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2年第10期|徐嘉馨:哺山河(節選)
娘是被一陣炒面黃燦燦的香氣給攪醒的。
娘溜著耳朵,四下諦聽,最終發現那奇香出自谷倉外面的世界,而非空蕩蕩的青缸。那聲響有尺寸,有形狀,八尺寬長,直角四方,是一種光溜溜滑晶晶的手感,不由分說,娘奔著香味去了。到外頭,盛大的日光照透了娘這只餓了八日的小鼠,從未見過的米山面海呼嘯而來,被盛在背簍里、青缸里、水洗的白漿布桶里。
一群人幫著背,幫著扛,幫著把米面運到家里邊兒的灶臺上。他們臉上帶著笑,腳步趕著忙,屋里屋外熱絡如新的天地辰光。他們有的男,有的女,男的上手裝門板,磨豆子、擦廂房、挑水灌水缸;女的幫老嬤兒們縫被罩,補燈花,往她們的桃木匣子里塞治傷風感冒的好藥。
還有的是八九歲小孩兒,背著油漆桶,在屋后院門上寫字兒,寫些娘不認識的字兒。娘覺得可惜,這群人這樣好,穿著軍裝帶著槍卻不搶糧,還把地主老財收拾了,讓我們吃他們的糧。但娘看不懂他們寫的字兒,娘因此覺得可惜,好像錯過了一個好東西。
于是,娘豎著一雙耳,順著那又大又圓的香氣走去,邁過了田埂,繞過村中央那棵安靜的百年老槐,再往前,穿越李嫂油汪汪的咸魚架,到了馬哥家積厚厚桂花的井,從桶里掬一口水,接著走,走到村西頭,那里有人馬,紅軍一個營駐扎在那里。
碩大的香氣,就從那營地飄來,那里架起一口足要三人環抱的鐵鍋,中央金燦燦的,“唰啦啦”翻炒著的米面,騰起一氣圓鼓鼓的芬芳。他們一邊炒,一邊扯開一張大布,把炒面倒在其上,堆起座小山,然后按照編制,一個排一個班,規規整整分列兩側,裝進自己的隨身布兜,全程沒有人爭搶,都是盛兩瓢就放下,同樣的升落姿勢重復了百遍千遍,仿佛無聲的儀式。午后的陽光鋪下來,曬得娘的睫毛軟軟的,如毛茸茸的蛋酥,注視著黃金海洋一般無際的打麥場。
數年以后,娘在雪山的雨棚下給我講她的從軍之路,就始于那片汪洋的麥場。娘向她最熟悉的東西——米面和鍋灶走去,想說你們別這樣炒,火小了不香,要雙面顛著翻動,用木片削的鍋鏟揳進密實的面流。娘想說,讓我來,我幫你們翻個勺,你們這么好,讓一村莊的人吃飽,我來幫你們顛這個勺。
春光灑在了娘的身上。僅第二天,娘就和那打麥場上的女子一樣,換了新鞋新襪,一躍一躍唱起歌了。娘從未這樣笑得開懷,大膽用沒裹的腳劃著節拍。娘本該如其他姊妹一樣,被綁上小腳,但興許家里連那兩尺布都裁不出來了,干活又方便,就由娘放著腳,一直長得比田埂里玉蜀黍都高。娘六歲下了地,見田里的玉蜀黍長勢不好,甚至都壓著頭,不敢多長,似怕被一陣馬蹄給連根攪碎,只能產出干癟的穗兒,搓出的粒子如黃豆那么硬,那么小,熬不出黏稠的濃湯。娘聽著婆家吩咐,用小竹筐盛了窩窩頭和半碟蘿卜,一碗撒了蔥花的粗面,乖乖到田間,等漢子們下活。正午的日頭酷烈,我娘的眼直了,兩顆黑珠子被太陽烤著,一會兒就磨去了光亮。
田間的漢子們走了來,他們驚異一個六歲女娃煮的湯怎么會如此可口,拿油抹了底,又滑又細,進了胃里舒舒坦坦。從此,做飯和送飯是我娘唯一的營生,她就在這方天地里學會了如何揉面切菜、炒辣子、搖出白花花的水豆腐。娘一晃兒長大了,大了的娘日日被限制在五米寬的灶房,看似足不出戶,手上摸到的,卻是田里最新采來的蔬果。那脆亮的觸感一下子沖擊了娘的心——肥胖的白蘿卜、展開膀子的香芥菜,伸著小腿怯縮縮的白豆芽,原來不是食材,竟像是命一樣的存在,沒了它們,日子就不能過活。都說人活一口氣,氣從哪來,就從炊火升起的飯里來。只要細面盛滿一鍋,萬事都可明早再說。
那些田里的漢子們,再也不像從前一樣,對娘這個賤養媳大呼小叫,呼來喝去,娘一來,他們臉上就堆滿了笑,討好似的看娘手里的瓷盆兒,臉上一層秋熟的輝光,說賈家的來啦,這次又是啥飯?娘就別過臉,不吭聲,只是手極乖順地伸進筐里,取出一沓盤盤碗碗,有燒黃豆,炒茭白瓜絲,干干凈凈、不沾一絲兒煤渣的烤饃片,還有胡辣湯和面疙瘩,用醬油腌過的蔥蒜搗碎了拌筍絲。鹽是稀貴東西,娘就上山采香葉,摘土八角,揪小茴香的葉兒、丁香花的骨朵兒,把辣椒在房檐下串成無數,黃黃的姜片如貼餅子一樣,密密匝匝碼放在廚房,磨成碎末存用,又把鼓脹的烏梅和山楂洗凈,塞在小罐子里釀酒,留著那汁液燜肉。
娘有一雙巧手。多年以后,我設想,或許正是這難得的巧手為娘在四村八舍拉來了贊譽,讓卑微的娘從此有了自信,敢于說話,敢于逞能,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娘相信,自己的手能馴服百味食材,也一定能搗鼓出些其他什么、創造出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娘不再是娘了。三年前,她是廚房里琢磨放肉寇還是刀豆的小媳婦。三年后,娘順著香氣走到駐地,看見門前的山崗子上,“呼啦啦”鼓動著一面旗,想著這是啥呢,啥能比吃食重要?田里的玉蜀黍被兵匪征用了大半,只剩下大頭菜沒人要,裂開了臉滾滿土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娘再厲害也斗不過空蕩蕩的米缸,一腔力氣撞了南墻,悶得娘心慌。
但,娘沒能瀉在米面上的一股子力氣找到了新的歸宿。娘順利進了營,頭發“唰”地一剪,露出光滑的額頭。娘歡喜地跟鄉親們作別——其實不用,因為十個鄉鄰有七個都加入了紅軍——遠離了小村炊煙,我十七歲的娘真正被拉進了叫做“革命”的陣營,站到了那面旗下。
我推算不出,娘是什么時候被拉入了這支隊伍,走上了這條道路。我只記得,剛到下一個村,娘就嚷著要加入宣傳隊,為啥,她要讓下個村的姑娘們看看她,用自己親身的事例感化她們,娘說我活生生個人兒,比小戰士刷白漆的口號管用!娘成功了,娘往那一站,就有人過來這摸摸那瞧瞧,還捏娘的耳朵,看看娘有沒有耳朵眼兒,來判斷娘是不是個真女人。娘由著她們又摸又看,說我就是上個村的,我們房里的炊煙能飄過這座山頭,我們淘米的水能流過這道坎溝,說到底,咱都是吃一鍋飯的人,沒有啥不同。
人群里有婦女被說動了,她的丈夫已經要加入紅軍,她也要跟著自己的男人走。她說公婆交給小姑子,我們兩口子全跟著紅軍走,能走多遠走多遠,干革命也是個伴兒。娘說好哇,是個伴兒嘛!說著,她主動去幫那個婦女登記,說別擠別擠,慢慢來,只要一頭心思干革命的,紅軍都歡迎!
娘十七歲的手指提起筆,蘸足了墨汁,卻不會寫字兒,只得讓身邊的人幫忙寫,在小米湯那么黃的紙上寫下這對夫妻的名字。娘一臉欣羨地看人家運筆,一劃一劃,寫下六個如芝麻方糕的漢字。整整齊齊,上下兩排,那一瞬間,娘怔了一秒,只有一秒,一秒的時辰讓娘恍惚,她想到,自己在名冊上只有三個字呢,只占了一行,沒有個做伴的姓名。這一去,自己就是個兵了,就永遠不能像以前那樣,坐在窗欞前繡花擇菜、搓玉蜀黍粒子,在小磨盤邊轉呀轉,跟后欄那頭的小驢子說話,貼著它的耳朵哈氣。再也不能給雞備食,挎一個小盆,唧唧啾啾就從院子這頭追到那頭,用竹蜻蜓逗著玩兒,給它們起各種各樣的名字,大花、二鸝、小野貓兒……娘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裝好了飯食,拎上崗去,給裸著上身的漢子們送飯,他們吭哧吭哧扒飯比欄里的豬還更甚,但娘只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有味,才能旺旺地過。
所以,我猜測,娘絕不是生來就不安于鄉村,非要闖一番事業的強人——娘是戀家的,是傳統的,是寧可繡著鞋樣兒安穩一生的良家婦女??蓢@世道沒給娘這樣的機會,娘是賤養媳,一輩子不能上桌吃飯,一旦長大,就要無休無止地生育,月子里劈柴生火??上Я四?,娘是那么知冷知熱的人,一雙手會做那么多的吃食,有那么多的巧思,娘不一般,但世道讓娘沒了米可下鍋,娘不能不憤恨。
夫妻二人的名字記下了。娘看著那六個字兒,再想想自己的三個字兒,沒一個照應,在陌生的墨海里漂浮。娘突然有些恐懼,想到這支部隊里可都是自己不認識的人,沒有血緣,沒有親家,不沾親不帶故,竟就跟著走了。娘十六年的前半生里,心愿很簡單,只想要個一生一世、陪自己夾兩口菜啖一口湯的人,生活是平靜的湖,而飯食是源頭的活水,不一飲一啄,兩口子就沒法過活。但娘不知道,她即將舉步的路上,沒有吃食,沒有飯菜,連一口熟米都沒有,他們咽草根吃皮帶,嚼“咔哧咔哧”的冰塊,卻把僅有的米糧讓給娘,把最后一口湯留給彼此。糧在這里成了敏感的東西,因為那是命,而戰友已垂死,用最后的力氣把糧讓給你,盼著你活,活著就能繼續走,繼續走,走到綠洲去,走到他沒有白死的新地界去。
娘猛然明白,糧是好,糧讓人活著,但滾熱的血讓人像人一樣活,世上的糧也可以是血做的,是愛你的人給了你命,而你此后只為他們而活。
娘上路了。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