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1期 | 韓東:秦嶺

韓東,1960年代出生,當代作家、詩人、導演。曾提出“詩到語言為止”的革命性主張,主編民辦刊物《他們》,題為“斷裂”的文學行為的主要發起者。代表作品有《扎根》《我和你》《知青變形記》《我的柏拉圖》《愛情力學》《韓東的詩》,《我因此愛你》(詩集)、《在碼頭》(電影)、《妖言惑眾》(話?。?,以及言論集《五萬言》等。
1
1982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西安某高校教書。西安位于秦嶺山脈北側,我去過華山、萬華山和翠華山,卻從沒有深入過秦嶺山脈腹地,至今也沒有。和我同時分來的青年教師里有不少當地人,有的就來自秦嶺山中的縣市,有的在秦嶺生活和工作過。比如尚海波,下鄉插隊于秦嶺山區,后來每過兩年他都會組織一幫人去秦嶺大山里游蕩。
據他說,一次他們來到一個人跡罕至的所在,崇山峻嶺間出現了一個鏡子般的湖泊,寶石一樣碧藍,波瀾不興。當地人告誡道,這是一個圣湖,不能往里面扔東西。一隊友不相信,故意往湖里扔了兩塊石頭。須臾,騰騰兩下天邊就冒出了兩小朵白云。剛剛還晴空萬里,不免讓人詫異,以至于心驚。除此之外也還好,沒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
到了晚上,他們來到山頂的一家寺院借宿,扔石頭的姑娘就發高燒了,燒得神志不清。其他人都沒事。
尚海波不說他插隊的事,只說他們在秦嶺山區的旅行,顯然別有用心。他想蠱惑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游秦嶺,從游客的角度看還能有什么比這樣的奇聞更具有吸引力的呢?
“去那種地方需要雇用當地人,背上背簍(馱運行李)走上一個月?!鄙泻2ㄕf。
2
我學的專業是哲學,被分到馬列教研室,卻一心一意想當一個作家。有一陣我經常往西安市司法局跑,我一個大學同學被分在那兒。一來在西安我沒有其他親友,二來從他那里可以聽到一些離奇古怪的案子,對寫小說而言是難得的原始素材。S縣連環殺人案就是我從李志(同學的大名)那聽說的。當時并沒有連環殺人的概念,只知道那家伙殺了四五十個人??赡苓h不止這個數,李志的原話是,“從他家家前屋后挖出了四十多具尸體?!?/p>
他把它們埋在菜窖里,頭足交錯碼放得整整齊齊,一層下面還有一層,下一層的下面還有一層……豬圈下面也發現了埋尸坑,稻草垛里也藏有尸體——我不由得想起電影里的鏡頭??傊诶钪镜闹v述中畫面全出來了。鏡頭切換則是一條安靜之極的山野公路,殺人者(也就是普通的當地老鄉模樣)坐在樹下的一個茶水攤前,手持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驅趕著暮色時分空氣里看不見的蚊蟲。
總算,遠遠走來一個疲憊不已的路人。老鄉招呼路人歇息、喝茶。路人將喝茶的大碗蓋在臉上痛飲之際,老鄉操起準備好的大木棒從后面兜頭砸下,一下再一下……之后山野又恢復成一片無邊的寂靜,天跟著黑了下來。
“這是一條前往S縣城的必經之路?!崩钪菊f。
有時候,沒機會在路人喝茶時下手,天色太亮,或者路人身體強壯,老鄉就會熱情邀請對方去家里吃飯、留宿。他家的房子就在路邊,距離公路不到五十米,孤零零的一棟帶院墻的土屋。除此之外這四周就再也沒有其他房子了。留宿的路人在睡夢中斃命,老鄉從來沒有失手過。
如果他是在屋里殺人,就會有另一個人在場——老鄉癱瘓在床的老婆。屆時她會強撐著病體,坐在炕上持燈給丈夫照亮,照著他殺人,或者殺完以后照著他扒下遇害者的衣服,搜刮財物。老鄉會剪下死人的頭發,集中放在一只籮筐里,準備日后拿到縣城的廢品收購站里去賣。衣服也能賣錢,賣掉之前暫時擔在屋里的橫梁上。土屋低矮,他家房子的橫梁上掛滿了衣物,一件疊著一件,垂掛下來就像帳幕一樣。由于天黑屋里更黑,大山里又沒有通電,下一個路人并看不清楚,不會引起懷疑?!爱數厝吮緛砭陀性诜苛荷蠏鞏|西的習慣,”李志說,“誰會往那方面想啊?!?/p>
說這案子時李志和我坐在一家羊肉泡饃館里,李志請客,我們掰著各自碗里的面餅,邊掰邊說。據說面餅掰得越細碎,過羊肉湯煮的時候才越入味;那天我們的面餅掰得尤其細碎,幾乎都成粉末了。
李志說,由于案情過于惡性(那人有時也吃人肉),已經驚動了上層,專案組直接進駐到S縣。案子的偵查、審理和判決都是秘密進行的。我們就端著掰碎的面餅,排隊去大灶邊過羊肉湯。將煮好的泡饃端回桌子,被氣味濃郁的熱氣一蒸我怎么也吃不進去了(雖說已饑腸轆轆)。李志是西安人,很習慣這樣的吃法,加上各種案子也聽得多了,早就生冷不忌。
我看他吃得滿頭大汗,見縫插針地問,“那動機呢?”
后者從碗邊抬起一張油光發亮的大臉,“謀財吧,”他說,“可那家伙竟說他是為社會出力。他說他專殺老弱病殘……你還吃不吃,不吃我吃了?!?/p>
我表示不吃了。李志拖過我那碗羊肉泡饃,呼呼啦啦又開始一通大嚼,其間也沒忘記和我繼續討論,“……事實并非如此,他殺的大部分是年輕人,身體健康沒啥毛病……你真的不嘗嘗?那也算我請過你了……犯罪分子一般都善于狡辯,將他們犯罪的理由合理化和高尚化……”
我心想:真是個怪物,妖怪!但并沒有說出來。
3
回到我在學校的生活。我和尚海波的孿生兄弟尚海濤被分在同一間宿舍。他雖然也是應屆大學畢業,和我是一個教研室,但我們并非來自同一所大學(他讀的是西安本地院校,我的母校是山東大學);而且,他比我大多了,上大學以前就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尚海濤當過工人,并且已經結婚,有一個四五歲的女兒。母女倆來學校里探親,我便會搬到隔壁袁偉他們宿舍借宿。袁偉和小江也是兩人一間宿舍,我搬進去后就變成三人一間了。
順便說一句,袁偉和小江都來自成都,和我、尚海濤不在一個系(教研室),但和我們一樣都是應屆大學畢業剛分來的。1982年,我所在的這所大學一下子分來了二三十號大學畢業生,這樣的盛況恐怕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尚海濤把原來宿舍里的兩張單人床搬到一起,拼成一張大床,于是就比普通的雙人大床都還要大了。母女倆走了以后,他并沒有讓我搬回去的意思……不對,他也說過,“你搬回來就和我一起睡大床上吧,床搬來搬去的太麻煩?!蔽冶苤患?,堅決不肯,這樣他一人一間宿舍,我、袁偉、小江三人一間宿舍的格局就被固定下來,成為永久性的了。
那張有大床的房間平時就尚海濤一個人起臥,他老婆、孩子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家。有時尚海濤的孩子也不來,只是他老婆一個人來,來了之后幫尚海濤洗洗涮涮,拆被子縫被子,還弄了一個煤爐在房間里開小灶,有時也會叫我、袁偉和小江過去一起吃。我、袁偉、小江的女朋友來了,也會換到那間房子里去,屆時尚海濤就搬進三人一間的宿舍里暫住。那是真正的暫?。ú幌裎遥?,我們的女朋友一走,尚海濤就要求換回來。誰讓他比我們都大了有十歲,是這幫人的“大哥”呢?
那間房子作為“探親”之用的時間畢竟有限,一學期加起來不會超過兩個月。更經常的是尚海濤一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張大床上,我們推門進去他立馬坐起,揮揮手,那意思是讓我們自便。也就是說,這間房子成了大家活動的公共場所,有事沒事我們都會往那兒跑。到后來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天不去尚海濤的房間里碰一下就覺得不舒服。房子已經被說成是“尚海濤的房間”了。我也總算是通過搬宿舍、讓房間找到了一個集體,不再像當初那么孤單了。
我們在尚海濤的房間里進行過各種活動。
練習“羅漢神打”,教練自然是尚海濤,教材也是他搞來的,一本《武林》雜志。尚海濤現學現賣,按照上面的示意圖有模有樣地指導我、袁偉和小江。他說,“神打的精髓是十八錘,不僅拳頭是錘,腦殼是錘,雙肩、雙肘、雙膝、兩胯、兩腳都是錘,身體的突出堅硬部位無不是錘……”這些說法都是《武林》上的,但恍惚之間在我們看來他儼然就成了一位絕世高手。
他還弄來一臺錄音機,我們會在尚海濤的房間里跳交誼舞。沒有舞伴兄弟們就成雙捉對,也算是一種練習吧。跳的時候不要臉對著臉,互相把腦袋別在一邊也就是了。
當然,更多的時候還是做飯,改善生活。尚海濤曾在地質隊干過炊事員,做飯是他的拿手好戲。就在他老婆留下來的那只煤爐上,尚海濤因地制宜烹調出各種美味佳肴——他老婆來的時候尚海濤反倒不親自動手。其中有一道菜,被尚海濤命名為“尿味黃燜雞”,黃燜雞我們理解,可尿味是什么意思?尚海濤解釋說,燜雞時蓋在鍋上面的那只面盆是他平時起夜撒尿用的,當然了,用作炊具以前他用洗衣粉已經反復清洗過了,但難保沒有氣味殘留?!澳銈儾挥X得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哈哈哈哈?!?/p>
“哈哈哈哈?!蔽覀兏笮ζ饋?,但沒有一個人拒絕食用尿味黃燜雞,反倒搶得更來勁了。所以說,尚海濤這招既成功也不成功。成功在于讓大家興奮無比,永遠記住了這道菜;不成功就是并沒有誰因此停下筷子——畢竟一只雞的分量有限,架不住這幫人一通哄搶。
如果吃火鍋就是名副其實的圍爐而坐,圍著那只煤爐,上面架著鐵鍋。一瓶啤酒下肚,尚海濤說了開去,說起自己當年在地質隊的生活:一支人馬居無定所,常年活動在絕壁懸崖或者密林覆蓋的大山里,而那座山或者一系列的山便是秦嶺。
尚海濤口中的秦嶺和尚海波說的不同,和李志說的也不同,既沒有圣湖仙境,他也沒提連環殺手。他談論的重點是動物,秦嶺山里的動物不要太多了。動物中尚海濤則主要談論猛獸,有豹子、熊、野豬,還有狼。豹子、狗熊之類的需要提防著點兒,但打狼就像撿柴禾一樣。經常是這邊準備生火做飯,一幫人派去撿柴禾,一幫人被派去打狼。狼肉的味道和狗肉差不多……
尚海濤說,“什么時候有時間,比如放暑假,寒假也行,我領你們去秦嶺山里看看,你們需要準備的也就是心理和生理……”
“心理……”袁偉說。
“就是不要害怕啦。豹子和熊現在已經很難碰到了,打狼雖然也有一定的危險,好在我們人多,又有有經驗的老獵人帶領。誰?就是我啊,所以說一般不會出現任何問題。再說了,適當的危險不正是打獵的樂趣所在嗎?”
“那么生理呢?”小江問。
“就是要抓緊時間練習羅漢神打。十八錘或許面對動物的時候不管用,但通過練習可以在體力和身手敏捷方面得到鍛煉,戶外活動正好用得上?!?/p>
于是我們便從煤爐邊撤出,在尚海濤房間的空地上分成兩對,練習羅漢神打。尚海濤和我是一對。他一面將我摔倒在地(用一只手托著我的后背,因此我倒地是一個慢鏡頭),一面說,“這招對動物沒有用,但沒準對野人有用?!?/p>
我躺平在水泥地上,聞著他的腳汗問,“秦嶺有野人?”
“有,多了去了?!鄙泻f,“野人的生理構造和人類相同,十八錘八成能用得上?!?/p>
尚海濤在我頭頂的上方繼續說,“野人不是人,身高在兩米以上,長發飄飄,力大無窮,虎豹豺狼都害怕它,是真正的山林之王?!边@不是自相矛盾嗎?
“當然了,你可以迷惑它。母野人經常下山擄走男性人類,抓到山洞里去做它男人,你就沖它這么嫣然一笑,趁其不備照對方的心窩里就是一個頭錘,哈哈哈哈?!?/p>
最后尚海濤說,“我逗你們玩兒呢。除了野人我說的都是實話,就算沒有打到狼,羚羊、麂子、猴子、野兔什么的真的到處都是,山雞和鳥兒就更不用說了!”
4
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尚海濤領我們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個自由市場。那兒什么野味都有,都是從秦嶺山區獵獲的,然后運到這里放在攤位上或者掛在柱子上售賣。
前往小寨(自由市場的名字)的路上,尚海濤說,“你們來晚了,早來幾年那兒還有豹子肉賣。一張豹皮釘在墻上,下面一大攤血肉模糊的豹子肉?!?/p>
“也許是掛羊頭賣狗肉呢?”我說。
“有這種可能?!鄙泻f,“反正現在連豹子皮也沒有啦?!?/p>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無限神往,對往昔的神往加上對遠方大山的神往,而小寨正好位于這樣的一個時空交叉點上。
果然沒有豹子肉,連狼肉、野豬肉也沒有。食肉動物一概絕跡,大型食草動物只有黃麂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肉案上,就像尚海濤躺在他的那張大床上。有各種羽毛漂亮的山雞,也有被活捉的,雙腿被捆住臥在泥地上,又小又圓的黃眼珠轉動著。數量最多的是野兔,通通中彈身亡,用手一摸毛皮下盡是鐵砂槍彈。
野兔非常便宜,一塊多錢買一對。尚海濤慫恿我們多買一些,說是聚餐時可做紅燒兔肉,也可以腌制以后放寒假時帶回家鄉送人。于是我、袁偉、小江各自都買了不少,加起來大概有三十只野兔,然后掛在自行車后一路騎回學校。從大街上經過時路人無不側目,我們就像是打獵歸來一樣興奮和自豪。
野兔通通被運到尚海濤的房間里,尚海濤親自剝制,扒皮、去內臟、清除鐵砂、碼上粗鹽,之后掛在窗戶上或門頭上方晾曬。他刀法靈活,我們在一邊遞遞拿拿當下手,看來他在地質隊的生活不是吹牛。我們雖然沒有去過秦嶺腹地,但秦嶺山野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了。尚海濤描繪的秦嶺不再只是一個傳說,比起尚海波親歷的秦嶺或者李志轉述的秦嶺都要來得真切多了。
說到氣息,實際上是一股血腥味。尚海濤處理完野兔之后,那股難聞的氣味在尚海濤房間里經久不散。放寒假時我們把沒吃完的野兔都帶走了,那股子氣味仍然在。持續了至少有半年,似有若無的,就像是野兔的魂魄一樣。
順便說一句,那野兔雖然經過尚海濤的精心烹調,但味道并不怎么樣,比起家兔肉來差遠了。無論尚海濤采用何種烹飪方法(紅燒或者油炸),加入何種作料(茴香、八角、料酒、花椒),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酸?苦?澀?臊?),就像是一種土味兒,吃野兔就像是吃土——某種秦嶺之土,姑且這么說吧。
5
最終,我也沒有去成秦嶺。沒去成秦嶺的原因是我和我女朋友的意見不統一。
暑假在即,除了尚海濤準備帶領我們去秦嶺山中打獵,尚海波也在組織一支去秦嶺的隊伍。上文說過,這兩人是孿生兄弟,尚海波是哥哥,尚海濤是弟弟;兩人同時大學畢業,都被分配到我們學校教書。但除此之外兩人就再無共同之處了。兄弟倆來自不同的大學(雖然都在西安),所學專業不一,上大學之前一個插隊,一個在地質隊,畢業后分在我們學校,系部和教研室也不一樣,甚至宿舍也不在同一個樓層。僅僅因為尚海波是尚海濤的哥哥,我們(我、袁偉和小江)才聽說了他也在拉人計劃前往秦嶺。
尚海波的目的不是打獵。雖說他描繪了秦嶺仙境般的風光以及神秘,看起來是為旅游(當時并無旅游的概念),但我仍然認為其意圖十分不明,甚至包藏禍心。歷經千辛萬苦,只是為了走走看看……我總覺得這里面有拉練隊伍的意思,至少也是為了勵志吧。
尚海波也的確比尚海濤上進,有些瞧不上他喜歡吃喝玩樂的弟弟。尚海波經常會召集一幫青年教師,去他的宿舍談天說地,有時尚海濤也會被叫上樓去,無非是給這伙人做飯,尚海波知道弟弟當過炊事員,飯做得好吃。他們吃飯的時候,尚海濤就端一只鋁鍋,一個人在爐子邊上解決,都不帶坐上飯桌的。
我、袁偉、小江如果去秦嶺自然要帶上各自的女朋友。甚至我們去秦嶺的目的,有一大半就是為了討女朋友的歡心。你想呀,和與自己相愛的人一起前往深山老林,探索未知,共同冒險,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浪漫和不平凡……
分歧就出現在這里。
所有的女朋友都覺得尚海波安排的旅行更有意思,所有的男朋友無一例外都站在尚海濤這邊,加入哪支隊伍一時竟難以抉擇。眼看行期在即,通過寫信進行的討論仍在繼續,互相勸說、爭吵,甚至于威逼利誘,最后袁偉、小江向他們的女朋友屈服了,他們這兩對決定跟隨尚海波。
我一來抹不開面子,畢竟和尚海濤住過同一間宿舍,又在一個教研室;二來,由跟隨哥哥還是弟弟的分歧引發,我和女朋友之間爆發了空前慘烈的爭吵,她長期以來腳踩兩條船……(和我們要講的故事無關,我就不具體說了)??傊覀儧Q定分手,等我想回過頭去附議前女友為時已晚。
尚海波的隊伍浩浩蕩蕩,朋友、同事加上他們的配偶或者男女朋友有二三十人,擇日出發。我們這邊則只剩下尚海濤和我。我也曾想跟著這幫人一走了之,可那樣一來就只剩尚海濤了。再說了,由于失戀我也沒有扎堆湊熱鬧的心情。
尚海濤沒有再提進山打獵的事。我問過一次,他回答說,“兩個人太危險了,秦嶺真的有野人,憑咱倆對付不了?!彼故且筮^去給他哥做飯,不知什么原因被尚海波斷然拒絕了。尚海濤也沒有回家(他家在距西安市區不遠的郊縣),我問,“你為什么不回家?”尚海濤說,“那還不是為了陪你嗎?”
“是我不回家陪你吧,你被你哥拋棄了?!?/p>
“去他的頭!”尚海濤說,“你被女朋友拋棄了還差不多?!?/p>
尚海濤的老婆、孩子也沒有來學校,原因不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想法不是嗎?
6
尚海濤和我雙雙留在了學校里。尚海濤甚至將他的那張大床一拆為二,又變回了兩張單人床。他讓我搬回去和他一起住。我們一起去學校食堂吃飯,一道午睡,有時也去西安市內走走,但更多的時候相對無語,各發各的呆。尚海濤不時起身去水房沖澡,一天要沖十幾次,我則捧一本《??思{中短篇小說集》,努力讓自己沉浸進去,爭取做到心靜自然涼。這樣一直熬到晚上,暑熱消減,我們這才又活了過來。
晚飯以后,尚海濤和我走出校門去附近的馬路上散步,回程時順便去小店里買了一些啤酒,用繩子扎好,提溜著?;氐剿奚?,立刻去水房沖澡(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之后各自爬上床去,倚靠在床頭坐好。尚海濤拉燈繩熄燈,我早已用槽牙咬開了兩瓶啤酒,燈滅的一瞬間將其中一瓶啤酒順著桌子推過去。那張桌子(長條形課桌)橫著放在兩張單人床之間的窗下,桌子兩頭分別放有煙灰缸、火柴和半包香煙。我們邊抽煙邊喝啤酒邊聊天,夜色如水,煙頭明滅,啤酒瓶反光……“就是去了山里也未見得比我們快活?!鄙泻f。
想想他大概覺得表述不夠準確,又修正道,“也是一樣的快活!”
窗戶大開,安靜之后就便有徐徐的涼風涌入。聽尚海濤這么說,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見,真的就覺得自己已在山中了。窗外也是一片蛙鳴蟲叫聲,你能說這扇窗戶對著的一定就是空無一人的校園嗎?說它面對著群山也是可以的??傊?,我們的思緒不離尚海波那支隊伍。我在心里盤算,袁偉、小江這兩對大概已經見過圣湖了,沒準今晚就是在山頂的那家寺院借宿的。
尚海濤開始聊起秦嶺山中的歲月。當然,他說的是“那會兒”,而不是此刻,但聊勝于無嘛。并且這一次他聊得足夠猛,我的意思是他沒有聊打獵,野獸或者野人,竟然說起了鬼故事。尚海波的那片圣湖自然抵擋不住,在夜色里悄然遠去,我甚至也不再想前女友的事情了——感覺上我的前女友仍然是我現女友,而且是待在那支隊伍里的。
“我在地質隊干過一陣子保管員?!焙诎抵袀鞒錾泻告傅纴淼穆曇?,“那絕對是個危險的差事,隊里所有的財物都交給我保管,也就一口箱子,我提著到處走。發工資的時候還得去各小隊送錢。不瞞你說,什么時候出發,走哪條路都不敢對人說……怕什么?怕走漏了消息有人埋伏在半道上殺人劫財啊,絕對一劫一個準,那荒山野嶺的三不管的地界……鬼?還沒說到呢,你急什么急。所以我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單獨行動。那天傍晚我到了一個地方,正好看見有人在橋底下捉了一只老鱉,我就花錢買了,去那人家里煮了下酒。也是因為有老鱉所以我多喝了點兒,就是當地人釀的那種土酒,喝得暈乎乎的我被主人帶到村外的一棟大房子里去睡覺,那哥們告訴我是他們大隊部。放下油燈以后那哥們就走了。房子里空蕩蕩的,就墻角上放了一張木頭床,其他就什么都沒有了。好在我自帶了蚊帳。放下箱子,掛上蚊帳,我并沒有馬上睡——這也是慣例了,而是走出門去繞著那房子轉了一圈。我的裝備是這樣的:一只手拿把斧頭,一只手拿手電筒,嘴上還橫咬著一把匕首。這三樣東西我是必備的,走哪我都會帶上。巡視的目的也不是要發現什么,而是讓壞人看見我,如果有壞人的話,看見我的斧頭、匕首,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就這么宣告一番后我就回屋睡覺了。我注意插好門閂,當地老鄉帶過來的油燈我也沒有滅,是那種可以調節亮度的煤油燈,我將燈芯調到最短,有一點點亮光作伴,又不至于干擾到睡眠。枕頭兩邊,一邊我放了斧頭,一邊放了匕首,這當然也是慣例。一切弄停當之后我這才忘乎所以地睡過去了……什么,我會講故事?哥們向你保證,這絕對是真事,騙你我跟你姓。你那還有煙嗎?……我是被音樂聲弄醒的。不是很大的音樂聲,隱隱約約的,似乎是音樂,當時我覺得非常奇怪,心里想也許是隔壁鄰居在聽半導體吧,后來反應過來這大隊部離村子很遠,周圍并沒有其他房子。我拿出壓在枕頭下面的手表看了一眼,時間是凌晨三點,這會兒也不會有任何電臺節目呀。這么一想,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就起來了。咬了咬牙,還是爬了起來,我又去外面繞著那房子兜了一圈。當我走出房子就聽不見音樂了,只有風吹山野發出的草木聲,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蟲子的叫聲。半個月亮已經升得很高,因為山區能見度好,照得眼前的一切歷歷在目,我覺得外面比屋里舒服多了。我說的舒服是一種安詳或者安全的感覺,可深夜刺骨的山風還是把我逼回了屋里。沒轍,我重新檢查了門窗,爬進蚊帳里又睡。音樂聲這時已經沒有了,但我怎么也睡不著了?!?/p>
尚海濤停了下來。我心里想,鬼故事都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前面的鋪墊、渲染,光是后面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任何鬼故事從鬼出現的那一刻開始都將魅力盡失,不就是個鬼嗎?和人也差不了太多。尚海濤顯然在拖延那個時刻的到來。
我沒有催促他,又咬開了兩瓶啤酒,將其中一瓶啤酒推了過去。尚海濤咕咚咕咚喝了有半瓶。鬼真的來了。
“一條黑影從門縫里進來,”他說,“當然隔著蚊帳我并看不見,但感覺到了。影子是向著床的方向過來的,終于映在了蚊帳上,從蚊帳下方漸漸向上升起,在煤油燈光線的照射下顯出一個完整的人形??隙ú皇侨?,不是實體,因為人走路有聲音,而那影子悄無聲息,只是在移動。我嚇壞了,等待著蚊帳被撩起來的一瞬間。當然,因為不是人,不會有撩蚊帳的動作,它只是進來了,從蚊帳的外面進到了蚊帳里面,進到了里面仍然是一個影子,但映在蚊帳上的影子和蚊帳里面的影子是不一樣的影子……是,是,是一張黑臉!就像有人撩開了蚊帳門探進來一張黑臉,雖然沒有人撩蚊帳……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嘴上說“我明白了”。尚海濤也放棄了對鬼的描繪,顯然他已經進入了死胡同——雖說他的描述已經相當精彩,盡力了。尚海濤開始說自己的反應。
“我想爬起來,可怎么也動彈不了,最后拼命一掙,摸到了枕頭邊的匕首。又一掙,將那匕首刺了過去,也不知道刺著了沒有。當然了,鬼這玩意兒刺著沒刺著是一樣的,總之起到了效果,那張黑臉縮了回去,影子又到了蚊帳外面,降到了蚊帳下方,離開了。我能感覺到那鬼已經出去了,出了那棟房子……你知道我被嚇到什么程度?鬼影子消失以后,我的身體又能活動自如,順手一摸,短褲里濕了一片,哥們!”
“完了?”
“完了?!?/p>
我真是服了尚海濤,他的鬼故事一時讓我真偽莫辨。通篇都是小說手法,講故事人的套路,甚至可以說漏洞百出,但最后這個細節卻是虛構不出來的。難道尚海濤真的見過鬼?
我正在疑惑,啪嗒一聲,尚海濤拉亮了房間里的燈。我連忙將臉轉向背光處,眼睛適應后再轉回來,看見他正在扒拉自己的蚊帳。尚海濤一面扒拉他的蚊帳一面說,“這蚊帳就是我當年在地質隊時用的蚊帳……”的確,蚊帳已經很破舊,臟不拉嘰的,還隱隱有些泛紅,大約是和別的衣物混洗的結果。尚海濤上下尋覓,然后在一個地方停住了?!澳氵^來看看,”他說,“當時我刺鬼的刀口還在?!?/p>
我從我那頂簇新的一片白光般的蚊帳里出來,下了地,坐到對面尚海濤那張床的床沿上。尚海濤盤腿坐在蚊帳里的席子上,用手指捏著蚊帳門上的一塊紗布,另一只手將其抻平,盡量對著燈光?!澳憧?,你看,這口子是舊的,邊上的線頭都發黑了?!彼f。
果然……但也許……
那蚊帳本來就臟,一個小小的陳舊的破口,也許只是一絲污漬呢?
總之當時我確定自己看見了什么,但今天一想,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回事。
7
尚海濤再次拉滅了燈,我也已經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們放下各自的蚊帳門,準備就此入睡。尚海濤似乎有些意猶未盡,黑暗中又響起他那說書人般的聲音,這一次是“揭秘”,作為一個完整的鬼故事少不了需要自圓其說?!暗诙煳胰ゴ謇镆淮蚵?,”他說,“原來那棟房子果然是他們大隊的大隊部。一次隊干部在里面開會,一隊的生產隊隊長沒地方坐,就坐在了一包炸藥上。他在那包炸藥上磕煙袋,引發了爆炸,當時老隊長就被炸飛了,臉燒成了焦炭……”
這個解釋讓我非常失望,再次斷定尚海濤是在編故事。我“嗯嗯”地答應著,表示聽見了,但聲音越來越微弱,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后來干脆不吭聲了。尚海濤在無人回應的黑暗中又堅持說了很久,終于他那邊也沒有聲音了。
寂靜。
但我沒有睡著,也不是因為恐懼,鬼故事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我只是覺得有點怪怪的,這時聞到了一股似有若無的氣味。我反應過來,是尚海濤分解處理野兔留下來的,散得差不多了,仍有一些殘留在墻縫里或者被吸附在床板下面,隨著夜深人靜釋放了出來。突然我想到一件事,開口問尚海濤道,“你去過S縣嗎?”
“去過?!鄙泻?。他同樣沒有睡著,就像等著我提問一樣?!扒貛X山區的縣市包括鄉下我跑遍了……”
“S縣城到大王公社之間有一條必經的公路,你走過嗎?”
“走過走過,我太熟了……咦,你怎么會知道?”
“公路邊經常有一個農民擺一個茶攤,你見過嗎?”
“你說跛子老劉啊,他家的房子就在公路后面,他老婆是個癱子,你說我……”
“你喝過他的茶?”
“喝過,你怎么會知道?”
“去他家里住過嗎?”
“住過一次,你不說我都忘記了……”
“你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的地方?我統共只住過一次。我下去一般都住大隊部,要不就在生產隊的公房里,住老劉家也是因為他們生產隊離得太遠,公路邊上就他一家?!?/p>
這以后我就沒再問了。我沉默的過程中,尚海濤一直在追問,我怎么會知道跛子老劉的。我敷衍說,“也是聽人說的吧?!?/p>
“聽誰說的?”尚海濤緊追不放,“尚海波嗎?他知道個屁!他那些年就待在一個點上,我把秦嶺的山溝溝都跑遍了,只要是能進得去的地方……”
我轉移話題,“你睡覺的時候是不是總是在枕頭邊放上斧頭、匕首,每次都這樣?”
“是啊,習慣成自然,每次都這樣,那個鬼地方,我干的又是保管員,不放上這兩樣東西我睡不著覺。一邊斧頭,一邊匕首……”
“難怪?!蔽艺f,“你真的見過鬼?!?/p>
“當然見過,我騙你干嗎?沒這個必要?!?/p>
之后我真的不再說話。尚海濤仍然在絮叨。他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我終于睡著了,并且夢見了一片寶石般純凈的圣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