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11期|凸凹:王光祈故鄉遺跡探訪記
無論如何都該去了。
記不清去過多少次溫江,甚至還去參加過以先生名字命名的“王光祈文藝獎”頒獎活動和“光祈音樂節”,但一直沒有去探訪過先生的足跡,感受過先生留在其生養之所,那從時間磚瓦中鉆出的柳絲般的余溫。此次去溫江,是應邀參加一個文學研討?;顒又灰惶?,當天下午或晚上即可離場,我選擇留下。
溫江的空氣,晴也罷陰也罷,怎么吸,都有先生激昂、熱血的演講,遼闊、深透的音樂。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一百多年過去,先生留在桑梓地的遺跡還能尋否?今可安好?
出生地
一覺醒來,拉開房間窗簾,看見道路已濕,行人撐了傘,方知下起了小雨。天色也迥異于頭天,太陽不見了,蜀地水霧把視線氤氳得陰沉沉的。這樣的天色,倒也應和了先生短短一生的孤絕、跌宕的運程,和永遠不散場的裊裊余音。
李永康既是作家,又是王光祈研究的本土專家。他說,至今沒有一本《王光祈傳》問世,令人不解。他有意寫一本,資料收集了二三十萬字,可就是下不了決心動筆,因為出版社告訴他,對大多數讀者而言,王光祈這個名字還很陌生,出版后將面臨虧損風險。對此,他很是無語,又無可奈何。
車行半道,張仕偉上了車。他是溫江區文物保護管理所業務干部,一位穿白衫的高挑小伙子。沿來鳳路過橋,上金河西路,車泊路邊,到了。我一臉懵懂:就是這里?車上二人說,是啊。
但凡對先生有所了解的人,皆知先生出生地在“魚鳧鎮小河村”,可眼前哪有鎮,哪來村?唯一可以指認的,是一條并不小的河,清澈,響亮。永康介紹說,這條河名楊柳河,溫江除了楊柳河,還有金馬河、江安河和清水河,它們皆屬岷江流域,都是兩千多年前,秦蜀郡太守李冰興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的組成部分。溫江,姓溫名江,河流遍境,名副其實。
溫江區面積二百七十多平方公里,絕大部分為鄉村,一望而知,此地絕對是城區中的主城區。永康說,這個區域,以前叫魚鳧鎮,是以古蜀時期第三代蜀王命的名,后來更名為柳城鎮,現為柳城街道辦。王光祈的故里,早先地處縣城西門外,在城區擴城和開發建設中,其小河村地名已不存,再后來的天府鄉永寧村地名亦不存,今屬柳城街道辦德通橋社區。
小張撫著一塊紅色花崗石說,這就是地標。地標很明顯,我還在馬路中間就被它吸引。小區大門進出車道之間的門衛室前綠化地帶上,立有一方高約二米、寬近一米的花崗石碑。石碑上端鑲嵌有黑底金色的太陽神鳥徽標和“成都文化地標”字樣。中部大面積鑲嵌有一張銀灰色不銹鋼板,上刻大字“王光祈故居遺址”,下刻簡介:“位于今柏林小鎮小區內。1892年10月5日(農歷中秋節),‘五四’時期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少年中國’創始人、音樂學家、音樂史學家和中西比較音樂學的奠基人王光祈先生出生于此地一個書香門第之家。祖父王再咸,能詩善文,為清咸豐舉人;父親王展松,為秀才;母親羅氏,也知文能詩,是一位具有文化素養的婦女。王光祈自幼受到家庭文化的熏陶和影響,立志‘運籌帷幄,還我河山’,于此地開始了他光輝而又短暫的一生?!焙喗槁淇顔挝粸槌啥际袦亟瓍^文化廣電和新聞出版局。地標采用了內部鍍鋅矩管、外部花崗石干掛、不銹鋼面板絲印文圖制作技術。
因為職業習慣,我一眼就看見簡介有一處錯誤,將“泊林”寫成了“柏林”。有意思,一個字的錯,也錯在了原住房主寄身的異國城邦方向。
小張告訴我,泊林小鎮竣工于2007年,有業主近九百戶。網上說,王光祈故居的具體位置在小區內二十五號樓,是沒有依據的??睖y時間的改變,跟改變時間一樣難。
先生家族入川一世祖王宏信,在“湖廣填川”狂飆中于清朝乾隆年間,從祖地湖南落擔四川溫江,以經營鑄鍋鑄罐為業。祖父王再咸,字澤山,中舉后兩次進京會試未第,滯留京城教館執教八旗弟子二十多載,當過相繼出任四川總督的趙爾巽、趙爾豐兄弟的授業先生,著有《澤山詩鈔》《燕臺集》《南游小草》《澤山樂府》等詩文集,五十二歲卒于北京。父親王展松,字茂生,曾供職清政府內閣,后辭職返鄉經營鍋廠,在先生出生前兩個月,不幸客死旅次隆昌。先生系王家獨生子。那個時候,出縣城西門,找王家老屋,只需問鍋廠在哪里就行了。隨著父親的猝亡,王家經濟如臨秋草木逐漸蕭條。
在地標名稱和簡介之間,鑲嵌著一幀百年前的黑白老照片。畫面顯示,先生的“出生地”有一座農家大院,大院前邊有一個頗見規模的荷塘,整個畫面處于林盤半抱狀態,川西壩子昔日鄉村風情盡在畫中。
放眼環顧,平地起高樓,哪里去尋找田園鄉村,哪里去踏勘先生祖居的風物和地理形制?發展與承繼,建設與保護,為什么總不能同拍共情,為什么博弈中退場的總是后者?感嘆之余,只能在心里聊以自慰:不管怎樣,不虛此行。畢竟,支撐過先生的大地的骶骨還在,照耀過先生的頭頂的天空還在。
微閉雙眸,讓身體盡情萃取先生的大地,吸納先生的天空,慢慢地,鬧市退潮,萬籟俱寂,我與先生隔著一百多年寬的大河,有了輕如柳絲的感應。
楊柳河西岸,秋雨綿綿。根據地標,我記住了通往先生故居的大門,一個沒有門牌號的地方,金河西路“棠湖·泊林小鎮”北門。而網上搜到的“棠湖·泊林小鎮”的地址,是德通橋路28號,小區南門。
紀念館
辭別先生出生地,驅車到了柳城街道臨江路南段13號,溫江公園,王光祈紀念館所在地。
泊車,朝公園里走,一路上遇到了柳樹、銀杏、香樟、楠木和橋廊水榭,然后是光祈音樂廣場。廣場占地八千多平方米,以舞臺為基點,向前呈扇形布局,整體為下沉式階梯狀設計,中心有音樂噴泉。舞臺上,兩組十四根長短不一青銅鑄成的七音柱,與廣場南面臨水平臺上的中國古樂五音(宮商角徵羽)柱,遙相呼應,體現了先生將中西方音樂文化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愿景與成果。
半繞廣場,到了王光祈紀念館。
去的時候,一位身穿淺藍襯衣的光頭老人,正在幽靜、精美的亭內,繞著大石小跑轉圈。一望便知,他這是使了既躲雨又不誤健身的法子。見我對著亭子拍照,他急忙閃到石頭后邊避之。
紀念館坐北向南,一樓一底,飛檐翹角,紅墻青瓦,典型的中國古典式建筑。一樓面闊八柱有回廊,二樓面闊六柱,總建筑面積四百七十多平方米。門上匾額館名為書法家何應輝題書。館門兩側各佩有三面金光閃閃的鈦合金標牌,內容為省區市相關部門授予該館為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紀念館門前小廣場上,立有一尊取站姿、著西式裝束的青銅像,先生系領帶,敞著短披風,左手握書,右手半插褲兜,凝視前方。銅像為雕塑家葉毓山教授作品,像高四米五。我在洛帶古鎮白德松教授畫展上見過葉教授,一晃,他過世好幾年了。
紀念館開著門,卻不對外開放,那天是9月18日,星期六。十多個男女工人在布展結束后查漏補缺。另有五六人,冒著細雨,站在腳手架上擦拭先生銅像。
進館門時,可看見道路左側草坪上立有一通石碑,顯示紀念館屬于溫江區第二批文物保護單位。經永康引薦,我認識了兼職主持紀念館業務工作的劉茂群,她是區文物保護管理所副所長,南開大學畢業,文博館員職稱。她告訴我,紀念館1988年11月開建,1989年10月竣工開館,當時屬公園管理所管理。2001年底移交區文管所管理后,在展藏品豐富和呈現方面進行了上檔升級,2006年公布為文保單位。她接手紀念館工作已達二十個年頭。她指著工人正在忙碌的現場說,目前進行的是再一次的上檔升級,此前一樓為王光祈先生事跡陳列室,二樓為書畫展覽廳,現已將一二樓全部用作王光祈先生生平事跡成就展,計劃一周后重新開館,以嶄新的館貌向建黨百年獻禮。談到紀念館的日常管理,她介紹道,上午九至十二點,下午一點至五點開放,每周一閉館檢修。平時在這里的守館人有兩位,此外,區文管所還另安排有兩位業務干部不定期進行現場巡查、指導和管理。
她介紹我認識了她說的兩位守館人。一位肖燕,1982年生,已守館十九年。另一位潘景煊,1989年生,四川大學文博專業畢業,碩士研究生,已守館五年。三位守館人均為女性,她們坦言,自己是王光祈先生的鐵桿粉絲,并從各自的角度表達了自己對先生一生揮筆吶喊、追尋救國救民之路的理解與感佩。
那天,我成了紀念館唯一的入館參觀者。
紀念館內部為現代風格設計,地磚和墻體立面、頂面的主體色為灰色,展板引入褐色、黑色等色塊突出觀感效果。館舍由一樓“崢嶸歲月,故鄉生活(1892—1913)”、“少年中國,革命先驅(1914—1920)”和二樓“蜚聲寰宇,音樂名家(1921—1936)”、“名垂后世,人民紀念(1936—)”共四個板塊構成,聲光電導引,展陳內容為與先生生平事跡有關的遺存與介紹,包括書信、書籍、報刊、圖片、音像等。
步入館門,門廳正壁赫然入目。中間,古代青銅飾件上,反射出“昆侖巨聲”四個光影大字,像閃電的手書;左邊,“前言”鏗鏘指出:“他是‘少年中國學會’的創始人,是五四時期與陳獨秀、胡適等齊名的著名社會活動家、民主革命先驅;他是一位思想上的探路者,一定時期里中國共產黨人思想上的同道者;他發起了轟動全國、名震一時的‘工讀互助團’;他是中國近代音樂學學科的奠基人。他就是溫江的巨擘,王光祈?!庇疫?,黑底白字,曰:“黨的初創時期為成都馬克思主義傳播和黨組織創立作出杰出貢獻的革命先驅,他們是吳玉章、吳虞、王光祈、王右木、劉愿庵等?!?/p>
門廳正壁上的“昆侖”二字,當取于此:“吾將登昆侖之巔,吹黃鐘之律,使中國人固有之音樂血液,重新沸騰。吾將使吾日夜夢想之‘少年中國’,粲然涌現于吾人之前?!保ㄍ豕馄怼稏|西樂制之研究》,1924年12月)
我看得認真,聽得認真,連館外的淅淅雨水都不曾留意了。
館內圖文顯示,王光祈,字潤玙,筆名若愚。1907年,在時任四川總督趙爾巽幫助下,十五歲進入成都第一小學堂高年級就讀。次年,考入四川高等學堂的分設中學(成都石室中學前身)丙班,與郭沫若、李劼人、周太玄、魏時珍、蒙文通等成為同學。1914年,負笈京師,先入清史館任書記員,同年考入中國大學學習法律。1918年7月以第二名的優異成績畢業。1918年初夏,提出建立“少年中國學會”的設想并草擬學會規約大綱數十條。1919年5月4日,參加北京火燒趙家樓愛國游行活動,當晚疾書通訊稿,專電發《川報》,為五四運動在四川的發展吹響了第一聲進軍號角。1919年7月1日,在他的主持下,籌備了一年的少年中國學會正式成立。學會吸納了當時中國最優秀的一批青年。1919年底,在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十七人的支持下,他組織籌建了“工讀互助團”。1920年4月1日,王光祈赴德國留學。旅費由魏時珍慨然資助,先入法蘭克福大學讀政治經濟學。1922年起,王光祈遷居柏林,改攻音樂學。
上海登船去國的頭一天,陳獨秀、汪孟鄒等為王光祈餞行。
“工讀互助團”的社會探索與實驗,在電視劇《覺醒年代》中,由陳獨秀之子延年、喬年兄弟,做出了生動的演繹。
紀念館多有珍稀遺存,我邊走邊看,流連忘返。最吸引我的,現今的,數五卷本《王光祈文集》(巴蜀書社2009年),其中《音樂卷》三卷,《時政文化卷》《近代中國外交史料卷》各一卷。早年的,數展柜中那幾冊《少年中國》期刊,時間的黃色與殘破,讓我看見了先生的完整、堅定與“過得舊”。要知道,《少年中國》與《新青年》《新潮》,是五四時期成三足鼎立之勢的三大名刊。
1936年農歷八月十五日,溫江各界在縣城北街舉行王光祈追悼會,并將他入祀鄉賢祠。鄉賢祠位于溫泉路八十七號原溫泉公園內,早已不存,王光祈紀念館即建于鄉賢祠遺址東側不到兩公里的地方。通過紀念館那些遺物立體的光影,我睹見了一眾鄉賢中的杰出代表,一處生動、葳蕤、重要的地標。時間不散,氣息猶存。我甚至親歷了當年鄉人恭迎先生魂歸故里、名立鄉土的那場盛大儀式與盛大感動。
站在紀念館前,從左到右,可看見三棵高大的古樹,金合歡、盆架樹和天目鐵木。退至更遠的高處看,比如河對岸高聳入云的費爾頓大酒店,可看見從四面八方層層疊疊飄向紀念館的,是不盡的細雨中的柳絲,柳絲中的細雨。
墓碑
1927年4月,王光祈正式進入柏林大學深造音樂。1932年11月,受聘波恩大學東方學院,執教中國文藝。1934年6月,獲波恩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36年1月12日,因患腦溢血癥,客死波恩,年僅四十四歲。
祖父北京,父親隆昌,自己德國波恩,王氏一門三代均客死異鄉。先生無后,此種情狀,不復再續。
先生逝世后,當年1月18日,波恩大學舉行追悼會,該校東方學院院長卡勒博士、音樂學院院長希德瑪博士,對先生高度評價。3月15日,南京中央大學音樂系召開追悼會,宗白華、徐悲鴻、田漢等三十余人前往吊唁。蔡元培在《王光祈先生追悼會致詞》中對先生的一生做出了實事求是的論定。4月19日,成都追悼會在文廟西街成公中學(先生母校舊址)舉行,李劼人、劉大杰、周太玄、魏時珍等參加。7月,先生全部遺物由同濟大學留學生江鴻從波恩寄回上海,存放于德奧瑞同學會。8月15日,遺體在波恩火化。
我指著展板問劉茂群副所長,韓立文、畢興編《王光祈年譜》(人民音樂出版社1987年)載,王光祈先生以《論中國古典歌劇》一文,取得音樂學博士學位,紀念館怎么說是哲學博士?她說,當時音樂學屬于哲學范疇,所以,哲學(音樂學)博士學位,才是準確的表述。
那天,劉副所長身上的長袖綢質襯衫,腳上的白皮鞋,均有雨水浸漬的痕跡。她中等身材,齊耳短發,清晰的吐字中是成都平原女性那種好聽的輕柔的聲音。見我停在二樓一面藍色展壁上的兩幀泛黃照片前凝神,問我,你去過菱窠和川音吧?我點了點頭。
兩幀照片中,菱窠那幀是彩照,畫面為紅柱青瓦的大門和淡褐色的圍墻;四川音樂學院那幀是黑白照,畫面為若干棵高大樹木環抱的王光祈碑亭。
菱窠照片下配文:“1936年10月,王光祈骨灰運回國內,經上海輾轉運到成都,存放‘菱窠’李劼人家。1941年,由李劼人、周太玄、魏嗣鑾等同窗故友,將其骨灰安葬于成都沙河堡李劼人住宅‘菱窠’附近,并由著名生物學家周太玄親筆題寫墓碑‘溫江王光祈先生之墓’?!迸湮难怨腔掖娣帕怦?,似有商榷之處。李劼人起意遷出城內,在東郊購地建菱窠,當在1938年11月8日日機首炸成都城之時,建成應為次年。但從沈怡受李劼人請托將骨灰從上海帶至成都和墓碑制作完成的時間看,骨灰抵蓉時菱窠尚未面世。故,正確邏輯是,骨灰先存放李劼人城內家中,后隨家遷入菱窠。
川音照片下配文:“位于四川音樂學院內的王光祈碑亭,橫匾由中國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呂驥親筆題寫?!?/p>
照片上的場景,的確勾起了我對過去歲月的點滴回憶。
20世紀90年代初,我從大巴山移居成都平原東部龍泉驛。那時,從龍泉驛開車進成都城區,主路只有老成渝公路一條,而沙河堡是必經之地。因為這個地緣,去沙河堡路邊不遠處風景優美的菱窠,參觀和喝茶的次數,多得都記不清了。
為躲日軍飛機轟炸成都城,李劼人在位于成都東郊上沙河堡一口水面約十畝的菱角堰旁,買地二畝六,修了三間草堂,命名菱窠。后幾經擴充、修葺,形成了今占地近五畝、建筑面積二千余平方米的獨立庭院。
自沙河堡南向岔出老成渝路,從前往四川師范大學北大門的道路右轉,穿過一條能容一輛轎車通過的窄巷,可看見盡頭的菱窠院門。盡頭左拐靠墻泊車,步行進得門牌為“菱窠西路70號”的院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敞壩,和一幢一樓一底的主樓。主樓前石座上,有一尊雕塑家劉開渠為屋主塑的漢白玉半身像。此外,庭院里還有廂房、亭閣軒、水景、珍貴樹木等設施與景物。1989年,在“蓉城新景”評選活動中,菱窠被評為“蓉城八景”之一。
見劉副所長忙著給幾位工人交代工作,永康向我介紹道,用作王光祈墓碑的那方青石,據說是李劼人專門從樂山購回的。李劼人他們之所以將王光祈的骨灰葬在菱窠附近獅子山下,是因為他們恰同學少年時,曾在沙河邊柳林中盟誓,相約死后同葬一地。所謂生不同河,死亦同山。
雖然無數次去過菱窠,若非此次走進王光祈紀念館,還真不知那個地方能與先生扯上聯系。如果知道,我肯定會在菱窠的空間里盡情想象,一位故人會將另一位故人的骨灰存放在哪處位置呢?面對骨灰,他想的是什么呢?
現在,整個沙河堡,都是城市建筑、道路和綠化景觀,哪里還有一捧骨灰?哪里還有墓地與先生的墓?
總部設于北京的少年中國學會,在南京、成都、巴黎建有分會,會員遍布全國多數省市,以及德、美、英、日和南洋等地。會員雖只一百二十多人,卻大多為那個時代懷揣救國救民理想的青年精英。學會雖存續僅六七年,亦被稱為現代中國政黨的孵化器。組織機構分化后,會員另起爐灶,各奔前程。王光祈在政黨與學界,自有他獨特的地位與影響力,被高層人物惦念和關注,不足為奇。
先生與四川音樂學院有聯系,我倒是知道的。
90年代中期,我在四川航天系統一家公司任經理,因接有川音的一項工程,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經常往九眼橋附近位于新生路六號的川音跑。這樣,就見到了上述圖片上的“王光祈碑亭”。此處說的川音,是其老校區,偌大的新校區位于周太玄故里、成都北郊新都城。
碑亭建在川音校內西側一處幽靜的竹園里。亭內中心位置矗立著周太玄手書墓名的墓碑。碑的四周是成都市花芙蓉花構成的花環,碑額上的圓圈里刻有一個五線譜圖案。碑亭楹聯:“革命先驅,少年中國;蜚聲寰宇,音樂名家?!庇伤拇ǜ锩?、教育家張秀熟撰,書法家李半黎書。按說,一個亭子裝一座墓碑,體量自有冗余,但我卻感到了亭子的促狹和緊張。墓碑從六個方向溢出的氛圍,籠罩了我,讓我移不得步,更移不得思緒,成了又一個亭子。
李劼人在1950年寫的《“五四”追憶王光祈》一文中說:“他從一九一三年便孑然一身,什么親人也沒有,現在只剩下一堆骨灰掉在沙河堡菱角堰周太玄先生私有的墳地上,被洼地灌溉的水渠、被前航委會剩下的一堆爛草房,糟蹋得無法整頓,就特別提出它來說一說,大概也無妨的罷?”1970年,7436廠修建子弟學校時,沙河堡王光祈墓被挖掘,僅存一座墓碑,后收藏于菱窠。1983年10月,墓碑遷至川音。
先生在異國他鄉,不僅完成社會評論、翻譯著述等數百件,還撰有包括《歐洲音樂進化論》《西洋音樂與詩歌》《西洋音樂與戲劇》《音學》《西洋音樂史綱要》《東西樂制之研究》《中國樂制發微》《中西音樂之異同》《東方民族之音樂》《中國音樂史》等在內的音樂著作二十余部,音樂論文五十余篇。
先生家境衰敗后,一直半工半讀,憑一己之力寫稿掙稿費,是他一生的主要經濟來源。他曾說自己“是一個極窮的小子,未曾受過家庭一文的遺產,也未用過官廳一文的公費”。英年早逝,與他的獨立、自尊和過度辛勞,不無關系。去國十六載,除了等身的著述,對他的情感生活,我們幾近一無所知。不僅如此,先生死后,連骨灰也不知在何處零落成泥,以致讓活著的人無望掬捧成塋。
李劼人,作家,翻譯家,社會活動家,著有《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等作品,有“中國的左拉”之稱。周太玄,不僅為生物學家,還是現代新詩先驅性詩人,1919年的《少年中國》發表了他的新詩《過印度洋》,署名周無。魏時珍,名嗣鑾,與先生結伴留學德國,系最早向國內介紹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學者之一,研究領域涉及數學、物理、哲學、文學等學科。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是先生的四川鄉黨、同學,更是少年中國理想國里一輩子的兄弟。他們的共同點很多,其中一個,是對文學的熱愛。研究王光祈,其三位摯友乃繞不開的捷徑,譬如1936年先生過世后三人撰寫的挽文,李劼人《詩人之孫》,周太玄《王光祈先生與少年中國學會》,魏時珍《我所能記憶之光祈生平》。此外,亦有多位舊友撰文回憶,譬如傅斯年的《追憶王光祈先生》。
王光祈、李劼人,這兩位生前摯友,怎么也想不到,其過世后的文物身份,也緊緊相依。1991年4月16日公布的四川省第三批文物保護單位共一百三十一處,編號為125、126的,分別是形成于1938年的“王光祈墓碑”和沙河堡的“李劼人舊居”。由此也得知,“王光祈墓碑”是墓主下葬前三年刻妥備下的。
再有幾天就是中秋節,先生誕辰一百二十九周年的紀念日眼看到了。重新布列、提檔升級后的紀念館要開館,第七次王光祈學術研討會和第二十屆光祈音樂節要舉辦,三位守館人與工人有多忙,可想而知。我對自己的不請自來,貿然打擾,深感不安。
本文開筆時間,正是中秋節,寫時不覺,落筆猛然醒悟。
緊趕慢趕,終于在十二點下班前,讀完了裝滿一個人只有四十四年壽齡,卻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紀念館。
舊居
溫江城里因歷史上植柳成俗,故有柳城之稱。地處江安河畔、占地三百畝的溫江公園,亦有柳城公園、人民公園之謂,系城市中心公園。
作別三位守館人,出紀念館,出溫江公園,與李永康、張仕偉驅車向先生的另一處舊居駛去。到了城區繁華地帶的文廟附近,人擁車擠,永康讓我將車泊在文廟廣場旁停車位上,他所在單位區文化館就設在文廟內,有這個便利。
細雨還未歇,微風尚在飄。我們索性收了傘,披著涼爽雨絲,步行到文廟臨街照壁。橫穿東大街,進入一條寬約三米的小巷。從小巷入口處右側墻上一塊銘牌的文圖介紹得知,小巷一名社學巷,又名光祈巷,地處柳城街道東街社區。
入巷約五十余米,到了門牌為“社學巷5號”的一處院落外。抬眼望去,小巷往里,為斷頭路。身邊院落有左右兩扇門,兩門之間老舊墻上,佩有一塊“王光祈舊居”灰白色地標牌。標牌上端為“成都市歷史建筑”七個金色大字,編號0160,文字介紹為:“建于清代晚期,原為糧倉,后為私塾。著名音樂學家、社會活動家王光祈曾在此住宿讀書生活。川西傳統建筑風格?!毕露寺淇顬椤俺啥际腥嗣裾?016年1月立”。地標銘牌采用漢白玉石材雕刻、文字填色工藝制作。
院門緊閉。小張說,應該沒人,他們平時來這里查巡,常有這種情況,一把大鎖,吃閉門羹。我暗嘆運氣不好。永康說,今天沒上鎖,他試下。遂推開了右手邊的院門,門的吱嘎聲,讓我轉憂為喜。小張說,院里有狗,小心。
跨入院門,我第一感覺是,一座“廢園”。
迎面左邊和對面兩排老房子,右邊一幢多層新式磚混建筑,加上院門方向的圍墻,將一塊小丘似的荒野圍合成院壩。整個院壩,除連著院門的一條硬化行道外,全成了茂盛野草的樂園。一些野草,頑皮得甚至爬上了墻頭和屋頂,大有上房揭瓦之勢。沿著前行然后左拐的行道,可穿過一道約四五米長、恍若時間隧洞的過廊,進入另一個院落。顯然,先見的院壩似為花園,而這左鄰的一個坐北朝南的院落,才是私塾的住宿房與讀書房。站在過廊入口,可看見左側和對面各為一排寫滿歲月滄桑的舊式廂房,其建筑為穿斗式梁架,懸山式屋頂,小青瓦屋面;前墻青石作基,立柱支撐,木板墻裙,花格大窗。兩排廂房圍合的,是一個看不完整的天井。
我們站著,看了這邊廂的院壩,又看那邊廂的院落,感受著先生的瑯瑯書聲,先生的先生悠悠教書的美好氣場,花就開了來,鳥就飛了來。
很想進去一探究竟,但蹲在天井對面廂房門前的一條黑白分明的大花狗,尤其只見廂房門大開卻不見房主露面的尷尬態勢,讓我們退了出來,回到院門外的小巷里。房里人不顯形,我們偏要進入,又無執法手續,就是擅闖民宅了。
在紀念館時,劉副所長告訴過我,先生在溫江的遺址,只有兩處立有地標:楊柳河畔出生地和社學巷讀書舊居。在社學巷讀書之前,先生還在三官廟側私塾上過學,其遺址應該在西大街慶豐小學內。再一處故居,在原麻市街。這兩處老宅早已不存,但區政府已有打算,計劃在其遺址上設立文化地標??箲饎倮?,私塾停辦,社學巷舊居改建為醬園房,現作為公房分給居民居住,產權由區住建局管理。區政府已有計劃,將這處舊居進行保護利用性維修,原貌恢復,對公眾開放,具體實施時間,與所處片區舊城改造同步,納入城市建設整體規劃。
細雨蒙蒙的一天中,根據永康、小張等本土相關人士互補式的介紹,我對先生出生之地溫江的情況,以及一些情感方面的事,有了更翔實的了解。
先生一出生就由知書識禮、靠手工持家的寡母羅氏養育,八歲為鄰家牧牛、割草。九歲時,母親賣掉家里僅剩的幾畝園林和院落,遷居西門外楊柳河東岸麻市街,送他到離家很近的慶豐街三官廟側飽學之士蔣春帆門下讀私塾。塾師推崇康有為、梁啟超,講述的戊戌六君子的故事,在他幼小的心靈烙下了深痕。十歲起,先生轉至社學巷私塾,師從儒生黃玉珊,五年后離鄉去成都念書。郭沫若在《少年時代》一書中說,成都中學時代的同學不乏優秀者,但王光祈是“同學中的佼佼者”。亂世什么都亂,中學一畢業,一身宏愿的先生,首先面臨的是失業和生活無著落的窘境。
1910年桃花盛開時節,由母親作主,十八歲的他與本縣鎮子鄉十七歲的羅次玙結婚,夫妻感情尚好,同年冬生育一子,數月后不幸夭折。次年秋,生育一女。1913年,先生在重慶《民國新報》任編輯,不久,報紙停辦,回到溫江,過著極其窮困的生活。其間母親因長期勞苦病逝,女兒也歿于天花。這段生活,留給先生的記憶是:“我家里又經成都兵變,家產蕩然,搬到鄉間一個頂壞的房子居住,我的母親又在病中,當時受了孔方兄的壓迫,真是實行不用仆役主義,我自己燒飯、炒菜……而且一面燒飯,一面讀書,竟讀完了陶、謝、王、孟、韋、柳各家的專集,還看了許多經史的書籍?!?/p>
1914年春末,先生從瀘縣李劼人處,經重慶乘船東下出?門離川,自上海輾轉到北京,再未回過故鄉。
祖父和父親對先生的虧欠,一定程度上,由祖父的弟子趙爾巽進行了難得的找補。先生十五歲那年,趙爾巽履新四川總督,得知王家孤兒寡母生活拮據,生存日艱,念及先師昔日教授之恩,遂接母子到成都府相見。同時,從對四十八家當鋪的罰款中,抽出紋銀一千兩作為本金,存儲東、南門兩家最大的典當鋪生息,用每年固定的四十兩利息,供母子度日。趙總督還給先生報捐了一個同知前程,并令他每周交作文一篇,親自改削。這般的好日子持續了五年。隨著辛亥革命“成都兵變”的發生,當鋪遭洗,四十兩吊命的息銀斷流,王家再次返貧。兩年后,二十二歲的先生離川闖京,復獲時任京城清史館總裁的趙爾巽幫助,在清史館謀得差事,直到出國卸任。清史館不僅給先生提供了糧食,館內的史料和世界各地報刊信息,更是開闊了他的胸襟和眼界。
先生出國前,以詩人的激情與癡情,與吳若膺有過僅存續四五個月的閃電熱戀。被胡適稱為“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他的三女兒吳若膺、四女兒吳辟畺,當時正求學于北京協和女子大學,在京城有“浣花姊妹”之譽。
先生少時記憶力超強,才思敏捷,五歲識字念詩,八歲作詞對聯,此后詩歌造詣不斷精進。母親出上聯“以天下為己任”,他隨口以“視富貴如浮云”對之;蔣塾師道“觀今鑒古”,他張口以“除舊布新”應之。我們從他1920年4月自上海吳淞碼頭乘法國郵輪“保來加”號途經香港時作的《去國辭》中,即可看見其超前的白話詩才:“天之涯,海之湄,/與我少年中國短別離;/短別離,長相憶!/愿我青春之中華,永無老大之一日!”或許受電視劇《趙世炎》片尾曲影響,網上不少人以為《去國辭》為趙世炎作。但先生的詩才及成就,主要體現在舊體詩詞上。
離開社學巷時,我回頭,看見一棵碩大的香樟和兩棵龍爪槐。先生舊居的天空下著小雨,柳絲一樣的小雨。沒錯,縱觀先生奇崛崎嶇、英年早逝的一生,在我對先生景仰和哀婉的情感意象中,他名字的一筆一畫,都是柳絲中的雨絲寫就的。柳絲有細雨的細,卻周身長滿了人類音樂的不朽旋律,和一把又一把柳葉刀。
【作者簡介:凸凹,本名魏平,1962年生,四川成都人。出版《大三線》《甑子場》《湯湯水命》等二十余部。被評為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