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1期 | 胡竹峰:筆墨之書(節選)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擊缶歌》《不知味集》《閑飲茶》《南游記》《民國的腔調》《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種。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劉勰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草原文學獎、滇池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大獎、紅豆文學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
筆墨紙硯,筆居文房四寶之首。
寫字離不開筆,坊間雖有指書,還有人蓄須作字,結發作字,拿笤帚作字,結布片作字,終歸少了毛筆的風雅意思。我童年即喜歡看人寫字。祖父能寫一手毛筆字,每年春節來臨,總有遠近村民送來紅紙讓他寫春聯;祖父終日伏案大書,眼見是苦差,他卻以此為樂,滿屋子紅紙黑字,墨香四溢,一時覺得吉祥晃眼。
祖父寫春聯,備好筆墨,靜坐片刻才提筆蘸墨,筆尖在紙上如散步, 偶爾佇立停頓片刻或小跑向前……好像看到一條灰蛇游過赤紅的土地,又仿佛看見一只貍貓踏過燈火通明的房梁,目光炯炯,腳步輕盈。
我少年時候,常見蛇與貍貓。蛇令人有懼意;貍貓體大如貓,圓頭大尾,一身毛色如豹皮,以鳥、鼠等為食,雖常盜食家禽,人卻不以為惡,鄉人又稱它為山貓、豹貓、野貓。
相傳秦將蒙恬用枯木為管,鹿毛為筆頭,發明了毛筆,后來又采兔羊之毫制筆。所以毛筆是文士之利劍,一筆可抵千軍萬馬,漢朝隗囂一筆《討王莽檄》,三國陳琳一筆《討曹操檄》,初唐駱賓王一筆《討武曌檄》。后世演義,陳琳的檄文傳至許都,曹操方患頭風,臥病在床。左右將檄文傳進,操見之, 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覺頭風頓愈,從床上一躍而起。而當年武則天讀到駱賓王的檄文,矍然大驚,嘆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一筆連通天地,筆尖連地,筆管通天,所謂頂天立地??傆X得筆是天地間本來就有的,以枯枝做筆,以刀劍做筆,以釘錘做筆,但只有毛筆斯文風雅如君子,明朝有人贊揚它兼有四德,齊、尖、圓、健。
筆頭飽滿濃厚,吐墨均勻為齊也,像君子之仁;筆鋒銳尖不開叉,利于鉤捺乃尖也,是君子之義;圓轉如意、揮掃自如謂之圓,若君子之禮;精勁耐用, 不脫散敗,筆力遒勁則是健,如君子之智。
毛筆的筆頭分硬毫、軟毫,還有軟硬兼有的兼毫。硬毫性子剛烈,適宜書寫銀鉤鐵劃,一筆字棱角分明、挺拔剛??;軟毫性柔,以此作書,寬博肥厚,點畫停勻,粗細適度;兼毫剛柔相濟,兔毫多了筆尖剛毅,羊毫多了則柔軟。
所謂兔毫,是野兔背脊之毛,秋天時候,選用野兔八九月新換的毛,以紫毫為上。
據說山羊食桑后皮毛與吃草的山羊不同,用來做羊毫筆光潔如玉,又有彈性。童年時候見過山羊食桑,有養蠶人家,以蠶沙喂小羊,多余的桑葉地, 系有幾只大羊。
陽光照過桑林,一片綠蔭,晴天時,光影也是綠的。陰天或下雨天,綠意更濃,桑地濃濃凝出晶瑩輕柔的碧玉色,雨水從枝葉流下來,綠汁一般,仿佛撒了一地碧玉翡翠。幾只羊伸長脖子吃著桑葉,其狀優雅,不像牛見了水草,一頓饕餮,沛然野氣。蠶食聲如細雨落在瓦片上,羊吃桑葉的聲音,像細沙灑落屋頂。有小童頑皮,常常抓一把細沙撒在人家屋頂上??上亦l沒有制筆人家,那些羊白吃了那么多桑葉。
制筆多選青羊或黃羊之須或尾毫。羊毫柔無鋒,書寫柔弱無骨,古人并不喜歡,清初之后,學風圓潤含蓄,人人但求自保,羊毫柔腴,寫字豐腴柔媚,不至露才揚己,方才流行起來;但羊毫筆含墨強,筆鋒慢, 運用枯墨濕墨最為得心應手,又為他者不及。
除了羊毛兔毛之外,鼬、狼、雞、鼠之毛也可以用來制筆,古時亦有用人發或胡須制毛筆的。據說王羲之寫《蘭亭序》用的是家鼠鬢須制成的毛筆,尖鋒,寫出的字體柔中帶剛。
世人以侯筆、宣筆、湖筆、魯筆、齊筆、川筆、文筆為上,實在處處有好筆。我用過長沙毛筆雞狼毫,彈性適中,含墨量大,筆鋒尖且靈敏,聚鋒好, 不分叉,最適合寫小楷。
筆管常用的是竹木,古人亦偶以黃金、犀牛角、象牙制筆,鑲嵌珠玉翡翠,極為華麗,這樣的筆雖然名貴,總覺得少了清雅。友人收藏明清黑漆、彩漆筆,髹黑漆為底,用彩漆描繪山川草木異獸,明麗和諧,描繪精細,筆管和筆套鑲金扣,氣象煊赫。我更喜歡明清竹木舊筆,筆管包漿渾厚,有館閣體的氣息,又溫潤又內斂又厚實,有文房意蘊。這些筆管雖不如金玉名貴,卻有先賢的手澤,令人懷古,更增幽情。以包漿而論,竹玉包漿最入眼,人手長年摩挲后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化出了一層歲月的薄膜, 沉實潤亮的舊氣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竹子是玄遠清虛的自然靈物,與士子風流之趣契合,人與竹有精神的互融。
毛筆在紙上,有切切之聲,儼然風吹竹葉,或竹管帶來清風。毛筆的竹管好在清風習習。
書家說,大筆寫小字,筆墨豐厚;小筆卻不好作大字,容易流于凋薄。人生也如此,大才可以小用,小才不堪大任。殺雞可用牛刀,殺牛卻難用雞刀。大人物居江湖之野,自得晴空;江湖人處廟堂之高, 常生亂象。
筆的形態好看,安安靜靜擱置在案頭,如同寒夜的星子,長身玉立,又像穿古服的士子。書窗下的天地,明幾凈榻,幾支筆在桌子上,也像青磚壘就的庭院。夜深了,無星無月。過去鄉下青磚壘就的庭院很多,圍墻上蓋著魚鱗灰瓦。院子里有樹,梔子樹、香樟樹、柑橘樹;石頭與仙人掌栽在瓦盆里,頭面崢嶸,刺向天空;還有一簇竹,亂蓬蓬在檐下。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閑坐,天光如青墨,心里靜靜的,風吹過梨樹葉嘩嘩響,河塘泛出泥腥氣和水草的濕氣。
一節節松枝在火中形成煙霞一樣的松煙,聚合成焦枯的黑色,有樹木鮮活一世的靈氣,也有一聲吶喊一股熱風,更是文人的舊夢。很多年之后,看到古代的一些法帖真跡,兀自能覺出字面有動人筆跡的微塵流動,那是日光月光星光雪光和生命的時間之光。松木燃燒后飛升而起的煙塵自筆尖透入紙帛麻紗,說著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的塵世。
沾潤到水,在硯臺上廝磨而起的墨痕如煙。水使墨枯濕濃淡與硯石的紋理一起流動,如煙云變滅交融幻化。洗筆的時候,一團墨由濃而淡,無邊蔓延, 絲絲縷縷游弋于水中,再次化成松煙。童年時候,最喜歡洗筆,用過的毛筆,放在門口池塘里,筆尖的殘墨四散開來,仿佛天邊稀薄的烏云。臘月,有時候池塘上了凍,河結了冰,湖結了冰,廚房水缸也結了冰。敲開冰面,探筆入水,大概天氣太冷,墨水似乎也揮發得慢了一些。
古代的文士,飄零之際,書可以不帶,但一定身攜筆墨,作文習字澆心頭塊壘。在風塵仆仆的旅途不忘書寫,松煙墨一層一層在硯中散開成為墨水。墨留住水淡然的夢痕,水化開墨鮮活的月影,成為透亮的黑,朦朧,深邃,一支筆在一干二凈的簡紙絹麻上滲出心跡,是生命里光彩和榮耀的瞬間,更是內心的寫生。筆墨從來就是內心的札記,也是內心的小品、大塊文章、詩詞歌賦。
一瓢飲一簞食的清貧日子,人磨墨,墨磨人, 磨墨人?;ú輼溟g,草堂檐下,一支筆一錠墨一片紙一方硯,可令紛擾之心重回寧靜。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鼎彝令人古。這是明人陳繼儒的說法。
筆則令人幽、遠、雋、寂、爽、冷、孤、閑、輕、空、曠、悲、枯、憐、淡、韻、古,偶爾滲出些許頹唐的氣息,年華與修養洇開了,到底空疏。毛筆落下的痕跡,一粒粒如米如豆如碗如斗,大小不一,或濃或淡, 白底黑字的韻味,又厚重又沉穩。
載道文章,言志文章,頭巾文章,才子文章, 都是陰陽文章。白紙黑字,白為陽,黑為陰。黑白之間,是山川草木也是光陰年華;是人情,也是世事,更有人生的歸宿。筆墨紙硯自然生息,孤寂、純凈、堅韌的心靈或可抵達。
筆墨是光陰深處一卷印痕。一支筆走在鮮花滿徑的路上,一支筆走在芭蕉翠綠的路上,一支筆走在深秋凄清的路上,一支筆走在枯枝匝道的路上。天地悠悠,白楊樹在蕭蕭風中一葉不掛。制筆人,執筆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有筆尖一點墨痕或一點朱砂,留住淡然的心痕。
天地如河,筆墨可渡。一支筆像一葉舟,上九天與星月同游,下涉五洋共魚蝦嬉戲。
陰雨天或者雪天,靜靜地提筆寫字,半塊舊墨化為茸茸霜毫,可入無人之境。時間是墨錠在硯臺里綻放的一圈又一圈的花,涼如秋水。墨香離開墨錠,凝到硯臺上,又一次染黑了筆頭,揮毫而下,有些微微清苦的中藥味與淡淡的清香融為一體,非蘭非麝。一絲青氣隱隱浮現,自窗欞透過院子,天光滲入,與燈火相合。燈火穿過窗紙溶溶在地上,留下一道如淡墨的窗影。一只花貓在院子里駐步,慢悠悠去檐下安臥。一點墨開放在飽滿的筆尖,一紙鋪陳,一莖蘭一頂荷一簇菊一竿竹一枝梅一脈山一泓水一卷字的淡痕如暗影。
漂亮的男童獨坐書桌前描紅臨帖;少女的手輕柔無骨,指尖蔥蘢,筆管如帶沁的黃玉。墨吸入筆尖,一切歸于平靜;一襲純白絲袍的纖細清秀的貴公子,提筆在冊頁或者手卷上書寫,暗淡古樸,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一支舊筆臥放在石刻的筆架上。
古硯微凹聚墨多,秋毫雖細握非輕。瓦屋下的書生,綸巾布衣,筆墨紙硯,從清晨到日暮,毛筆不停書寫,對著漫漫時間,留下帶著體溫與性情的筆跡。淅淅瀝瀝的雨落在灰色的瓦屋頂上,雨滴尖脆,能聽見它落下時空靈細微的聲響,像琵琶的聲音,羌笛的聲音,鐘鳴的聲音,羯鼓的聲音,還有環佩的清脆叮當,似山澗水滴。酒香花香粉香之后,暮年斑白的青絲上墨香滿簪,一支枯筆寫意出暮雨故鄉。
筆墨是暮雨故鄉,閱盡炎涼甘苦,自可歸隱, 一管筆不離不棄。停筆看著窗外,雨下得深了密了, 零星飄著幾朵雪花,雪水從屋檐瓦楞下一點一滴地飄過,一川原野有古碑帖或老畫的顏色,更有舊味。出門一看,處處是宋元明清的筆墨山水,山間錯落著變滅的云霧,隱約的花青、石黃、鈦白、鉛粉、胭脂、青金,陰郁著緩緩移動。魚鱗瓦的屋頂迷蒙,薄霧如筆尖的清墨,古橋像焦墨,遠山似重墨,天光若淡墨,瓦屋近濃墨。春燕啄泥仿佛水墨丹青,樹梢的鳥錯落立在枝頭,亦如小品畫。微雨終日,天色低垂,冬日氣韻蕭瑟,暮色將至,山更寂靜,手中的筆也寂靜。
徽州地區的白墻黑瓦,有的幾年,有的幾十年,有的幾百年,黑白顏色的濃度不盡相同。黑有焦黑、濃黑、重黑、淡黑、清黑;白有米白、粉白、灰白、黃白。黑白間變幻莫測。田間油菜花旺盛,到底洗了些古秀,地脈渾厚如一塊明清古墨。
制墨者在老城巷子的盡頭,樸素的四合院。
弄堂斑駁露出陳舊的磚石,破壁之美如殘墨。明清的舊墻,粉黛落盡,繁華落盡,其粉白成老象牙黃。時間久遠,雨痕逶迤如宋人長卷。顏色在蒼黃之間徘徊,給人以安靜的感覺,有遠離現實的安逸。據說大多人做夢的場景都是黑白的,我喜歡這樣的氛圍,色彩淡了下去,入眼一片黑白與青灰。
黑瓦與青磚修造的院子,樸素得很,有古時氣象。制墨者亦有古時氣象,門口宋體字署曰“古法造墨”,無落款,書寫在雜木板上。
推門而入,工房青磚墁地,上年頭了,磚縫面目模糊,墻根隱隱有苔。從窗戶看見后院,墨影散綴,院子里兩棵枇杷樹。垂柳拖出一尺多長的新枝, 配了灰色的磚墻黑瓦,越發顯得花木清疏。
墨工躬操杵臼,灰手黧面,形貌奇古,著寬幅衣衫,一身墨氣。墨氣是和氣靜氣粉墻氣黛瓦氣松林氣青煙氣。
墨的起源,有人以為與文字同興于黃帝時代。陶宗儀說上古無墨,以竹點漆書寫。古代原始的墨, 用天然石炭磨成粉末,滲水融汁使用。還有人取樹汁充墨,是為植物墨。烏賊腹內有墨囊,亦可作墨,是為動物墨。
《述古書法纂》說邢夷始制墨,字從黑從土,煤煙所成,土之類也?;漳a地歙縣有這樣的傳說,有一天邢夷在溪邊洗手,見水中漂來一段松樹木炭, 隨手撿起,手為之黑。于是搗炭為末,以飯粥拌和, 搓成扁形和圓形,凝固成型后,用來研磨。他所制的墨,史稱邢夷墨。因為墨制作成小圓塊,不能用手直接拿著研,必須用研石壓著來磨。這種小圓塊的墨又叫墨丸。老莊、孔孟、司馬遷寫在竹簡上的墨跡就是這樣化丸成字。
到了東漢,墨的形狀從小圓塊改進成墨錠,經壓模、出模等工序制成,可以直接用手拿著研磨。研石漸漸絕跡了。
秦漢時出現了松煙墨。取肥潤的松樹,截作小枝,將其經過不充分燃燒制得煙灰,再拌以生漆、鹿膠、麋膠,也有人用牛膠拌和制成。其質遠勝石墨。最著名的是隃麋地區(今陜西千陽一帶)的隃墨,那里自古就生長有茂密的松林,樹齡古老,枝條中油脂含量高,適于燒煙制墨。
隃麋地區所產之墨,當時已成為墨中佳品,朝廷常常用來賞賜大臣?!稘h官儀》記載,尚書令、仆、丞、郎,每月給赤管大筆一雙,還有隃麋大墨一枚, 隃麋小墨一枚。
隃麋之墨,名氣很大,“隃麋”也就成為墨的別名。后世制墨者,有人襲用“古隃麋”之名,以顯名貴。
那些松林,歷經幾百幾千年??丈綗o人,山林才成為世人想象憧憬的桃源。松間明月與日色互映, 并無笙簫,卻終日縈繞著最永恒最美妙的聲樂,風聲、雨聲、水聲、雷電聲、鳥蟲聲,化入山林,山林化為煙,煙凝為墨,墨里自有天地乾坤。
……
(節選,全文見《山花》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