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2年第6期|劉慶邦:鳳仙花(節選)
用鳳和仙給一種花兒命名,真是好聽。鳳為鳥中王,自古就有百鳥朝鳳之說?;ㄓ谢ㄏ勺又?,花一帶了仙字,似乎就有了仙氣,讓人高看不已??上У氖?,這個小地方的人都不知道鳳仙花是什么,明明亮亮是鳳仙花,卻被他們說成是指甲草。他們連個花字都不帶,看見花跟沒看見一樣,只用草就把花代替了。
沒事的,不管是叫花,還是叫草,都不耽誤他們對指甲草的喜愛。那么,為什么把鳳仙花叫成指甲草呢?這是因為,指甲草上面開出的花朵可以染指甲呀。
每年春夏之交,住在大雜院里的大奶奶都會種上一盆子指甲草。大奶奶用來種指甲草的東西可不是什么正經的花盆,是一只廢棄的尿罐子。尿罐子采用本地的泥土燒制而成,外表呈青灰色。罐子口兩側本來有兩個鼻子,在鼻孔里穿上麻繩,提起來是平衡狀態。后來其中一個鼻子被家人碰掉了,一提一側歪,不能再盛尿水。這只尿罐子使用的時間可能比較長了,內壁結了一層厚厚的乳白色的尿堿,氣味有些難聞。這不要緊,大奶奶正好可以把它利用起來,變廢物為花盆。加上指甲草的生長與其他草的生長一樣,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待遇,只要有土壤、水分、肥料和陽光,就可以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尿罐子里面附著的尿堿,也許正好可以化為指甲草生長所需要的肥料。
大奶奶沒有把花盆放在窗臺上,窗臺有些高,大奶奶怕院子里那些孫女們看不到,夠不著。大奶奶家堂屋門口東側有一個用泥坯壘成的雞窩,大奶奶把花盆放在雞窩頂上。這樣一來呢,指甲草剛一冒芽兒,孫女們就能看見,等指甲草開出花來,孫女們一伸手就能摸到花朵。明白了吧,大奶奶種指甲草不是為自己種的,是為院子里那些孫女們種的。大奶奶說過,她一個大老婆子,臉上的皺紋一抓一大把,不抓也是一大把,還種草養花兒干什么!她每年種指甲草,還不是給小閨女們種的?小閨女們都愛美嘛,都喜歡染紅指甲嘛!
院子里年齡差不多大小的閨女有三個,有一個是大奶奶的孫女兒,名字叫梅靈;有兩個是二奶奶的孫女兒,姐姐叫大玉,妹妹叫二葉。二奶奶死得早,二奶奶的兩個孫女兒都愿意跟著大奶奶玩兒,幾乎把大奶奶當成了她們的親奶奶。她們大奶奶大奶奶地叫來叫去,有時帶動得梅靈有些順拐,把自己的親奶奶也喊成了大奶奶。大奶奶糾正她:你這個傻閨女,我是你的親奶奶,你喊我奶奶就中了,奶奶前邊不用帶大。
剛過了二月二,還不到三月三,大玉和二葉就在一天午飯后來到大奶奶家,問大奶奶是不是該種指甲草了。
大奶奶正坐在堂屋當門的一只小板凳上捻蠶絲。一個小小的木頭架子上,放有一團把蠶繭煮得膨松的蠶絲,木頭架子下面吊著一個木制的圓錐形捻錘兒,捻錘兒上方的長柄是一根鐵錠子,通過手捻鐵錠子,讓捻錘兒旋轉,就可以把蠶絲紡成絲線。每捻好一段絲線,大奶奶把絲線纏在捻錘兒上,再捻下一段。大奶奶說:花盆里的凍土還沒有完全化開,等過了清明節再種指甲草也不晚。大奶奶想著呢,放心吧,不耽誤你們這些小妮兒到時候染紅指甲。大奶奶在說話的時候,手上并沒有停止捻蠶絲,仍把捻錘兒捻得滴溜溜轉。梅靈也過來了,說她奶奶老捻老捻,捻到啥時候絲線才夠長呢,才能織成捻綢布呢,才能做成一件捻綢布衫子呢?奶奶說,人不管干啥事兒都不能著急,得像蠶一樣,一口一口吐絲,一絲一絲結成繭屋子。等她把絲線捻得夠長了,長得比到天邊兒還長,就可以織成捻綢布,做成捻綢布衫子。夏天穿上捻綢布衫子,有風的時候布衫子抖,沒風的時候布衫子也抖,皮想沾都沾不上,那可真叫涼快哩!
那,等你織好了捻綢布,先給誰做捻綢布衫子呢?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先給你爹做了。誰讓你爺爺被土匪打死了呢,誰讓你爹是奶奶的兒子呢,誰讓你奶奶就這么一個兒子呢!
我就知道你,只喜歡男孩子,不喜歡女孩子。
誰說我不喜歡女孩子,我要是不喜歡女孩子的話,能年年想著給你們種指甲草嗎?能教你們用指甲草上開的花兒染指甲嗎?好了,我再給你們唱個小曲兒吧。小棗樹,三棵杈,上面坐著姊妹仨。大的會織毛藍布,二的會織牡丹花,就數小三兒不會織,一織織了個大疙瘩。哎呀呀我的媽,一織織了個大疙瘩。
三個女孩子聽了小曲兒,一下就聯想到了自身,悄悄在心里排隊。若按年齡排,大玉是大的,梅靈是二的,二葉就是小三兒。大玉心想,我沒織過毛藍布呀。梅靈心說,我算二的嗎?我哪里會織什么牡丹花。年齡最小的二葉當然不愿意承認自己是那個織大疙瘩的小三兒,她紅著臉對大奶奶說:我們三個不能算是姊妹仨,因為我們三個不是一個娘。
小曲兒是編出來的,說的都是別人家的事兒,你們聽了不要傷心。我再給你們唱一個姐妹二人放風箏吧。她又轉了一下捻錘兒,像是用絲弦為小曲兒拉了一個過門兒,才慢聲細嗓地唱道:三月里來呀刮春風,姐妹二人放風箏。姐姐呀放的呀是蝴蝶呀啊,妹妹放的是蜜蜂,是呀嘛是蜜蜂。眼看那風箏隨風起,俺想放手又不敢哪,怕的是風箏一高飛就不再回程。
眼前正是春天,外面刮的正是春風,大玉和二葉正是姐妹二人,大奶奶唱的又是姐妹二人放風箏,不讓她們聯想到自身,那是不可能的。大玉心想,我從小長到這么大,從來沒放過風箏,更沒有放過蝴蝶風箏。我倒是見過蝴蝶,蝴蝶怎么才能變成風箏呢?二葉肯定是妹妹,大奶奶說妹妹放的風箏是蜜蜂,二葉只見過用高粱篾子編成的地磙子風箏,并和男孩子和狗一起,在麥苗地里撒歡追過地磙子風箏,從來沒見過扎成蜜蜂形狀的風箏。蜜蜂那么小,比蒲公英開的小黃花都小,要是把蜜蜂扎成風箏,不知得放大多少倍呢,不知要費多少紙張呢!盡管姐妹二人沒放過蝴蝶風箏和蜜蜂風箏,放風箏的事跟她們八竿子都打不著,可一經大奶奶把放風箏的事唱成了小曲兒,就仿佛變成了真人真事。一時間,姐姐和妹妹都有些走神兒,走神兒走到高高的河堤上,二人站到河堤上放風箏,春風蕩漾之中,姐姐手中牽的風箏似乎正是蝴蝶,妹妹手中牽的風箏似乎正是蜜蜂。大奶奶的小曲兒唱到這里不算完,還說姐妹二人都舍不得把風箏撒手,怕的是風箏遠走高飛,永不回還。這樣一來,小曲兒就不光是說事兒,還說到了人對風箏的感情。走神兒之際,姐妹二人幾乎有些淚眼蒙眬。
在梅靈聽來,奶奶唱的是姐妹二人放風箏,不是姐妹三人放風箏,沒有把她包括在內,她有些不大高興,說奶奶,你唱這個,唱那個,咋不唱唱你自家呢,咋不唱唱種指甲草的小曲兒呢!
奶奶說:雞叫了,天明了,一朵花兒開紅了。等指甲草開花的時候再唱指甲草吧。
清明節那天早上,天下著小雨,院子里有些霧氣蒙蒙。大奶奶把花盆從雞窩頂上搬下來,放到平地上,用鐵鏟子把花盆里的土刨松,開始往土里埋指甲草的種子。在種指甲草的時候,老人并沒有跟三個孫女兒打招呼,也沒讓三個孫女兒幫著種,她花白的頭發上頂著銀亮的水珠,彎著有些伸不直的腰,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勞動上了。清明天,下雨天,老人或許要試一試,她的孫女們長心了沒有,她種指甲草的事會不會被孫女們發現。老人一試就試出來了,她剛把花盆里有些發潮的土刨開,就被大玉看見了,大玉就走了過來,問大奶奶要種指甲草了嗎?大奶奶說是呀,今天是清明節,日子好記。今天天下著雨,把花籽兒埋在土里就不用澆水了,老天爺替咱們澆水。
大玉過來了,梅靈和二葉很快也過來了。卻原來,她們每天在院子里出來進去,時不時地都會往花盆那里看一眼,都在操著種指甲草的心。終于看到大奶奶要種指甲草了,她們都有些興奮,圍繞在大奶奶身邊捋胳膊,綰袖子,躍躍欲試,像是要搭把手。大奶奶說:你們都不用動手,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二葉提出了異議,說大奶奶,你栽的不是樹,種的是指甲草呀!
道理是一樣的,前人種指甲草,后人染紅指甲。
花盆兒里的土整好了,整得松松軟軟,細細膩膩,大奶奶掀開衣服的大襟子,從下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小紙包,露出了里面包藏著的指甲草的花籽兒。三個孫女兒一伸頭都看見了,花籽兒小小的,黑黑的,跟油菜籽兒差不多。仔細看,跟油菜籽兒又不太一樣,油菜籽兒的底色有些發黃,而指甲草花籽兒的底色有些暗紅。紙包兒里的花籽兒是一小撮兒,大約有十幾顆。大奶奶沒有把花籽兒全都撒進花盆里,她只挑了三顆,以三角的形式種進花盆的土里。
二葉問:大奶奶,你為啥只種三顆呢,是不是我們三個人每人一顆呀?
大奶奶說:這個二葉,就是聰明。不過呢,有些事情看破了不要說破,自己心里有數就中了。好了,你們三個都在土上摁摁吧。要得好,大帶小,大玉先摁。
是要摁手印兒嗎?大玉問。
對,五指并攏,使勁把土往下摁,摁出你的手印兒來。
大玉把右手伸出來了,手指并攏嚴絲合縫,看著大奶奶,不明白大奶奶為什么讓她們在土上摁手印,難道有什么講究嗎?
大奶奶說:做人心要軟,種花土要實,你們把土摁得越實在,土和指甲草的種子貼得越緊,種子胖得就越快,發芽就越快。這跟人穿衣服一樣,如果衣服哐里哐當,人就不暖和。把衣服穿得貼皮貼肉呢,人的身體就暖和,越暖和長得越快。
明白了。大玉把手放在松軟的土上使勁兒往下摁,摁出一個深深的手印。清明雨還在細紛紛地下著,梅靈和二葉學著大玉的樣子,也先后在花盆里的土上摁下了屬于自己的手印。
……
(選讀,全文見《收獲》2022年第6期)

作家劉慶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