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2年第10期|劉廈:當老來臨
1.那么多人都老了
當我從十幾公里外的縣城回到家,一下車,便進入了深秋。離開了忘記季節的城市,會清晰地意識到,季節不會忘記每一個人。季節不會忘記時間里的一切,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被秋風吹透。
院中那神采各異的香椿樹、山楂樹、柿子樹,如今都稀疏了,地上的落葉總是跟著秋風的節奏,刺啦刺啦地與大地摩擦。這些聲音多么惶恐和倔強,像一個人孤獨而疲憊的腳步,又像他不屈服于現實的咆哮。
當我回到我的村莊,突然,我看見那么多人都老了。
一次在胡同中,我看見胡同的南頭蹣跚而來一位老者,拄著拐杖,一只腳向前挪動的距離超不過另一只腳。我問正好路過的鄰居:這是誰呀?鄰居說:這不是魁忠嗎?聽到她的回答,我脫口而出:怎么老成這樣了!
魁忠八十四歲了,有這樣的體態并不奇怪,但和我半年前對他的印象相比卻是天壤之別。他住在村南頭第二家,自我記事起,就看著他每天穿著中山裝,騎著自行車,來往于我家門前。風雨無阻長在地里。這么多年來,仿佛他從來沒有變化,他五十歲的時候是那個樣子,他六十歲的時候是那個樣子,他七十歲、八十歲的時候還是那個樣子。想必他自己已經忘了他是多大歲數的人了。但半年前他的老伴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從那以后他就一下子老成了八十多歲。另一個年輕的女鄰居在門口搭話道:這是愛情的力量。是不是愛情的力量且不去論,我能夠確定的是,他習慣了的生活瓦解了。
剩下他一個人后,他一定要跟著兒子一家吃飯。雖然他和兒子是一個院里,但多年前就分伙了,因為兒媳婦嫌他臟?,F在更臟的他每次吃飯都會被單獨安排在一個小桌上。兒媳在外面說他愛搶肉吃,笑他經常因為想老伴兒而泣不成聲。
或許一個人的生活讓他陌生得不知所措,或許他想用身邊走動的人,用還有人喊他吃飯來證明自己還在生活中。生老病死是常事,但當死亡近在咫尺,人能夠像接受這個常理一樣接受自己的死亡嗎?我分明看見很多老人恐懼的目光,看見有那么多老人死皮賴臉往兒女的生活中湊,或是獻殷勤,或挑理找茬,這又何嘗不是對那恐懼的抵抗呢。
鄰居聽說我們回來了,便時不時地有人來玩。鄰居蒼芬架著助行器來了,她半年前從床上摔下來,摔壞了胯骨??吹剿?,仍然讓我驚訝于她如此老了。那老不僅是她走路的遲緩,更是她那不再洪亮的嗓門和那布滿交錯皺紋的黑臉。那臉就像長老的茄子,又蔫又癟,沒有光澤。然而,一個人和一棵茄子在時間的權威面前又有什么區別呢?她七十五歲了,按年齡來看,她老得合情合理,但我仍然覺得是那次意外摔倒讓蒼芬老了。因為之前的二三十年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中年婦女,無論是在街上還是誰家院里,得哪坐哪,沒臟沒凈的。高一聲低一聲和人聊得痛快。如果說她有什么愛好,那就是和人聊天。在她又能借助助行器走了,就非常熱衷于出來。經常聽到她的兒女為了制止她的“危險行為”而對她大吼。那生硬的聲音不知道是訓人還是在訓他家的狗。
她說在家里悶得慌。所以不顧孩子們的阻止,不顧危險地堅持。我看見,這悶得慌的背后有另一股力量,讓她像很多老人一樣,只是為了堅持而堅持。
很多時候我覺得好多人的老就是被兒女們一遍遍通知的。說一遍不信,說兩遍,溫和地說不聽,就斜眉瞪眼地說。在每個可以說的時候說,非得讓你認老服老不行。這是年輕人對老人的保護,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呢。在我的生活周圍,一邊照管老人、一邊訓斥老人的兒女大有人在。他們仿佛已經不再會用其他的方式和父母交流,不是教育就是反駁,不是否定就是制止,讓老這種自然現象成了對父母的一種羞辱。
鄰居素彩來了,她七十八歲,是個利索熱心的人,村里人都說她是滿街腿,因為無論誰家有紅白事她都會去幫忙,無論住得遠近,和誰都很熟悉。直到她退行性病變的腿病使她拄上了雙拐,直到半年前她的老伴去世,她的世界急劇收縮。兒女們為了讓行動不便的獨居母親生活更方便一些,把鍋碗瓢盆、燃氣灶、水管、馬桶、米面油等維持日常生活的東西集中到了她的臥室兼客廳里。日常的采購都是兒女們的事了,她更別提去誰家幫忙了,但她遇到剛過紅白事的人家,還是會為自己不能過去幫忙而道歉。其實哪還會有人挑她的理,只有她自己還認為她是以前的自己。
當她的生活萎縮到了一間屋子,當她的活動范圍最多限于胡同里外,她卻仿佛更加精神了。她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干凈,和人說話也帶著精氣神。她說,今天包的餃子,孩子們要來,她又趕緊攤了閑食。她總把生活說得很輕松,但一個拄著雙拐的老人,每挪一步都非常遲緩,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她總是把兒女的孝順掛在嘴邊,但孝順的兒女就不擔心那拐杖一滑,母親摔倒了誰管。在她老伴去世前,她說:等沒他了,我就跟著孩子們去了。但她的老伴真去世后,她沒有跟著哪個兒女走,也再沒說過這樣的話?;蛟S當這一天真的來臨,她才知道,她現在能夠堅守的只有這個空蕩蕩而熟悉的院落,只有這艱難卻珍貴的獨居生活了。
我看見,枝頭的那幾片孤零的秋葉,在秋風中顫抖著,用最頑強的姿態堅持到最后一陣風吹來?;蛟S這就是生命的本能。在蕭瑟的秋風中,一片樹葉對塵世的熱愛不比在春天有任何減少。生命會老,但靈魂不會,每一個人都將用不老的靈魂去承受老去的生命之痛。
2.老去何處
在我的村莊,人老了大概有三種去向。
第一種是留在老院子里,兒女可能住得近,也可能住得遠,但他們都是獨居。他們住著簡陋的房子,穿著多年前的衣服,吃著院里自己種的菜。在新鮮事物越來越多的村子里過著隱居山林的生活。
再一種去向就是跟著兒女進城。幾年前我認為這是最完美的結果。有兒女的地方就是家,至于身在何處又有什么關系呢。但經過許多秋天之后,我看見,那離開家園的老人,如同隨風飄動的落葉一樣,在異鄉孤獨地眺望著家的方向。
那樣的團圓,為何成了另一種飄零呢?
在我們租住的小區,就有很多這樣寄居的老人。每個下午,我來到窗前,都會看到一個老人,坐在花壇邊上。夏天如此,冬天也如此。有時候她會待一會兒,有時候會待一個下午。
有一次冬天的午后,我特意觀察她。她從斜對過的樓里出來,斜著身子下了臺階,她會背著手先站一會兒,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去拿煤氣管道閥門處,保護框架后面放著的那一塊硬紙板,放在花壇邊的圍磚上坐下。我這才知道,那塊撿廢品的大媽從來不拿的硬紙板是這個老人為自己出來隨時坐下準備的。
冬天的陽光明亮,但風卻是寒涼刺骨。她的白發不停地飄動著,她的眼睛會時不時地瞇起來,卻毫無躲閃這十字路口風的意思。不是上下班時間,路過的人很少,偶爾有一兩個,老遠她就能注意到,她會一直看著那個人走來,再看著他走遠。仿佛從來沒有人和她說話,就連她的外孫下班回家,路過姥姥身邊的時候依然沒有看她一眼。
她坐累了,會起來走幾步,再走回來,仿佛又不愿意回到屋里,就又坐下了。直至夕陽落下,直至風更涼了,她才蹣跚著回去,走到樓宇口會停下來,再回頭望一會兒。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她等待的永不會來臨。
母親與她聊過兩次,每一次她都會提到兩個字,回家?!暗鹊竭^年的時候我就回家了,還得上供、念經呢?!薄暗鹊角迕魑揖突丶伊?,我們家的院子可大了,有一大棵棗樹,結的大棗吃不完?!?/p>
她八十多歲了,跟著女兒住,外孫已有了一個三歲的女兒。她的穿戴周到,還戴著金耳環、金手鐲,都是女兒買的。但在她的眼中,我看到的更多是迷茫和孤獨。
俗話說,父母的家永遠是兒女的家,兒女的家卻不是父母的家。置身于兒女的小家庭當中,總能讓老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個外人,總覺得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人。
第三種是極少數的人,他們會去養老院,但準確地說,是被送進養老院的。
村里一個年輕人掙了些錢,就想把奶奶送進養老院,目的是讓父母更專心地給他看孩子。但是老人在那兒害怕,吵鬧著要回來,兒女只好又把她接了回來。聽她的兒女說,老人不能自己做飯了,只能讓兒子們輪流送午飯和晚飯,早上吃個餅干和剩飯就湊合了。兒女說時仿佛老人為兒女著想是合情合理的,而我在這樣的著想中卻聽到了說不出的無奈和辛酸。
對養老院感到恐懼的老人并不少見,我的村莊住進養老院的老人只有兩種狀態,一種是待不了幾天就回來了,還有一種是幾個月或一年多就死在那里了,那些大都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他們在那里怎樣度過了最后的時光,沒有人知道。正如我的老姑,被送進養老院,每次親戚去探望,她都忍不住流淚。我不知道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大把時間她在這個如小旅館一樣簡單的房間里做些什么呢?很多時候她會坐在房間的門口,但她的目光又望向何處呢?一年多后,她在養老院中無聲無息地死去。
市場對養老院的需求量很大,但準確地說是兒女們的需求,老人更多的是一種從動式的被安排。他們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
中國幾千年來的生活方式,都是以家庭為中心。一個人的榮辱、成敗、悲喜都是和這個家緊緊相連的。尤其是當一個人老了,很多事兒都不用他去做了,很多人都不用他去見了,他的天地大幅度萎縮,所以家庭對于他們格外重要。這時他已很難接受新事物,讓他在這時進入一個新的環境,而他熟悉的人都不見了,又怎能沒有恐懼。
在那里就為了維持生命嗎?這樣維持的結束,不就是死亡的來臨嗎?這讓很多人,尤其是老年人,把養老院看成了死亡的預備區。
或許70后、80后老了,可以接受去養老院,但在養老院中,老人不再是父親或母親,不再是爺爺或奶奶,甚至不再是鄰居或老友,而僅僅是一個消費者。老人的幸福僅僅是設施齊全、服務周到的養老院能夠給予的嗎?
因為社會結構的需要,養老院無疑會成為更多老人的去處。對于有孝心又沒有時間照顧老人的兒女來說,養老院確實是一個能夠幫助兒女盡孝的選擇,但它是否同樣會讓那些漠視老人的兒女的態度合理化呢?不要讓養老院成為遺棄老人的一種方式。
無論哪種去向,仿佛都不是老人想要的歸宿。我看見,那滿地的黃葉,或是卷曲在角落里,或是被秋風刮向遠方。它們無法左右方向,只有滿眼的蒼涼。
3.人群中的荒島
我一直都覺得,我比其他年輕人更理解老人,后來我才知道,我又何嘗不是老人呢,所以,我理解的是我自己。
雖然我現在才三十多歲,但按照我的人生長度來看,我相當于六十歲了。很多事我已經像老人一樣放下了,像老人一樣一笑而過了。因為我像老人一樣,在人群之外,過著身體受局限的生活。這也讓我像老人一樣,被照顧,被幫助,被嫌棄,被輕視。但我的心靈卻是沒有經過世事的幼稚,總是不甘心休閑養老,總是難以理解,人們為什么對我的一點努力而夸贊不已,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和對老年人發揮余熱的夸贊是一樣的。
我就這樣,年輕的靈魂體驗著年老的人生?;蛟S這是殘疾人、病人和老人的共同屬性吧,但體驗這些都是無意識的,直到我發現了父母的衰老。
我真切地親歷著父母老去的時光,我清晰地看著衰老一寸寸蔓延著他們的日子。
我必須承認,并無比自責的是,我的父母是如此孤獨,甚至比其他老人更孤獨。盡管有我們寸步不離的陪伴,盡管照顧我們的艱巨任務不變,但這并沒有阻擋住孤獨將他們包圍,并沒有阻止他們身陷荒島之中。我看著他們越來越遠,但無論我如何想方設法,也不能越過那孤獨的河流,將父母救出來。
尤其是我的母親,在我們搬進縣城后,她經常說心里悶得慌,去哪里玩、見多少人也不能改變的那一種悶得慌。我看見,抑郁的情緒在母親的周圍濃度越來越高。我多少次看著她坐在陽臺上,不知望向窗外的何處,時不時地說一句遙遠的事。她暗暗的臉色仿佛陽光怎么也照不到,她的目光也失去了光芒。母親感嘆道:我真是丟了沒人找,木(沒)了沒人拾了。母親深刻地感受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在乎她了。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相繼去世,侄男少女(河北方言,兄弟姐妹家孩子的統稱)雖然過節都會來看望她,但再沒有人會說不清什么時候來電話和她互相說廢話了,再也沒有人靠近她的生活和讓她靠近了。一輩子圍著我們轉的母親沒有什么老友,仍然要圍著我們轉的母親對于兒子兒媳更沒有多少利用價值,所以,年老的母親,仿佛和這個世界脫離了關系。
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情感都是有期限的,只是長短不同罷了。我們每個人都在舊的關系消亡中,建立著新的關系,一個人出生,他的身邊是父母、兄弟姐妹、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在這些關系結束之前,他就會建立起新的關系,那就是伴侶、孩子、朋友、同事,以及這些關系產生的間接關系。但當舊的關系消亡,又沒有能力建立新的關系,他的世界便萎縮了,直至成為生活的旁觀者。那就是他老了的時候。
正因為我們對父母多年來時間和精力的占據,他們的人際關系網才格外薄弱,世界才萎縮得特別快。
如果說母親越來越孤獨的原因,有一些是生命規律的必然,但還有一些卻是令人不愿接受的。那便是殘疾人、病人、老人的共同屬性——弱者,弱者直接帶來的便是輕視。鄰居當中已經有一部分人不再主動和我的母親打招呼了,這些人就是年輕人;我的父親去理發店,可以明顯感受到理發師對他的態度要比對年輕顧客冷淡得多;身邊經常聽誰誰家的孩子理直氣壯地對老人說:不缺你吃喝,你別插話就行。在一個又一個細節中,我的父母感受到的是年輕人對老人的界限劃分,是很多人內心深處不自覺地對老人的不尊重。然而這樣的現象又是普遍存在的,不僅我身邊的老人有同感,就連日本的一位女大學生,在裝扮成八十歲的老太太后,也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世界不再那么美好了。近些年,我的父母一直處于適應期,但他們的年齡越大被輕視越明顯,適應仿佛難以跟上。我的父母和其他老人當然也得到了很多優待,但難以改變大氣候。
這個原因比社交范圍縮小更能加深老人的孤獨,因為它是更深層次的一種否定。
好在母親要強,又牽著我們,她依然頑強地抗爭著,與一身的病痛抗爭,與無邊的孤獨抗爭。這讓抑郁圍繞的母親沒有陷入抑郁癥的行列。
但陷入抑郁癥行列的老人并不在少數。在我幾年的心理咨詢工作中,五十歲以上的女性求助者百分之九十都是抑郁癥。從專業角度說她們是病態,但如果不帶任何學術觀點來看,她們的狀態又何嘗不是生活的直接反射呢。她們的狀態或許可以稱為:無法接受和世界脫離關系。
或許我個人的工作經驗并不具備普遍性,但在這個普通的縣城里,在一間微小的心理咨詢室里,所出現的現象也并非偶然。
一位女性求助者,退休十年的時間都被抑郁癥占據了,由于她反復訴說各種不適和煩惱,成了兒女們眼中的“祥林嫂”,兒女們已沒人再聽了。心理咨詢當中,我只給了她一些理解,她就感動得泣不成聲。她的空間之所以被孤獨占據,除了自己心理素質的不完善,又何嘗不是外界支持的缺失呢。
老人離我們那么近,胡同里總會坐著幾個老人,公交車上總會遇到幾個老人,回到家中對你噓寒問暖的仍然是老人,但我們并不了解他們,我們對他們的想法、行為和喜怒哀樂都存在很多誤解和不解??杀氖?,這種不了解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不想了解,視而不見,懶得費神。
記得兩年前,胡同北頭有一位九十歲的老人,每天坐在胡同口,冬夏無阻。三個兒子都蓋了新房,卻沒有他的一間,多年來他住在別人的舊房子里。夏天我們在街上乘涼,經常聽到他說:吃了饅頭還吃饅頭,有什么意思呀。如今他已去世,但每當看到街邊的老人,我都會想起他的感嘆。難道這就是長壽老人的人生感悟嗎?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修煉,那老年就是難度最大的階段,有較高悟性、德性、智慧的人才能順利,更多的普通人要跌跌撞撞,還有一些人沒有那么幸運,他們從孤獨走向了絕望。
拋開確診的標準,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的老人有抑郁情緒,這種現象近些年尤為突出,他們的狀態讓我想到了一個詞:社會死。雖然它被廣泛地定義為大眾否定。但我想用這三個字來形容我的母親和所有與她同樣狀態的老人們,那是一種被遺忘。死亡的定義是多維的,我分明看見有一條是人和人之間的,是生活事件和情感聯系上了的。當一個人不再被需要,他就會被忽略,當他被所有人忽略,在別人那里他就死了,他就像活著離開了這個世界。
難道每一個老人在真正的死亡到來之前,都要先經歷這一種死亡嗎?這不應該是生命的必然。
每一個老人都獨自在一片荒島上,我能看見他們期待的目光,卻聽不見他們的叫喊。
4.老成什么樣子
生病是一種生理現象,也是一種社會現象。一個猴子患了癌癥,臨死之前依然是活蹦亂跳的,而一個人癌癥晚期,一定是奄奄一息的,除了對身體的感知,那便是對這個病的認知決定了他的狀態。同樣,一個人將老成什么樣子,不僅取決于生理變化,還取決于他對老的認知,更取決于他周圍環境對老的認知。而且他身處的環境對老的態度又決定了他自己對老的態度。從這個角度說,是年輕人在創造老人,是這個社會創造了老年人的生活。
人們對老的態度是消極的,接近于對死亡的態度,是一種無奈的回避。比如我,兒時向往長大,青年時對中年的成熟也有些許期待,但從來都不向往老年,因為在我的認識中,老年就是悲慘的代名詞。這樣的認識不能不說是我的環境給予的??呻S著時代的進步,這種消極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
重小輕老越來越突出。在農村,讓兒子兒媳住高堂正廳,讓老人委屈在冬涼夏熱、矮小潮濕的偏房,已極為普遍。村南老劉花兩千塊錢給孫子買玩具車,卻在收廢品的車上,花五塊錢買了一副修修還能用的舊拐杖,為的是讓腿腳不利索的獨居母親拄著,鄰居看到都夸他有孝心。鄰村老高家娶媳婦,把患腦血栓的老人送到親戚家住,原因是老人臟。原本該坐正位的長輩卻被藏了起來。奇怪的是,這樣的做法沒有人感到不妥,沒有人責怪他們嫌老人臟,更沒有人質疑他們為什么讓患病的老人那么臟。
雖然主旋律一直在提倡孝老敬老,也有了很多好的現象,比如在公交車上幾乎百分之百有人給老人讓座,但那只停留在公共禮儀層面。消極的力量仿佛更大,因為它涉及多方面。不免讓人擔憂,老人駛向幸福的船是否能保持正確的方向。
近些年來農村的人要到城市生活,打破了幾代人生活在一個地方的模式,這讓老人無法再依賴于家族養老。家的容量越來越小,老人的家庭只有兩個老人,如果其中一個去世,那剩下的這個人只能獨居,從社會學上說,他已沒有家了。老人無論是獨自留守一個老院子,還是跟著兒女進城做一個“乞討者”,生活都難免凄涼。
現代人越來越重視個人空間的獨立性,這讓一個三口或四口之家,對一個老人的同在是排斥的。生活環境越親密,那種排斥越明顯。這是自我意識的進步,但這種個人空間的捍衛,又難免不成為能力的較量。老人必然成為失敗者,被他人的利益左右,被他人的空間擠壓。
我們每個人都承認,今天的一切都是老一輩創造而來的,但實際生活中會發現,老人是一個邊緣化群體,是處處碰壁的弱者。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去銀行或醫院,如果無人陪同,就必須步步求助。記得一位老人面對如此情景感嘆過:世界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不僅是生活方式,對于今天的理念、思維方式老人也是失語的,不能給年輕人(兒女)提供用得上的經驗,自己信奉的道理教給年輕人卻是無用的,這讓年輕人對老人越來越輕視,甚至是形成一種屏蔽。
當人們去新的地方重新建立生活圈,父母創造出的人際資源就基本廢棄了。不像過去,人們在熟悉的環境中生活,老人創造出的條件對年輕人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那時可以說,人老了也是有用的。有用者,必有他的生存環境。
可見,社會經濟、科技迅速發展,老人的經驗、理論迅速失效,是當今老人生存環境迅速萎縮、生存地位迅速下降的原因之一。
窮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今天的農村老人是最窮的,這個窮不僅體現在經濟上。農村老人在失去勞動力后,生活支撐基本來自三方面的拼湊,一是兒女們過節象征性的一點孝心,二是只夠吃饅頭的養老金,三是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的還不夠買藥的家底。如此拼湊也只能讓老人維持基本生活。與生活的艱難相比,更讓人痛心的是,沒有經濟保障,就沒有了尊嚴的保障。
我看見,步履蹣跚的老人們被這個奔跑的時代甩得好遠。
而這些外在的現象仿佛冰山一角,當我把頭扎進水面,我看見更為龐大的內在原因——人們過于現實了。
當一個人長大成人,不再需要父母的保護和養育,那么他和父母之間所維系的基本是兩條線。
一條是情感。情感源于需要。對于未成年的孩子來說,父母是賴以生存的重要他人,所以對父母情感是非常濃的,三歲的孩子看到下班回來的母親,會像小鳥一樣歡呼雀躍地跑過去,三十歲的成人不大可能這樣去迎接自己的母親了。所以對于一個有著獨立生活能力的成年人來說,和父母之間的情感就只剩下了心理層面的依賴,而這是脫離實際在虛中存在的。對于看重情感、懂得感恩的人來說會非常珍惜這份情感,而對于以實際利益為價值準則的人來說,情感對于他們來說只是實際益損的副現象,所以在他們眼中這份虛層的情感就會非常薄弱。這樣的邏輯讓我理解了為什么有一些人對父母無情無義,卻疼愛愛人和孩子。這些人對愛人和孩子的情感是真實的,但他們的情感只能局限在實際價值的范圍內。這是一種麻痹和狹隘。這也讓我聯想到了當今較為普遍的一個現象,那就是女兒要比兒子孝順,或許就是因為女性更關注虛層的情感,這會讓她與父母更加親近,自然也就更能體會父母的冷暖。相比之下,兒子如何對待父母,主要取決的不是情感,而是理性認識。這也就是我要說到的第二條線。
這一條就是觀念,準確地說是道德觀和價值觀。
例如,孝順這個社會準則已被越來越多的人擱置一旁,尤其是一些新的觀念加入后,媽寶、軟弱這些貶義混淆在孝順這個詞的概念中,改變著人們對孝順的認識?,F在很少再看到有人用孝不孝順來要求自己或者評價別人。一個臥床的老人,兩兒兩女一人一天送飯,但晚上沒有人留在老院里照顧她,給她穿上紙尿褲就走了,那關掉燈的漫長黑夜,不能動彈的老人是如何度過的?村里沒有人評價她的兒女是否合格,而人們議論的是他們四個誰過得好。
再例如,自我意識的過度放大。過度重視自我感受、個人利益、自我認知,是當今年輕人的普遍現象。在一個家庭中,這無疑會讓兩代人之間產生沖突,無疑會出現對老人的攝取過多、付出過少的現象。大部分年輕夫妻不愿意和老人同住,極少部分愿意同住的,如果你問她理由,她會告訴你老人可以幫忙做飯、收拾家務、看孩子,比保姆更可靠,還不用花錢。
過度務實,從情感和觀念兩方面,改變著人們對老人的態度,從內部決定著老人將有怎樣的生活,決定著在這個時代中,一個人將老成什么樣子。
這或許是經濟發展的催生現象,但絕不應該是必然現象。如果現在我們不能在自我價值體系偏差上有所覺察,那很可能走向歧途。
看一個地方,看老人們是否生活得幸福,就知道它的生物法則和人文法則是否平衡;看一個人,看他如何對待老人,就知道在他心中獸性與人性哪個占上風。老了,成為被群體驅趕的大象,那是叢林法則,成為被禮教神化了的掌權人,那是封建社會。只有當人老了,生活上能受到尊重關心,能過得安逸無憂,精神上能灑脫釋然,能有自己的樂趣,那他所在的世界才足夠文明和富足。
如何讓老不再是凄涼的代名詞,如何讓老人獲得幸福,如何讓老年成為有獨特魅力的人生階段,我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這條路必然要經過每一個人的心。
5.秋風蕭瑟
老是什么?
老是麻煩,是啰唆,是吃飯掉滿地飯菜,是朝夕相伴的病痛。當然,老還是茫然后的懂得,是喧鬧后的安靜,是期待后的釋然,是比一輩子賺取的任何東西都珍貴的功德。在病房我見過一個老人,他反應遲鈍了,動作緩慢了,但他堅定又灑脫的笑容讓我相信,死亡和疾病又怎么能遮蓋生命的通透,那滿臉的皺紋,那隨風飄蕩的華發,才是生命最美的綻放。
老,會讓人成為生活上的弱者,也會讓人成為精神上的強者。
老是什么?
對于生命個體來說,它無處不在。它在一個人的面容上、眼神中、聲音里,它在一個人的動作中,在又摸過一次的老物件上,在一遍遍思念的人或地方那兒。老并不只是老年人的,其實它早已在每一個人的體內隱藏著,隨著時間的召喚,一點點地溢出來,直到溢滿整個世界。所以,不要覺得衰老多么陌生,那是你再熟悉不過的事了。對于昨天的你來說,今天的你就是老的。
當我又來到了窗前,歸來的我已比出發前老了。因為這一刻我不再向往遠方,我更愿意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中安下心來。更愿意看到天暗下來,就知道風涼了,聽到一些動靜,就知道誰來了。誰這輩子不得老幾百回呢。
而對于人生這個大的輪回來說,老又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人在老之前別想體會到老的滋味,一個人在老之后也別想告訴不老的人老是什么。老和不老之間有一堵無形的墻,能夠穿越它的,只有歲月。
等我老了,會成為人群當中的誰?會擁有什么樣的世界?
秋風中我看見,老越來越近,它正向我走來,正如這浩浩蕩蕩的秋天一樣,不會忘記每一個人。
【劉廈,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在《詩刊》《中國作家》《文藝報》《北京文學》《星星》《廣西文學》《延河》《當代人》等刊物發表。獲2019年《北京文學》年度作品獎、2020年首屆“賈大山文學獎”。著有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集《遇見生命》?!?/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