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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2年第5期|劉太白:蟬蛻(節選)
    來源:《清明》2022年第5期 | 劉太白  2022年12月01日08:59

    賈忠全想買房子。

    買房子有什么稀奇的?蝸牛沒有殼,就是一只軟腳蟲,只得被隨便路過的鳥兒啄食。鳥兒沒有巢,就只能一個勁兒地飛,最后一定會累死在半道上。人呢,沒有了房子,他只能是飄蕩在大街小巷的游魂,身心都不得安寧。所以,人人都需要買房子。

    在襄南,人們買房子的要求各不相同。有的人愛熱鬧,選擇住在市中心。有的人愛清靜,則住到了城市邊緣。有的人買了學區房,為的是孩子可以上名校,得到好的基礎教育。有的人買房靠近醫院,希望自己生病后方便醫治。賈忠全呢,這些他都不考慮,他就一門心思地想要買到盧家安的房子。

    盧家安的房子坐落在早已破敗的市化工廠職工宿舍區。那是一排各自帶有小小院落的二層小樓中間的一棟。在一片灰頭土臉的老樓房之中,按說,它應該給人以鶴立雞群的感覺。的確,它作為市化工廠的廠長樓剛剛建成的時候,還是1990年代初。廠長樓當然是廠區最好的風景。墻體上爬滿了紅艷艷的凌霄花和綠油油的爬山虎。一個挨著一個的院子里栽種著爭奇斗艷的時令花卉。每一戶的門口都隨時會停下一輛油光水滑的小轎車。車上下來的人西裝革履,提著一只滿是重要文件和圖紙的真皮公文包。不用問,這些人和他們手里的公文包主宰了整個化工廠上千名職工的命運。

    不過,市化工廠在新世紀來臨之前就凋敝了。奇怪的是,這廠子沒有像其他企業一樣,搖身一變,改制為民營工廠做大做強,而是由幾個自謀職業的下崗職工領頭辦起了小餐館?;炁ぷ隽死习迥?,保全技師成了伙頭軍。餐館能賺錢,就有人跟風。一人辦餐館,人人辦餐館,原先機器轟鳴的偌大廠區竟然發展成為一處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夜宵市場。就這樣,生計問題解決了,人居環境卻遭了殃。最尷尬的當然是那一排二層小樓。煙熏火燎污水橫流下,凌霄花和爬山虎死了,小院里的花卉沒人種了,油光水滑的小轎車不來了,提著真皮公文包的成功人士也不見了?,F在的小樓沒了顏色,一棟一棟連在一起,如同一條失去水分的蚯蚓,懨懨地躺在那兒,會同其他橫七豎八亂搭亂建的各類房子,構成了襄南市最大的棚戶區,等待著某個有氣魄的市領導把它們全部推倒重建。

    這樣的房子,在房地產業蓬勃發展的今天,當然既無舒適居住的實用價值,也無保值增值的商業價值。至于賈忠全,他就在夜宵市場的正對面,開著一家以售賣煙酒飲料為主的小賣部。這小賣部隨著夜宵市場開門關門,卻不需要像那些夜宵攤點一樣,白天早早準備食材,凌晨收攤之后還要收拾器具,清理垃圾。少費力,不麻煩,賈忠全的錢賺得不比夜宵攤點的舊同事們少。多年以來,賈忠全就住在小賣部的里間,有著購房的剛需。他雖說是下崗職工,小賣部卻已經開了十多年,不算是有錢人,但買一套房子的錢,他有。能夠比周圍的人更加輕松地過活,怎么看,賈忠全都不算是一個缺乏商業眼光的人??伤涂瓷狭吮R家安這風雨飄搖的房子。

    熟悉賈忠全和盧家安的人都知道,這兩個人年少時就是好朋友,襄南話叫梗腦殼。他們倆無論發生什么樣的聯系,都不足為奇。賈忠全要買盧家安的房子,也許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顯而易見的是,好朋友之間也分主次,再鐵的梗腦殼,也只能聽一個人的話。年輕時的賈忠全,唯盧家安馬首是瞻。盧家安年紀大,賈忠全年紀小,很容易就分出了兄與弟。不過,賈忠全本就是他們那個畢業班的刺頭,常常帶著小伙伴捉魚摸蝦,逃學逃課,成績自然一塌糊涂,紀律性差,不服管教,連老師都怵他。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認人為大哥的。賈忠全和盧家安相交,自有因緣。

    那時候,在東荊鎮,盧家安算是一個招搖的人。盧家安的招搖,在于他有一個下鄉知識青年的身份。在東荊鎮活躍過的下鄉知識青年,大都來自于上海、武漢等大城市,天然就高人一等。他們的到來,抬高了所有知青的地位。盧家安是本地知青,卻不到下放的生產隊去出工,而是整日里出沒在鎮街上??梢圆怀龉さ闹R青年當然令人側目。而常常不上學的賈忠全就此注定了要和他相遇。賈忠全眼里的盧家安,高高大大,穿著一套藍色的運動服,大步走在破敗逼仄的河街上。河風吹動著岸邊的柳枝,柳芽兒拂亂了盧家安的長發。運動服本來就是稀罕物,偏偏盧家安的肩袖上、褲腿上,還拉了兩條醒目的白筋。穿了拉白筋運動服的盧家安更加令人矚目。特別是賈忠全的那些女同學們,這些長這么大都沒有走出過東荊鎮的小丫頭片子,一面回頭沒皮沒臉地向盧家安行注目禮,一面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偏偏盧家安對此視而不見,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這景象活像小河里游進來一只傲慢的白天鵝,它顧盼自雄,自是瞧不見身旁那些小魚小蝦。這讓賈忠全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這自高自大的家伙胖揍一頓。

    造化弄人啊。賈忠全不僅沒能找到機會把盧家安打一頓出氣,反而從真正認識他的那一天起,就開始崇拜他,變成了他的鐵桿小弟。

    初夏的一天下午,賈忠全照例逃學到接糧湖去抽藕梢。他要讓家里人今年先于全鎮人,吃上一碗新鮮的清炒藕梢。賈忠全趁下課休息的機會偷翻出學校院墻,背了書包就沿著東荊河堤向湖岸走去,心里盤算著哪塊水面的藕梢最多。遠遠地,他就看見南灣閘旁的那棵大槐樹底下,有個人坐在草地上。正是盧家安。盧家安不僅身穿那套招牌運動服,腳上還穿了一雙白色的高幫回力運動鞋。與平常不同的是,他手里捧著一本英文課本,在那里故作姿態地朗讀。賈忠全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心想,裝樣子給誰看呢?這里又沒有漂亮姑娘!賈忠全心念一動,就在離盧家安不遠的一棵桑樹底下把自己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他走到湖邊,雙臂伸直,雙手合攏,做了一個漂亮的起跳動作,如同一條雄健的飛魚,一頭扎進新荷之間那平滑如鏡的水面。賈忠全跳入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浪花,平地發出潑喇一聲響,把坐在一旁看書的盧家安嚇了一大跳。

    若是在以往,賈忠全會借著自己這一躍之勢,在水中滑行很遠,再在水面上突然露出頭來,驚得遠處荷葉叢里的白鵠和麻鴨一陣亂飛,然后才開始正式的采摘作業。這一次,賈忠全栽了。他選擇的位置不對,因表演欲強,他跳得太高,竟然一頭扎進了一個積年的藕坑里。這樣的藕坑,滿是淤泥,賈忠全一個倒栽蔥插進去以后,雙手不使力還好,若是極度驚慌,奮力掙扎,身體就會很快陷進去,時間不長,口鼻就會涌進污泥,然后窒息而死。

    盧家安被跳水聲打亂了學習節奏,有些惱怒。他想看一看是哪個愣頭青在和自己故意搗亂,一扭頭,就看見有一雙腳在胡亂撲騰,而且快速向水底下沉。盧家安暗叫一聲不好,趕緊用手扒拉下腳上的鞋,跳下水去。他快速劃動手臂,很快就游到了那片渾濁的水域。盧家安在藕坑邊緣站住了腳,來不及細想,伸手就抓住水中一條正在亂動的腿,然后奮力往上一拉,賈忠全的整個身體就借助浮力漂起來。好在賈忠全在淤泥坑里憋的時間不長,他的口鼻并沒有涌進污泥。一旦解放,他一仰頭,就張口搶到了新鮮空氣,再用雙手捧著湖水洗一把臉,呼吸就完全通暢了。

    得救的賈忠全爬上岸來。盧家安脫去水淋淋的運動服,他的頭上沾了些水草,臉上還有被荷梗倒刺劃傷的血道道。這讓賈忠全心生愧疚,而又好生感激。他學著剛從武俠電影里看來的動作,對盧家安拜道,家安哥,謝謝你救了小弟的性命。

    那天在湖堤上,賈忠全沒去抽藕梢,盧家安也沒再看書。他們在湖里清洗了盧家安的衣服,掛在樹枝上晾曬,一邊等著衣服干透,一邊聊著各自得意和不得意的心事。

    賈忠全說他最佩服各類英雄。盧家安說他就是一個平常人,不過不甘平凡。盧家安說,他隨著知青大返城回到了襄南市,被安排在街道大集體企業,因為覺得沒有希望,特意請了長假,專門回家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他怕被人發現,不敢回自己家,只能躲在東荊鎮的外公家里復習。

    賈忠全說,你不就是城里人嗎,干嗎要費那么大的勁考大學?

    盧家安說,人總要有點目標吧,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在接糧湖抽藕梢?

    我沒想過。

    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啊……賈忠全說著話就停下了。他頭上有一只蟬,知了知了地鳴叫得正起勁。這讓他煩心。他想捉住這只知了,它卻振翅而飛。賈忠全只得接著說,我想做一個俠客,鏟盡人間不平事。說完,他到底因為沒捉住蟬而感到懊惱,順手撅斷了那根曾給知了提供過歇息之地的樹枝。

    盧家安要考大學改變人生,可謂目標明確。賈忠全要仗義行俠鏟盡不平,那只是順口一說。不過,時間不長,他們就都實現了自己的愿望。

    順口一說的東西也是有依據的,起碼反映了賈忠全那段時間的所思所想。賈忠全暫時當不了俠客,但“有恩必報,有冤必伸”的想法卻已深入骨髓。盧家安對他的救命之恩是實實在在的,年輕的他時時刻刻想著要報答這份恩情。

    賈忠全常常給盧家安外公家送去一些鱔魚、菱角、藕梢之類的水產。這是他逃學從湖里弄來的。他愿意拿來給盧家安補一補身體,好讓他集中精力搞好復習。他和盧家安越來越熟絡,進而無話不談。盧家安知道賈忠全有心照顧自己,又是喜歡,又是哭笑不得。盧家安不需要賈忠全來報恩,他有自己的煩惱。盧家安之所以要專門請長假復習功課,是因為他只上過初中,底子薄。凡是勤奮能夠解決問題的科目,盧家安都有辦法。比如語文,還有政治、英語。難就難在那些以前沒有學過,現在要完全靠自學提高的學科。比如最讓他頭疼的物理和化學。為了不麻煩賈忠全每天都送東西過來,盧家安只得把自己真正的煩惱告訴他。知道盧家安有可能因為理科成績不好上不成大學以后,賈忠全急得抓耳撓腮。他恨自己為什么不愛學習,為什么成績不好,以致不能給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實際的幫助。

    兩個人急到了一處,辦法也就有了。

    一天,盧家安拿著自己的作業本對賈忠全說,誰要是能幫我看看這些習題做得對不對,那就幫了我的大忙了。

    賈忠全說,我們學校的老師可以呀。我們那兒,二班是快班。班上有個安老師,是市里過去貶下來的,聽說是華師的老大學生,所有理科功課都能教。我幫你把作業拿給他看看吧。

    為了給盧家安牽線搭橋,賈忠全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作為一個學校里有名的差生,他當然有自知之明,不會貿然去找安老師。但安老師有個女兒安心怡跟他同屆,賈忠全先是恩威并重地搞好了安心怡那些好朋友的關系,讓這些同學幫他說好話,他自己又弄了不知多少荷花、蓮蓬還有菱角,想辦法送給安心怡,最后才由安心怡把盧家安的數理化作業送到安老師手中。

    盧家安的運氣來了。安老師是個愛才的老師。他猜出了作業的主人是個有強烈求知欲的社會青年。他愿意幫這樣的有志青年排憂解難。盧家安就這樣在高考來臨前的兩個月,成為安老師的編外學生。兩個月對于一個專心致志復習功課的考生已經足夠。不出所料,當年的高考,盧家安一舉考上了省城的化工學院,成為一名天之驕子。他的意外驚喜是,在省城求學期間,他和同年考到省幼兒師范學校的安心怡談起了戀愛,收獲了愛情。

    賈忠全也有收獲。他為自己的兄長做成了一件大事,而且,從此以后,盧家安每到假期都會來東荊鎮探望外公,順便探望安老師父女倆,這也讓他們兄弟倆能夠常常見面。

    天有不測風云。這樣一段看起來那么美好的友情,竟然給賈忠全帶來一樁足以影響人生的禍事,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夏天對于大學生盧家安來說,是一個美好的季節。他不僅不再需要為命運發愁,而且還可以和自己心愛的姑娘手挽著手,在綠茵如毯的東荊河灘上迎接朝陽,在微風吹拂的接糧湖畔擁抱晚霞。

    這天晚上,盧家安和安心怡又約在了河街下街的擲金橋。安心怡按時來到擲金橋,卻沒有看見盧家安。后來得知,那天盧家安的外公中暑了。他忙著送外公到鎮衛生院看病,回家后又幫著外公洗澡換衣,所以沒辦法赴約。擲金橋有點偏。如果有盧家安在,這里正好是一對情侶卿卿我我的好去處?,F在盧家安沒來,安心怡一個人在橋頭徘徊,心里惴惴不安。不遠處一棵小樹在夜風中的搖曳,也讓她害怕了好一陣。

    怕什么就來什么。就在安心怡猶豫著要不要先回家,不再等盧家安的時候,從河街蕩過來兩個人影。后來得知,這兩個南灣村的流打鬼在鎮上喝多了酒,正要回村里去。朦朧的月光下,眼前這個打扮時尚的美少女勾動了他們的歪心思。一個叫道,哎,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沒人陪呀!另一個說,該不是等我來陪吧?兩個家伙調笑著就欺過身來,一個牽手,一個摸臉。安心怡又恨又怕,只得慌慌張張地喊道,來人啊,抓流氓??!她不喊還好,夜空中,她的聲音尖利凄切,倒讓兩個流打鬼惡意頓生。他們一個反剪住她的雙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個抬起她的雙腿,就要往橋墩下拖。關鍵時刻,一記重拳打在抱住安心怡雙腿的那家伙臉上。是賈忠全到了——賈忠全到盧家安家里去幫忙,盧家安讓他來擲金橋接回安心怡,正好撞見安心怡遇險。

    兩個流打鬼見賈忠全只有一個人,就放開了安心怡。一個說,你是哪個褲襠里冒出來的,敢管爺們的閑事?另一個已經把拳頭招呼到賈忠全身上。賈忠全一邊用寬厚的后背承受亂拳,一邊拉過安心怡,說道,快跑,回家去!等到安心怡跌跌撞撞地跑開,他才拉開架勢和兩個流打鬼斗在一處。

    這兩個家伙畢竟喝多了酒,哪里是賈忠全的對手。沒兩個回合,他們就被賈忠全放倒在橋下,哭爹喊娘。

    賈忠全打過癮了,坐在橋墩邊上,一邊抽煙,一邊教訓兩個流打鬼不要再在鎮上撩事惹非。如果被他知道,見一回打一回。就在這時,鎮上的公安特派員帶著幾個基干民兵巡邏來到了擲金橋。

    賈忠全的運氣不好。他一時嘴拙,說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基干民兵就把他和那兩個流打鬼一起抓到了鎮上。

    賈忠全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刑期倒在其次,讓他接受不了的是那個罪名:流氓罪。賈忠全不服。就算打架有錯,定個故意傷害也行啊,流氓二字,實在是太難聽。所以,從初審到入獄后,賈忠全一直都在申訴。申訴卻沒有結果。那兩個真正的流打鬼,抵死不認曾經對安心怡圖謀不軌。他們知道,如果認了強制猥褻或者強奸未遂的罪名,可就要把牢底坐穿了。為此,這兩個家伙編出以前到食品所賣豬時,曾和賈忠全發生過糾紛的故事,來佐證他們之間的打斗是報私仇。連大學生盧家安帶著安心怡親自到法庭作證也不被采信。因為安心怡身上并無傷痕,巡邏民兵也證實安心怡當時不在打斗現場。

    賈忠全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勞改犯。

    在監獄,賈忠全第一次有了大把的時間用來思考問題。在無罪釋放的念想斷了以后,賈忠全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坐牢這一步。如果當初在學校好好學習,像大哥盧家安一樣考上大學就好了。但他的學習成績那么差,怎么能考學呢!學習成績怎么變差的呢?賈忠全回憶起自己身量剛長成的時候,學校就開始搞開門辦學,成天就是跟著老師到生產隊去幫著摘棉花或者給大田除草。家里大人就說這書沒什么讀頭。再后來,就看見公社里推薦上大學或者當兵的,都是家里有關系的。賈家就是東荊鎮上的一個普通居民戶,哪有什么關系?正好社會上有很多人感嘆,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賈忠全的父親就告訴他,我這個爸爸只能把你勉強養大,以后謀生,還要靠你自己。賈忠全就開始跟人學習水鄉里那些摸魚踩藕的技藝,而且學得不錯。讀書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讀不好書,也不見得一定會被投入監牢呀。賈忠全堅信自己救大哥盧家安的戀人沒錯,就算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被人欺負,讓他看見了,他也是要出手的。這都不算什么匡扶正義,不過是男兒應有的一點血性。那么,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要怪誰呢?檢討起來,自己有沒有問題呢?有,肯定有。賈忠全想了很長時間,想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自己太沒有本事了。如果自己真有武功,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這兩個混混,趁公安特派員到來之前就撤走,那就不會吃這么大的冤枉虧了。

    高中剛勉強畢業的賈忠全想通了這些,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思想深邃了許多。他甚至還為自己出獄之后想好了出路。他要遍訪名山大川,拜謁少林武當,學得一身好武藝,讓自己從此立于不敗之地。五年的時間里,賈忠全就是靠著這樣簡單的執念驅除了所有的怨憤和焦躁,一天一天地把日子數完了。

    賈忠全一出獄,一天也沒有耽擱,就去拜師學藝。他雖只是找到了兩個鄉野武師,卻難得他勤學苦練,真讓他有了一身橫練功夫,還靠這個吃上了飯。

    這些年,盧家安確實交了一些好運。他和安心怡畢業分配回襄南工作。安心怡分到了市直機關幼兒園當老師,盧家安則分配到了市化工廠,成為一名技術員。此后,他倆結婚生子,小日子越過越甜。

    襄南化工廠的產品主要是工業燒堿,也有些副產品,就是去污粉之類的日化產品。過去實行計劃經濟的時候,產品不愁銷路。改革開放以后,這類粗放經營的東西很快就有了被替代的危險。

    盧家安是敏感的。當他發現工資欄里第一次少了固定的兩塊錢獎金的時候,就察覺出了企業的經營風險??葱侣?,外地已經有了國有中小企業倒閉的先例。襄南化工廠會不會遭此厄運呢?所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盧家安想到的這個成語讓他吃了一驚。是啊,現在可不是考大學那個時候了,對現狀不滿,利用政策考試離開就是了,即使考不上,還可以回到那個大集體企業去,好歹有口飯吃??涩F在化工廠垮了,一家人的生活都會受影響。就是自己想辦法離開,能夠一下子帶著一家人離開嗎?要想辦法,還要在現有的條件下想辦法?,F有的條件是廠子里設備陳舊,生產的產品可能被擠出市場。什么樣的產品才難以被擠出市場呢?對于一個工廠來說,只有生產出人人都需要,家家戶戶都離不開的東西,才有可能長久生存下去。具體到襄南化工廠,該開發什么樣的產品才能適銷對路呢?這個問題困擾了盧家安很長時間。

    成天冥思苦想的盧家安茶飯不思。終于有一天,盧家安在安心怡洗碗的泡沫上找到了答案。洗滌劑不就是家家戶戶每天都需要使用的化工產品嗎?這個想法讓他欣喜若狂。他查了一下資料,全省最大的洗衣粉品牌是荊州的活力二八,洗發水品牌則是上海的美加凈和蜂花平分天下,而護膚品竟然只有用了幾十年的百雀羚和蛤蜊油。人們一窩蜂都去用這些牌子,二線品牌幾乎沒有。這樣的情形給有志于發展日化產品的中小型企業留下了空間。有了這樣的發現,盧家安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方案。他本來就是學化工的,產品配方和生產工藝設計都不在話下。

    最難的是讓決策層接受自己的方案。廠領導不愿意改變現狀。正在運行的產供銷渠道是這些人建立的,本就有不少前期投資——包括公家的資金和個人的情感。雖然銷售有所萎縮,但私下里的收益還是有的。至于產品是不是有一天會賣不出去,等到了那天再說吧。

    盧家安把他的工廠改造方案送到車間無人看,送到廠里沒人理,送到市輕工業局,也是躺在辦公室某個文件柜里睡大覺。盧家安一遍又一遍地送,不厭其煩。私下里,全廠的職工乃至全市輕工系統的干部都把他叫做神經病。

    盧家安不在意被人叫做神經病,叫的人越多,他越是到處送自己的工廠改革方案,最后竟送到了市政府辦公大廳各有關領導的文件收件箱里,弄得領導們的秘書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功夫不負有心人,盧家安的機會終于來了。

    年底的一天,市里主管工業的市長視察了化工廠。那一年,廠里的經營狀況已經開始收縮。市長看了整潔的廠容廠貌,聽了鼓舞人心的報告,臨走的時候,提出一個要求。市長說,聽說你們廠有個老喜歡提意見的神經病,讓他來見見我。于是,盧家安被人火速從車間里喊到市長的小車旁。市長看了一眼穿戴整齊的盧家安,說道,我還以為真是個武瘋子呢。他又轉頭對有些尷尬的廠長說,你明天帶這個人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盧家安就這樣變成了襄南市化工廠改革領導小組的主要成員之一。

    盧家安和賈忠全再次見面的地點還是在東荊鎮。

    那個改革領導小組運行起來之后,原先那些習慣于上面下指標,自己只管組織生產的廠領導,感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上級只是要求改革,并沒有具體指示。這可叫他們如何是好??!算來算去,能夠依靠的反而只有盧家安這個“神經病”了。時間不長,盧家安就當上了常務副廠長。在提倡干部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年代,一個大學生出身的技術員被破格提拔并不罕見。何況,盧家安在車間時,解決的具體技術問題不少,這一點工人們還是信任的。忙起來的盧廠長,面對的喧囂與躁動也日益增多。想要松弛一下的時候,他就帶著妻子回到東荊鎮去住上一日。

    初秋的一天傍晚,盧家安和安心怡來到擲金橋旁的東荊酒家。只有這里能夠吃上東荊河的野生鰻魚。他倆剛一落座,就聽隔壁包間里傳來賈忠全的聲音。賈忠全正大聲武氣地說,這次這個節制閘的工程就由你做了,不過,下一次南灣閘的改建可得讓給人家老康的工程隊。盧家安還想聽個究竟,就聽賈忠全向服務員嚷道,吃個飯耳根子也不得清凈,快去把河邊柳樹上的知了都趕走,吵死人了。

    盧家安走進賈忠全的包間,笑道,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忠全,你怎么還是不會附庸風雅啊。

    哎呀,盧大哥,是你呀。賈忠全連盧家安說了什么都沒有聽清,就起身上前,一下摟住了他的肩膀。

    不消說,賈忠全立馬向同桌的朋友告辭,來到盧家安的包間里。兄弟二人一邊喝酒一邊互訴離情別意,安心怡也只能在一旁給他倆斟酒服務。盧家安當了副廠長的事,賈忠全倒也聽說過,只是第一次聽說他還有被人當做神經病的過往。賈忠全也把自己出獄后的情況說給盧家安聽:如何找師傅學武,如何在東荊鎮混出名號,雖沒有正經職業,但鎮上大大小小的矛盾和利益糾葛,人們都愿意來找他主持公道。

    盧家安聽了賈忠全的話,沉吟片刻,說道,忠全,你可愿意到我們化工廠去工作?

    賈忠全說,到你的廠子里去?我能干什么呢?

    半晌,盧家安才說道,去當保衛科長,怎么樣?

    賈忠全跟盧家安到襄南化工廠去,最初是有些猶豫的。畢竟,他在東荊鎮混得風生水起?,F如今,賈忠全成了鎮上的話事人,一年到頭都有大大小小的進項,還能得到世人的尊敬。就連鎮里的干部,在河街上看見他,都得主動上前打個招呼。唉,人的欲望總是向上的。監獄生活不光是賈忠全的人生磨難,也讓他長了不少見識。出獄后去城市發展,就是賈忠全內心里時不時冒出來的一個夢。何況,盧家安邀請他時,說的是“去幫幫忙”。盧家安雖是結拜的大哥,卻也是化工廠的副廠長。在襄南,一個國營廠的副廠長也應該算是一號人物了。去給他幫忙,面子里子都有了吧。

    患得患失的賈忠全,到了化工廠上班以后也是心思不定。雖然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但盧家安許諾的那個保衛科長的帽子卻遲遲沒有戴在他的頭上。很長時間,賈忠全都只是保衛干事。這樣的身份,不僅規定了他在廠里地位不高,還限制了他在社會上自由地交朋結友。賈忠全現在是正規的國營企業干部,怎么能和以往一樣混社會呢?總不能左手和廠長大哥勾肩搭背,右手和那些曾經的獄友推杯換盞吧。但在辦公室,他顯然不那么重要,有些人甚至對他嗤之以鼻。比如那個廠辦公室副主任葉曉雯。據說她在廠里負責公關,是市里某個副局長的二婚老婆。這層身份足以讓她整天穿著時髦衣服到處招搖。搞公關的美女不喜歡賈忠全,這讓賈忠全時不時地感到惆悵,有時還會懷念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賈忠全無意間在街上看到一張布告。布告上公布的是一家討債公司的成員被判刑的消息。首犯被判處了十八年的重刑,他的名字下面有一道醒目的紅杠杠。賈忠全很容易就在記憶庫里找到了他——那是賈忠全在獄中最為佩服的一個獄友。誰也不知道賈忠全由這起案件想到了什么,但從此他再也不在人前提起自己曾經坐過牢,還有在東荊鎮做話事人的那些過往。

    賈忠全一味在內心里對自己的職位挑肥揀瘦,卻不知道他在化工廠同事們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他一進廠,就被所有人天然地看成了盧家安的人。廠領導們不信任他,工人們瞧不起他。所有人都有些害怕他——一個被新晉權貴走后門弄進來的人當然屬于其私人班底,這個人還是一個勞改釋放犯,能是什么好東西?沒有朋友,這還是小事。找不著老婆,這才是賈忠全真正的危機。那個時候的工廠女工,憑計劃指標招進工廠,自認為是主宰城市的一分子。她們要找的男朋友是干部、醫生或者老師,怎么會去找一個近乎于社會渣子的人呢?

    能夠關心賈忠全終身大事的只有盧家安。賈忠全年紀老大了,還和小青工一樣,下班后,端著搪瓷碗到食堂去吃飯,然后回到集體宿舍,聽年齡小他一截的青工們眉飛色舞地講他們如何追女孩。就是那些失戀的青工,也可以躺在單人床上吹著憂傷的口琴解解悶。賈忠全卻只有聽故事的份兒,永遠插不上話。這讓他每每感到難堪。沒有結婚的員工,就是年紀再大,廠里也是不分房子的。賈忠全能去的地方,只有盧家安家。去蹭蹭飯,去讓安心怡幫忙洗一洗厚重的秋冬衣裳,也和盧家安聯絡一下兄弟感情。在廠里,他們之間的上下級關系還是要擺正的,不能那么隨便。盧家安也讓安心怡幫著賈忠全找過女朋友。但人家一旦搞清楚賈忠全的基本情況,就連見第二次面的機會也不給了。當然,老家東荊鎮還是有看好賈忠全的女人的。然而,賈忠全又瞧不上她們。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兩難狀況,讓賈忠全很長時間都沒有解決個人問題。盧家安只能安慰他,忠全,總有云開見日出的時候。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發揮中流砥柱般的作用的。比如盧家安。他是正牌大學畢業,所謂天之驕子。他在廠里又專業對口,一旦得到領導的信任,不管那些同僚有多么不喜歡他,他的那些曾被人棄如敝履的方案和計劃都一一得到實施?;S原有的產品——燒堿和去污粉不再生產了,代之以洗衣粉和洗發香波。盧家安給它們注冊了很好聽的商標名稱。洗衣粉叫做香浪,那是襄南的諧音。洗發露干脆叫香蘭,那圖案都散發著詩意。不出盧家安所料,這些產品很快就占領了襄南市場,進而進軍省城。不幾年,襄南化工廠的日用系列產品就位列省內地方名牌。主業興旺百業旺。經營業績好,帶來了企業文化的大發展,無論是文藝演出,還是籃球比賽,代表襄南市出場的總是襄南化工廠。至于盧家安,市領導當然把他當做有功之臣,只是因為化工廠一時離不開他,不能把他提拔到別的重要崗位上去,只好勉強他當了廠長。據說,領導們還想讓他書記廠長一肩挑。不料盧家安死活不干。廠里的干部職工,這時把他當做神一般的存在。是他,讓他們的工資月月都有保證,年底的獎金更是讓襄南市所有工商企業的員工羨慕。

    賈忠全的日常工作是看家護院,防止小蟊賊染指公私財物,有時,也平息一些同事和家庭鄰里之間的糾紛。對外聯絡,輪不到他。但忽一日,盧家安親自通知賈忠全,明天隨他一起到省域西北的一個市去出差。賈忠全到財務科去預支差旅費的時候,得知一同出差的還有廠里的財務科長,就順口問了一句,讓我去干什么?財務科長說,我們去回收貨款,讓你保駕護航。

    省域西北的那個市,是化工廠剛剛開辟的一個新市場。廠里需要收回賣到這個市百貨公司的一筆一百多萬的貨款,用來發放全廠職工的年終獎金,還要為明年年初的生產備料,又害怕這筆錢一經銀行轉賬,就會被別的三角債主扣留,所以特意派人派車去收取現金。按照盧家安的意思,擔心收取現金會影響這個新市場的發育。因此,他覺得自己必須親自走一趟,好好陪陪那家百貨公司的領導,也給人家說明一下苦衷。所謂禮多人不怪嘛。

    盧家安帶著一行四人開著化工廠的新式切諾基吉普去收貨款。盧家安的態度很謙恭,財務科長的話很動聽,賈忠全陪酒也很到位,一切順利,一百多萬的現金拿到手,司機帶著他們高高興興回家轉。旅途雖然辛苦,但幾個人都是第一次坐公車走這么遠的路,一路上山重水復風景優美,大家開了眼界,也就沒了疲勞。

    車過荊州,眾人更是松了一口氣。財務科長都在盤算著怎樣找人從銀行里換些零錢,便于給職工發獎金了。不料,危機竟然發生在他們正要進入襄南地界的時分。千不該萬不該,司機為了少走十公里的路程,將切諾基拐進了一條村道。就在要過一座小橋的時候,一根橫躺在地上的連枝帶葉的樹干攔住了去路。司機著急,就要下車去搬動樹干。賈忠全伸手攔住了他。賈忠全已經注意到,路邊停著兩輛摩托車,好幾個精壯的漢子靠著摩托正觀察著車上的動靜。

    車上的人此時都明白了身處險境,幾個人緊張地商量對策。賈忠全說,這樣,等我下車去把樹干搬開,你們就開足馬力沖過去。

    盧家安說,那你怎么辦?我們可不能丟下你。

    賈忠全說,我不會有事的。

    賈忠全下了車,頭也不回地走到車前,彎下腰就奮力去搬樹。那幾個精壯漢子果然圍攏來。一個領頭的家伙拿著一把鐵尺走過來指著賈忠全說,這路是爺們村的,皇帝老子的車路過也要接受檢查。他說著頭一偏,指揮手下人去拉車門。賈忠全見樹干已經被自己搬離主路,就站起身來說道,來來,你先檢查我好不好。

    喲呵,你還蠻硬呢。領頭的家伙又回過頭來。

    賈忠全再不搭話,欺身上前就奪過那把鐵尺,反手對著領頭的家伙當頭狠命一掄。只見那人一聲慘叫,頭上頓時血流如注。那六七個正要靠近切諾基的漢子見頭兒受傷,一下子又都圍了過來。有人拉開架勢,罵罵咧咧地要和賈忠全放對,只是害怕他手上的鐵尺,不敢太靠近。時機剛剛好,切諾基低吟一聲,就沖過了小橋。賈忠全再無牽掛,手舞鐵尺,對準靠近自己的一個家伙又是死命一劈。那家伙應聲倒地。后面的幾個見賈忠全如此兇狠,竟一下子愣住了。賈忠全扔了鐵尺,橫跑幾步,飛身跨上一輛摩托,就此揚長而去。直到他追上切諾基,才發現右手被鐵尺硌了一個大豁口,還在滴答滴答流血呢。

    ……

    (全文載《清明》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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