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2年第11期|池莉:流氓

池莉,作家。人生三部曲《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發軔中國新寫實小說;近作有長篇小說《大樹小蟲》,詩歌集《池莉詩集·69》,散文集《從容穿過喧囂》《和女兒一起長大》。
流氓
文/池莉
一
遠遠,遠遠地,那株紫薇樹,招展迎我。我每走一步,紫薇花就愈發鮮亮,正如我心,這一天,俺就是燦爛。傳說紫薇樹沒有皮膚,特別怕癢,我偏就想撓它癢癢。我走近紫薇樹,用手摩挲樹干,看它花簇顫抖,同時我沖著公共廁所,燦爛地大喊一聲:“媽!你好了嗎?爸讓我叫你!”
男廁女廁的蹲廁人,不約而同,哄堂大笑。
我媽惱火地說:“好了好了!這也催!”
母親的尷尬也無法掃我興。我笑呵呵站在紫薇樹下,摸樹,看花,等媽。那時候,花草樹木很少,因為它們代表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斷被斬草除根。我們醫院整個宿舍區和住院部,偌大一個院子,就只剩這唯一一株花樹。這株紫薇樹,長在土坡上,緊挨公共廁所的女廁墻邊。大約正是它用自己的香艷美麗消解著公廁的丑陋惡臭,人人心里都還是喜歡的,估計人人也就假裝忽略它的“階級屬性”,它也就被刀下留命了;且還活成了我們院子的傳奇,外面不乏有人聞名而來,特意在這里上個廁所。這讓管廁所的匡股長竊喜。在那“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時代,屎尿是很寶貴的,糞肥都是要賣錢的。我們這座大型公共廁所,由匡股長定期賣糞,賺的錢補貼食堂,過年了,食堂就會用這筆錢,給全院職工加個餐。
那個時候,我們對公共廁所的感情,充滿了矛盾,它又臟又臭卻是我們每天剛需;而集體排泄的方式,還讓公廁具有了社交功能,大量新聞、小道消息和謠言,在這里密集產生與傳播。我喊我媽的時候,蹲坑都是滿的,還有人捂肚子在門口等急跳腳。試想二十個女蹲坑與據說數量更多的男蹲坑,里面的人一起大笑,那個聲浪,多有感染力。
我也笑了。
被我喊了以后,我媽很快就出來了。在奔向廁所的時候還喜笑顏開的我媽,出來神色大變,滿臉驚恐,悄聲說:“有流氓!”
這天是我們家特別重大的一個日子。我以優異成績畢業于冶金醫學??茖W院,被分配到本市某家大醫院,我們全班只有十個畢業生留漢,其他都去了工廠礦山的街道小診所,我是如此幸運和光榮。我們那時候,學習主要是老師與學生的事情,家長不參與。不過孩子學習成績的優異,卻也是家長最大的臉面。我從小學習成績不錯,作文被老師當堂朗讀,我們大院幾十戶人家,男女老少,人人都知道。人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那時候人人之間的信息之發達,遠遠超過現在?,F在是形式上發達,實質上隔膜?,F在我連隔壁鄰居都不認識。那時候我們大院,人人都是他人的私人檔案員,你家床底下有幾只箱子,你有幾件襯衣,全覆蓋、無遺漏,大家都知道。我學習成績好,就連我爸在門房看報紙,門衛師傅——一個聾啞人——都朝他直豎大拇指。所以,這一天我們要去吃酒席,也都人人知道,人人都羨慕我父母。更加上我大表哥,在街道小工廠晃了幾年,蔫頭耷腦都萎靡不振了,突然幸運降臨,進了公安局,當上了警察。這一下我們家族有了天大面子,必須隆重慶賀。所謂隆重,當然是吃酒。
那個年代,柴米油鹽都憑票購買,每月只夠塞牙縫??上攵覀兗疫@頓酒席,在人人眼里,是何等了不起的奢侈。我們還借到了一個單位的食堂,不僅桌椅板凳餐具供我們使用,食堂師傅還幫我們做大肉圓子。大肉圓子蒸騰出來的香氣,熏香了好大一片街巷,都已經飄到我們醫院大門口了。醫護人員叔叔阿姨多少雙眼睛熱辣辣的,追隨著我們一家三口。我們一家三口穿戴整齊,容光煥發地走到醫院大門口,我媽忽然肚子疼,急忙返院如廁。我爸就在門房看報紙,看來看去等不耐煩了,要我去廁所喊人。
顯然我媽在廁所受到不小的驚嚇,她一邊疾走,一邊念叨:“流氓!流氓!流氓!”還神經質地扭頭,對我上下左右查看。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一連追問她好幾次。我媽這才沉痛宣告:“匡股長女兒被強奸了!”
強奸!這個猶如晴天霹靂的動詞!嚇我一大跳!
我媽就滔滔不絕了,說:“是??!匡靜啊,不是她是誰?我們就說怎么最近沒在院子里看見她,就說她媽怎么也不見人影了,就說匡股長最近賣糞怎么也沒見他像以前那樣得意揚揚手舞足蹈。原來是匡靜被強奸了!這一下,所有疑問,就都說得過去了。怎么會發生這么可怕的事情?流氓!附近有流氓!太可怕了!”
我爸嚴厲制止了我媽,說:“今天這個話,到此為止,不必再提!”
然而,一走進食堂,我媽就向大家報告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你們還不知道吧?那個匡靜,被強奸了!”
盡管香噴噴的大肉圓子已經開籠,正在分割小塊,以便所有人都能夠嘗一口鮮,我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還是捂住嘴,睜大眼,著實給驚到了。在我們這一帶,匡靜很有名,她又漂亮又有好單位,家庭條件好結婚對象又好,據說這個十一國慶節就要結婚——被強奸了——她完了!匡靜就住我們院,比我大幾歲,是那種走路咯噔咯噔夠派頭的大女生??刹?,她已經銷聲匿跡十幾天了。她父母也垮了。
然后酒席對于我,就不再香噴噴了。女家長們議論紛紛,大發感慨與警告:“池莉,你永遠不可以掉以輕心??!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提防流氓!自己事業前途幸福美滿全都斷送不說,還讓全家人都抬不起頭來,走到哪里,都會被人戳脊梁骨?!?/p>
“池莉”——我們家都是連名帶姓一起稱呼的那種相處方式,尤其談論重大嚴肅話題:“你不要以為自己大了,有單位了,當醫生了,就進保險箱了,不!提防流氓,是女人終身大事。社會比學校更復雜,流氓更隱蔽更狡猾!千萬不要輕信男的!男的都不是好東西!”
沒錯,我記住了,話就是這么說的:男的都不是好東西!
而酒席上,我們家男的比女的多。我們家男的聚在一起喝酒,喝醉了的嗓門,會失控地拔高,這就讓我聽到了我不該聽到的話,他們在訓斥我大表哥,說:“好不容易讓你當了警察,性格要改!太面了就不行!你也是太老實了!一個姑娘伢,追幾年還不到手,你就不知道先把她‘辦’了嗎?真沒用!”
和我一樣,我大表哥這頓飯也沒有吃好。他一直苦著臉。多年后他六十歲退休,離開警局以及人世間的方法是:跳樓自殺。我大表哥至臨終都孤身一人。是否因為他始終不夠“流氓”,所以最后還是沒有老婆?
二
終于,我盼到了上班日子。一大清早,我就迫不及待來到我的大醫院。上班時間還沒到,我坐在院子里的花壇上,興奮等候,聽鳥叫,看花開,東張西望,滿目都是新天地。
我拎著一網兜日常洗漱用品,雙肩背著我自己的鋪蓋行李,行李打成那種方方正正的軍事背包樣,早在中學時代的軍訓拉練中練就的好身手;還斜背一只大挎包,是我熱愛的文學書籍?!以缇蜔釔畚膶W,比寫作更早,當然,都是在業余時間偷偷摸摸,且準備繼續偷偷摸摸。
上班第一天,各種辦手續。院辦、醫政科、衛生處、行政處,最后來到房管科。只要房管科給我一把鑰匙,打開一間女單身宿舍的房門,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擁有自己的立錐之地了,它受到院方以及警方的強大保護。流氓以及饒舌的家長們,都見鬼去吧!
驕陽似火,我背著馱著行李,汗流浹背,臉蛋通紅,輾轉來到房管科。上午的下班時間馬上到了,房管科幾人,都端著搪瓷飯碗,用酒精棉球擦拭著,要去食堂吃飯,給我四個字:下午再來。
下午上班還有兩個小時呢!我一急,話就已經脫口而出:“我是大學畢業新來的流行病醫生,現在離下午上班還有兩個小時,就耽誤你們一下子吧,我只是領一把單身宿舍鑰匙而已?!?/p>
我初涉世道,完全沒想到自己的話不夠低調,更完全沒有想到分配單身宿舍也是一種權力。人家拿眼睛瞥我一下,飛快交流目光,然后大咧咧直奔食堂。房管科幾個人對我的直接冷落,讓我的高興破碎一地。我把行李丟走廊上,一屁股坐下,委屈的淚水,滾滾而出。
一陣香氣襲來。定睛看看,一位漂亮女醫生站在我面前,白大褂,富態白凈,彎彎劉海很是精致。我連忙叫一聲:“老師!”站起來,雙腿并攏,向她行了一個立定禮,這是此前在實習期間學到的行規。
老師姓張,理療科醫生。張老師聽完就為我打抱不平,口氣很大,說:“一個小小房管科,它就是為人民服務的,還耍官僚!”張老師朝走廊甬道大聲叫道:“那是保衛科開著門嗎?誰在?出來一下!”保衛科應聲出來一人,對張老師十分唯唯諾諾,馬上就保管了我的行李,好讓我先去食堂吃飯。張老師還親切問我有沒有帶錢,告訴我得先到總務處購買飯菜票。我連忙回答有錢有錢,一邊熱淚又滾落下來。張老師掏出她的花手絹,遞給我,香香的,柔柔的,說:“好了好了,小可憐的,先去吃飯吧!”
我正在食堂吃飯,房管科人找過來了,說:“你!新來的!吃完就來領鑰匙啊。我們今天就不午休了,專門為你這個人民服務?!比藛栁遥骸澳闶峭踉洪L親戚?”“我不是?!薄澳悄愕拈T路是誰?”我說我沒門路,我誰都不認識,只是先頭在走廊碰到了理療科的張老師。房管科的人“哦”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看來你蠻走運嘛?!蔽疫@才知道,那位張老師,是王院長夫人。房管科挨了王院長批評,只得盡快給我一把單身宿舍鑰匙,但也說了更陰陽怪氣的話:“王院長正和你的張老師打離婚呢,這是全院都知道的公開的秘密?!?/p>
我一愣。我也只能夠一愣,而已。我啥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只知道激動與陶醉。我拿到了401女單身宿舍的一把鑰匙,配套還發給我一塊單人床床板;床板上燙了烙?。?01-1-1,也就是401室進門的第一架高低床的第一個下鋪床位。這可是我奮斗人生的第一次獎賞啊。此前是血汗交流的“知青”兩年、勤奮苦讀的寒窗十年以及從小到大多年的忍辱負重。我緊緊握著那把寶貝鑰匙,扛著寶貝床板,亂七八糟拖拽著其他全部行李,磕磕碰碰卻歡天喜地,爬上了四樓的單身宿舍。
住進來以后,我才知道,401是四樓一溜排十二個房間里面最差的一個房間,401-1-1床位又是401四架高低床之中最差的一個床位。因為412號房間那頭的樓梯被砌死了,401就成了把頭第一間,所有人都會經過401門口,還加上把頭房間又緊挨公共盥洗室和廁所,所有嘈雜吵鬧說說笑笑會二十四小時持續不斷。也由于是把頭第一間,方便進退,小偷小摸的發生率也是最高的。董潔再三告誡我:“飯菜票一定不要壓在枕頭底下!會被偷的!好看的小說一定不要放在枕頭旁邊,會被偷的!”
內科醫生董潔是我們401寢室五個女生的大姐大,她最早住進401,畢業于上海第二醫學院,那可是一八九六年創建的老牌醫學院。學醫就是特別講究出身,董潔的文憑“秒殺”我們,我們都敬重地叫她董姐。董潔最初也是因為不“鳥”房管科,被發配到401的,已經在401居住了五年,親歷了多次失竊。最近的一次流氓事件,發生在去年,當然,大概率發生在401-1-1床位。當時的女護士,下班回來,撩開蚊帳,發現床單上有一攤精液。報案、報警、追查、偵查,流氓沒有抓到,反而把女生折騰得厲害,被反復詢問和排查她的社會關系,女生冤屈得大哭大鬧,跑去檢查了處女膜,拿到處女膜完整的醫學證明,到處張貼,自證清白,然后很快調走。在我入住之前,401-1-1已經空了一年多,顯然房管科坑了我。為什么?我和他們無冤無仇!
董姐說:“流氓!他們就是流氓!你碰到流氓了!和我剛來的時候一模一樣?!?/p>
原來房管科也是有潛規則的,除非你是領導打過招呼的,除非你是帶了煙酒茶進門就獻上的,除非你會對他們撒嬌讓他們捏捏你臉蛋屁股的,他們才會熱情為你服務,會把你分配到好房間,會幫你扛起床板,送你上樓并趁機再次進行肢體碰撞與觸摸,日后在院內碰到,他們還會嬉皮涎臉吃豆腐,好像你是他們的老相好。
這就是說,我上班第一天,就碰到了流氓。
還有更加萬萬沒想到的情況:敬愛的張老師,第一天拯救我于水火的張老師,我已經多次聽到關于她的背后議論。說她簡直就是一女流氓,生活作風腐化墮落,性欲旺盛,男女通吃。我們科室特別是年紀大的女大夫,熱議張老師成為她們的上班內容之一,她們每天都盯著張老師的言談舉止,張老師身上香水味令她們作嘔,而總也離不掉婚的王院長,令她們同情到心碎。謠言長了眼睛和翅膀,好心女大夫的其中一位,為了我好,悄悄告訴我說:“院里都在傳呢,說那位看上你了?”我頓時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好心女大夫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社會可復雜,流氓可不只是男的啊,你千萬要警惕,別毀了自己啊,你這么年輕前程遠大??!”
在這種氣氛下,我都不敢再接近張老師。張老師那條花手絹,我洗干凈了,折疊好了,一直都想給她送過去并表示我的衷心感謝。但是,每一次,我都還沒有走到理療室,又自動往回走了。張老師的手絹,變得非常燙手,一直壓在我的枕頭底下,讓我良心備受煎熬。
原來,家長們沒有說錯,社會的確更加復雜。
三
然后,不久,流氓來了。
就在那個夏季的末尾,秋老虎的酷烈終于摧垮了我們401寢室五女生。那時候,我們不僅沒有空調和電扇,夜里還需緊閉房門。在熬過兩個多月的夜不能寐之后,我們此起彼伏感冒發燒、腹痛腹瀉、濕疹痱子、紅顏失色、憔悴不堪。熱得實在受不了了!我們決定豁出去,敞開房門睡覺!因為這種門窗對開的小房間,唯有讓門窗空氣對流,深夜的一絲絲涼意,才有可能進來。
董姐率領我們集體壯膽,五人聚在寢室,開會發言,一個個都搶著說:“還真有流氓不怕死嗎?最近隔不幾天,街上就會貼出法院布告,大紅叉叉,槍斃了一批又一批,難道還有流氓?哪個流氓有天大的膽?而且我們醫院這種深宅大院,保衛科就在樓下,糾察隊晝夜巡邏,咱這幢樓已經防范得固若金湯,哪個流氓進得來?!”
我們這幢單身宿舍樓,在當年,堪稱雄偉壯觀:這是拔地而起的一面五層高樓,院方為了防范男女關系庸俗混亂,把樓房兩側的樓梯,做了技術性處理,該砌死的地方都砌死了。五樓“男單”只能從一側樓梯直接上男生宿舍,四樓“女單”只能從另一側直接上女生宿舍。每層樓十二間寢室一字排開,寢室門口是一條通廊,廊前是通透欄桿,只齊腰高。糾察隊只要在樓下抬頭望它一望,六十扇房門與通廊,盡收眼底。
當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青春生理狀況和民族文化傳統,那肯定還是如每天的太陽一樣,照常升起?!@個話題就另當別論了。五樓“男單”們,經常會在通廊欄桿上趴一排,觀看樓下歸來的“女單”們,這又被叫作“掛眼科”。下午下班以后,姑娘們就像夜鳥歸巢,從食堂打了飯菜,灌好熱水瓶,三三兩兩,走回宿舍大樓。保衛科的人就盯住五樓通廊,用加長手電筒,探照燈一樣掃來掃去,說:“臭小子們又在‘掛眼科’啊?!辈贿^保衛科也還是很有把握,認為咱們自己這幢單身宿舍,已經管理得相當嚴謹,風清氣正,偶有流氓,應該都是社會渣滓流竄犯案。更何況那時候,新時期到來,春天的故事已經唱響,我們“男單”“女單”的一些大學畢業生,不少人躍躍欲試想要考研,更多人是文青,都在興奮傳看剛剛開禁的國內外文學名著,大談人生夢幻與理想。話說我們401之所以敢于破釜沉舟敞門睡覺,也還是因為以上大好形勢給壯了膽。
于是,終于,我們401的房門,敞開了。那掛在房門上的半截布簾子,隨風擺動,看著都涼快。也終于,我們開始擁有酣睡,盡管半夜還是會熱醒,是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地接力睡的,但我們已經很滿足。
倒霉的是,流氓真來了。
董姐有個生活習慣,多年如一日,會在半夜起床,喝掉一大杯涼白開。她是高度近視,但房間摸熟了又是半夢半醒狀態,她就從來不戴眼鏡。我們401房門背后,有一只竹書架,擺放我們五個人的洗漱用具和喝水茶杯。就在這天半夜,董姐照例起來,慢慢摸到房門背后,慢慢摸到她那只大搪瓷茶缸,慢慢咕嚕咕嚕喝水。等到董姐慢條斯理喝完她的涼白開,忽然發現,她面前有個男人,且與她距離之近,幾乎就是面對面身貼身。茶缸子失手掉在地上,董姐失聲尖叫:“流氓啊——”
大家都被嚇醒。我一骨碌坐起來,隔著蚊帳,看見了一個男人奪門而逃的后背。
四
一場聲勢浩大的抓流氓行動,開始了。
隨著董姐的驚聲尖叫,其他“女單”宿舍也都尖叫起來,驚恐情緒的傳染,比流行病還快。不少女生嚇得赤腳直接跳下床,只穿著花褲頭圓領衫跑出房間,在通廊來回奔走號哭,好像被害的是她們。
反應最為敏捷的,還是五樓“男單”,他們趕緊趴欄桿上,腰彎到幾乎栽下來,搶聲問道:“流氓在哪兒?流氓在哪兒?幾號房間?幾號房間?我們來了!我們來了!流氓跑不掉!流氓跑不掉!”但是,流氓太有時間跑掉了。炎夏酷暑的“男單”們,清一色是赤身睡覺,等他們套上衣服,穿好鞋子,跑下五樓,還得跑過一溜排房間的橫向跨度,再從“女單”這邊樓梯,跑上四樓。這個時候,其他三層樓的老單身們也都在跑上跑下,還有人以為失火了,一陣兵荒馬亂,流氓太容易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
楊光第一個沖進我們401,一把握住董姐的手,問:“沒事吧?怎么回事?流氓在哪里?”董姐卻已經比所有人先冷靜下來。楊光是她師弟,這關系就不一般,所以董姐回答楊光的時候幽默感已經恢復,她說:“你的三個提問,都是世紀之問?!庇谑嵌?、楊光、我,三個人之間就有了一次調侃的笑。在此之前,我還沒有如此近距離面對楊光。只是董姐幾次告訴我,說:“楊光在掛你眼科呢?!蔽乙恍α酥?。面對我的一笑了之,董姐很有些不平之意,說:“人家楊光專業可好了,人品也好,相貌也稱得上堂堂吧?!蔽乙廊灰恍α酥?。那時候,我滿腔熱血的每一個紅細胞,都夢想成為作家,根本無心于男男女女之事。
很快,糾察隊到了,警察到了,王院長也到了。威武浩蕩的官方人員,把整幢單身宿舍,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樓下花園以及醫院圍墻,細致過篩,就連圍墻墻頭的玻璃碴,所有尖刺都查過了,都完好無損。大門后門不用說,門房二十四小時值班制,鐵門高大且嚴絲合縫,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有關方面認為:這次流氓事件,應該是樓內作案。
聲勢浩大的抓流氓行動,轉向內部的專案偵查。這幢單身宿舍大樓的“男單”們,逐一被談話,逐一舉證自己的不在場,還逐一被要求檢舉揭發他人。董姐瞬間記憶的不準確,也導致了“男單”們的反復被查。董姐最初說流氓的衣服是白色,一會兒又覺得是米色。于是,但凡有白米二色衣服的“男單”,又一再被追查。還由于檢舉揭發,那些平時喜歡在五樓欄桿“掛眼科”的“男單”,更進一步被個別追查。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抓流氓行動還在繼續,有關人員鍥而不舍認真負責到令人崩潰,直至逼得五樓“男單”們跑去咨詢律師,然后早起晚睡刻鋼板,油印了很多份投訴材料,親自送到市人大市檢察院等有關方面。
楊光因為有白米二色衣服,又被人檢舉他經?!皰煅劭啤?,那么他受到的懷疑和談話,又大量又多次還具有侮辱性。因為楊光堅決拒絕交代他在掛誰的眼科,保衛科那些人就和他杠上了,總是盯著他找碴,時不時用手電筒晃他眼睛。在市人大市檢察院有關方面親切接見與傾聽“男單”醫生們投訴以后,事態逐漸平穩了下來。楊光的日子好過了一些。但是,楊光對醫院已經心灰意冷。他不再趴欄桿“掛眼科”了。他開始埋頭復習發奮考研。然后,他離開了醫院,也離開了武漢。
后來,我也參加了成人高考,再次入校念書,到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習漢語言文學,從此棄醫從文。
董潔沒有離開,她一直在醫院工作,是很出色的醫生,直至做到院長。都說往事如煙,那得看是哪樁往事。咱這401的流氓往事,一點不“如煙”。我和楊光再次見面,已經是三十幾年以后的現在?,F在我們再去看那場抓流氓行動,反倒更加清晰可見。董姐、楊光和我,我們三個人那調侃的笑,也依然還在我們401單身宿舍,琥珀一般,歷歷在目。對于年齡而言,時間也許是線性計數。但是對于生命而言,時間大約是圓形呈現;是橫截面,所有紋理,都在盤面上?,F在,我和楊光只是一邊喝茶,一邊俯身看看這個盤面,就輕松地,把當年那個案子給破了。
我曾清晰看見,那個流氓,沒穿衣服,光著上身。我甚至看到他膚色較深的后背,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閃著汗珠子的油光,而他的衣服,則塞在他后背褲腰上,窩成一團。
“對,沒錯!衣服窩起塞在褲腰上!”楊光說。
就在那個深夜,楊光被女生尖叫聲驚醒,立刻起床往外跑,卻正好與跑進門的男子迎面相撞。這是來自甘肅某縣城的一個進修醫生,住在楊光上鋪。該男住進宿舍幾個月,就沒有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迎面相撞的一刻,他卻主動又急切地告訴楊光:“我去上廁所了!”作為優秀的外科醫生,具有手術刀一般精準眼光的楊光,發現該男不僅主動開口說話,衣服也穿反了,衣服上還布滿皺皺巴巴的新鮮皺褶,而且在“男單”們都紛紛跑出去的時候,唯有該男,跑了進來,爬上床鋪,埋頭睡覺。那時楊光心里就已經有數了。
楊光沒有檢舉這個進修醫生。楊光有他自己的做人原則。楊光認為:首先,沒有造成任何惡果;其次,那人一直生活在極度窮困偏遠的西部,三十多歲了還娶不到老婆,無非是實在渴慕女性,大約不過是想近距離偷看一下城市女子皮膚有多白而已。五個女生擠住一間集體寢室,且個個高度戒備、擅長驚聲尖叫,進修醫生還能怎樣?就是皮膚白!城里女人皮膚白,是西部男子心中永遠的痛?!@不就是一點世態人情嘛?這不就是一點男性荷爾蒙泄漏嘛?檢舉是會毀人一生的,用楊光的話說:“開玩笑?!我有那么不懂事嗎?”
我們破案了。楊光當場撥打了董潔手機。董潔已經退休,跟著兒子,生活在美國。盡管董潔與我們隔著日夜的時差,她卻很快接聽了電話,高興得不得了。董潔說:“是的是的!你們這個案子破得不錯!沒錯,就是他!那個甘肅的進修醫生。那個夜晚,他根本就是光膀子,是我當時腦子混亂,后來我都理清楚了,只是沒說出來,免得害他一輩子??蓱z的人,當時我突然起床,徑直走到他面前,舉杯大喝涼白開,倒是把他給嚇壞了,臉色慘白得像個鬼?!?/p>
董潔了解的情況比我們更多,據說那個進修醫生,幾年前已經去世,一直沒老婆,是個口碑不錯的醫生。董潔懊惱地說:“當年我怎么那么頭腦簡單??!”
當年誰又不是頭腦簡單呢?社會家庭學校的影響和教育,不就是這么簡單粗暴嗎?然而,三十多年來,我們在各自的生涯里,不斷遭遇各種各樣的流氓,其中倒真是不乏極為惡劣的流氓,我們反倒喊不出來了,因為簡單粗暴喊一喊,不可能解決根本問題?!@就是生活。
說到這里,我們突然沉默了。董潔聲音一點沒有變,也依然保持幽默感,她機智地打破沉默,把沉重變成輕松,說:“哎!我還知道楊光掛哪個女生的眼科!”
楊光說:“姐姐打住,這個笑話過期作廢?!?/p>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最后我們小結了一下,最值得慶幸的是,迄今為止,我們三人都還沒有被流氓害死;而我們自己,也沒有做任何涉嫌流氓行為的事情。哈哈,人生,這就可以了。謝天謝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