兒子的車,我得回家去了?!庇欣先祟濐澪∥≌酒饋?,又不確定是不是瞅對了,如果不是兒子的車,白跑一趟?!皟鹤诱f,這個月末會回來一趟的?!崩先俗炖锖觳磺迥钸吨?,又坐下了。

    這一堆人里,六爺從不主動站起來,他家的兩個兒子,只有過年才回來一次。祖父也從不急著站起來,因為這是他家院子,如果兒子回來,車子會直接開到棚子跟前。開黑色汽車的,是大兒子。開白色汽車的,是小兒子。

    屋棚下大多數光陰都被一張寂寞的篩子輕輕地旋著、篩落著,沒有任何一輛汽車來打擾,光陰密密地縫綴秋天的雨水和冬天的白雪。在這被雨水和雪花所籠罩著的空間里,六爺坐在上首,引導著人群的話題,上至中國和美國的關系,下至誰家孩子大學畢業沒找到正式工作,在大城市里送外賣呢……祖父不愛說話,總在旁邊默默聽著,把爐子里的柴火續上,或在喧鬧的人群邊上一個人做著他的手工活兒。像兒時愛好的那樣,他給一塊石頭鑿出眉眼、畫出臉蛋,給一塊盤木樹根雕出龍鱗,再鑲上兩顆眼珠子。屋棚的四面,掛滿了堆滿了他做的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有次,崆峒山一位文化學者進入村莊收集隴東民謠,看上了祖父的這些東西,要收走放進崆峒山博物館?!斑@些都是珍貴的民間藝術?!蹦侨藢ψ娓刚f。祖父不懂什么藝術,但他樂意那人喜歡他做的東西,說:“想拿什么就拿吧?!蔽幕瘜W者收走了祖父做的一對木雕龍鳳、一尊石刻菩薩、一只樹根板凳。臨走時,他看到了倒掛在院墻上的地轱轆車車說:“這可是個老物件啊,這是咱們董志塬幾千年農耕文明的象征!”那人推走了木轱轆車,塞給了祖父幾百塊錢。

    有一年正月二十逛廟會,祖父和六爺專門騎著小摩托去崆峒山跟廟會,在一孔裝飾得花花綠綠的窯洞里看見了自己的木轱轆車,上面綁著大紅的緞子,下面立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字。有人正圍著拍照。六爺擠過去念牌子上的字,轉身回來告訴祖父:“是介紹木轱轆車的歷史和作用的,現在這年輕人,連農具都不認識了嗎,花錢進來看這做啥?”

    祖父回家后,花了半年時間,挑選木料做了一輛木轱轆車。他說:“你們以后要是都結婚了,過年回來,這轱轆車給娃娃們當玩具車?!?/p>

    年關將近,姐妹們的大掃除任務風風火火地進行著。我們掀了祖父的褥子,拆了祖父的被子,全部換上新的。哄著騙著叫祖父從里到外換上新衣服?!皳Q它做啥,換了新的也穿舊?!弊娓傅挚沟??!澳遣灰粯?,新年新氣象?!蔽覀儑\嘰喳喳將新買的褲子襖子統統給祖父披掛上身。收拾舊衣時,發現祖父的衣柜里不知何時住了一窩老鼠,抽出一件線衣,小老鼠們四散而逃,跑出了窯門,在院子里胡亂奔逃。收拾衣柜的四妹早已尖叫著與老鼠一同跑出來,在院子里哭喊著轉圈圈。姐妹們聽聞,都拾起笤帚去追趕那些肆逃亂竄的老鼠仔,院里頓時亂成一片。

    打到最后,似乎變成了一場娛樂游戲,呼喊蹦跳著,變得又驚又喜起來。只有大姐很生氣:“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抱出來,全部洗一遍?!蔽覀兤财沧?,都不怎么樂意,寒冬臘月的,這兩天凈干粗活,雙手都要開裂啦!但我們無人敢在姐姐面前偷懶,乖乖順從著端了老鼠的老窩,把柜子里陳年累月和著灰塵的舊衣服拿出來洗一遍。

    過年那幾天,門前場院里停滿了一排小汽車,親戚朋友們陸陸續續地來了。舅舅們張羅著寫對聯、貼門神、拜灶爺、掛燈籠,舅媽姑姑們都擠在廚窯里搟面、炒菜、做羊湯。輕盈的白雪落下來,被紛亂的鞋跟一遍遍踩踏,變成一串稀泥做的腳印,印在東廂房、西廈子、上窯和下窯之間。站在窯洞門口望出去,仿佛四條延伸至不同方向的道路,明明相互之間存在聯結,可這種聯結如此微弱,腳一踏便斷了,雪一落便看不見了。

    院子里人群喧鬧、熱氣騰騰,偏不見了祖父的身影。我出了大門去尋祖父,看見他一人坐在門前山嘴上發愣,手掌下捂著爐子里一星微弱的火苗。雪似乎密起來了,撲簌簌落滿祖父的背影,落滿門前的土坡,落滿河對岸一座座高大的山峁。祖父仿佛一尊自己雕刻出來的石像,是這山川白雪中過于靜默的一筆。

    我不禁淚落下來,走過去拽祖父的胳膊。

    “已習慣了?!彼f,“你們不再的時候,天天坐這兒等你們回來。你們都回來了,還想在這兒坐坐,好像等的人還有沒回來的?!?/p>

    祖父朝西莊里稀疏的院落遙遙望去,指著一家院子,說:“那家院兒今年也空了。老家伙死了,孫子在城里酒店做廚師,兒子媳婦在城里掃馬路,他們要在城里買樓房,今年沒人回來過年了?!?/p>

    我攙祖父起身朝院里走去。踩著白雪小心翼翼而行,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這個家,或許很快也將成為一座空院子了。

    過完年,舅舅再次商議接祖父去城里住的事。祖父搖頭,不去。再說,還是搖頭,不去。

    “為什么???關鍵是離這么遠照顧不上,爹你這樣讓別人怎么看我們?”

    “誰要你們照顧,管他別人看法呢!城里我住不慣。我就喜歡這山疙瘩里,活一天是一天,死了,挖個坑,埋你媽旁邊。墳邊的柏樹我已經種好了,大雪天回來也綠油油的,能找見?!?/p>

    舅舅生氣,轉身出門。

    姐姐在身后悄悄說:“祖父不愿意進城,是因為舍不得六爺。他走了,就剩下六爺一個人了?!?/p>

    我們這才恍然想起,這些年,祖父與六爺的關系似乎日益緊密。剛開始,我們很不樂意千里迢迢帶回家的東西祖父都要分一半給六爺。后來我們漸漸發現,一生不會做飯的祖父,老了也沒有學會這項必備的生存技能。舅舅們帶回來的冰箱里塞滿的肉、蛋、蔬菜,放壞了,也原封不動放在那里。祖父唯一會做的飯,就是煮掛面。倒是六爺做得一手好飯菜,常包餃子、燉肉、炒雞蛋……每逢做了好吃的,輕輕過來掀起祖父的門簾,走,今兒不開火了,我做了好吃的。祖父便像個孩子似的跟著他的哥哥出了門。十幾步開外挨著的另一座院落,就是六爺家。祖母去世后,我們就把家搬過來與六爺家做鄰居了。

    年后,我們姐妹提著吃食禮物去隔壁看六爺,進了院子,驚了一跳。兒時深深恐懼著的這座總是緊閉著大門的高墻院落,窯面上的黃土已層層剝落,崖面上長滿了刺荊、酸棗樹和椿樹枝。兩孔窯洞早已荒廢,無人居住,六爺住在靠近大門近年政府出資建造的一間彩鋼瓦板房里。進了屋,光線昏暗,十五瓦電燈的搖搖晃晃中,仍能看見六爺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窗邊木桌上,攤開著一疊宣紙,旁邊放著毛筆,六爺還練字呢。他笑笑,閑著沒事瞎練的,現在眼睛看不清了??贿叺幕馉t子上搭著一口小鍋,里面煮著黃酒,熱氣翻滾著已煮開了。六爺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嘗了一口,澀中帶甜,勁兒大。祖父喝得最多,喝空一杯還要一杯。黃昏的時候,他已喝醉,紅著臉說起年輕時的往事。

    初七之后,雪終于停了,姐妹們再也停不住,各個嚷嚷著要走,開學啦,上班啦,要扣獎金啦,快沒有車票啦。

    大雪剛過,山路已被積雪封鎖,舅舅們的車子無法開下來。我們只能拉起各自的那只大行李箱子,走路上山。

    我們要走,祖父跟著也要走,肩上扛起一只大木板,要把我們送過河?!笆瘶蛩?,說是花一百萬造的橋,才用了幾年,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塌啦!”村里的老人再次聚集到我家門前,烤著火,口中說的都是過年期間大橋突然塌陷的事。

    “爺,橋塌了,你扛一張木板下去也不頂事啊,快放下來?!蔽覀儕Z下祖父肩上的木板。趁不注意,祖父又扛上了肩?!罢Σ豁斒?,”他說,“我一早下去查看過了,有一處小路,搭了木板就能過河?!蔽易哌^去將木板奪過來扛在自己肩上,一時妹妹姐姐也來搶?!皟蓚€人抬,一人一段路,人人有份兒?!苯憬惆l話了。我們戴上手套,裹上圍巾,出門了。

    行至河邊,遠遠看見那橫跨兩個村莊的巨大宏偉的石橋,從中間攔腰截斷,跌落下去,像一個失敗的記號矗立在村莊悠長的臂彎里。河面上結著薄薄的白冰,薄冰下渾濁的河水發出沉悶的響聲。

    從前的小木橋仍悄無聲息地存在著,孤零零地懸掛在一片空寂里。祖父用拐杖撥開葦稈,將木板搭上去,讓最瘦的五妹上去試了試。她順利過了河,剩下的姐妹拉著箱子磕磕絆絆跟了過去。只有祖父一人,留在河岸那邊。不知何時,祖父的新外套衣襟上沾滿了爐灰和泥巴,而我們再也無人留下為他洗洗這件衣裳了。他晃晃手中的木杖,又把頭上的帽子拿下來揮了揮?!暗搅四銈兊牡胤浇o我打個電話?!彼偸怯涘e我們各自所在城市的名字。姐姐在西安,我在重慶,三妹在廣州,四妹在西寧,五妹在鄭州。他總把順序記錯,但這些城市他記得,看新聞和天氣預報時會格外關注。哎呀,廣州來臺風啦,西安又是高溫,青海五月還下雪啦……七月里,周末他叫村里路過的年輕人幫他撥電話,打給我,他在電話里著急地說:“霞霞,我在新聞上看到重慶發洪水,把街道都淹啦,你待在樓頂上,千萬別下去?!?/p>

    我哭笑不得,說:“爺啊,我住的十九樓,又在山上,地勢高,淹不到我的?!?/p>

    我們又蹦又跳地跟祖父揮手,喚他趕緊回去。他點點頭,仍是站在河岸另一邊,一步不肯挪動。等上了半山腰,四妹走壞了一只鞋跟時,我們仍遠遠地看見,祖父立在河岸上,像一棵身負滄桑的楸樹,盡管樹皮上傷痕滿布,身姿仍朝著天壁站立得筆直,站立成一道永恒的光陰。我們終于登上山頂,再回頭看,看見那棵樹緩緩地轉身,朝著來路踱回去了。柔軟的白雪覆蓋了他眼前的道路,那道路彎彎曲曲,拐進村莊,上了坡,走到一間棚屋下面。棚屋下坐著一堆跟白雪一樣蒼老的人們。人們擺弄著手邊的爐火,說著話,臉上的皺紋像火苗一樣笑了。

    我們站在山頂,遙遙地看見了那簇火苗,那么亮,那么暖,仿佛將我們歸往異鄉之途的道路也照亮了。淚水無聲滑落,滾落在腳邊的雪窩里。雪邊的腳步轉身遠去,踩著一串厚重腳印,上了停在不遠處的一輛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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