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2年第11期|葉兆言:月光寶石之夜(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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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生長在江蘇的南京人,李玲玲一直都以為魯山在山東。她性格大大咧咧,與出生蘇州的母親張和完全不一樣,對什么事都不會太較真。張和是位文化人,長期在文化部門工作,出版界的知名老編輯,編輯出版過很多優秀的圖書。她曾告訴過女兒,魯山不在山東,在河南。這么說明也沒用,李玲玲印象中,山東和河南緊挨著,都在北方,都是中原地區,都可能和孔子他老人家沾邊。直到決定要去魯山,她才意識到原來的印象是個錯誤,完全想當然。
魯山離山東并不近,很遙遠,它在河南省腹地,雖然進入高鐵時代,從南京過去也不方便。先要坐高鐵去鄭州,在過去,就算是去河南的這個省府也不容易,通高鐵之前,李玲玲去過一次鄭州,得坐飛機,正遇上大霧天氣,飛機又晚點,早班飛機,到鄭州天都快黑了。有了高鐵,再去鄭州已不是問題。從鄭州去魯山有高速公路,對方會派一輛商務車來接她,這段路程還要兩個多小時。
正趕上新冠疫情的尾聲,到處查健康碼和行程碼,車廂里要求全程戴口罩。坐的是早班車,人很少,一等座人更少。偏偏遇到兩個大嗓門男人,全程大聲說話。天南海北,什么都說什么都聊,國內到國外,又從國外再說回來。國企民企,股票房價,大談學區房,大學生考研,怎么確保生第三胎。話題落到各城市的地鐵建設,上海怎么樣,廣州怎么樣,南京遇到了什么問題。最后是濟南的地鐵為什么困難,這個城市是泉城,到處都有泉眼,趵突泉號稱天下第一泉,還有黑虎泉五龍泉百脈泉,修地鐵真要把泉眼給挖沒了,這罪名誰也擔待不起。
“泉眼怎么可能挖沒了,這兒給堵上了,往那邊流就是了?!?/p>
“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真這樣,還不全亂套?”
“怎么亂呢?”
“趵突泉沒水了,然后從老百姓院子里冒出來,從省府大院地下室里冒出來,這怎么辦?”
2
來接李玲玲的不是小孟,在電話里,小孟口口聲聲說他會親自來接,結果沒來。李玲玲不免失望,出鄭州站,舉著牌子來迎接的是位年輕女子,說已到中餐時間,在鄭州先吃個燴面再上路??碗S主便,河南燴面很有名,正好嘗嘗。于是去一家很有名的館子,吃了一碗燴面,吃完繼續上路。
接李玲玲的這位年輕女子叫小朱,小朱說去魯山還有些時間,李處可以在車上睡一會。因為起得早,李玲玲嘴上說不用,車開出去沒多久,竟然睡著了,還睡得很香,醒來時感到脖子痛,腰也有些難受。魯山說到也到了,從魯山去月光寶石小島,還得半個小時,車外景色非常好,睡過一覺,李玲玲情緒變好了,笑著問小朱,為什么不是小孟來接她。
小朱說:“孟總本來準備親自迎接,他是突然遇到了一點事?!?/p>
李玲玲沒問小孟遇到什么事,用不著問,沒必要追究。說起來,與這位小孟,她不能算非常熟悉,也不能說不熟悉。李玲玲是文旅廳的一名處長,這種單位當名處級干部并非難事,文旅廳由原來的文化廳和旅游局合并,早在文化廳時期,李玲玲已是副處。小孟是曾經的文化廳同事,后來下海開公司,有一段時候生意做得很好,再后來跑到河南,和別人合伙開發月光寶石小島。大家都知道小孟當初離開,與綜合處一位女處長有關。女處長比他大了整整十歲,比李玲玲也大好幾歲,有一陣子,女處長與小孟的緋聞傳得到處都是,流言蜚語滿天飛,結果女處長的丈夫鬧到單位來了,小孟不得不選擇離開文化廳。雙方都鬧過離婚,雞飛狗跳,最后都沒離成。事過境遷,很多年過去,李玲玲與小孟在電話里閑談,涉及到了當年話題,小孟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喜歡老女人,喜歡歲數比我大的女人?!?/p>
小孟的直截了當讓李玲玲面紅耳赤,最近一段日子,李玲玲與他有過幾次接觸,交往突然頻繁起來。在此之前,雖然曾經是同事,并不算太了解。電話里聊天,聊多了,一回生兩回熟,兩人關系也漸漸走近。月光寶石小島已開發好多年,有一天,小孟冒冒失失打電話過來,問李玲玲母親是不是叫張和,張和是不是有個情人叫陶諾。電話非常突兀,把李玲玲給惹惱了。她很憤怒,說我母親有沒有情人,跟你有什么關系?你這人是不是有毛???是不是在找罵?小孟連忙解釋,他告訴李玲玲,陶諾是魯山很有名的一位老作家,當地政府修建了紀念館,由于陶諾的老宅淹沒在水庫之下,只能根據老照片,在水庫中的一個小島上復建。這個小島,就是他參與投資的月光寶石小島。
“在陶諾的遺物中,我們看到了你母親給他寫的幾封信,是幾封情書?!?/p>
“什么樣的信?”
剛問完就后悔,小孟明白無誤地告訴她是情書。李玲玲感到震驚,這年頭,大家對有沒有情人,有沒有那事,都可以抱開放態度,具體落實在自己母親身上,還是有點奇怪,有點不可思議。起碼在女兒印象中,張和是十分嚴謹的女人,做人很刻板,辦事極較真,與父親也談不上不恩愛。說母親有情人,不僅李玲玲不太相信,恐怕就連她父親,張和的丈夫也不太可能相信,張和這樣循規蹈矩的女子,怎么可能會出軌?然而小孟說得很肯定,除了情書,在陶諾的遺物中,還有張和年輕時的照片,背面是鋼筆抄寫的兩句古詩。小孟說我們加個微信,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把信的原件和照片轉給你看,我手機里就有。兩人加了微信,張和寫給陶諾的情書和照片,立刻到了李玲玲手機里。
李玲玲的父親是一位省級領導,幾年前去世。父親既然不在了,李玲玲覺得自己不妨心平氣和地與母親說說陶諾。張和聽到了陶諾這兩個字,表現出來的緊張,完全像犯了錯誤讓老師抓住的小學生,手足無措地怔在女兒面前,不想承認,也不否認。老太太已八十多歲,開始跟女兒玩心理戰,她告訴李玲玲,作為一名小說家,陶諾的作品在當年還是挺不錯的,他被評論家譽為中國的“費定”。李玲玲不知道費定是誰,張和告訴女兒,費定是當時蘇聯最紅的作家,是蘇聯的作家協會主席,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叫《初歡》,很有名的,很好看。
李玲玲與母親糾纏半天,才搞明白“初歡”是怎么樣的兩個字。女兒亮出了殺手锏,把手機里的情書和照片給母親看,還旁敲側擊,點了母親一句,說媽年輕的時候,真是個大美女。張和也不再掩飾,回答說起碼不比你年輕時難看。她臉上因為緊張泛起的紅色,正在漸漸退去。李玲玲把小孟的意思說給張和聽,征求她的意見,問她同意不同意把自己的情書和照片,放在紀念館中展示。張和便問什么紀念館,李玲玲說是陶諾的紀念館。張和不太相信,輕描淡寫,似信非信地來了這么一句:“陶諾這人,居然還能有什么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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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在月光寶石小島的碼頭迎接李玲玲,雖然通過好多次電話,大家聊得也相當深入,這一晃,畢竟也是十多年沒見面?;ハ嗪颜f客套話,李玲玲說孟總完全變了,一看就是個不小的大老板。小孟笑著說什么大老板,高級打工者而已,又說過了這么多年,想不到李處竟然沒什么變化,不敢說更年輕,起碼是一點都沒變老,真的沒變老。李玲玲說你也不要太滑頭了,十多年過去,怎么還可能不變老,一個女人能經歷幾個十多年。
小孟說:“好吧,我們就換一句話,換個說法,李處只是變得越來越有魅力了?!?/p>
好話總會讓人開心,是不是完全真話,不重要。小孟讓小朱先去忙別的事,說李處接下來的安排,由他親自接待。在水庫中央的月光寶石小島,面積很小,已開發成一個旅游景點,吃住玩都很有品位、很上檔次。辦好酒店入住,先去陶諾紀念館,紀念館不大,像個小莊園,鄉土味十足。時至今日,已沒有什么人知道陶諾是誰,沒人知道這個作家。對李玲玲來說,一切都是陌生,都會覺得新鮮,都會感到好奇。
通過放在門廳的生平介紹,第一次了解到陶諾生于1924年,比她母親張和大十歲。李玲玲第一次見到了陶諾的照片,一張穿著解放軍軍裝的黑白照。說老實話,這男人長得可不算怎么樣,兩顆門牙很大,眼睛也大,很瘦。她用手機將陶諾的生平介紹拍了下來,把那張穿著軍裝的黑白照也順便拍下來。紀念館里沒有多少實物,可供展覽的作品不多,陶諾出版的書就那么幾本,都很破爛,更多的是別人介紹他的文字。當地民俗風情,也在紀念館中用照片展示,古老的村莊已淹沒在水庫之下,眼前這個紀念館,不過是借紀念一位作家之名,保存了一個消失的鄉村的記憶。
紀念館的最后一進,有個密室一樣的設計,小孟為它取名為“愛情墓園”,請了南京一位著名書法家題了匾。這名字有那么點匪夷所思,把愛情與墓園放在一起,聽上去怪怪的。好在李玲玲并不吃驚,事先聽小孟說過這設計,知道它的來龍去脈。所謂墓園,與愛情博物館戀愛博物館,差不多一個意思,都是為失去的愛情,找個可以留戀的場所。月光寶石小島的這個愛情墓園,專門收藏戀人們不便保留的物品,譬如不想讓配偶看到的情書,照片,甚至帶有影像活動的移動硬盤。凡是那些你不愿意曝光的東西,這里都可以代為免費保管。
小孟咨詢過李玲玲,張和的情書和照片,能不能在陶諾紀念館中展出;如果她母親不同意,這些東西將永遠保留在“愛情墓園”中。李玲玲把同樣的問題,轉達給了母親,張和聽了,先是明確表態,說這樣完全私人化的東西,最好不要拿出來公開展覽丟人現丑。說完這番話,又說自己年紀大了,對過去的歷史也無所謂,反正人死了以后,她眼睛一閉,大家還不是想怎么就怎么。情書貨真價實,白紙黑字沒有造假,然而不代表就是出軌證據,張和與女兒一起重新細讀了那些情書,那些火熱的情書,除了表達了純潔的愛意,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即使兩句題在照片背后的古詩,也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最可惜的,還是陶諾當年寫給張和的情書,那些熱情洋溢的文字,統統都被她給親手銷毀了,銷毀原因不是怕新婚的丈夫看到,李玲玲父親忙于工作,根本不可能想到妻子會移情別戀。那是在1955年,陶諾受到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的牽連,被捕入獄前,寫了一封信給張和,信中就短短一句話,以往來信趕快銷毀。張和沒有猶豫,劃了一根火柴,將陶諾的來信付之一炬。陶諾只是受到了牽連,他還配不上是胡風集團的成員,還輪不到這名分,即使這樣,依然被判三年徒刑,發配青海改造。張和與陶諾之間,說斷就斷,從此畫上句號,開始很意外,結束也很意外。
說起來荒唐,不要說李玲玲對陶諾沒有太多了解,就是張和本人,真正知道的也不多。陶諾在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始寫小說,一舉成名,張和還在讀中學,就已經是他的讀者。寫小說的陶諾沒什么正式工作,沒上過大學,當過煤礦工人,當過中學圖書管理員,當過縣政府的職員。1950年后,去了朝鮮戰場,準備寫一部與抗美援朝有關的長篇小說,紀念館那張穿軍裝的黑白照片,就是那時候拍攝的。陶諾喜歡蘇聯小說,愛好文學的張和也喜歡蘇聯小說,張和以讀者身份給陶諾寫信,他們開始通信談得最多的,都是當時流行的蘇聯作家。張和喜歡的蘇聯作家是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陶諾喜歡的卻是康斯坦丁·亞歷山大羅維奇·費定。
陶諾和張和唯一一次見面,是在1954年,那時候的張和正準備與李玲玲父親結婚。陶諾的新長篇小說寫完了,上海一家出版社答應出版,他去上海跟出版社編輯商量改稿意見,回河南途中,在南京簽票下車,與張和在一起盤桓了一天。當時他坐的是夜班火車,到南京天還沒亮,等到天蒙蒙亮,在晨曦中,陶諾乘著馬車趕到張和住處,與她一起去街頭吃早餐,然后去東郊景區。出中山門,一人雇一頭毛驢,先去靈谷寺,再去中山陵,最后又乘公交車返回城中,匆匆吃點東西,張和便送陶諾去火車站。這次見面十分匆忙,情投意合的兩人,也沒來得及說太多的話。張和在蘇州長大,說的是吳儂軟語,南京話她能聽懂,不會說。陶諾的方言很重,重到常常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只顧自己一個勁地說,一個勁地說,最后張和不得不掏出筆記本,讓他把自己說的意思寫在筆記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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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陶諾紀念館,小孟帶著李玲玲在月光寶石小島上游覽,帶著她四處亂逛。游人似乎很少,他告訴李玲玲,此時此刻,游客還在酒店睡覺,還在休息,小島上真正熱鬧起來,應該是在晚上。到了夜晚,神神鬼鬼都出籠了,再出來看,人山人海,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李玲玲不太相信小孟的話,看了看四周,說這么大的鬼地方,還能熱鬧到什么程度。小孟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告訴你,我們這地方,不要看它小,應有盡有,要什么有什么。李玲玲不相信,說什么叫應有盡有,什么叫要什么有什么,你就吹牛吧,大膽地吹吧,難道還能跟人家香港比,跟人家國外比。小孟不懷好意地訕笑,說什么叫跟香港比,什么叫跟國外比,好吧,我也不多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時候你就會開眼。李玲玲心里在想,還能怎么讓人開眼,難道這小島上還能開賭場和妓院不成?她心里是這么想的,當然不會說出來。
兩人聊到了李玲玲母親與陶諾唯一的那次見面,聊到了老一輩人感情上的擦槍走火,聊到他們為什么去靈谷寺和中山陵,為什么不去玄武湖。聊到了張和當年聽不懂陶諾的方言,不得不借助紙筆進行交流,對此小孟深有同感,他來到魯山這么多年,依然還是聽不懂當地人在說什么。因為聽不懂,只好讓他們用筆寫下來。小孟說難怪過去的人喜歡寫情書,很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就是彼此說話都聽不懂:“我一想到這個,忍不住要笑,你想想,你媽手上拿著個筆記本,與陶諾說話,聽不懂的,就讓他用筆寫下來?!?/p>
李玲玲也覺得這場景非常搞笑,看來口語不能交流確實是個大問題,對談情說愛的影響太大。小孟問張和與陶諾是否真的只見過一次面,李玲玲的回答很肯定,她說我爸反正已不在了,我媽也沒必要隱瞞,況且這事也沒什么好隱瞞,你說對不對?現在大家思想都開放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小孟將信將疑,不過他也很感激了,李玲玲母女同意將情書和照片,放在紀念館中公開展覽,對于實物缺乏的陶諾紀念館,無疑是最大的支持。
晚上說好了,董事長要宴請李玲玲,他是小孟的頂頭上司,月光寶石小島項目真正的大老板。吃晚飯前,還有一段剩余時間,小孟問想不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現在是背井離鄉,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里,老婆孩子都不在身邊。李玲玲覺得小孟的邀請,有些曖昧、有些挑逗的意思,當然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并沒有拒絕,竟然很高興地一口答應。答應了又有些后悔,有些慌張,覺得自己不夠矜持,不夠穩重,一點架子都沒有。男女相處,該搭架子時,還是要搭點小架子。
小孟其實就是長住酒店,公司就設在這里;在辦公室,李玲玲又見到了小朱,還有小孟的幾位男女同事。小孟的私人房間在酒店最深處,是個套間,小孟用手機給小朱打電話,讓她趕快送點礦泉水過來。在小朱到來之前,李玲玲先去了一趟衛生間,在那里,她吃驚地發現,浴簾桿上掛著一條帶蕾絲的三角褲,洗過的,一看就是女人的。走出衛生間,小朱已把礦泉水送來了,小孟讓她把茶具洗一洗,轉過身來問李玲玲,想不想喝點烏龍茶,他收藏的臺灣凍頂烏龍絕對正宗。
李玲玲喝了一杯又一杯凍頂烏龍,小孟很會聊天,很能聊天,變著花樣哄她開心。像他這樣能說會道的男人,顯然很容易將女人騙到手,無論他說什么,李玲玲都是咯咯地笑個不停,自己也覺得有點失態。她不由想起當年發生在文化廳的緋聞,想起大家在背后怎么議論。那時候,都覺得一定是年長的女處長主動勾引了小孟,然而真相究竟如何,真的是很難說,誰知道呢。李玲玲話到嘴邊,差點再次說起已退休的那位女處長;在此前的電話聊天中,他們已經開誠布公地談過一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聊這樣的話題,似乎不太合適。
正式用晚餐去見董事長前,李玲玲又去了一趟衛生間。浴簾桿上的三角褲已不在了,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衣架。毫無疑問,小朱在洗茶具的時候,偷偷將它收走了。李玲玲不由地暗自好笑,仿佛福爾摩斯破了案一般得意。轉念一想,小孟也進過這個衛生間,如果是他把三角褲收走,也未嘗不可。這么思來想去,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有什么必要為這件事情操心呢,真是瞎操心,真是多管閑事。
董事長是個胖子,看人的樣子很無禮,直直地盯著人看,完全不顧別人感受。李玲玲感到有點不自在,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看自己。參加宴請的,除了小孟和李玲玲,還有兩位北京來的客人,董事長的生意合作伙伴。宴會期間,這位董事長一再強調,說月光寶石小島這項目,文化氣息非常重要,最后它不管花了多少錢,負多少債,最不能忘記的就是文化。他告訴李玲玲,陶諾是自己的一個遠房伯伯,雖然只是遠親,他創建陶諾紀念館,看重的就是文化,打的就是文化品牌。左一個文化,右一個文化,一口一個文化,把李玲玲說得目瞪口呆。
兩位客人一個單總,一個郁總,都是在北京做生意的河南人,與董事長是老鄉,說著說著,開始說家鄉話。好多話李玲玲聽不明白,由此想到她母親張和當年聽陶諾說話時的困惑。漸漸地,話題又說到了地鐵建設,說鄭州的幾號線,已經開始動工,資金方面遇到了困難。餐桌上的李玲玲一直插不上嘴,現在大家既然都在說地鐵,她也開始參與這話題,想到早上高鐵上聽到的議論,想到濟南地下有泉眼的麻煩,說鄭州與南京一樣,都是文化古城,地下全是文物,挖地鐵是不是特別困難。
董事長聽了發怔,想了想,笑著說:“李處擔心得太多了,鄭州地下文物是多,下面全是文化層,可地鐵挖得深呀,知道它深到啥地步,告訴你李處,跟那文化層,沒任何關系。下面全是黃土,已經在文化層下面,你只要把黃土往兩邊推開,用力擠開就行了,施工不要太方便——”
晚餐后,郁總眉飛色舞地提議去做按摩,單總立刻附議表示贊同,說此地的保健按摩非常有特色,價格還特別公道,讓李玲玲也跟著一起去。從兩位老總激賞的表情上看,顯然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月光寶石小島,顯然不止一次去領教過小島上的按摩。李玲玲沒有反對,根本就沒經過大腦思考,一口答應了,她答應得太爽快,大家都轉過頭來,情不自禁地看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不知道大家為什么要這么看自己,難道她有什么話說得不對,難道他們說的那個保健按摩,有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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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全文刊于《文學港》2022年第11期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上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五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很久以來》《刻骨銘心》《儀風之門》,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