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10期 | 盧秉瑞:過不完的夏天(節選)

盧秉瑞,1999年生,內蒙古人。本科畢業于廈門大學,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
從近乎昏迷的午睡中醒來后,她覺得全身都沉甸甸的,翻了個身,手腕被什么東西膈住了。她把手摸索到羊毛氈下面,握住那東西,費了好大力氣才抽出來。端詳了一會兒,她發現抬頭的時候自己臉會被像一個葫蘆一樣拉長,低頭的時候臉又會被像一個面團一樣捏扁。她覺得手腕有些酸了,然后看到手里是一把小臂長的砍刀,刀刃鋒利,閃著幽幽的寒光,還帶著些棕褐色的印記,就又把它放了回去。要到晚上了,她想??墒菑目簧夏寝脻M滿當當的汽車坐墊圍成的坑中起身時,她才透過窗戶上貼著的已經發黃的磨砂窗紙卷邊看到了外面的白光。
她站在炕上,頭剛好露出那個坑,只能跳起來摸到墊子上靠里放著的白色連衣裙。將裙子扯回來的時候,指甲不小心摳掉了裙子邊的一顆水鉆,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顆水鉆從被子的褶皺中拾起,放在手心。換好連衣裙,在炕沿邊的瓷磚坐下,她覺得很冰涼,但是很舒服,就把掌心也貼向瓷磚,等到接觸皮膚的瓷磚已經完全和身體一個溫度后,她將身體向前慢慢挪動了一點,雙腿向下蹬直探向地面,等到屁股已經完全離開炕沿,只有腰還緊緊貼著那個銳利的直角,馬上就要堅持不住時,她的腳終于踏到了堅實而冰冷的大地。她繃起腳尖左右探索,找到她的鞋子,然后踩了上去。系好鞋帶后,那顆水鉆早已從她的生活和腦海中消失不見,她去廚房搬來了那個凳面與腿架分離的紅色小鐵板凳,將凳子放在縫紉機旁邊,踩上去剛好照到貼在墻上的那塊窄長裂紋的鏡子邊角料,她端詳了一會兒鏡子中的自己,目光開始游離,她看到縫紉機上白色線團的毛邊在微微震顫,灰塵充斥著這間屋子洋洋灑灑地懸浮,她看見天花板斑駁泛黃的墻皮依稀曾經是花朵的樣式。她在鏡子里看到窗沿角落里有一個發光的小玻璃瓶,于是走下小板凳去找那個瓶子,是個積灰的小香水瓶,她搖搖玻璃瓶,對準自己噴了好多下,然后將玻璃瓶隨手扔到一邊,出門去了。
走出涼房,突然的光亮讓她眼前變得霧蒙蒙的。涼房前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棗樹,一口壓水井,和一片種花和蔥的園地,院子前有一排臨街的門市,這些都屬于同一個鑲金牙的蠟黃色男人。等到眼睛適應了光亮后,她先是看到涼房門口的炭堆里長出了一株高挺的向日葵,居然不是黑色的,她想,肯定是誰將瓜子扔在這,然后連綿的雨澆灌了它。她走過去,撥弄起向日葵中間的瓜子,拔了一顆下來放到嘴里嚼了兩下,然后吐在地上。她抬頭望了望天,發現向日葵居然并不面朝著太陽,于是左手捏住向日葵花盤的后頸,將花扭向太陽,可一松手,花又調轉了回去,她蹲下來,兩只手握住向日葵的稈子,用力向左旋轉,卻不小心折斷了花稈,攔腰折斷的向日葵頭垂在了漆黑的炭堆里,她想到小姨家冬天用長長的葵花稈燒火,也要先攔腰折斷再放爐子里,她喜歡葵花稈在爐子里噼里啪啦的聲音和那股脫水植物炙烤的焦香。然后,她又被園地里長勢喜人的兩株花吸引了興趣,那花在九原開得到處都有,并不稀奇,而且一枝自上到下開得又大又滿,花瓣像皺紋紙一樣粗糙,又是那樣庸俗的粉色,她常摘下來一朵撕開它的花瓣敷在指甲上,可以染出一些淡淡的色彩。玩了一會兒,她感到無聊,就走向那排門市,揪著拴在鎖眼的毛巾,拉開了后門進去。他們都在看比賽。母親看見她進來,喊她睡起來喝點水。我回來再喝,她說,然后穿過門市走向前門的大街,留下母親在身后的聲音說,最近別亂跑。
她奔跑著,在門市前的水泥空地上。這排門市并不緊連著街道,為方便停車。這一條街都是和汽車相關的營生,汽車裝飾、汽車維修、汽車換胎、洗車……所以街上總有一股車味,聞了叫她想起過年回奶奶家搖晃擁擠的大巴車,就有種想要暈車的沖動。也許那只是汽車換機油常發出的刺鼻黏膩,因為地上總會滾來幾團抹著黃黑色機油的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衛生紙,滿地都是。她跑著,聽到沿途的門市里傳來歡呼聲。
那是二〇〇八年的夏天,奧運會正如火如荼地在遙遠的北京舉辦,老師說這是一場國際的盛會,我們期盼了很久才獲得的榮耀,是向世界展示我們國家的機會。這樣的盛事,使得九原這個小鎮似乎都彰顯出一派雍容氣度,店家們在門口掛上了國旗,大街小巷都在放著“北京歡迎你”,那個夏天,九原也是北京一部分了。對了,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別多,門市前那條不寬不窄的馬路上積滿了小腿肚那么深的雨水,活像一條土黃發紅的河,如果不踏進去,它那樣靜水流深的氣度會讓你以為這是一條怎樣深不可測的河流。這樣的積水,兩邊的門市沒什么生意,店主們每日長吁短嘆。但這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穿著涼鞋,專不走大人們擺好的板板正正的磚頭路,非要從河里淌過,濺起的水花越大越好,還要用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頁疊成一個個小船,比賽誰的船游得更遠,玩累了就回去吃飯,去看奧運,快活極了。
她邊跑邊想,先到街中間的胖大爺家找小胖,然后到街尾的美發店找小偉,這樣的安排很合理,她對自己表示了肯定。
到小胖家門市的時候,小胖正趴在柜臺后面的電腦上玩連連看,那是她見過的第一臺電腦,之前她總把一個硬紙板對半折疊后在下面那半張紙上畫上一些方塊,然后用手指在那些方塊上敲敲打打,假裝自己在忙碌地工作。所以當小胖向她招手讓她來和自己玩時,她脫口而出,不了。胖大爺和胖大娘坐在柜臺前的沙發上看著奧運會賽跑,見到她忙喊小胖別玩電腦了出去和朋友玩,小胖說馬上,過了這關就不玩了。她想去看看小胖怎么玩電腦,卻被胖大娘叫了一聲,拍拍旁邊的沙發讓她坐過去等,她過去坐了,皮沙發冰冰涼涼,她覺得這觸感很熟悉,但是怎么也想不起來。沙發前的小矮茶幾上擺了很多吃的,切成兩半的西瓜,每半都沒吃完,勺子還在里面,一半被規整地吃掉一半,另一半被從中間吃了坑出來,西瓜子灑了一桌子,還有熟得發黑的芝麻蕉,幾袋瓜子,滿滿一個透明玻璃碗的開心果……母親過年的時候會給姥姥家買一些開心果,父親就會囑咐姥姥不要擺出來,留著自己吃,姥姥就會把開心果放到西臥室的頂柜里,每天晚上捏著吃幾顆。她不知道開心果為什么叫開心果,也許能吃到的人都很開心,她有一年曾把開心果的殼收集起來放到她空閑的小魚缸里留著,想著等到吃完后可以把這些殼拿出來舔,很香,但是有一天放學回家后,她發現殼和魚缸中死去的那些小金魚一樣,被倒進馬桶沖掉了。
怎么這么大的香味,胖大爺突然打噴嚏說,看了她一眼,小娃娃還噴香水呢。她覺得身上的血一下子被抽空涌向了腦袋,嗡一聲,她張張嘴,呆住不知道該說什么,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去想胖大爺那聲頭重腳輕的噴嚏的腔調。胖大娘剜了一眼胖大爺,肯定是慧慧給她洗衣服噴的,慧慧人家洗衣服可能往水里噴香水了,胖大娘捏著嗓子說。胖大爺努努嘴,心領神會又故作呵斥地笑了。
走吧,她看到小胖關了電腦走過來對她說,他們又一起跑了出去。
他們跑到街尾的美發店時,店里正忙得火熱,街上沒有生意的人們都趁這個時候來捯飭自己。她站在門口,看見小胖穿過一排頭被罩到圓蓋子里的女人,擠到那個坐著正在推頭的男人旁邊,男人被推子推過的頭發飛到了小胖臉上,小胖往后一跳,抹了把臉,沖正在理發的小偉媽媽喊,小偉在家嗎。她看見小偉媽媽用紅繩綁住的那條又粗又亮的麻花辮一甩,轉頭喊樓上的小偉,小胖來找你玩了,快下來。
夏天一棵樹上的蟬發出來的聲音頂得上一個最爛的四輪車發動機,站在樹底下,蟬尿就劈頭蓋臉地落下來,拿胳膊一抹,濕膩膩的。他們站在門口等小偉時,她正百無聊賴地低頭踢著地上的啤酒瓶蓋,然后一雙穿著黑色人字拖的大腳就出現在視線里,她抬頭看到了黃毛,小偉家美發店的學徒。她常見黃毛在這條街晃蕩,染一頭黃發,走起路來身上的鐵鏈子咣當作響,流里流氣不像個好人。黃毛低頭看著她,笑嘻嘻地掏出一張一百元疊成的愛心和她說,去拿給你姐姐慧慧,就說是我給的。那愛心疊得丑極了,歪歪扭扭的折痕,連最后那八個小角都沒掏,她一把接過那個愛心從中間的縫撕成兩半,朝他仰頭大喊,那是我小姨,不是我姐姐,你要給自己去給。你敢撕我的錢,你知不知道撕錢是犯法的,黃毛板起臉來說,從地上連忙撿起那錢,毀壞人民幣是要被抓進公安局里面去坐牢的,待會兒就有人來抓你了,他晃著手里破碎的愛心,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她將信將疑地看著黃毛,試圖探索出黃毛在恐嚇她,還是確有其事。
你們在干什么?小偉出來了。黃毛立馬說沒事,然后把手上暗紫色的濕毛巾搭在門口的架子上,溜回了店里。小偉看看黃毛,扭頭轉向了她和小胖,走吧,小偉沖他倆說,我有事告訴你們。小偉嚴肅的神情感染了他們,他是他們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知道很多他們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小偉的爸爸是一名警察,小偉也立志成為爸爸那樣保家衛國的人,在她和小胖的心里,都很佩服小偉。她將剛才黃毛說的事暫時拋在了腦后,和小胖換上同樣嚴肅的神情,三個人一起向他們的秘密基地走去。
他們的秘密基地,就是小偉家門市過條馬路的平房區,那里有一家地基很高的超市,一個夏天盤旋著很多蒼蠅的旱廁和二十幾間平房,住的多是一些老人,因為平房多,巷子也多,他們常在這邊玩捉迷藏。走到那棵大柳樹樹蔭下的時候,小偉望了望左右沒人,才招手叫他們湊近。
九原出大事了,小偉說。世紀城,前兩天有人被殺掉了,噓,是一個阿姨,住在世紀城的車庫,晚上回家的時候被殺了,挺晚的時候,就在家門口,馬上就要到家了。她是大召人,來九原給孩子陪讀,孩子比我們大點,她死的時候孩子還在屋里睡覺。怎么死的?好像是被人抓住頭撞到地上,就死掉了。兇手現在都沒抓住,我爸爸這兩天每天在單位加班,就為了盡快抓住兇手。小偉頓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句,我偷偷聽到我爸爸和我媽媽說,阿姨的腸子都被從下面掏出來了。下面是哪里?小胖壓著嗓子問。小偉瞪了一眼小胖,你說是哪里?小胖想了想說,腳底板嗎?小偉發出一聲嗤笑,對她說女孩子不能聽,然后湊近小胖說了什么,小胖恍然大悟。
陰了一天的天氣,在那時突然放出了太陽,小偉和小胖說話那陣,來了一陣風,云一下子被吹散了,夏天的烈日就那樣忽然傾瀉下來,她抬起頭,白光從柳樹的葉子縫隙照進來,晃得她瞇住了眼,那陣風將那段土路上的黃土卷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旋風景觀,一個白色的垃圾袋被卷在旋風的中央,左右飛舞,體態舒展,看起來很美。她看見小偉和小胖的頭上開始蒸騰出熱氣,細密的汗珠在額角滲出,兩個靠近低聲交談的上半身微微顫動,涼鞋上還有沒干的淌水過路的水點,但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最終留下一個扁圓的水痕。她聽到小偉和小胖說的是屁股,她知道小偉說得不對,雖然從沒有人和她說過下面是哪里,但是她知道那不是屁股,母親說那個地方是小雞雞,可她后來知道女生沒有雞雞,她沒有告訴他們她知道這個,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小偉也不是什么都懂,她想。
總之,你們可千萬不能往外亂說,小偉總結道。她和小胖點點頭。我們玩捉迷藏吧,小偉提議,然后立即獲得全票通過。
夏天的九原,白晝久得好像永遠不會消失,他們玩了很久,久到精疲力竭,太陽也只微微露出一點下山的意思。然后他們約定,這是最后一局。這局是她來找人,趴在墻上,她數到89的時候就沒有繼續數下去了,轉過頭來,她直接跑向了那條窄巷子。其實那不能被稱為一條巷子,只是兩家的墻壁之間留出的一條縫隙,剛夠一個孩童側著身子擠過去,他們總喜歡藏到巷子后面那一排老舊的平房,有時候甚至會爬進那些人家的矮墻里,靠著墻根蹲下藏起來。她擠過巷子,在那排平房里找了起來,找遍了所有他們平時會藏起來的地方,卻還是沒找到任何一個人。
太陽是在一瞬間落下的,眨了個眼的功夫,世界就被熄滅了。她迫切地想結束這場已經沒有樂趣的游戲,走在路上,碎石子碾著腳心,也許我應該大喊認輸,她想。深呼一口氣,又終于沒有喊出來。她繼續向前走,走到了這排房子的最后一間,墻根邊放著一個給動物喂食的大石槽,她使勁踹了那石槽一下,石槽一動不動。然后她伸腿踩了上去,不寬的石槽邊沿使她站得搖搖晃晃,她趕緊扒住了面前窗戶的邊框。站穩后,她向窗內望了一眼。
男人正背對著窗坐在炕邊整理一團繩子,他已經謝頂了,兩側頭發斑白,穿著一個紅黑相間的滌綸外套,那團繩子很粗,男人很快就理順了,然后他站起來,搬來一個暗紅色椅子站上去,將繩子一頭扔過了房梁,打了一個漫長的死結,他用力拽了拽那個繩套,然后走下了椅子,重新坐回到炕上,幾乎只坐了兩秒,又立刻站起身,走向廚房,亂刨了幾下,然后在水甕里拿起銅瓢舀了一瓢涼水,喝了下去。他重新站上了椅子,面向窗戶,盡管一直低著頭,她看到了他的臉,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以至于她后來和人描述起來,都只能回憶起那是一張實在普通的男人的臉,如果你偶然在路邊碰到,既不會感到親切也不會感到警惕,一生中你會碰到無數這樣的人。男人站在凳子上,閉上眼,將頭伸進了繩子,然后松開手,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還沒有死,看了一眼腳下踩著的椅子,男人笑了。他重新用手調整好了繩子在脖子的角度,下巴向下探了探,繩子剛好卡在他脖子的溝壑里,他滿意地放下手,然后腳試著將椅子帶得傾斜欲墜,這次嘗試很成功,他好像受到了驚嚇,連忙將椅子恢復了原位,并在椅子上重新踏了兩下,確保非常平穩。她看到男人長舒一口氣,再次調整了繩子位置,開始抖得像篩子一樣,然后把椅子踢倒了。
她看到椅子重重地落到了地上,砸出一個大坑,坑里涌出了湛藍的海水,屋子一下子就被海水填滿了。男人在海水里憋著氣,臉漲得通紅,兩只手臂在水中四下揮舞,兩條腿前后交替擺動,腳一下一下蹬著踩水,男人的搖曳緩慢而富有節奏,每下都引起身旁波光粼粼的水紋,他在原地游啊游啊,然后慢慢停止動作,淡黃色的排泄物在男人的褲襠彌散開來,然后融進整片海里。她覺得好像自己也有些喘不上氣來,隔著玻璃,她想起向往了很久的水族館,想起像啼哭著的嬰兒的白鯨,想起一座小山樣的海龜,想起成群結隊閃著銀光的魚群,想起裝開心果的小魚缸里被沖進下水道的翻著肚皮的金魚,想起柳樹邊貼著裸女小廣告的臭氣熏天的旱廁。她跳下去,趴在石槽上嘔吐起來。
呀,這個娃娃怎么了,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路邊走來,問道。她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從石槽上爬起來,沒吐完的唾液掉到面前的土路上滾成了幾個泥點,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窗戶,白熾燈在吊頂上左右晃蕩著,她沖老人指了指那窗戶,拖著踮麻了的腿向外走去。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穿越那個窄巷子時,走到中間,她覺得幾乎就要卡在縫隙中去了,前胸后背的墻都在向她擠壓過來,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一點點扭動著頭的角度,白裙子蹭著前后滿是土的墻面,用手使勁推開面前的墻,終于逃脫了出來。
她跑著,跑到數數那個地方,小偉和小胖正蹲在地上拿著樹枝玩寫田字。你們藏在哪了,她問他們。我們就藏在那邊的柳樹后面,以為你很快就能找到我們,誰知道你往巷子后面跑去了。我覺得過了好長時間,她說。還好吧,沒多久,他們說,我們回家吃飯吧。他們一起牽手往回走去,路上小胖和小偉互相打鬧,小胖差點把小偉的褲子拽掉,小偉差點哭出來,他們鬧作一團。我們以后不能再穿那個巷子了,她對他們說,我們一直在慢慢長大,剛才是我最后一次能穿過巷子,以后就再也不能了,如果你在穿巷子的過程中長大,就會被永遠卡到巷子里。
小偉先到的,店里已經沒什么人理發了,只有幾個阿姨還坐在椅子上等頭發燙好,互相閑聊著什么奧運、兇手、菜價。黃毛站在門口收毛巾,看著他們三個遠遠跑過來,目光停到了她身上,黃毛關切地問她怎么這么狼狽,她搖搖頭。那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你小姨,我能請她吃飯嗎,黃毛攪著手里的毛巾問她。我回去問問吧,她胡亂應了下來,黃毛眼角的笑紋飛上了天。
等她回到門市的時候,母親父親正在和小姨閑聊,她聽到母親說,這人沒了,名聲也臭了,警察要查兇手,把手機里的聯系人查了個遍,發現這個女人說是來給娃娃陪讀,結果在街上混的好幾個男人,都是有家庭的,全被叫去問話了,問完才全放出來,兇手還沒找到。父親說,那看來這個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啊。那也可憐了哇,在家門口被糟蹋成啥樣,作案的真不叫個東西,母親罵道?;刍坌∫套谀?,低著頭一言不發??吹剿驹陂T口,小姨示意了母親,母親便沒有再說下去。玩成野孩子了,母親看著她說,我昨天剛給你洗的衣服今天就穿成這樣。她撅了撅嘴。我去熱飯,母親說。父親聽罷也起身出去串門。
她覺得小姨好像松了一口氣,然后她想起白天的事。那個黃毛要給你一個愛心,一百塊疊的,還讓我問你能不能請你吃飯,她和慧慧小姨說。那錢呢,你收了?小姨問。當然沒有,我給他撕掉了。小姨終于笑出了聲。她看到小姨笑了,繼續說,我覺得那個黃毛配不上你,一看就不是好人。這是真話,她還沒見過幾個比小姨好看的女孩子,雖然小姨并不常穿什么新衣服,最近又留起了厚重得遮住眼睛的劉海,但是誰能說小姨不是好看的呢,尤其是那雙大眼睛,誰看了不說漂亮。
黃毛說我撕了他的錢,會坐牢,是真的嗎,她問小姨。小姨緊張起來,會這么嚴重嗎,小姨說,你還在念書,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是我撕的。對了,小胖家有電腦,我吃完飯以后可以讓小胖幫我在電腦上查查,她說。好辦法,小姨點頭。小姨,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查查,她央求道。我就不去了吧……再說,我也不會用電腦,不認識幾個字,你去就行,小姨說。
母親端菜出來的時候,她和小姨正在看奧運會的跳水比賽。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些運動員們在入水前竭盡所能地展現著身姿動作,最后卻要比誰濺起的水花小,為什么不能比誰濺起來的水花大呢,越大越好,越大分越高,大得像一個扔到水里的炸彈,多么漂亮,多么壯觀。如果我是評委,我就要改規則,她說。母親聽到她的規則大笑,說人家什么比賽有什么比賽的規則,專家定的肯定有人家的道理,哪能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她嘟囔著,他們就不會犯錯嗎?
看著藍色的泳池,她想到下午看到的那片海和海里那個人,她剛想告訴母親和小姨她們,被母親的另一個話頭打斷了?;刍劢衲暧卸辶税??母親問小姨。小姨說是。母親說,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倒有娃娃了,你現在沒有男朋友?喜歡啥樣的,姐給你介紹。聽著母親和小姨的問話,她想,算了,這里沒有我說話的份,然后拿過筷子吃起飯來。
她聽見小姨喏喏地回母親說,還不想找對象結婚呢。小姨低下頭,蠟黃干枯的長劉海幾乎要遮住整個眼睛,在眼窩處投下一片陰影。也能找了,挺大的姑娘,好好眼擦得亮亮地找個對象,就不用再回鄉下種地了,你看你爸媽一輩子當農民受苦受成啥樣,你爸爸還是個不省心的,母親說,最近他又找你要錢了?小姨沒說話。別給他,他拿上不是吸料子就是去湖上打牌,你好不容易掙兩個錢都被糟蹋了,你自己攢著,啥時候不夠了再和我說。謝謝姐,我知道,小姨低聲說。
跳水比賽結束了,母親去涼房洗碗,她和小姨換到電影頻道。電影里的日本人在村子里燒殺搶掠,對村子的女性意圖不軌,小姨立馬換了臺。其他臺都在播著新聞,小姨一個人看著,她不感興趣,就撿起門市里地上有人不要的雨刷器當劍玩。握住雨刷器的一段,她揮著寶劍四處斬妖除魔,穿梭在蕭風瑟瑟的密林之間,與江湖中人人恐懼的大魔頭展開生死較量,就在她最后瀟灑地致命一擊時,魔王發出了一聲尖叫,雨刷器重重戳在了小姨的腰上,小姨吃痛地看了她一眼。她很慌亂,想要道歉,卻做出了一個鬼臉,然后舉起手揮舞著叫小姨花姑娘。她從來沒見過小姨這么生氣,小姨搶過她的雨刷器,朝她屁股重重打了一下,說叫你不學好。她覺得屁股火辣辣的,一股疼痛與羞恥混雜的情緒將她淹沒,她忍著眼淚轉過身將小姨狠狠地瞪了一眼,早就忘了小姨能幫她頂罪的好,然后又跑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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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