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2年第11期|南翔:海釣
像老客這樣上了一定年紀,移居大鵬半島的深圳人原來不多,近幾年卻有越來越眾的趨勢。
老客跟他們相比,有兩點較為明顯的不同。一是別人多為退休過來,他僅四十出頭即遷居于此,且選擇的是大鵬頂南邊的南澳東涌村。2000年之后老客居住的鹿丹村開始拆遷改造,他便跟老婆商量,市區越來越熱鬧,鹿丹村挨著濱河路,車水馬龍乃至于通宵達旦,實在是扎心得很!老婆曉得他不愛熱鬧,當年嫁了一個喜歡閱讀與寫作的人,便是嫁給了安靜!只有點頭,答應去大鵬。再一個不同,別人多為到點退休,甚至不乏希望延聘的。老客卻是在壯年毅然辭職——說“毅然”有點夸張,他雖然叨念了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卻哪里有荊軻出征前“慷慨羽聲,士皆瞋目”的昂揚與悲壯!老客向來低調——他原本就沒有調子可以起高,也向來與那個喧騰的事業單位落落寡合。一旦辭職,家人無論遠近親疏,一起反對,老婆常萍只能算投了一個棄權票。她原本在內地一家企業做會計,幾年前辭職跟他南來深圳,若說炒單位的魷魚,倒是老婆開了先河。
當他與常萍帶著十幾大箱篋的書,車粼粼地搬到了南澳,那一幕說是夕陽殘照,落荒而去,并不夸張。
租賃的是村尾一廳兩臥的老式客家屋宇。門前一個小院,一年四季的繁花盛開,紫荊、勒杜鵑和白蘭樹各踞一角,爭妍斗香。居中一個廳房,兩廂是臥室,留下左邊一間入寢,右邊一間則成了老客的書房。后面是一間穹頂高升的廚房,上面有兩塊亮晃晃的明瓦,朝外隔出了一個衛生間。老客說,進到這種老式房子,他便找到了童年的感覺。略事粉刷整理,不幾日便開始兩人的新居生活。
為何是兩人呢?
老客和常萍婚后兩年,老婆曾經有過一次流產,以后就再沒能懷上。老客大度安慰她,懷不上也不一定是你的錯,根子可能在我身上。兩人世界也挺好,你說呢?
老婆幽幽道,只要你能接受就行,不然,不然我們就試試去做一次試管?
老客斷然擺手道,不做,有和沒有接班人,都是上帝的旨意,不給我們,就不強求了。
說是兩人世界,并不確切;兩人之間,還有過阿貓阿狗以及鳥們。常萍就是以爸爸帶你去遛遛,媽媽帶你去走走之類的語氣,來界定人與寵物之間的親密關系。
老客很快適應了這種安靜的讀書兼寫作生活,常萍也很快適應了跟一個安靜的人到安靜的海邊的居家生活。
老客平時寫詩、散文和隨筆;深圳內刊多,總有約稿,也常常見諸外刊,雖然短詩小文,稿酬不多,對付絕非奢華的日常生活,還不至于感到拮據。況且他倆小時候聽說過“備戰備荒”,多少存了一些積蓄在篋底。若要慮之久遠,仍得拓展一些進項。
老客在大鵬逐漸認識了一些當地的干部和文人,陸續接了修訂族譜、村志以及編撰內刊的活兒。常萍從旁幫他整理資料,打印或送達,此間的生活,逐漸比住在市內更為豐滿起來。順便說一句,老客本姓柯,大鵬人念成了老客,始作俑者是老羅。
從去年開始,為寫一本十來萬字的《大鵬非遺風景線》,老客一直在大鵬老羅的帶領下,四處采訪及搜集資料。老羅年過7旬,頭上終年扣著一頂鴨舌帽,生得高大魁偉。老客說,你一點不像本地人,像是北方的種子啊。
老羅朗聲笑道,可能先前是北方的種子,隨蒲公英一路飛來了嶺南。我們這里本來就是客家人啊,客家人很多就來自四面八方。這里的原住民,大多是明朝以來,當地遷入駐軍的后代。所以,我們講的是白話和客家話的混合體,雖然語音和詞匯和粵語很接近,也有和客家話相通的地方。大鵬話還保留一種獨特語調,來自北方的將士及家屬和當地人在交往中,逐漸形成了一種很特殊的普通話,也就是所謂“軍語”。
出生在大鵬村的老羅,早年當過大鵬鎮的頭兒,1980年代自考畢業于中大中文系,寫得一手好字,也喜歡做七律——雖然這些律詩在老客看來,不免流于一般頌唱,卻也合轍押韻。老羅尤喜寫粵劇,多從當地歷史題材入手,如《抗日英雄劉黑仔》《袁庚打響第一槍》……,一位來自廣西的小肖,帶著一撥兒業余演員,是老羅粵劇劇本的舞臺傳導者。動漫年代,視屏早已先聲奪人;在內地不少城市,戲曲的大眾化演出迅速式微,而深圳大鵬,以西皮、二黃作為基本曲調的粵劇反其道行之,甚為熱鬧,此也深深鼓舞了老客。他感嘆,外人看深圳,以為就是一個現代化的都市,白天,車水馬龍;夜里,燈燦如河。其實,深入內里,還能看到不少原生態的物事,土則土也,津津有味啊。
老羅對老客這樣的文化人遷居大鵬,深表歡迎。他素喜結交朋友,尤其愛與老客這樣知識淵博又比較謙虛的人東扯西拉,談天說地。
在老羅的帶領下,老客夫婦,還有他家收養的兒子兵兵——那是一條英俊的黑黃相間的羅威納犬,年滿五歲——逐一見識了大鵬民俗,光是歌詠類,就有山歌、仙歌、漁歌、嫁歌……更有一些好吃的?。簽|仔粉、大米餅、葵涌茶果、南澳海膽粽……
常萍原本是嚴格給兵兵吃狗糧的,去超市一買就是一大箱。后來老客忍不住在餐桌邊,偷偷給它吃魚、肉、菜??偠灾?,既然是兒子,不能總是分灶吃飯,兵兵吃出媽媽柴米油鹽烹調出來的滋味了,對那些嚴格按照科學配方生產出來的高價狗糧掉頭不顧,只能隨它。
這不,五月的一個周二——平時小聚,盡量避免人多嘈雜,在南澳海膽粽非遺傳人張長妹的南天閣酒店,樓外西側有一個連廊的簡易餐廳。張長妹用非遺食品年糕與海膽粽接待老羅,老客和常萍。太好吃了,連媽媽也不忍,用牙簽戳著煎制的年糕片送到兵兵凸起的嘴邊,一條粉紅的狗舌彈出、卷入,風一般敏捷。媽媽一臉慈愛,那是在分享兒子品咂美食的欣悅。
酒樓外便是一灣漁港,滿是斑駁的漁船。桅桿一根根直立如畫筆,戳向湛藍的天空。張長妹一邊沏茶一邊接受老客的提問。聽講她出生在南澳的半天云村,常萍贊了一句,好詩意的名字啊。
張長妹回道,什么時候,我帶你跟柯老師一起去看看。小時候不覺得還有多好,走出山來,才曉得那里像是世外桃源。
老羅笑道,長妹早年家里窮困,父母都去了香港,她沒有跟過去。這幾年做海膽粽遠近聞名,見多了外面的熱鬧,把山里老家想象成世外桃源了!
盡管有老婆用一支錄音筆,一臺手機在錄音,老客依然不放心,這么多年來,他都堅持邊采訪邊記錄。只有常萍知曉,為了給她減輕負擔,但凡能夠根據采訪記錄寫稿,他就不讓她一句一句辛苦整理。
老客發現常萍有些兒走神,她老盯看對面墻上一張褪色的年畫。老客便問張長妹,這張畫滿魚兒的年畫,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吧?
長妹還沒開口,老羅接話道,你可以講是年年有余,這條粉紅色的魚還有一層意思,它是送子魚。你看那條粉紅色的大魚是母的,身邊環繞十幾條顏色不一的小魚,小時節是灰黑色的,長大了就變成粉紅色的了。
常萍哦了一聲,在我們內地,把大鯢叫做娃娃魚,它的個體大,叫聲像娃娃,聽說早年也有人家把娃娃魚叫做送子魚。
張長妹臉上漫過一道紅暈道,這確實是我結婚那年人家給送的,老羅不講,我還真不曉得有這層意思啊……
擔心下面會還問出什么話來,讓至今不曾當媽媽的常萍尷尬,老客趕緊起身道,聞到了廚房里的飯菜香,真的餓了。
張長妹趕緊起身布菜。此時同在大鵬葵涌的文巧環也到了,常萍高興,站起來跟她握手。巧環是葵涌茶果的非遺傳人,這么多年下來,堅持用柴禾土灶蒸煮茶果。前天過去采訪,她揭開鍋蓋,豁然呈現的是一只十來公斤的糖紅色的大年糕!常萍問,不是逢年過節,還有人吃這么大的年糕???巧環反問,有人就喜歡一年四季吃年糕怎樣?就像你去肇慶,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當地的裹蒸粽是一個道理啊。常萍要跟她上山揀荔枝柴,跟她學做茶果。巧環當即表示歡迎,告訴她,葵涌客家喜事常做的三樣茶果是:喜粄(起粄),嘗頭圓,青圓仔。此之外,逢年過節,各有不同,譬如清明做艾茶果,端午包粽子,十月初一吃糍粑,冬至品菜頭角,過年的主打自然是年糕了?,F如今年輕妹子不愛這些,連生火做飯都不愛,有個姐妹跟著學習,幾好!常萍講,看見她土灶上燒柴火,就想起小時節跟著姆媽挑井水,燒鼎罐,先是燒柴火,后來燒煤球、煤渣,再后燒蜂窩煤……待得燒煤氣罐了,她就離開贛州家鄉了。她的老家與來自惠州的巧環,其實都是客家一脈。
見老婆跟一個素昧平生的大鵬葵涌女人談得熱火,講著講著兩人眼圈都紅了。一旁的老客心里也溫熱呢,心想常萍辭職先是到了深圳,再是到了僻靜的大鵬,大不易,都是為他做了犧牲的。老客情愿老婆在本地多結交幾個朋友,若是真有心去學習,跟巧環也好,長妹也好,制茶果,包粽子,老客一定全力支持。老客不指望老婆賺錢,目下他的收入,能夠維持一個家庭的日常周轉,但愿她開心——這也是老羅的口頭禪,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快樂就好。
長妹上菜,問喝什么酒。老羅講,五月天就熱了,老客和我,都喝點啤酒吧。你們喝茶就好。
上的菜都清淡,一盤白灼沙蝦,一只只都不大,紅里透白的那種小指長短的野蝦,什么調料都不要,鮮甜!依次是紫菜蛋花湯、腌菜燜肉、蛋炒苦瓜、豬肚雞、客家釀豆腐,最后上的是一條清蒸老虎斑。
老羅跟老客碰杯,忽問,你釣過魚嗎?
老客一愣道,釣過啊,不過那是在內地,水塘、水庫和河邊都釣過,大海沒釣過啊。
老羅道,找個時間,我帶你去海釣,與河釣一樣的樂趣,不一樣的味道。
常萍鼓掌道,太好了!我從小就跟我爸,在贛州的章水貢水,還有附近的水庫都去釣過魚,鰱魚、草魚、鯉魚、鯽魚都釣過。到海邊來落戶,一直就想去釣海魚。
老客一愣道,你還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夢?過來都幾個月了,從來沒聽你講過呢?
巧環幫腔道,她過來做你的生活秘書,文字秘書,哪里有時間綻放自己的夢想!
長妹也笑道,我一看常姐姐就是那種克己奉公的人,柯老師不提,她哪里敢開口??!
常萍一張臉忽地脹紅道,也不是,沒人帶,我們也不敢隨便去海邊釣魚啊。
老羅仰頭喝了半杯啤酒道,小常這個奉公的公,是公家的公,更是老公的公,她是三陪秘書啊……釣一次海魚又不是爬雪山、過草地,有這么難么!明天我就帶她去綻放夢想。你們兩個八點在家門口等我。
次日,剛吃罷早飯,老羅就搭一輛半新的皮卡車到了老客的家門口。開車的正是那位廣西后生,扮演過抗日英雄劉黑仔的小肖。
老羅那一身行頭,儼然換了一個人:一頂黑色的寬邊太陽帽下面,佩一副大而圓的墨鏡,一件亮黃的釣魚背心,可以自動充氣。腳下登登作響,是一雙齒深厚重的防滑鞋。
老客贊嘆,我感覺你不是去釣魚,是去沖鋒陷陣的。
小肖告訴他倆,老羅這樣的穿著是對的,海邊呆久了,太陽會曬脫幾層皮,防護要嚴密;再就是鞋子要有抓力,防止滑倒落水。老羅的海釣背心,落水之后,可以自救。
嘖嘖贊嘆之余,老客和常萍反身到屋里,做了一番調整補充出來。老客嘟囔道,比不了老羅那樣的打扮,他的一身行頭價格不菲??!
老羅伸出食指頂頂墨鏡道,是啊,這副路易威登太陽鏡,沒有四五千下不來的!
老客吐舌道,乖乖!我這副才幾十塊錢,你的是我的百倍!我們外來戶都是打工仔,本地人有屋有地,才是土豪!
老羅道,那還是得益于改革開放,退回去幾十年,這里一貧如洗,所以才有那么多次的大逃港。那時節請你來,你也不會來的!
談講間,車子開到了海邊。除了對面一個小小的島礁,四下開闊。無風無浪的大海,綢緞一般鋪向天邊。天上盤桓著一些鳥兒,不時次第落水,又很快振翅起飛,像是嬉戲,又像是捕食。
老羅道,我們叫這里榕樹岬。原先有一棵老榕樹,老死了,地上還有很多暴露的根莖。說著在雖死猶生的粗根上跺了幾腳。
早有一艘機動船在等他們,開船的是一個精瘦烏黑的男子,把船交給小肖,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小肖叫他放心,老師傅了。
待大家上來,小肖突突地發動了船, 便朝對面一個島礁開去。
常萍贊嘆,小肖能干??!能開車,能開船,還會演劉黑仔。
老羅道,他豈止是會演劉黑仔,還扮過袁庚、葉挺!還會演反面角色,還會男扮女裝!海釣也是一把好手。
看得出老羅對小肖這個日常的助手很是欣賞。作為一個外來戶,小肖到大鵬這么多年,也是如魚得水,不做歸計了。
距離島礁還有二三十米吧,小肖熄火拋錨,開始準備釣魚的家伙,魚竿、魚叉、打窩桶……三根長短不一的海釣竿子,均為黑色的底子,有隱約的色彩區別。常萍取了一根最短的紫色竿,老羅取了一根最長的橘黃竿,一根中等長短的粉紅竿遞給了老客。
老客揚起竿子,話中有話道,謝謝老羅給我做一個粉紅色夢的機會。
老羅舉起那柄銀亮的魚叉道,這是一種新式海釣工具,一個是叉子有松緊,再是套了橡皮套。若是釣到了大魚,叉牢它,又不容易弄傷它。
常萍鼓掌問,我們真能釣到大魚???對面那個島礁叫什么名???
老羅回答,那個島太矮小了,像不像一根粟米?你叫它粟米島就好。粟米島擋住了南邊的風,跟我們泊船的北岸形成一灣深水靜流,一些魚兒喜歡到這里來停歇、產卵。
一旁的塑料打窩桶里盛了小半桶的的誘餌——活的沙蝦。老羅蹲下來示范如何掛餌,一邊道,海釣竿跟河釣竿不一樣,河竿有2.7米到5.4米不等,還有更長的;海竿的長度比河竿反而更短一些,長度在2.7米以下的稱短竿,2.7米以上的就是長竿、大竿了,這是因為海釣一般都是在船上。海上風浪比較大,海釣魚線稍粗一些,直徑都應在0.5毫米以上,線長60米——70米,分母線和子線。海釣的釣鉤應多準備幾個,對付不同的魚種。海竿的墜子大多為活動式的,魚吞鉤后線自由牽動竿梢,魚墜也要重一些些。
老客認真聽著,提起掛了餌的竿子就要甩竿。
老羅用噓聲阻止他,給他示范上投、斜投和側投的區別。 還有坐投、跪投、單臂投等多種方式。
老客哎喲一聲我的媽耶,趕明兒你辦個海釣講習班好了,頭一回下海就吃這么多,消化不了??!
三根竿子在漁船的前面、左右兩側下竿了,分三個小馬扎坐下。風平浪靜,釣竿漂浮在水面,日頭上來了,有點猛勁兒。小肖叉開腿,站在那里抽煙,四個人唯有他沒戴遮陽帽,油亮黝黑的臉上開始淌汗了。
一二十分鐘以后,老客坐不住了,起身道,早曉得這么磨性子,該帶一本書來消遣。也是一舉兩得啊。
老羅瞇細眼,老僧入定一般盯著前面道,小時節看過《小貓釣魚》的動畫片嗎?只怕你書沒看進去,魚又沒釣起來,一舉兩失??!
常萍噓了一聲,眼見得魚竿尾梢雞啄米一般,一沉一沉的,老羅叫她別急。再過幾分鐘,魚竿已有被拖拽的感覺了。老羅道,可以起竿了,兩人一起發力,一尾銀亮的掙扎躍然而起,很快從空中蕩至船上。
小肖拎著盛水桶過來,取鉤,放魚入桶,用戲腔唱道,半斤以上的收獲,海鱸魚一條!
老羅鼓勵道,不錯不錯,旗開得勝的是女將。
常萍興奮道,我這個紫紅色的夢最低調,接下來看你們橘黃夢和粉紅夢的了,我先進球了,就沒那么大壓力了。
此時,有幾只灰鹡鸰從粟米礁那邊的灌木叢飛過來,顯然是想來討賞的。更有幾只碩大的蒼鷺在粟米礁的灌木叢中,盤桓,起落。
老羅用抄網在水里撈了幾撈,將一些小魚蝦拋灑在岸邊?;饮n鸰簌簌而下,旁若無人地搶食。
老客不甘心道,我是有個粉紅的夢,壓過紫紅的和橘黃的夢。愿者上鉤,大魚上鉤來。說著,巫師變法般在空中揮舞。
老羅道,我小時節,這里什么魚沒有啊,又大又多,入夏以后海膽隨便撈。本地有一句俗話講,無錢買雞蛋,餐餐食海膽。
常萍驚訝道,現在到南澳來吃一頓海膽炒飯可不便宜了!又問,你釣到最大的魚有多重?最貴的是什么魚?
老羅道,那時候主要是捕撈,一二十斤,二三十斤的都有?,F在沒有了,碰不到了,若是能碰到一條大黃魚,那就是被幸運之星砸到了??吹角皫滋斓膱蟮罌]有,一個寧波的漁民捕撈到一條七斤的野生大黃魚,賣了四萬多塊錢!
常萍睜大眼道,我們有這樣的運氣嗎?
老羅瞥了她一眼,不忍滅她的夢想,肯定道,既然是運氣,就要靠碰啊。做什么事都要有耐心,持之以恒就有收獲。
從早上一直到下午,三人都有收獲,收獲了海鱸、海鮒、魷魚、鰻魚、梭魚二十來條,最大的還是常萍起始釣的那一條,小肖用彈簧稱稱過,近七兩。
老羅安慰道,今天天氣不算好,天氣好的時節,船釣的收獲總比岸釣要大,因為水深,范圍也廣啊。有時候很長時間沒有魚上鉤,兩個原因,一是確實沒有魚,再一個可能就是有一條大魚來了,把小魚嚇跑了。還有,如果釣到一條大魚,要先順著遛魚,不能用蠻力倒扯,那會導致斷線、斷鉤,甚至斷竿。小時候放過牛的話就曉得,牛要是發脾氣了,你只能往一邊拉,不能完全逆著拉,都是一個道理。
老客拍掌道,要是我們這種菜鳥級別,海里能釣到那么一條大魚,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老羅瞇眼笑道,心想事成啊。
此行,卻成了四人聯手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船釣。
此后,老羅與小肖都忙于自己咿咿呀呀、倉沏哐沏的新編粵劇劇目排練,老客與常萍只能自己過來岸釣。
雖然沒有了漁船,所幸老羅給他指明了幾個岸邊的垂釣點,經驗是釣出來的,也是總結出來的。每次來海邊,都不至于空手而歸。
逐漸釣起了興致,兩人約好,沒有特別的趕稿編書任務,每周來兩到三次。一則為休閑樂趣;二則為改善生活?,F如今疫情起伏,都講最需要補充優質蛋白來提升免疫力,野生海魚那就是優質蛋白來源的首選了;三則,兩人都想到了,若是持之以恒,果然釣到一條大黃魚或別的什么名貴魚類呢?
常萍起竿時嚷道,還我一個紫色的夢??!
老客起竿時嚷道,還我一個粉紅色的夢??!
收獲好好壞壞,總還是有的。連身邊搖頭擺尾的兵兵都感受到了收獲的喜悅,不停地跑來跑去幫著撿拾好不容易才上鉤的魚兒。
個把月過去了,既沒有釣到一個紫色的夢,更沒有釣起一個粉紅色的夢。
紫色的夢和粉紅的夢,靜靜地蟄伏著,它們在等待什么呢?
海風吹紅了他倆的臉膛,海水泡白了他倆的腿腳,海腥味浸透了他倆的雙手。不僅僅是手腳,時間長了,次數多了,連頭發里都是一股子腥咸的氣息。每常,她洗凈了吹干了頭發,在他面前撩一把,問,洗干凈了嗎?還有味兒嗎?
他嗅了嗅道,還有啊,不可能洗干凈了,既然做了漁家姑娘,漁家姑娘在海邊哎,織呀嘛織魚網……
她笑道,你都跑調了。
他激將道,那你唱啊。
她喝口水潤潤嗓子,模仿某位女高音歌手起勢唱了一句:大海邊哎~沙灘上哎~忙著擺手道,不行不行,起高了,唱不上去了。
他鼓勵道,比我好多了。我的嗓子已經是一面破鑼了,你的還是一面招展的旗。
她搖頭,我要真是做了漁家姑娘,就要買網,織網,到海里去撒網,那才能捕撈到更多更大的魚。
他道,我們釣魚不過是消遣,你還當真???
她認真道,要是我們真釣到了金貴的大魚,賣了換錢,我先要給你買一條機動船,這就是我紫色的夢。不讓你在岸邊跑來跑去,海蠣子割破了鞋,割傷了腳,我心疼。
他呵呵道,船釣固然好,岸釣也有岸釣的樂趣。
她追問,我現在把紫色的夢告訴你了,你粉紅色的夢是什么?
他逃避道,我也是說說而已,不像你,已經有了雛形。不過,你這一問,也給我壓力了。你的生日是正月十五,到時候我再告訴你吧,當然,也最好能通過我們勞作的手,將夢想變成現實。
兩人沉浸在有條不紊的寫作、編輯與垂釣交叉的生活當中,俗話說,人有旦夕禍福!忽然一天,常萍在海邊摔了一跤,人摔到水里了不說,竟然痛得嗷嗷直叫,左腳站不起來。
老客趕緊驅車將她送去市內醫院,拍片后發現左腳腳面三處骨折。醫生給出兩個方案,一是開刀動手術,再是敷藥、固定、等待自動愈合,后一個方案時間比較長。
兩人略一商量,選擇了后者。因為采寫非遺,知曉龍崗平湖的葉氏正骨也是一項非遺,便去那兒診療,取藥。葉氏告知,沒有外傷,不是很厲害,只要按時敷藥、換藥、后期跟進理療,效果會比較滿意的。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要有耐心。
怎么了,療傷和釣魚,都是一個調子:要有耐心!
為了出入方便,老客給常萍備了一張簡易輪椅。她的腳敷藥之后,套了一個白色固定板夾。老客拍掌道,看起來,就像剛從前線下來的女兵!見她滿臉陰郁,趕緊轉圜安慰道,南澳水好,水產好,空氣好,你就在家里安心養傷。兵兵跟我去海釣,不會出事的。就算我跌落海里,它都會舍身救我,何況我還有一身好水性。
常萍不準他講晦氣話。叮囑兵兵,一定要照顧好爸爸。
兵兵蹲伏在客廳,朝上努努嘴,那個堅定的表達就是:媽媽,曉得了,爸爸交給我,您就放心吧!
潮起潮落,日復一日,海邊垂釣如常。
老客保證了供給,每天都有不同品種的海鮮清蒸、煮湯、紅燒、鹽焗……他認為,輕易骨折的大敵是骨質疏松,海邊不缺太陽,需要同時給常萍補充更多的鈣質和蛋白質。
眼見得常萍日漸白胖,連帶胖起來的還有兵兵,不用說,它跟著蹭食了不少海鮮。
黑瘦的是老客。
常萍心疼道,你悠著點,寫稿、編書,釣魚,都別太拼。
老客答應著,距離八月十五日漸近了,他心里一個粉紅色的夢也逐漸清晰。他不能懈怠,他相信,幾率總是跟頻率成正比的。
這天老客剛要出門,常萍忽然單腳站立,給他一個吻別道,我真希望早點好起來,跟你出去當助手。老客低聲道,會的。旋即到院子里將兩扇車門打開,待兵兵自己跳上副駕座位,一腳啟動,發車,徑直駛往榕樹岬。兵兵的屁股與倆后腿踞坐,高昂著一只狗頭,忠實得像一名訓練有素的職業哨兵。遠遠看見紅燈,它會迅速轉過臉來看著老客,直到老客伸手摸摸它的頭,那是明白的意思。它才回正,雙目炯炯地盯著下一個紅綠燈。
連過四個紅綠燈,便到了榕樹岬。
對面的粟米礁矮了一截,表明海水上漲了。老客不由心中一喜。通常,水深比水淺好,水深才可能有大魚。
太陽老大,老客選了一個陰涼處嵌牢一張黑色的四方大馬扎,接著到一旁抽出魚竿,挪過打窩桶,流利地上餌,放線,下鉤,拋擲餌食打窩。
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鐘頭過去了。除了竿稍與墜子隨著微浪一起一伏,再無明顯的動靜。
又過去二三十分鐘了,連兵兵也按捺不住,橫跑了幾個來回,仰臉用眼神問老客,怎么回事???魚都躲起來了嗎?
老客伸手按住它柔軟的脖頸,示意它坐下,輕聲道,你也曉得你媽媽的生日快到了,想送她一件大禮?他嘟囔道,老羅講過的,有時候很長時間沒有魚上鉤,兩個原因,一是確實沒有魚,再一個可能就是有一條大魚來了,嚇跑了小魚……
忽然,放在腳邊的釣竿牽動了一下,老客趕緊蹲下,握住釣竿。一連兩下,更強烈的牽動之后,是死一般的靜寂。老客下意識覺得,有了!猛地提竿,一根竿子瞬間彎成了一張大弓。忽然想起了老羅的諄諄教誨:碰到大魚要先遛,不能硬提。趕緊貓腰,放低釣竿,欲擒故縱,且放且收,且行且珍惜。
手下是接二連三地猛烈竄跳,頻率越來越密集。
老客雖有準備,卻也差點被拖入水。手下沉重如掛錨,分量可想而知。興奮,激動,幻象……在眼前繽紛駛過,疾如車馬,聲如雷電。
南邊,從粟米礁忽然飛過來一群蒼鷺。
總有七八只吧,盤桓、俯沖,拉升,圍著那只略略露出脊背的大魚——是大黃魚嗎?是一條金貴的大黃魚嗎?是來兌現粉紅色的夢吧?
老客噓道,鳥們,別過來,盡管你們是大鳥,你們也吃不動的,不是小魚,是一條大魚,一條連兵兵也無處下嘴的大魚??!
魚猛地一躍,驚飛了低飛的蒼鷺。老客似乎看清了它灰黃色的身體,長而橢圓,是常見的大黃魚的體型和色澤,心里激動得澎湃有聲。
蒼鷺低飛,這次卻不是朝著大魚,而是朝著釣者老客飛來,其中一只,尖尖的長喙幾乎戳到了老客的額頭,老客匆遽伸手遮擋,倒退,差點跌坐在水里。更多的蒼鷺分別啄食釣竿,釣線,那架勢不像是要吃魚,卻是要救魚?!
連兵兵也看呆了,忘記了狂吠,發出的是低低的悲鳴。
待得蒼鷺再一次輪番向他的手臂和頭頂發起進攻,老客得到了明白無誤的信息,鳥們在救魚!魚兒再是一躍,此時,老客看見的不是一輪灰黃,分明是粉紅?
待要辨別,魚兒已經下沉了。
呆愣了一會兒,老客決定放棄這只鳥們要救的大魚。他朝盤桓不去的蒼鷺招招手,那是和解與放棄的表示。他嘴里不停地說,我會放了它的,你們不要啄我。我要拉它過來取鉤子,不然它也活不好,甚至活不了的。
老客這樣說的時候,又把沉潛不出的大魚來回遛了幾次。待得將筋疲力盡的大魚拖拽到岸邊,他自己的力氣也幾乎耗盡了。他用套著橡皮套的松緊叉,小心卻毫不猶豫地叉住它的脖子,待得它無奈地張口時,迅速將魚鉤從它嘴里取出,一線鮮紅漂浮在水面。那條大魚——灰黃與粉紅交替映現的大魚,甩甩頭——看不到尾巴,它該有多長???悄然抽身滑入水里,滑向無盡的大海深處。
空手回家了,老客心里不是失落,卻是裊裊升起的欣慰。
那是一種舊的承諾,更是一種新的憧憬,總歸是繽紛而溫煦的感覺,慢慢地浸染了身心。車上,他問副駕上一臉茫然的兵兵:
你是汪星人,直覺比我好啊,你告訴我:鳥為什么要救魚,鳥不是喜歡食魚的嗎?莫非它們之間有過一次生死契約?還是出自某種神秘的本能?
兵兵臉上,是一層更深的茫然。
他再問,兵兵,你曉得我要兌現給你媽媽的粉紅色的夢是什么嗎?
這一回,兵兵臉上除了茫然,眼里還閃爍一絲孩童般的頑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