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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2年第10期|彭喜媛:彭喜媛散文二題
    來源: 《廣西文學》2022年第10期 | 彭喜媛  2022年11月03日11:52

    筑?巢

    半夜起來小解。

    父親靠在床頭吸煙,屋內彌漫著旱煙味兒,煙頭亮起那瞬間,照在父親緊鎖的雙眉上,吐出煙圈的同時,父親也吐出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話:“真是愁養不愁長,轉眼就十七歲了?!?/p>

    母親坐在床尾,頭埋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左手攥著布鞋,右手“嘶嘶”地納著鞋底,接過話茬說:“屋里還沒得巴掌寬,轉個身都難,哪個妹仔愿意嫁進來嘛?!?/p>

    “不行,得想辦法。家有梧桐樹,引來金鳳凰?!备赣H言畢,彎下腰,俯身將煙蒂屁股摁滅在地板上。

    當我重新摸回床上時,兩個姐姐像門檻兒似的,一個擋在床外,一個攔在床內,我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有什么法子呢,一米五的老式木頭床,容納三個少女,擠得床夜夜叫疼,真夠難為它了。三姐妹在睡覺前,總有一番吵吵鬧鬧、嘻嘻哈哈。要么你的腳丫兒蹭到我臉頰了,要么她的臀部抵著我的腰了,你擠我,我搡你,窖蘿卜似的。

    這會兒,我只得推推二姐的背,挪挪大姐的腿,她們發出“哼哼唧唧”的囈語,很不情愿地翻過身去,繼續她們的美夢。

    睡在閣樓上的大哥,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我隱約知道,父母今晚談話的內容了。

    果然,第二天,我家便開始忙碌起來。

    那一年,大哥十七歲,我九歲。

    在此,請允許我贅述一下其時的居住情況。

    我們一家六口,蝸居在兩間帶閣樓的老房子里。嚴絲合縫的雙層烏瓦,半丈寬的屋檐,需雙手合抱的木頭圓柱,鏤花木頭窗欞,一尺高的木門檻,五尺來高的階沿。一言以蔽之,我家房子是我們村莊當時最好的房屋了。

    從父親口中得知,我們家的棲身之所,是曾祖父遺留下來的。祖父是獨生子,生下五個兒子,我父親排行老大。子孫不肖,沒有發枝散葉,一直賴在祖屋里遮風避雨。

    農村的男青年,家庭條件越好,成家越早。眼看大哥快到成婚的年齡了,老屋固然再好,可畢竟狹窄,那間光線微弱的小閣樓如何博得別家姑娘的青睞?

    就在我們酣然入睡時,不知父母商榷了多少回,才制訂了一套宏偉的建房計劃。

    原生家庭成員,年少時都是一條藤上的瓜,或苦或甜。命運呢,則似一條船上的乘客,同舟共濟。

    在接下來刻骨銘心的時光里,我不再是那個無憂少年,生命的內涵突然復雜起來。尤其是為人父母,肩負著使命和擔當,忘我與奉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感染著我,熏陶著我,一直以來,不曾忘記來時路。

    為了不囿于那彈丸之地,為了筑個寬敞明亮的窠巢,父母帶領兒女,夜以繼日,開始“銜泥”。

    那時剛分田到戶。

    窮則思變。我們村二十五戶人家,相繼有人做油豆腐生意,母親不知何時也悄悄學會了制作油豆腐的本領。

    家里很快購置了一套做豆腐的工具。

    石磨安放在階沿上,灶臺壘在我家隔壁的公用堂屋里,還有一樣必不可少的固定物,就是用一根手指般粗的麻繩,穿過頭頂橫梁,吊下來,綁上一個活動的十字形木頭架子,屆時把包袱的四個角系上去,就可以用來過濾豆漿了。

    早晨,兩個木桶泡滿了水,水上漂浮著幾片黃豆的豆衣。

    吃中午飯時,吃飽了水的黃豆已“拋頭露面”,顆顆滾圓。

    丟下碗,有伙伴在門口探頭探腦想叫我出去玩。

    母親說:“從今天開始,你們仨姐妹負責磨豆腐,磨完豆腐才能玩?!?/p>

    新鮮的事物總是令人好奇。

    母親打來一盆水,麻利地給石磨洗澡,把一個大木盆子置放其下,將浸泡好了的黃豆端到石磨邊,叫大姐開始推磨,她來喂黃豆。

    石磨欺生,大姐推了半圈,石磨木柄橫在胸前罷工,磨盤轉不動了。

    母親擺擺手,走過去示范,雙手抓住木柄架子兩邊,身子微微前傾,兩腳一前一后,一運力,磨盤服服帖帖,順暢地旋轉起來。

    二姐好奇,拿起木瓢喂黃豆,誰知黃豆還沒挨到磨眼邊,木瓢里的黃豆便被撞了個天女散花,二姐怔怔地握著空瓢,哭笑不得……

    母親停止推磨,走到二姐身邊說:“彈到手臂有點麻吧??春脝?,這樣喂的,瞅準磨盤轉過來的時候,快速把豆子喂進磨眼里,它就彈不到你了?!?/p>

    大姐自告奮勇又推起磨來,推了幾圈,脖子青筋暴露,母親命我在邊上搭把手,做助推。說是新磨,磨齒咬得緊,吃力,你們仨要合作好,一個主推,一個助推,一個喂豆子。

    母親吩咐完,忙別的去了。

    推了幾十圈,磨盤吐出白白的豆漿來,一層一層,如大海漲潮,后浪推前浪,給人遐想。

    母親從井里擔水,把廚房大水缸蓄得滿滿的。第三擔水,倒在堂屋灶臺上的大鐵鍋里,蓋上木蓋,從畜廄下扛起一大捆木柴。木柴多荊棘,幾乎與她齊高,小山似的木柴,與她一齊艱難地移動,直到堂屋的角落里堆滿,又轉回去搬了一捆斑茅草來引火。她的頭發、衣服上沾滿了草屑,她撥拉了幾下,回屋去搬了兩個大木盆子,來到堂屋的灶臺邊,又變戲法似的,從腋窩下取出一個新紗布做的包袱,牢牢系在那個活動的十字木架上。

    一切準備就緒,母親轉到石磨邊,看看桶里的黃豆差不多磨完了,旋風樣地裹進堂屋去,開始生火燒水。

    豆腐磨完了,大姐和二姐把盆子里的豆漿抬到灶臺邊。母親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吩咐說:“你們抓緊時間把第二鍋磨完?!?/p>

    “哎喲喂,手好酸呀!”我們仨幾乎異口同聲,叫苦不迭。

    母親從火光中抬起頭來,她的臉被烤得通紅通紅,汗水順著面頰往下流……她顧不上擦汗,愛憐地瞧了我們一眼說:“好吧,你們仨辛苦了,休息幾分鐘?!?/p>

    我們仨姐妹像得了特赦令,作短暫休憩。然而,母親的工作才開頭。

    鍋里的水“咕嘟咕嘟”歡叫起來。母親起身,凈手,把盆子里的豆漿倒進大木盆子里,用手刮干凈了,再把它端回石磨底下,準備裝第二鍋豆漿。

    母親回到灶臺邊,開始制作豆腐。

    她揭開鍋蓋,將翻滾的開水一瓢瓢舀進盛有豆漿的木盆子里,連續攪拌,再把它們舀進吊起的包袱里,雙手用力擠壓,乳白色的豆漿汁源源不斷地流下來,直到擠干了,剩下一大坨豆腐渣。母親將豆腐渣倒進空桶里,再去擠第二鍋、第三鍋。

    豆腐渣也是寶,可以喂豬,可以拿來賣,五分錢一斤。

    過濾完豆漿后,將它們倒進大鐵鍋里,蓋上鍋蓋,開始燒火,直到白色的泡沫從鍋蓋下涌上來時,母親迅速揭開鍋蓋,再把它們舀進另一個大盆子里,開始點石膏水。

    點石膏水的過程至關重要,放入多少,直接關系到豆腐的老和嫩。放多了,豆腐變得老;放少了,則嫩,切不成塊,甚至做砸??傊?,它的性質,不亞于做菜時所放的食鹽,決定菜品的咸淡。

    石膏好比豆腐的靈魂。其實它的由來很簡單。它的前身就是一種白石頭,放在柴火里焚燒,燒熟后取出來,捶成粉末,就成了石膏。根據一鍋豆子的重量拿捏它的分量。那時我們家一鍋豆腐為七斤黃豆,母親便取一兩多石膏粉,放入瓦缽里,兌上水,用竹刷子左左右右、來來回回地擂呀擂,直擂得一丁點渣子沒有才作罷。

    制作豆腐的整個過程,緊張而忙碌,通常一氣呵成。這個時候,母親就是魔術師,尤其是點石膏水時,更為迷人。

    母親用竹刷子蘸了蘸石膏水,灑向豆漿汁,她不停地灑、均勻地灑,像園丁播種,動作嫻熟、連貫,決不拖泥帶水,她清癯的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直到把缽里的石膏水一口氣點完。

    勞動的姿勢最美麗,母親的形象在我心中定型。

    舞蹈家的舉手投足固然很美,但我覺得母親在制作豆腐時,快若蝴蝶翩躚,柔如蜻蜓點水,她勞作的場面就是一場優美的舞蹈。

    石膏水灑下去,不多一會兒,便形成了豆腐腦。

    等豆腐腦冷卻到一定時間后,將它們“請進”豆腐匣里去,用紗布包好,蓋上木蓋,再在上面壓一塊十來斤重的石頭,以便榨干水分,形成水豆腐。

    做成兩匣水豆腐,已是傍晚時分。

    等到匣內的水分瀝干,母親掀開紗布,按照匣子留下的印痕,用刀一格格劃開,一塊塊翻過來,以備炸油豆腐之需。

    水豆腐大功告成之后,母親并沒有歇息,喂飽了家禽,又開始為一家六口的晚餐忙碌了。

    父親當時在外做手藝,補貼家用,因此家務活都落在母親身上。

    如今,我家祖屋已蕩然無存,然而母親忙碌的樣子及茅棚泥壁的畜廄,成群的雞娘,仍定格心底,在疼痛中永恒。

    自從開始做油豆腐生意后,母親肩上的擔子突然加重了。

    夜晚兩點半,母親起床,將炸豆腐用的油鍋端上專用的灶臺,開始生煤火。

    父親是個“秀才”,本職卻是農民,很多農活并不精通。灶是父親壘的,不太通風,每次生火都是一個難題。用嘴巴吹,用扇子扇,煙熏火燎的,怕影響我們,母親把房門關嚴,自己熏得一邊咳嗽一邊流淚,但母親從不刻意數落我父親。

    等到油鍋熱起來的時候,母親將一塊水豆腐劃成九塊,九塊小水豆腐炸出來便是九個油豆腐。一炷香的時間后,油鍋才慢慢翻滾起來,母親把分好的水豆腐請進油鍋里,只聽“嗤——”的一聲,如同調皮姑娘的一聲長笑,在這鄉村的半夜,聽起來格外動人……沉下去的水豆腐在油鍋里輾轉騰挪,慢慢浮出水面。剛開始,它們是白色的、菱形的,母親用一雙特制的長竹筷子不停地給它們翻身,否則就會粘連在一起。它們繼續“修煉”,顏色漸漸變黃,體形慢慢膨脹,棱角悄悄遁形,個個都變成了羅漢肚。偶爾也有個別淘氣的,“撲哧”一聲,笑咧了嘴。有的“嘭”的一下,頭上冒出個角來……

    該出鍋了。

    母親操起一把大鐵絲漏勺,往油鍋里一抄,抄起滿滿一勺油豆腐,將它們一股腦兒倒在事先備好的簸箕里……

    廚房門敞開,夜風不懂隱瞞,油豆腐的香味兒彌漫開來,東游西蕩……我一骨碌爬起來,推開門,揉揉眼睛,聳著鼻翼說:“哇,好香!”

    母親疲憊的眼睛里含著笑意,說:“過來,媽給你挑點好吃的?!?/p>

    母親揀出一些模樣兒不周全的,或“咧嘴”或“長角”的油豆腐給我,剛出鍋的油豆腐,還有些燙手,捏在手里,顛來倒去,咬一口,又香又軟又酥……母親做豆腐從不摻米,做出來的油豆腐空心、皮香、味純。

    其實,母親在給水豆腐變身油豆腐時,它已破繭成蝶,完成了變身。

    母親娘家家境殷實,外祖父是布商。她是老幺,讀書至初小畢業,從未做過家務事。十八歲那年嫁到父親家來,曾在我們堂屋里教村子的孩子們唱歌跳舞。母親的嗓子好,又算是個文化人,當個小學教師完全沒問題,可母親膽子小,跟陌生人說話都面紅耳赤,大隊干部以此為由,讓我母親到隊上出工,母親也不計較,剛開始,連鋤頭都拿倒了,惹來笑話;砍柴時,荊棘刺得她齜牙咧嘴;挖土回來,手掌里全是血泡……

    這一切苦楚,母親默默忍受,把眼淚逼回肚子里,悄悄向別人學習,幾年下來,母親種豆、栽菜、插秧、打谷子,瘦瘦弱弱的她,干起活兒來又快又好,眾人都夸我祖母得了個好媳婦兒,做事勤快,人又老實,言語又謹慎。

    當東方露出魚肚白時,母親的油豆腐炸完了。她開始張羅一家人的早飯,等到鼎鍋冒出米飯的香味兒時,爬到樓梯口,抻長脖子叫:“旭奶幾,旭奶幾,起床了?!?/p>

    大哥匆匆扒完兩碗飯,挑起一擔尚帶余溫的油豆腐,邁出門檻,迎著晨曦而去……

    母親停下手中的活兒,悄悄跟出來,佇立在屋檐下,目光像水做的繩子,纏繞在我大哥的后背,直到看不見為止。

    商人重利,為了增加油豆腐的重量,有人在黃豆里摻米,但口感相差甚遠。

    母親從不摻假,時間一久,顧客自然吃得出好歹。平時,別人一天賣一鍋豆腐,我們家每天兩鍋,逢年過節,則要做十鍋八鍋。

    毫無疑問,磨豆腐的時間侵占了我放學后的美好時光。從此不能去荷塘邊捉蜻蜓,不能去后山上折馬尾巴草。我們一家人分工明確,磨豆腐便是我們姐妹仨的事兒,那沉重的石磨,推起來讓人氣喘如牛,大汗淋漓。

    久而久之,對于這個石磨,我是望而生畏甚至可以說恨之入骨。

    年邊,記得一吃完夜飯,母親就開始生火炸豆腐,廚房便是她的舞臺,她在這兒盡情發揮她的“才能”,直到天亮。

    母親連打盹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度懷疑她的身子是鐵打的。

    到底,母親累病了。

    那天我放學回來,見母親坐在廚房的灶膛前,手捧著腮頰,五官縮到一堆去了。

    母親牙疼的老毛病犯了,齒縫里“咝咝”冒著涼氣。

    我手足無措,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疼得要命卻無能為力。

    母親從三十歲那年開始犯牙疼,一直疼了十個年頭,從未去醫院拿過藥、打過針,用她的話說,一是沒時間,二是沒有特效藥。疼起來了,縮著動彈不得,不疼了,馬上又起來做事。

    這會兒,母親正在“受刑”。她無暇和我說話,劇烈的牙疼襲來,身體失控,從螞凳子上滑下去,跌落在柴垛上,她的臉色慘白,頭發蓬亂,像個無助的嬰兒,手捧腮頰呻吟……

    那情景,直到現在,還留在我的腦海。

    母親外表柔弱,內心堅強。有點兒頭痛腦熱的,從來不吭聲,別說在自己兒女面前流露半點痛苦的模樣,就是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也不會裝得可憐兮兮。

    母親體質弱,還有一種老病,一旦發作起來,更甚于牙疼。

    由于睡眠嚴重不足,加之常在灶臺邊煙熏火燎,母親尿道炎發作了。

    母親幾分鐘蹲一次尿桶,全身顫抖,牙齒咬得“咯咯”響,埋頭佝腰,用手抵住腹部……

    父親在外打聽到幾個土方子,什么黃糖泡醋、酸菜壇里的陳年老鹽水,老杉樹皮泡柴火灰,等等,母親一一照著吃了,照樣無濟于事。

    然而,不管老病復發疼得怎樣死去活來,母親從未在床上養過一分鐘的病。深夜摸到床邊,還沒脫下鞋子,眼睛就粘上了,但不到一刻鐘,她自己又醒過來,坐到床上納鞋底,納著納著,頭又像釣魚一樣,一甩一甩的了……

    人生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

    為了改變現狀,我家別無良策,只得選擇人生三苦之一——賣豆腐。

    全家人一天從早到晚,辛苦付出,收入微薄。那時的油豆腐六角六分錢一斤,豬油一元錢一斤,一天做兩鍋豆腐,純收入五元左右。

    村民們個個心里都有一桿秤。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沒有分田到戶時,我們生產隊的工分測得三角五分錢一天,一年下來,就算滿勤,也只能掙一百多元錢。

    三年后,我們家靠做豆腐積攢了三千元錢,父親決定筑巢了。

    我們家這回建房,不是土磚房,而是紅磚樓房!

    說干就干。

    首先打紅磚,嚴格地說,應該是紅磚泥坯。

    紅磚泥坯承包給了隔壁大隊小胡。六厘錢一個,共四萬塊泥坯磚。

    泥土就在我家新屋場地上的一塊稻田里,小胡帶領另兩個男青年甩開膀子,累得流黑汗,一個月就摞起來一萬多塊紅磚泥坯。

    打磚要好天氣,曬磚同樣依賴太陽公公。但凡變天,大雨突降,全家人便急急抱了尼龍紙去遮蓋,還要在上面加一層草蓑衣,這樣才能保證泥坯子們安然無恙。

    尼龍紙是花錢扯回來的,草蓑衣則是母親制作的。就是用一根竹竿,將一把一把的干稻草扎緊了,扎齊了,左邊一排,右邊一排,專門為泥坯子遮擋風雨。

    轉眼三個多月過去了,四萬塊紅磚泥坯子已然完工,付清工錢,緊接著就是燒窯了。

    裝窯的師傅是三十里外請來的。煤呢,用解放牌汽車運到山外鞭炮廠場地上,再請人一擔一擔挑回來。

    裝窯那天,比過年還熱鬧,上百人里三層外三層來瞧稀罕。

    每餐四桌人吃飯,母親就成了專職廚娘。

    飯菜每天都做現成的,肉沒有,可去圩上買。

    酒呢,家里的酒壇已見底。

    那時恨不得將一分錢掰作兩分錢用,做喜事用酒量大,總不能花那么多閑錢去買酒喝吧。況且,買來的米酒寡淡如水,而母親釀的米酒,甚合父親胃口,口感純正綿軟,回味悠長。所以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自釀米酒。

    限于釀酒的器皿,一次最多煮十八斤大米。

    母親將米洗凈,置于大鐵鍋內,煮熟。為了趕時間,把米飯舀出來,置于干凈的簸箕上冷卻,撒入酒曲,攪拌均勻,再放入大鐵鍋內,壓緊,中間挖一個見底的小坑,如果氣溫高的話,二十四個小時便有酒滲入小坑內,這時候就可以裝入酒壇,十天后就可以烤酒了。

    烤酒,是一個莊嚴而神奇的過程。

    母親常說,邋遢豆腐,干凈酒。

    我目睹了母親烤酒。

    一大早,母親搬一口大鐵鍋架在泥坯灶上,鐵鍋里盛著發酵好的米飯,將一個形如裙子的圓木圈圍住鐵鍋,在鍋沿縫隙處灑上厚厚的秕糠,用薄竹片“篤篤”戳緊了,以防酒蒸汽“逃跑”,然后在上面支一口同樣大小的空鐵鍋,母親用大木瓢一瓢一瓢地往空鐵鍋里加水,水是剛剛擔回來的新鮮井水,水質的好壞直接關系到酒的優劣。

    忙完主體,下一步就是銜接。拿一個帶點兒斜坡的竹筒,一端與圓木圈上的洞眼銜接好,另一端則“請君入甕”——對準空酒壇,用一塊濕毛巾把酒壇嘴巴捂嚴了。

    一切準備妥當,母親蹲在灶膛前,用茅草引燃干木柴棒,“嗶嗶剝剝”燒起火來,干柴棒吐出紅色的火舌,殷勤地舔著墨黑的鍋底,一袋煙工夫,便見鍋內水面上裊起一層輕紗樣的霧氣來,慢慢地,一縷酒香在空氣中彌漫……這個時候,母親立在酒壇邊,凝神聆聽。

    好奇的我,學母親那樣,將耳朵貼在壇子嘴巴邊,初始,疑是天上下了一陣零星雨,“滴答滴答”落進壇內,隨之,雨越下越大,匯聚成一股小溪,流經竹筒,汩汩流淌,潺潺聲如人間天籟……這時,母親小心翼翼地掀開濕毛巾,把一個微型長柄木盅伸進壇內,取得小半杯酒,湊在唇邊,微瞇了眼,聞上一聞,呷上一口,咂咂嘴巴……

    年少懵懂的我,不知酒為何物,只是內心驚異,原來,農民用一滴滴汗水澆灌稻谷,再用稻谷釀成一碗碗米酒,可陶情,可怡性,可自酌,可酬賓……

    母親釀的米酒,濃淡相宜,十八斤米釀二十三斤酒,三十度左右。有人圖多,可釀出三十多斤酒,自然味道寡淡。如果愛好高度酒,則一斤米釀一斤酒,可達五十度。

    母親待客大方,寧愿自己勒緊褲帶,也要讓客人吃飽喝足。

    為了菜肴豐富,母親還重操舊業,一個人包打包唱——做水豆腐,這樣便能保證餐桌上標準的葷素搭配。當時,母親心里只有一個樸素的念頭——把師傅和幫忙的鄉鄰款待好了,人家才會盡心盡力做事啊。

    最考驗母親毅力的事情接踵而來,就是起房子的時候。

    頭一天晚上,父親打著手電筒,到隔壁生產隊去,挨家挨戶請人來幫工,但凡叫了的幾乎都來幫忙。

    那時鄉里鄉親辦喜事,不要報酬,管飯就行。

    當然,我們家除了管飯,上午下午還有一頓干茶,所謂干茶就是吃餅干。

    每餐都有十來桌人吃飯,其時二嬸和二叔在外地。三叔三嬸在縣城做生意,抽不開身。四叔和五叔與我大哥大姐同齡,自然幫不上大忙。

    我母親一人挑起百多人的伙食,每天都要做豆腐、烤酒,忙得昏天黑地。我白發盈頂的外祖父,步行三十里來到我家,幫我母親收拾碗筷。

    祖父其時年近六旬,背駝得像個羅鍋,啥也干不了,只是到處轉悠,指手畫腳。

    祖母見我母親實在忙不過來,進廚房幫著煮了兩天菜,便躺在床上喊得驚天動地,說是氣痛病犯了。父親吩咐我母親炒鹽、燒艾葉做紗包,弄得滾燙滾燙的,一路小跑著送過去,給祖母熱敷,熱度一旦減退,祖母又大喊大叫,我母親三番五次去服侍祖母,一邊幫她敷,一邊幫她揉……

    兩層樓房,連續起了十一天。

    房屋竣工時,幾百人前來參觀,那是我們大隊的第一幢紅磚樓房!

    從此,我家的石磨閑置一旁。

    挨過那幾年惱人的時光,猶如做了一世人,就像隔世重生的樣子。

    次年,我大嫂進了家門。

     

    云雀在歌唱

    年初四,我回到故鄉湖南。

    民間諺語曰:“蔥三薤四?!?/p>

    眼下,正是野蔥瘋長的季節。

    野蔥為蔥科屬植物,名薤白,又名沙蔥、麥蔥、山蔥,葉披針形,基部鞘狀,先端細尖,兩面平滑無毛。多生在山坡上及草地上,具有發汗、散寒、消腫的作用。

    我們老家俗稱野蔥。

    唐代詩人杜甫《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曰:“隱者柴門內,畦蔬繞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書求。束比青芻色,圓齊玉箸頭。衰年關鬲冷,味暖并無憂?!?/p>

    足見薤菜是一種古老的菜蔬。

    記憶中,一到春天,我和小伙伴們在山坡上扯回一大把野蔥,去掉根須和粗老的葉子,交給母親,洗凈,瀝水,切碎,菜鍋燒紅后,放入一勺豬板油、豆豉煸香,下野蔥,快速翻炒,炒至野蔥斷生時,停止往灶膛里燒柴,不放任何味精雞精之類的調味品,剛出鍋時,呀,一屋子的香!

    老家人愛吃蒸菜,如果為了省事,將野蔥放在粉蒸肉上,味道更是妙不可言。吃時把蓋在粉蒸肉上的碎蔥同碗底的油汁和豆豉攪拌,真是香鮮辣齊全,讓人胃口大開。在那個油水寡淡的年代,有野蔥這道菜,可以讓人加碗飯。

    那時,我恨不得餐餐吃野蔥,但大人說,野蔥不宜多吃,容易蒙眼睛。

    去挖野蔥的途中讓人耳目一新。

    走在村口池塘上,感覺村子就像整容后的美婦。原來的泥巴堤岸,用紅磚加固,還砌了兩個水泥碼頭,供村民洗滌。池水碧綠,呈長方形,如同一個巨大的游泳池,池塘岸上新種了幾株茶花,花朵在枝頭灼灼綻放,給這個寧靜的小山莊增添了幾分嫵媚,好比一個村姑頭上戴滿了金簪銀釵。

    這個打扮一新的池塘,名叫棗子塘。因當年塘岸上有兩株棗子樹而得名,這口池塘,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熱鬧非凡,一百多口人都在這兒洗菜、搗衣。

    夏天,坐在石板上,把小腳丫伸進水里去,高一腳低一腳地打水,會有一種叫穿條子的小魚仔來咬腳板,癢酥酥的,待彎腰去捉,它們又像箭一樣射到水深處去了。

    興趣來了,回家去取搬罾。

    搬罾是自制的,都是就地取材,用四根手指寬的竹片燒彎,分別扎緊紗布的四個角頭,成“十”字支撐,紗布不能繃緊,中部呈凹形,再用竹竿系一根粗麻線,吊在竹片交叉點,就形成了一個搬罾。

    據說搬罾捕魚法在宋代《清明上河圖》里就有記載,流傳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

    餌料很簡單,用冷飯拌點米糠,反復揉捏,形成飯團,下釣時,掰一點飯團丟進搬罾中間,慢慢沉下去,過幾分鐘,躡手躡腳地提竿,當搬罾的竹片浮出水面時,里面的穿條子,鯽魚,苦鳊魚呀這才慌了神,急得亂竄亂跳,后悔貪嘴,丟了身家性命。釣得斤兒八兩的,也就罷手?;厝ソ唤o母親,用油炸香,放豆豉一燜,哇,吃飯時狼吞虎咽。

    歲月留痕,石板磨得光光滑滑,記憶卻永遠無法磨滅。

    環視整個村莊,十來幢小洋樓散落在群山環抱之中,如一盤散落的棋子。

    駐足在曬谷坪上,聞得陣陣鳥鳴,時而高亢,時而清脆,時而獨奏,時而合唱,它們似乎在開音樂演奏會。

    聽,雄雞居然也引頸長鳴,參與鳥兒的音樂演奏會。

    村子里有兩株百年柿子樹,每當柿子成熟的時候,摘下來的杮子堆積成山,等大人傍晚收工了,挑著籮筐來分柿子。我們圍著柿子,高興地笑呀、跳呀,因為馬上可以吃到香甜的柿子了。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柿子,誘惑著全村的男女老少。

    還有比柿子更壯觀的便是紅薯了。我們村田少土多,土地肥沃,分布在山坡上,紅薯成了我們的主打產品。紅薯豐收時,堆滿了曬谷坪,據說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全憑紅薯果腹。

    “咚”,一個熟透的柚子脫離枝頭,滾落下來,掉進田里,同時也砸斷了我的思緒。

    我們進入山坳,眼前頓時明亮起來……

    山坳里都是油菜花,花兒開得正熱鬧,熱鬧的菜花引來成群的蜜蜂,蜜蜂忙著從這朵花兒飛到另一朵花兒中。黃的花,綠的葉,三歲稚童一般高。

    這些,都是二叔的杰作,近兩年來,他引進優良品種,成熟后可榨成菜籽油,自己吃不完還可以拿去賣。

    現在,左邊山坳幾十畝田地,二叔是它們的主人。有些是他自家的,有些是外出務工村民的,反正荒著也是荒著,把田地交給他,總比撂荒好。

    二叔在山坳里養有一口池塘,雨水豐沛期,不時有泉水從山上汩汩流入塘內。塘里的水不時被攪渾,說明塘里有大魚。

    記得有一年回來,二叔剛好請網匠來網魚,塘里群魚亂竄,有的直接蹦到岸上來,撈上來的大多是草魚和大頭魚,二嬸把一條大草魚舉在手里想稱一稱重量,大草魚挺不情愿的,扭捏著身子,甩打著尾巴,如同捉著一頭小乳豬,二嬸臉上笑開了花。后來,二叔把大草魚送給了我們,帶回生活中的城市。

    吃草的魚兒,肉質嫩,湯汁甜,跟吃飼料的魚兒味道有天壤之別。

    如果把草魚剖好,切成手掌那么大一塊,抹上鹽,置于專門烘肉的鐵網格子里,放在灶臺上,灶膛里埋著炭火星子,撒一層米,烘上一天一夜,不停翻轉,這樣烘出來的魚仔外表金黃,內里鮮香,肉質硬實卻不柴,咬一口吃得出人間煙火味兒。

    遺憾的是,自從父親去世,母親隨我們進城后,這種兒時的美味,便成了我餐桌上的奢侈品。

    這會兒,二叔跟二嬸正在地里忙活。

    幾年不見二叔,他的腰彎到了膝蓋上,我心中一酸,二叔不過才六旬出頭,在城里,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子,腰桿直得還像一棵松。

    據說,二叔年少時,早早輟學,下地干活。

    二叔在塘岸上種有柚子樹和柑橘樹,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果子,沒工夫去摘,留在樹枝上,任鳥兒去啄,任果子掉落泥土,化作泥土更芬芳。

    更妙的是,二叔還在池塘上方搭了個茅草屋,依石巖而建,內有床鋪,等到魚兒膘肥體壯的時候,二叔通常在茅房里守夜。

    夜里,二叔并不寂寞??梢月狊皬椙?、青蛙打鼓、稻穗拔節、種子破土……然后枕著星星和月亮進入夢鄉。

    二叔養了只母狗,母狗生了四五只狗崽,小狗崽肚皮圓滾滾的,像頑童,時而在田埂間追逐蝴蝶,時而在塘岸上抓捕蟋蟀……一到夜里,小狗縮在窩里睡覺,母狗蹲在茅屋下,瞪圓眼睛,豎起耳朵,為主人守夜。

    二叔守夜也不用點燈,他居然拉進電源,在茅房里用上了電燈。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能工巧匠,我二叔便是。

    他揮動鋒利的鐮刀,把一丘丘雜草叢生的梯田剃成“光頭”,隨便往土里撒一把種子,便可種出既有觀賞價值、又有經濟效益的油菜籽花來。

    世上有統率千軍萬馬的將領,我二叔便是“田園將軍”。

    他在這片空寂的山坳里“調兵遣將”,把一顆顆禾苗移進田里,變成黃澄澄的稻子,把一顆顆菜秧移進地里,變成綠油油的菜園……

    魚兒熟悉二叔的腳步聲。踏著露水,他割一擔青草,走近魚塘,黑壓壓的魚頭就會爭相浮出水面……

    二叔癡情,和土地談了五十多年的“戀愛”,土地虐他千遍萬遍,他待土地如初戀。

    二叔“吝嗇”,他的背彎成了“7”字形,好多人勸他早晚做做運動,吊吊樹干,他只做了一個早上便放棄了,說有那工夫鍛煉身體還不如多侍弄幾棵莊稼。

    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在這早春二月,二叔的“管轄地”一片生機盎然。

    半山腰上,田里種滿了頭菜,頭菜葉兒青青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曬干后,用豬板油爆炒,有嚼勁兒,口感純香,解油去膩,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土特產。二叔種的頭菜,葉片兒一尺來長,洗凈,曬蔫,入壇,有販子上門收購,這種優質頭菜,深受青睞,自然價格優厚。

    聽說我們挖野蔥,二叔停下手里的活兒,笑著說,后面田里多的是,要好多有好多。

    二叔從他的茅屋里找出一把小巧的鋤頭遞給二嬸,二嬸走得比我還快。

    啊,野蔥,滿坡皆是,我突然有發橫財的感覺。

    因為土地肥沃,環境優美,空氣良好,幾十年來,這些野菜生生不息,年年繁衍。你采或不采,它們都在那兒,從破土到結籽,從從容容完成一生的枯榮。

    單株的、成群的野蔥進入眼簾,我徒手去拔,可野蔥的鱗莖很深,須用巧力兒才能連根拔起,用力不當,便會扯斷,令人惋惜。

    母親比我有經驗,幾乎把每棵野蔥的鱗莖都拔了出來,連說夠了夠了,吃多了蒙眼睛。

    意外之喜。眼尖的二嬸居然發現了一大叢野藠頭,這一叢,足夠吃一餐。都說野蔥是“獨行俠”,野藠頭則常數枚聚生。

    二嬸兩三鋤下去,便將它們連根鏟了出來,底下托著一大坨泥土,二叔又找來一個塑料袋,給我打包帶回桂林。二嬸想要把那坨泥土敲掉,我連說不敲不敲,連土兜進去,突然找到了年少的時光。

    于城里人而言,常把野藠頭與野蔥混為一談。

    野藠頭的鱗莖與野蔥的鱗莖不同,野蔥的鱗莖是“近圓球形”的,而野藠頭的鱗莖是“卵形或狹卵形”的。

    另外,兩者的鱗莖皮顏色不同。野蔥鱗莖皮外層帶黑色,易脫落,內層為白色,而野藠頭鱗莖皮白色或帶紅色。

    區分它們,對我這個從小吃野蔥長大的村姑來說,瞇著眼睛都能分辨。

    野蔥滿山遍野都是,而野藠頭卻稀有。就營養價值而言,野蔥比野藠頭更勝一籌。

    查資料得知,過多食用野蔥會損傷視力,看來老人所說的吃多了蒙眼睛并非空穴來風。

    離開山坳時,我留戀地回頭張望,突然意識到,我帶走的只不過是土地的饋贈,而那連綿的群山,黑褐色的土地,才是故鄉的魂、故鄉的根。

    拎著這袋沉甸甸的綠色植物,摸了摸那坨泥土,屆時,我將把它們移進陽臺上的花盆里,精心培育,這樣,故鄉就時時在我的身邊,從未割離,這是每一個游子的情懷。

    忽聞天籟之音,抬頭四望,一群云雀兒,在魚鱗般的晚霞下,振翅飛翔,一路歌唱,回歸愛巢。

    【彭喜媛,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散文學會副會長,在《北京文學》《廣西文學》《西藏文學》等刊物上發表散文、小說?,F居桂林?!?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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