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2年第6期|黃立宇:馬廄島(節選)
導讀
故事發生在1997年,幾個年輕人帶著城市人的獵奇心理,相約到舟山島上的馬廄島去游玩。馬廄島荒涼,他們在島上顯得格格不入,并遇到三個年輕的外地女人。一聊才知道,她們是被拐賣到此地的婦女。臺風欲來,急于離開的他們遇到了“傳說中的事情”,三個女人希望跟著他們逃離,無聊的旅程突然變得兇險起來。
馬廄島
黃立宇
大多數時候,我們那些驚天動地的傷痛,在別人眼里,不過是隨手拂過的塵埃,或許成年人的孤獨,就是悲喜自渡。
——加西亞·馬爾克斯
李沫是我的朋友,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面。記憶中的他,是個沉穩的胖子,尤愛紅燒肉。他停在酒店外面的車,被一個冒失鬼撞得面目全非。李沫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陌生地看著他。日本待幾年,給他帶來的變化還是蠻大的,他瘦了很多,而且變成了一個“食草動物”,煙也戒了。我是一只單身老狗,無肉不歡,他只吃草,而且每次只吃一點點。
相聚的歡暢很快過去,我們經常陷入長久的停頓與沉默。我知道他著急回上海。在我家客廳的長桌旁,我們喝著加冰的威士忌,聽著李沫送我的日本原版唱碟。他的太太偶爾會打電話過來,聽得出來她是在日本家中。我聽到一聲嫵媚的貓叫。李沫在電話里,常會蹦幾句嘰里呱啦的日語出來。眼前這個矜謹的男人,已然不是往日的李沫。他問我是否還在寫小說,我有些難過,這并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他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天,夏日蟬鳴,我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樣東西。
我的兩個朋友,馮禮和朱海波,別說你不認識,我也已經幾十年沒見。他們進來的時候,我意外地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發現當初買這本書時邂逅某人的記載。他倆是我那里的???,無須我格外照應。我一邊跟他們搭腔,一邊整理東西。兩人以為我一直在參與他倆的交談,實際上我的頭緒多半陷在手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等我整理停當,他們已經決定,主要還是朱海波的主意,第二天一早動身去舟山,目的地是一個叫做馬廄的小島。這可是幾個鐘頭前連個影子都沒有的事。
你別笑,這便是我們當年的行事風格。我們都才二十出頭,心浮氣盛,裝腔作勢,生活極其蒼白,眼睛里總是閃爍著沖動的光芒,整天想著奇跡的誕生。想走就走,只是那個年紀的魯莽,連勇氣都不需要。朱海波老家在舟山,不知道為什么,他老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家鄉自豪感,已經約過我們好幾次。他的一個寫詩的表哥跟他神吹,說馬廄島如何荒蠻,如何民風剽悍,這些在我們年輕的閃閃發光的腦袋里都是好詞。馬廄島就這樣凸顯在我們的想象里,往往就是這樣,事情一經提出,便非去不可了。
那天下午到了舟山沈家門,他表哥請我們吃夜排檔,稱兄道弟了一番,我們不勝酒力,回到旅館后便昏然睡去。朱海波是個急性子,第二天,我和馮禮幾乎是在他絕望的驚呼聲中醒來的。我們匆匆忙忙趕往沈家門民間碼頭,在碼頭對面的一家生煎店坐下來。朱海波把一碗豆腐腦吃得驚心動魄。他自己吃好了,便一直在催,快點啦,船就要開了。
馮禮說他,你怎么弄得像槍斃鬼一樣,著什么急嘛?
馮禮還在那里慢條斯理地吃他的生煎包子,他怕油飆出來,濺到他的襯衣上,那個既要躲開去,又噘著嘴巴去夠包子的架勢,朱海波看了直搖頭。他只好擺弄起他手頭的一架袖珍望遠鏡,不停地觀察碼頭那邊的情況。我去旁邊買煙,找了幾家才找到我要的上海紅雙喜。正在找零的時候,朱海波又在那邊火急火燎地叫我。
到了碼頭那邊,乘客們都堵在一扇鐵門前,實際情形遠沒有朱海波的表現來得緊迫。朱海波看看我,又看看馮禮,他的意思好像是說,咱們的人都齊了吧?
來往于沈家門和各島嶼之間的這條航線,基本上乘客都是與漁業相關的當地人。外人很容易把我們三個人從他們中間分辨出來,特別是馮禮,滌綸衫、棒球帽、墨鏡、帆布包、可口可樂、機械相機、數字尋呼機,一副標準的短途旅行的派頭。朱海波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牛仔行李包,與之不搭的是,他穿了一件他爸剛給他買的一千多塊的夢特嬌。他平常也沒穿這么好,可能是他爸覺得兒子到了該找對象的年紀罷。馮禮說,哇,夢特嬌嘛。顯然有一種輕微的不易被察覺的譏諷口氣在里面。說實話我蠻眼癢,那個美好的夏天才剛剛開始。
碼頭不賣票,說是上船之后有人會來收錢。沒有票,座位也無所謂對號,你得搶。所以朱海波表現出來的急迫,也是有道理的。鐵門一開,乘客大亂,朱海波一看情形不對,立刻百米沖刺,我和馮禮還在后面,他已經越過舷梯,光看到他的牛仔包在鐵門邊閃了一下,就消失了。他這是替我們搶座位去了。馮禮跟我說,朱海波這個人,沒出過門還是怎么的?我們無非是來吹吹海風,領略海島風光,怎么被他弄得慌里慌張,像軋公交車一樣。
那艘鐵殼船很小,只有一個統艙。朱海波在船艙里搶了兩個座位,他和牛仔包各占一席,左顧右盼地等待我們的到來。我和馮禮在外面的舷廊上,隔窗看到他。我跟馮禮說,朱海波在里面。馮禮并不著急,他說,很好,我們先去甲板上吹吹風。
風有點大,甲板上的帆布篷砰砰作響,馮禮的中分發式已經大亂。在我看來,他之所以還挺在那里,完全是因為前面有個好看姑娘,白皙,高挑,苗條,時尚,長發飄飄。此時有人來向我們售票,我正要付錢,馮禮跟那個售票員說,等會兒,我們里面還有一位兄弟。他的意思是朱海波可能已經買過了。他倒也不是小氣,而是覺得沒有必要。是否必要是他的行事法則,因為再買也來得及。
我上了趟廁所,折回船艙。朱海波見到我,簡直跟見了親爹一樣,口氣里有那么一點小委屈。他說,你們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說,你幫我占著座位,我去上個廁所,我好像肚子壞掉了。他剛走,前后腳,馮禮像打醉八仙一樣進來了。船波動有點大,他覺得不對,他認為有必要溫習一下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他把救生衣從屁股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來,并且向正好經過他身旁的一位船員請教,這幕情景真有點感動人。這就是我佩服馮禮的地方,他是對的,盡管看上去很滑稽,滑稽又有什么關系呢?朱海波一直沒有來,看來真是鬧肚子了。我想象他光著屁股抓著蹲坑邊上的扶桿,一邊又抵抗海浪顛簸的悲慘模樣。我這邊也不好受,船艙里濃厚的鐵腥與海腥混雜的餿不拉嘰的味道,讓我備受煎熬。馮禮耷拉著腦袋。后來我們都吐了,那個專用的小鉛桶,本來就挨著馮禮的腳邊,馮禮嫌它惡心,一腳撥拉到旁邊。沒有想到,這會兒我和馮禮卻爭搶著往那只鉛桶里干嘔——如何把肚子里那點貨色準確無誤地吐到那個鉛桶里去,已經是我們唯一能做的還稱得上體面的事情了。
船艙里正在放映一部香港警匪片,特別匹配船艙里亂糟糟的氣氛。這點風浪對大部分漁民來說小菜一碟,他們抽著煙,就影片內容即興發表自己的創見,不時哄堂大笑。那些站在舷廊上的人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緊張兮兮地專注劇情的發展。我和馮禮都沒心思看,半死不活地癱坐在那里,朱海波的牛仔包和我的包都夾在中間,成為彼此的倚靠。馮禮從來包不離手。他的一只腳還擱在對座的扶手上,稍一伸腿就能把那個歪斜著腦袋睡覺的女乘客的臉踩個稀巴爛。這個時候,我看到朱海波踉蹌著摸進艙來,我和馮禮死皮賴臉地在那里裝睡。只見朱海波環顧四周,這時候哪里還有他的座位,便又無可奈何地往艙外的舷廊走去。望著朱海波踉蹌的背影,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的,但這個不安遠沒有到禮讓的程度,如果沒有他搶的那兩個座位,我和馮禮恐怕是挺不過去的,朱海波一路上總想著給大家謀福利。他是舟山人,漁民的后代,想必能扛得住外面的風浪,老天保佑他。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別人的行李箱碰醒,船好像平穩多了,我感覺身體里開始有了一點力氣。馮禮仍在昏睡中,嘴角還淌著口水。一個人在夢中是無法顧及體面的。我把他推醒,馮禮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樣子,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這時候警匪片也結束了,乘客也都活泛過來,大聲說話,抽煙,打開自己的隨身物品,各處溜達。當時是上午十點半,我從包里摸了一塊面包給馮禮,我說先填填肚皮吧,等會兒吐的時候就有內容了。馮禮說好,一邊又嫌棄地看著我的那只被壓扁的面包。他從自己的帆布包外面的隔層里抽了幾張餐巾紙。他的包里永遠不會有面包,但卻帶足了吃面包時用得著的餐巾紙。
當時船正在打轉,乘客正在往外出。馮禮說,我們是不是到了?
不一會兒,汽笛響了。船轉過去以后,看到的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一座島嶼神話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而且上面房子的密集程度令我大為吃驚。后來朱海波告訴我,這個地方叫麥倉島??梢韵胍?,麥倉島比我們要去的地方繁華多了。我們為什么舍本求末呢?不太明白。這條鐵殼船上的乘客幾乎都是麥倉島上的人。幾個青壯漁民眼疾手快,未等船舷靠攏,已從舷欄上飛身而出,奔到船首去接應,把甲板上的貨色挪到碼頭上去。更多的乘客還堵在跳板前的舷廊上,等待隨著一記鐵索聲響,如潮涌出。
我還在船艙里,朱海波的包還在這里呢。馮禮跟我說了句,我先上去了。船艙里轉眼就空了,朱海波碰上一個熟人,正在舷廊上跟人家告別。他進來跟我說,那個人是他的中學同學,鄉宣傳委員。我說,你見到馮禮了嗎?他已經下船了。朱海波這才“哎呀”一聲,我們不在這里下船啊。我這才明白過來,船喇叭原來一直在喊:去馬廄島的乘客請不要下船!去馬廄島的乘客請不要下船!我大喊不好,立刻奔到舷欄邊喚馮禮,這時候從麥倉島又上來幾個客人。朱海波眼看著老船工解掉了第一根纜繩,腳下的鐵板開始旋轉,他的叫喊更是添了一層災難來臨時膽肝俱裂的味道。聽到我們的喊叫,正在跟那個姑娘搭腔的馮禮立刻像澳洲鴕鳥一樣飛奔而來。這時船體已偏離泊位,好在馮禮前面已有一段助跑,他跳過來了,被老船工罵得狗血噴頭。我和朱海波趕緊跟老頭賠笑,馮禮拍遍口袋,拔一支煙遞過去。老頭把煙夾在耳朵上,就像是保留再一次追究我們的權利。
鐵殼船繼續向馬廄島進發。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2-6《收獲》)

黃立宇,一個寫作經年的老家伙,文字散見《收獲》《上海文學》《人民文學》《花城》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排行榜,以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本。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浙江省優秀文學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F居浙江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