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1期 | 張執浩:猛志逸四海

張執浩,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及隨筆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公元684年是中國歷史上真正的混亂之年,先是剛剛繼位不久的唐中宗李顯被廢,接著是登基沒有幾天的唐睿宗李旦遭軟禁,再之后,武則天臨朝稱制,一年之中出現了“嗣圣”“文明”和“光宅”三個年號。在中國古代,年號蘊含著帝王君臨天下、宣誓正統的特殊意義,往往也代表著時運的轉換。而如此頻繁的年號更替,若非統治者的草率,就意味著朝政進入到了焦頭爛額的無序狀態。一時之間朝堂熙攘,綱常紊亂,各種權謀的背后均可以看見一雙大手,在悄然助力。據史書記載,這一年,唐朝上空出現了一顆彗星,巨大的光焰掃過天宇,能照見黑暗中一張張驚恐萬狀的面容。
在飛蓬叢生的亂象之中,一篇題為《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后改為《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的駢文橫空出世,迅即傳遍了大江南北。這篇檄文或許是唐朝歷史上最具政治攻擊性和蠱惑性的雄文,堪與五百年前陳琳所作的那篇《為袁紹檄豫州》相媲美,不僅辭藻華美,而且從頭到尾句句誅心:“……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后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睋f,武后是強忍著怒火讀完的,但讀罷之后,竟也禁不住盛贊作者雄健的筆力?!短撇抛觽鳌酚涊d:“為敬業作檄傳天下,暴斥武后罪。后見讀之,矍然曰:‘誰為之’,或以賓王對,后曰:‘有如此才不用,宰相過也?!逼鋾r,這篇檄文的作者駱賓王,剛剛棄下臨??h丞之職,投入到叛軍英國公李敬業幕下。這位七歲時便以《詠鵝》一詩名世,四十九歲那年寫出了名動天下的長篇歌行體長詩《帝京篇》的詩人,一生仕途不順,后來他索性投筆從戎,戍邊塞,平蠻夷,由西域而巴蜀,終于,硬生生地將自己活成了大唐歷史上少有的骨骼奇駿的文人。
南宋詩人魏慶之在《詩人玉屑》里說道:“駱賓王為詩,格高指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云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边@無疑是極高的評價。文學史上,一般將駱賓王與王勃、楊炯、盧照鄰并稱為“初唐四杰”。但若是我們細究駱賓王在人世間留下的足跡,就會發現,這些足印時而清晰有力,時而卻戛然而止,蹤跡難覓,這個人的人生線路實在與多數文人相悖了。駱賓王早年因文辭出眾而順利入仕,但他“恥于自炫”,不僅主動放棄了晉進的機會,而且始終主動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其忽隱忽現的身姿,給世人留下了太多的謎團和想象空間,而他后來的每一次出場,一定都會不同凡響?!斑叿榫苋?,俠客度桑乾。柳葉開銀鏑,桃花照玉鞍。滿月臨弓影,連星入劍端。不學燕丹客,徒歌易水寒?!保ā端袜嵣俑脒|共賦俠客遠從戎》)在駱賓王之前,也有許多詩人下筆書寫邊關風云、塞外烽火,但大多數詩都停留于外在景物的描寫上,充滿了愁苦悲情,缺少堅實可靠的細節作為支撐,而在駱賓王筆下,邊塞則完全呈現出了另外一番氣象,他筆力雄渾,充滿了昂揚的斗志,尤其是他對細節的精準把控,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拔麝懴s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首著名的《在獄詠蟬》,有一種孤絕之美,顯示出駱賓王的詩,已經完全擺脫了齊梁文士詠物游戲式的寫作范式,突破了南朝詩人“緣題設境”式的寫法和低沉消極的格調??偠灾?,駱賓王是那個時代的異類,其賦辭藻華麗,抒情與敘事夾陳,形式靈活多變,講究對仗和韻律,朗朗上口;其歌行通過抒發興衰之感,改造了傳統的帝京、艷情題材的寫法,呈現出闊大和昂揚的精神風貌,具有開疆拓土的文體意義。漢語詩歌在從齊梁走向盛唐的發展脈絡中,駱賓王無疑是一位佇立于最前沿,又承前啟后的過渡式人物,深刻影響了唐代近體詩歌的走向。駱賓王一生都處于理想與現實、懷才與不遇的矛盾沖突中,由此形成了他耿介正直的性格和汲汲進取的人生態度,詩文中貫注著飽滿的激情和強烈的自我意識,這是其作品有著剛健風骨的根本原因。
在漢語世界里,“風骨”一詞,最早是用來評價人物的精神面貌而非文風的,特指人物的風神骨相。劉勰最早將這一概念引入到了文學評論中,在《文心雕龍》第二十八篇,他仔細探討了文學作品應該具備的美學特征:“《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薄帮L”源于“六義”之風,即風雅頌賦比興的“風”,有風化之意;“骨”,猶如體之骨干,強勁有力,所謂風吹骨立,謂之氣節。劉勰將作品的風骨與風格區別開來,探討了風骨與文采之間的關系,首次將風骨定義為一切文學的總體面貌。此后,“風骨說”就成了人們品評文學的核心標準之一。稍晚于駱賓王出場的詩人陳子昂,在其《修竹篇序》中說:“漢、魏風骨,晉、宋莫傳?!敝饕怯懈杏诹娘L“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狀況而發,他推崇的是建安時期的文學體貌,是那種情思蘊藉與華麗壯大相互結合的文學,或磅礴,或清癯,或俊逸,總之,都充滿了“骨氣”。鐘嶸在《詩品》里曾這樣評論曹植:“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睆倪@些評價中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講究風骨的文學作品應該是什么樣的體貌?!皩飘敻?,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是建安文學的始作俑者曹操,在《短歌行》中發出的長喟,音色高古,音質若鐘磬繞梁。而比照一下,齊梁時期宮體詩的代表人物蕭綱,所作《詠內人晝眠》:“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鬢壓落花。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蔽覀儾浑y看出,兩者之間的涇渭之別,無論是情思、體態,還是氣韻、脈象,建安文學之后數百年間的六朝文學,一直都被盛行的華麗綺曼、感情蒼白的文風所籠罩。因此,這才有了后來杜甫的醒世之論:“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保ā稇驗榱^句·其五》)
公元696年,身為右拾遺,一直愛在朝堂上挑刺的陳子昂,被武則天任命為她侄子武攸宜的隨軍參謀,前往北地征討犯境的契丹人。詩人沒有想到,這既是一次斷送他個人仕途的旅程,同時也是成就他偉大詩人之名的榮耀之路。自古中國文人大多具有這樣一種絕處逢生的能力,即,只有當他們的政治生涯遭遇挫折,政治理想徹底破滅時,才會驚覺過來,發現自己活在世上,實際上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詩人。而正是這個或隱或現的身份,在絕望中喚醒了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活力。窮途末路的盡頭才可能是詩歌誕生的地方,反過來說,詩人總是站立在他原以為光鮮敞亮的道路盡頭,在接受過失敗者的命運之后,才會服膺于命運的擊打,覺悟出了頑強的反抗志念。正是這樣一種絕處逢生的志念,催生出了庸常生命中的燦爛之花。
這種隱秘而偉大的力量,在陳子昂身上得到了集中的反映和體現。我們可以假設,倘若陳子昂沒有這番經歷,假如他素來就不是一個性格倔強、直言極諫的臣子,現實生活也就不會將他拋向那種孤絕的境地,當然也就不會有后來《登幽州臺》這首詩的出現——這是可以肯定的。事實上,在此之前,陳子昂已經寫出了大量的詠古撫今之作,這些詩有的被統攝在《感遇詩》這一總題之下,有的獨立成篇,它們無一例外都充滿了蒼虬高古的力量,業已具有相當鮮明的辨識度:“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云?!保ā陡杏鲈姟て涫弧罚?;“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誰知萬里客,懷古正躊躕?!保ā秿s山懷古》);“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保ā抖惹G門望楚》)……這些詩呼應和賡續著陳子昂一直以來極力推崇的建安風骨,“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保ā缎拗衿颉罚o論是從理念上,還是在創作實踐中,陳子昂都是繼“初唐四杰”之后,真正的詩歌革新者,而革新的動力,來自于他狂熱的政治熱情,濟世、恤民,以及對國家社稷深刻的危機意識。在陳子昂看來,詩歌的“風骨”絕非空穴來風,更不是媚言軟骨,詩人只有以充沛而高尚的情感和德行,來書寫現實生活,傳達現實生活里的剛健之聲,他筆下的文字才能夠獲得與心靈相匹配的情貌。然而,造化弄人,也只有當《登幽州臺》出現之后,世人才終于真正聽清楚了詩人的心跳和脈動?!兜怯闹菖_》以一種久違的高古之音,奏出了一曲慷慨悲歌,其中蘊含的曠世悲愴與哽咽之情,以及蒼茫遒勁的宇宙觀,不惟詩人獨有,更是世世代代中國文人郁積于胸的情愫寫照,博大、深沉,而且格外悲壯。因此,這首詩的出現,滿足了一直以來人們對“風骨”之說的幾乎所有期待,成為唐詩風骨的典范之作?!缎绿茣り愖影簜鳌份d:“唐興,文章承徐庾之風,天下尚祖,子昂始變雅正?!绷粢仓挥械搅岁愖影哼@里,才真正發生了變調?!皣⑽恼?,子昂始高蹈?!表n愈后來在盛贊陳子昂的同時,力倡“古文運動”,其實也是在進一步銜接陳子昂留下來的這筆寶貴的文學遺產。
有“孤篇橫絕”之稱的《春江花月夜》,出自于初唐至盛唐過渡時期的詩人張若虛之手。實際上,這首詩在問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或許是當時的詩壇風氣,正在力倡剛健雄邁的精神氣象,而《春江花月夜》本來就是一個常見的、為當時世風所摒棄的宮體詩名,魏晉以來曾有不少詩人用過,梁簡文帝、陳后主、隋煬帝等都曾以此為題寫過詩。但是,張若虛的這個版本完全是舊瓶裝新酒,徹底擺脫了宮體詩的束縛,一改以往宮體詩矯飾旖旎的面貌,在其中注入了蒼茫博大的宇宙觀,創造出了深沉、寥落、高遠、靜穆的藝術境界,非但不同于舊瓶之酒,而且從形式到內容都作出了全新的拓展?!敖虾稳顺跻娫??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痹娙送ㄟ^對春、江、花、月、夜這五種情景的描述,將個人之情融進了亙古亙今的人類情感里,并賦予了其生生不息代代相似的情感渴望。所以,當這首詩后來如朗月一般,鉆出厚重的云層,傳至明清之后,才逐漸被更多的慧眼注意到,并很快就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認識高度。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里說它:“前半見人有變易,月明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與月同無盡也。后半寫思婦悵望之情,曲折三致。題中五字安放自然,猶是王、楊、盧、駱之體?!闭菑浡谶@首詩里的強健筋骨,才使它擺脫了被湮沒的命運,成為唐詩之林里響遏行云的又一絕唱。這個例子給我們的啟示是,風骨可能還不止存在于文學的面貌和體態上,更存在于文學內部的肌理和氣息中。在唐代傳之后世的無數詩篇中,除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還有一首是崔顥的《登黃鶴樓》,這三首詩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博大深邃的宇宙觀。這樣的宇宙觀作用于詩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某種穿透世相的孤絕力量,而這種力量恰恰是人類共同情感的某種見證,具有亙古亙今的內在驅動力。
如前文所述,“風骨”之說,雖然是從對人物的品評挪用到文學批評里的概念,但是,這一概念最終還是要回歸還原到創作者的生命狀態中去,從而在古今人物的精神呼應過程里,產生出直擊現實的黃鐘大呂之聲。詩人在確立自我風骨時,必得找到某種情感參照物,然后,從中發掘出與自身精神相匹配的人生支柱,由此才能構架出個人的整體精神風貌來。所以,我們常??吹?,文學史上有無數作品以史為鏡,通過詠史嘆古來傳達詩人的志趣。這里,我們僅以歷史人物荊軻為例,便能窺見一斑。自從《易水歌》中吟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后,便引來了無數代詩人的唱和,由此形成了一支龐大的、雄厚又悲壯的聲音天團:
燕丹善勇士,荊軻為上賓。圖盡擢匕首,長驅西入秦。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漸離擊筑歌,悲聲感路人。舉坐同咨嗟,嘆氣若青云。(阮瑀《詠史詩》)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駱賓王《易水送別》)
可悲燕丹事,終被狼虎滅。一舉無兩全,荊軻遂為血。誠知匹夫勇,何取萬人杰。無道吞諸侯,坐見九州裂。(王昌齡《雜興》)
荊卿重虛死,節烈書前史。我嘆方寸心,誰論一時事。至今易水橋,寒風兮蕭蕭。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賈島《易水懷古》)
朔風動易水,揮爵前長驅。函首致宿怨,獻田開版圖。(柳宗元《詠荊軻》)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鵜淬花白鷴尾。直是荊軻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李賀《春坊正字劍子歌》)
班行想望歲空多,知有龍門未敢過。和近圣人師展季,勇為君子盜荊軻。三刀舊協庭闈夢,五腨今傳里巷歌。復道諫書嘗滿篋,不唯詩句似陰何。(王安石《奉酬圣從侍制》)
貫日白虹可奈何,書生容易笑荊軻。美新伾黨臨遺冢,慚愧絕無狐兔過。(晁說之《過荊軻冢四絕句》)
我友劍俠非常人,袖中青蛇生細鱗。騰空頃刻已千里,手決風云驚鬼神。荊軻專諸何足數,正晝入燕誅逆虜。一身獨報萬國讎,歸告昌陵淚如雨。(陸游《劍客行》)
……
不同的詩人在同一個歷史人物身上重新發現了自我,并整飭重建了個人的精神向度。這一現象清楚地表明,荊軻所踐行的悲劇美學,蘊含著某種巨大的情感能量,能不斷催生出嶄新的生命光焰?!笆繛橹赫咚馈?,這一古老的人生準則,依然是固守在許多漢語詩人內心深處的道德律令。詩人們通過謳歌荊軻的壯舉,喚醒沉睡甚或泯滅在自我內心深處的那種心力,以此砥礪人生。而在這震耳欲聾的唱和聲中,有一位詩人的聲音顯得尤其特別,這個人就是陶淵明。
公元405年冬,在彭澤縣令任上待了八十多天的陶淵明,終于不勝其煩,索性辭掉了他人生仕途中最后一個職位,開始了他心心念念的隱居生活?!罢`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保ā稓w園田居·其一》)從二十九歲出任江州祭酒,到后來陸續輾轉于桓玄、劉裕、劉敬宣幾個幕府,我們的詩人一直在過著“違己交病”的窩囊日子。蕭統編《文選·陶淵明傳》里載:“歲終,會郡譴督郵至??h吏請曰:‘應束帶見之?!瘻Y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兮辭》?!毕騺韴允亍八刂尽薄叭握妗薄肮谈F”的陶淵明,自然不會“為五斗米折腰”。這位生性淳樸的詩人,平素不慣以文字事人,其作品也極少涉獵重大題材,但他所有的詩文必定發自肺腑,充滿真情實感,即便是勞作躬耕,也必得親力親為。由于生活在晉宋交迭之際,政治漩渦此起彼伏,詩人不被裹挾已是萬幸。然而,即便身處險境,詩人仍然有感于綱常的淪喪,寫下了一些借史詠懷、托古喻今的作品,《詠荊軻》就是其中之一:“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边@是一首真氣飽滿的長調,筆墨酣暢,慷慨昂揚,其筆法也是陶詩里極為少見的。這首詩取材于《戰國策·燕策》《史記·刺客列傳》等史料,按照事件的經過,描寫了荊軻出京、飲餞、登程、搏擊等幾個場面,尤其著力于人物動作的刻畫,塑造了一個大義凜然的除暴英雄形象,但并不是簡單地用詩的形式復述荊軻刺秦這一歷史典故,詩人以豪邁的詩筆贊嘆歌頌了荊軻的壯舉,抒發了詩人內心中無限的感慨。
發思古之幽情,其實都是為了觀照現實,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給眼前的生活找到某種可以借鑒的人生模板,不讓自我迷失在現實的迷霧中。就像詩人所言:“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陶淵明的生活、志趣和性格中,其實早已具有豪放、俠義的色彩和氣質,他的血液里沉淀著他祖父陶侃的豪情,只需輕輕搖晃,便會澎湃洶涌。這一點,似乎與我們大眾印象中的那位“田園詩人”形象略有不同。對于陶淵明來說,避世只是假象,他真正要回歸的是“自然人”狀態。這一狀態也是同時代的“竹林七賢”們的選擇,既然無法隨波逐流,那么,潔身自好,在佯狂或傲世的表象之下,選擇做一個真實的純粹的人,這無疑也是風骨的另外一種體現?!芭e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卑l生在屈原身上的悲劇,被魏晉時代的這批文人一再改良、變通,其根本目的也在于保全他們各自的“素志”。而這正是劉勰所說的“骨氣”之本:“情與氣偕,辭共體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峻立,符采克炳?!保ā段男牡颀垺返诙似?/p>
五百年后,蘇軾在充滿劫難的宦海途中,重讀到了陶淵明這首詩,又作《和陶詠荊軻》:“秦如馬后牛,呂氏非復嬴。天欲厚其毒,假手李客卿。功成志自滿,積惡如陵京。滅身會有時,徐觀可安行。沙丘一狼狽,笑落冠與纓。太子不少忍,顧非萬人英。魏韓裂智伯,肘足本無聲。胡為棄成謀,托國此狂生。荊軻不足說,田子老可驚。燕趙多奇士,惜哉亦虛名。殺父囚其母,此豈容天庭。亡秦只三戶,況我數十城。漸離雖不傷,陛戟加周營。至今天下人,愍燕欲其成。廢書一太息,可見千古情?!痹娙擞脦缀跖c陶詩相同的音韻,唱和著同一個主題,兩位隔代知音在這里找到共通同享的情感界面。又過了數百年,龔自珍再作《己亥雜詩·其一百二十九》相和:“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边@或許就是好詩的品格與力量,其中蘊含著一個強大的內核,吸引著不同的詩人不斷去靠近它,發生感應并引起裂變,催生出一代代燦爛夜空的光焰。而獲取這種感應的途徑,不外乎是通過培育自我的精神定力,獲得強大自如的心力。這樣的定力從何而來?肯定是詩人的骨力在發揮作用,惟有強健的骨力,才能讓你始終固守住本真之氣,保持住元氣不被紛亂的世相所侵擾,如此,你的文采才不會被揮霍,你的筆下就是心目中的山河莽川。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蓖硖圃娙瞬芩捎懈杏谔颇╊l仍的亂象,創作了這樣一首《己亥歲》。這位才華橫溢卻又屢試不第,直到七十一歲時才考中進士的詩人,面對著戰禍、饑饉和人生的反復挫敗,在亂世中承繼了前輩詩人的風骨,為一個垂危的王朝吟誦出了一首絕妙的挽歌,歌聲里充滿了悲情、血淚和控訴,盡管早已沒有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王瀚《涼州詞·其一》)的高蹈和豪邁,但依然讓人涕淚漣漣。也許,風骨就應該是這樣一種矢志不渝的情志,在旁人眼里可能會顯得不合時宜,但當曹松或曹松們終其一生為一役,以蹇驢為戰馬,一次次發起對科舉考場的沖鋒,終于,在古稀之年榮登“五老榜”(另外四老為王希羽、劉象、柯崇和鄭希顏)時,世人才能從他們身疲力竭的身影上,看出人之為人的端倪。成功者的喜悅里總是會不時閃現出失敗者的面貌,當這兩種面容重疊在一起時,悲欣交集就成了人生的底色和本質。所以,歷史的真味從來只在“功成”與“骨枯”之間游弋,最后思來想去,我們只能用澀苦來形容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