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1期 | 荊歌:在松陵(節選)

荊歌,蘇州人。199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核心文學期刊發表作品800余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和各種年度精選本轉載收入。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叢書”。另有作品被翻譯至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為電影。
一
松陵鎮是吳江縣城。吳江后來撤縣設市,再后來又成為了今天蘇州市的一個區。盡管如此,吳江人還是覺得自己是吳江人,蘇州人也覺得吳江人就是吳江人。蘇州人和吳江人都并不覺得吳江人就是蘇州人了。這有點奇怪,不知道別的地方情況怎么樣。比如南京,住在江寧那里的人,他們當然覺得自己就是南京人,不會說自己是江寧人。
話休絮煩。我在進入縣文化館工作之前,也是曾經在松陵待過的。那是1980年代中期,我任職于吳江縣非常偏僻的一個鄉鎮學校,那個地方名叫八都,整個鎮子一共只有三五家小店,最大的單位,就是中學和小學了。學校里白天還算熱鬧,下午一放學,學生都回家了,老師們也都回家了。因為學校大部分都是民辦教師,他們是不住在學校的,所以晚上校園里空蕩蕩的,只有校長和教導主任兩家,還有一個我。那是一段非常寂寞的記憶。由于我跟校長關系不好,他便想方設法要把我調走。他幾次三番到縣城,跑去文教局,就是專門為了要把我調走,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文教局并沒有正式將我調到別的學校,而是通過借調的方式,讓我暫時離開八都中學,去了位于縣城的湖濱中學,也就是今天的松陵一中。那時候年輕,更沒有城府,對此安排無法知其所以然,也不想深究其中原委。走就走吧,管它是調動還是借走,高高興興地就去了。
那時候松陵鎮不大,湖濱中學位置相對偏僻,跟商業繁華的三角井地區隔著很廣闊的農田。記得正值春天,我經常走過這片農田,看到菜花金黃如海,不免詩興大發。是的,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詩,并在一些報刊發表了作品。我還自己油印裝訂了一本《荊歌的詩》,書名脫胎于《志摩的詩》。不過,路過農田的時候,我并沒有打算為春天寫一首抒情詩,而只是在詩情涌動之下,斟酌出了兩個句子,那就是:“春風風人,菜花正花?!蔽液転檫@兩句話自鳴得意,并越發感覺漢語尤其是古代漢語的精妙。你看呀,兩個風,兩種詞性,第一個風是名詞春風,后一個風成了動詞,風人,就是風把人吹得麻酥酥暖洋洋的意思。而“菜花正花”的第二個花,在這里也名詞動詞化了,是菜花開放、綻放、怒放的意思。這多有意思嘛!
湖濱中學語文教師辦公室,是一個歡樂的地方。
教研組長趙安民,是一位語文功底超級扎實的老師。他的絕活是,解釋詞語往往跟《現代漢語詞典》相差無幾。我們都不相信他會沒事就抱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逐條背誦。他的本事就是對詞義吃得準,說得精確。這樣的人,無需去背詞典,詞典一定就是由這樣的人來編寫的。
謝鐘老師因為名字里有一個鐘字,我們就經常在背誦惠特曼的詩《船長??!我的船長》時,把那句“響吧,鐘!”吼得仿佛要把屋頂掀掉。這時候的謝鐘老師,就會笑瞇瞇地說:“詩人與精神病,果然就是一步之遙!”謝老師這樣的反應,并不表示她就是一個少見多怪的保守的人。恰恰相反,她非常開放。她生了一個兒子,居然既不隨父姓,也不隨她姓,而是選擇了不要姓,直接就叫“天然”。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深究,她給兒子起這樣的名字,她爹媽是不是答應,她公婆是不是答應。即使她公婆爹媽都答應,派出所報戶口的地方又是不是能夠答應。
小錢是一位比我還小一歲的年輕女教師,我們因為年紀相仿,并且辦公桌挨著,所以關系也就特別好。學校里的老師們,都以為我們有可能成為一對,這種猜測,甚至還在學生中流行。但我們卻始終保持著純粹的同事關系,并且這種友誼一直持續到今天。那時候我經常去她家里玩,她的媽媽特別慈祥,每次都會留飯,又特地多做幾個菜。小錢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家里很是熱鬧。小錢絕對是個“文青”,不僅讀很多書,還拉小提琴?!秶恰泛汀秾懺谌松吷稀樊敃r都是她借給我讀的,我因此對錢鐘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后來我去買了《管錐編》和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發現看不太懂,于是就明白了小錢老師為什么不把它們推薦給我讀。我們那時候在辦公室,有事沒事都會比賽背詩。背徐志摩,也背戴忘舒,舒婷北島顧城的也背,還有洛爾迦、金斯伯格、海涅和泰戈爾等等。
如此文藝的氣氛,是那個時代的顯著特征。我們的辦公室,更因為有著另外一位特殊人物而有了更加濃郁的文學氛圍。此人就是王宗軾,我們都叫他阿軾。
阿軾的父親,是蘇州大名鼎鼎的文人王西野。王西老不僅是有名的畫家,還是一位精通造園藝術的高人。蘇州許多頹敗甚至廢棄的園林在1980年代的恢復修葺,都有王西老的貢獻。王西老與周谷城、陳從周、何滿子、鄧云鄉、杜煊等當時顯赫的名流過往甚密。沾了阿軾的光,我至今還藏有王西老的花鳥畫和鄧云鄉的書法。在當時,阿軾這樣的人物,實在是讓我們大開了眼界,讓我們知道了許多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事情。阿軾沒有辜負他的書香門第出身,他年紀輕輕,就一肚子學問。在蘇州大學讀書時,他是跟著錢仲聯教授研究清史的。他對五四時期的文學和外國現代派文學,也都有深入的了解和研究。雖然他與我們是同事,但實際上他是我們的老師,是文學上的啟蒙老師。他曾經發表過一篇著名的文章《文學的倒流》,開啟了文學界對除魯迅柔石等少數作家之外的大量五四作家的關注和研究。沈從文、張愛玲、廢名、陸蠡、施蟄存、徐志摩、陸小曼,這些名字在當年對我們來說是那么的陌生和新鮮,但是在阿軾的嘴里說出來,卻如數家珍,仿佛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和鄰居。
阿軾還做得一手好菜。這菜,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廚師菜,而是李漁、張岱、袁枚、汪曾祺、王世襄之流的名士手藝。在湖濱中學他的宿舍里,我們不知道吃了多少他親手在煤爐上做的菜。我至今還記得一道魚鱗凍,是用青魚的鱗片以小火煮出膠質來,摻入陳皮、姜絲、松仁和料酒輕鹽,進冰箱冷凍后切成二厘米見方的精致方塊,入口鮮美,咬上去彈牙,是妙品。
那時候我跟蘇州城里的詩人車前子、陶文瑜、葉球等已經有了來往。二十出頭的年紀,精力充沛,他們到湖濱中學來看我,竟是騎自行車而來。來了之后,自然要見阿軾。阿軾也就免不了做一頓飯招待大家。不過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煤爐有點刁鉆,火力不濟,阿軾做得很不順手,估計也是有點累了,只聽他輕聲抱怨道:下次不做給你們吃了!
阿軾輕易是不生氣的,總是紅光滿面,一團和氣,面容酷似彌勒。他的人生樂趣,除了讀書做菜,就是跟同事們在一起說笑。我們是一個文武雙全的辦公室,不僅談詩論文,還在地上用粉筆畫了線,比賽立定跳遠。玩得嗨了,竟然還翻起了跟斗。有次忘記把門鎖上,一名女學生進來交作業,看到幾位老師竟在地上翻跟斗,驚得尖叫了起來。
阿軾在蘇州大學讀書的時候,與范小青是同學。畢業后,范小青留校任教,阿軾卻被分配到了吳江縣里。我們有緣,能夠有半年快樂的相處。我借調結束,正式去了震澤第二中學,阿軾也調回了蘇州城里,后來進到陸文夫掛帥的《蘇州雜志》去了。當年我也想去雜志社工作,但是陸文夫不要我。我和車前子,他都不要。他曾幾次對我說:“你上了人家的當!”有一次在飯局上,我實在忍不住,就問他道:“陸老師,我聽不明白,我到底上了誰的當?”陸文夫見我來者不善,便笑笑說:“現在好了!”其實我心里是清楚的,他指的是我的寫作。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小說了,他總是覺得我和車前子是“現代派”。而他是很看不慣“現代派”的,所以就說我是上了別人的當,上了卡夫卡和喬伊斯他們的當唄!
陸文夫不要我,他要了阿軾。他是有眼光的。把阿軾這樣的人弄去辦《蘇州雜志》,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阿軾不僅自己肚子里有貨,而且人脈廣,組稿自然不是問題。
可是阿軾不久就得了白血病。據說是因為家里裝修了新房子,甲醛沒有散去,就匆匆住進去了,而且是冬天,門窗又緊閉著??蓱z他這么一個妙人,英年早逝,真是叫人慟哉惜哉!
借調湖濱中學短暫的一個學期,是一個快樂而充實的學期。我一面向阿軾學習文學,一面也把文學的種子播撒在學生的心里。
學生受了我的影響,也都弄個本子,抄錄一些詩歌。他們的小腦子里,也都裝進了艾略特和波德萊爾。后來一位姓金的學生,高考居然語文成績全縣第一,上了復旦。消息傳來,真是讓我揚眉吐氣。這位金同學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名企業家,和我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良好關系。我結婚那天,他還和阿軾、小錢老師一起來參加了我的婚禮。后來我們經常在一起吃飯、旅行,兩次自駕去青藏,所經歷的奇異和驚險,寫出來的話又是很長的篇章。
二
1988年5月,我調入吳江文化館工作??h文化館坐落在蔥郁的松陵公園內,是一幢民國小洋樓。我覺得這個地方才是吳江縣城的中心,因為,在我們的小樓后面,就是一個隆起的土包,它的名字叫七陽山。說它是山,實在勉強,它是連丘陵都算不上的,也許只是當年公園里挖池塘挖出來的泥堆成的,就是一個大的土墩墩。然而它又確實有著山的氣息。一座方亭建于七陽山頂,它是縣城甚至整個吳江縣的最高點,雖然海拔只有一二十米。七陽山上有一片松林,古木參天,極有畫意。我每次獨自走上七陽山,步入松林,即使是白天,都會想起王維的詩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陵鎮的得名,想來就是因為七陽山和這片入畫的松樹林吧。
我對這幢小洋樓的感情應該說是極其復雜。我愛它,因為我在其間工作了整整十二年。后來的某一天,在我離開它當了專業作家之后,聽說它有可能被拆除,便著急得馬上給縣領導寫信,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一定不要將這幢房子拆掉。我的理由是,它是有歷史的建筑,并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尤其是它與身后的七陽山,與那片松林,構成了美妙的關系。也就是說,如果這幢樓的后邊沒有七陽山的松林,它看上去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美;而七陽山一旦失去了這幢漂亮的小樓,也將會形單影只,失了魂似的枯燥無味。
后來當然沒有拆,至今也沒有拆。也許當時要拆只是一個謠傳。松陵公園至今依然是全吳江最美的地方。費孝通先生仙逝后,就安葬在這里,可見他也是愛這里的。他是吳江人,他和我一樣愛這座公園,愛這小小的七陽山。
人們都以為,文化館就是負責群眾文化,唱唱跳跳之類的。其實除了音樂舞蹈曲藝小品之外,還有一個創作組。確切些說,是創作輔導組。我們組最早只有三個人,幾乎也是三代人,我是最年輕的。我們三人有明確的分工,組長徐文初先生負責曲藝和民間文學,張明觀先生負責文學,我負責戲劇小品和歌詞什么的。
不過我的主要精力還是寫小說。開始是在本子上寫,埋頭寫,別人也不知道我在寫什么。也許他們知道我在寫什么,但是也不說什么。后來好像是1990年,我有了電腦。在家用電腦寫,到了單位再手寫,感覺有點接不上,于是又買了一臺電腦,放在辦公室。這樣寫作效率就高了。那是我產量最高的時期,我寫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打印出來四處投稿。我比較有野心,覺得自己的小說已經夠得上全國一流水平,于是向所有的文學大刊投稿?!度嗣裎膶W》是“國刊”,我給它寄了中篇小說《太平》,于是收到當時的編輯李敬澤長長的回信。他夸了我的小說,并且說:“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边@個話太讓我激動了!回想起來,整個1990年代,我都處在一種寫作的亢奮狀態?!妒斋@》被稱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最高殿堂,我把短篇小說《口供》寄給他們,后來便接到了程永新打來的電話。他說他們考慮發表這篇小說,只是要我作一些修改。修改當然沒問題,改十遍都沒問題!后來我知道,《收獲》就是有讓作家修改作品的傳統的。進入新世紀,因為要發表我的長篇小說《鳥巢》,主編李小林跟我通了四十分鐘電話,這種對作品認真的態度,既讓人感到痛苦,又不得不感動和崇敬。我還給當時的“四大名旦”《當代》《十月》《鐘山》《花城》投稿,這些刊物也都相繼發表了我的小說?!痘ǔ恰分骶幪镧诮o我的來信中寫道:“你的作品跟為數不多的幾位當紅作家比,絲毫都不遜色?!蔽医o《鐘山》寄的是一組散文,發表出來之后我也不知道編者是誰。后來認識了蘇童,他對我說:“你的散文是我編發的?!背逃佬虏恢乖谝粋€場合提到,甚至在他回憶錄式的《一個人的文學史》里,都把我作為《收獲》在自由來稿中發現作家的一個典型例子。
我像彈奏鋼琴練習曲一樣,每天埋頭寫作。噼里啪啦地打字,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窗外的綠色,聽幾聲婉轉的鳥鳴,覺得世界很不真實,但是世界很美。
我的長篇《粉塵》,開始打第一個字的時候,天氣正好入梅。等我寫完最后一句,抬起頭來,張明觀先生說,今天出梅了。
除了《收獲》和《人民文學》這樣的刊物,我還在許多偏遠的小刊物發表作品,因為我寫得實在太多了,不可能《收獲》《人民文學》每期都發我的作品呀?!妒斋@》已經在一年之內發了我兩部長篇小說,這也是破天荒的吧!
館長對我有點意見,這我能理解。因為我的本職工作是群眾文化創作輔導,而且我又不分管文學,自己起勁地寫小說,顯然是有點不務正業了。但他是一位仁慈寬厚的領導,從來沒有直接向我提出警告,只是在全館會議上,委婉地指出,要大家擺正“一崗和二崗”的位置。有一天,他輕輕地走近我,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我桌上的電腦,輕聲問道:“這個,費不費電?”
后來,我們的老門衛閔師傅告訴我,館長經常去他那里看往來信件,對我的稿費單似乎特別關注。
文化館的老門衛閔師傅,也是一位文化人。他是唱宣卷出身的。宣卷是個什么東東?是一種連說帶唱的地方曲藝,跟評彈非常接近,幾乎就可視為蘇州評彈的一個分支。據說閔師傅年輕的時候走鄉串寨演出宣卷,是很有名氣的一位民間藝人。他在縣文化館身兼數職,既是門衛和收發,還是文藝畫廊的抄寫員。他寫得一手工整的毛筆字,字體看上去有特別的古意。有時候節慶演出,他還會上臺唱一段宣卷。閔師傅一襲長衫,眉飛色舞地演唱,用的是當地的土話。我記得他給我看過一份宣卷《螳螂做親》的抄本,是他行走江湖幾十年的拿手絕活?!氨┭蹫踔楸忸^,長腳短手,”我至今還記得他這兩句描寫螳螂的戲文,總讓我聯想起搖滾歌手張楚的“螞蟻螞蟻螞蟻螞蟻蝗蟲的大腿,螞蟻螞蟻螞蟻螞蟻蜻蜓的眼睛”,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閔師傅以文化館為家,吃住工作都在一樓到二樓之間那個狹窄的樓梯間里。也不知道他在屯村鄉下有沒有老婆孩子。我因為不抽煙,凡是飯局上拿到一包或者半包煙,都要揣回來給閔師傅,所以他對我特別好;我也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一位長輩,彼此特別親。后來館里動員他回鄉下去,倒不是說館里不要他了,而是因為他年紀實在太大了,大到讓所有的人都擔心了。閔師傅真正離開縣文化館那天,我心里很難過,特別不舍。
創作組里老中青三位,關系一直都非常融洽。當然我跟張明觀先生要更親近一些。我少年時代在蘆墟的時候,他也住在蘆墟。那時候他已經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了,出版了《高高的銀杏樹》這樣一本少兒小說。那時候我們別提有多崇拜他了。但他看起來有點傲氣,很少搭理人。我們遠遠地看見他,叫他一聲張老師,他總是微微點一下頭,面無表情。但我們一點都沒有怨懟,因為我們都覺得,有名氣的人,一位作家,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如果他一點架子都沒有,我們倒要懷疑他是不是真有本事了。
沒想到后來我們竟成了同事,在同一個辦公室里工作。張老師閱歷豐富,處世沉穩。他對我十分友善,不僅在創作上,生活上也給了我很多教益。
我們做同事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著手寫《柳亞子傳》這樣一本大書了。柳亞子是吳江黎里人,是晚清南社主要發起人之一。雖然研究柳亞子的不乏其人,我在吳江政協出版的《吳江文史資料》上也經常讀到相關文章,但是寫一本柳亞子的傳記,這個工作還沒有人做。張明觀十分努力,那段時間,他頻繁出入上海、蘇州和吳江的圖書館,復印了大量資料;還跟遠在美國的柳亞子公子柳無忌先生親切通信,全面深入地了解柳亞子,研究柳亞子。我看到過他做的卡片和摘錄以及復印的資料,數量大得驚人。
后來《柳亞子傳》出版了,填補了柳亞子研究的一大空白,在相關學術領域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研究南社,研究柳亞子,似乎就成了張明觀畢生的事業。繼《柳亞子傳》之后,他又出版了《柳亞子研究資料》系列著作。如今他當然早已退休了,住在蘇州古城區南團結橋一帶,繼續著他的柳亞子研究。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也沒有任何聯系。這幾年我嘗試寫作少兒小說,出版了《他們的塔》和《詩巷不憂傷》等十多部少兒長篇。張明觀一定會知道這個事。如果時光倒退,我們還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的話,他會對我說些什么?他會為我高興嗎?作為中國當代資深的兒童文學作家,他對我的作品會作出什么樣的評論?現在這樣想,我有點感慨。人與人的關系真是奇妙又復雜。當年天天在同一個屋檐下辦公,彼此又是那樣的融洽,分開之后竟然就像是去了各自的世界,再也沒有往來和勾連了。人情并不是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許多人,許多事,被時光帶走,就會越走越遠,遠到永遠都不會再相見。這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
三
除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埋頭寫作,除了做分內的工作,其他時間,我更多的是在美術和音舞室聊天。音樂輔導老師陳劍榮是我在蘇州地區師范時的同學。同學不同班,我讀的是中文,他是文藝班的。在地師的時候,開始我們并不認識,我只是在學校的文娛演出時見到他,他總是擔任合唱的指揮。在校園里遇見他,印象特別深,因為總覺得他是風度翩翩的。后來因為朱依東,我們認識了。我和朱依東算得上是世交,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是年輕時的同事,兩家的家庭照相簿里,有著彼此穿開襠褲的照片。朱依東也是文藝班的,跟陳劍榮同班。有次朱依東請我幫他們拍一些照片,因為知道我是從照相館出來的,照片一定拍得好。于是那天我們就去虞山上拍照,我借了同學陳力克的一架海鷗照相機,去為他們幾位文藝班的同學拍照。不爭氣的是,我拍出來的照片一點都不好。簡直糟糕透了!照片沖洗出來,都是灰蒙蒙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原因在哪。反正很丟人,讓他們很失望。
陳劍榮很有音樂才華,他不僅精通很多樂器,還擅長作曲,并且會寫總譜。只是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都在吳江。在一個小縣城里,當然不可能會有太大的發展。有時候也有人把這樣的話送給我,意思是,憑我的寫作才華,如果不是一直待在吳江,也許就會更有名,因為許多機會是不會眷顧到一個小縣城里的人的。不過我想對于坐冷板凳的作家來說,這樣的問題可能并不突出吧。過去無非是一支筆一沓稿紙,后來就是一臺電腦,在縣城寫,跟在南京北京寫,好像并沒有太大差別。陳劍榮不一樣,他如果很早就去北京搞音樂,舞臺大了,發揮才華的空間就大了。
但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看他反而很享受在吳江當一個風風光光的名人。他在吳江絕對是名人,經常在各種大型演出上拋頭露面,也經常能在電視上看到他。喜歡音樂的,那些唱流行歌曲的,玩樂器的,都對他十分敬重,他是他們的男神,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了不起的陳老師。我那時候很有點羨慕他,主要是看到他身邊美女如云。因為我跟他關系密切,所以也認識了一些喜歡音樂的美女,但是她們對我基本都是不冷不熱的。在她們眼里,寫作的人,幾乎就是書呆子。她們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是作家呀?我讀書的時候最怕寫作文了!”或者說:“我的人生經歷很豐富,要不要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讓你寫成小說?”
陳劍榮曾經把我寫的一首詩譜寫成了通俗歌曲,很好聽的旋律,我至今還記得。當年我經常去他家里玩,他就在他家的鋼琴上彈這首歌,我們一起唱,還會唱和聲。有時候他們樂隊的幾個人在,就唱各種各樣的歌。鋼琴上放了一瓶白酒,誰想喝了,就倒一小杯,嗞的一口喝下去,歌就唱得更加興奮了。
更多的時候,是我和他兩個人相處。屋里屋外所有的燈都關了,我們就坐在陽臺上看天空。夜空純凈,是一片暗暗的藍。我們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我們在看什么呢?我們都是飛碟愛好者,是的,我們堅信,總有一天,總會有那么一刻,我們就看到了外星來的飛碟。后來我還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就叫《等待外星人》。
一個個夜晚,我們都這樣默默地看著天空,有時候看到無數星星,像蜜蜂一樣似乎在嗡嗡地亂飛;有時候則月光如水,瀉在陽臺的欄桿上、地面上,也給我們的身體鍍上一層銀色。每當看到一個亮點移動,我們都精神為之一振。但那并不是飛碟,只是一架飛越黑暗的航班罷了。
如今我們都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相聚的時候,還經常會回憶起二十多歲三十來歲在他家陽臺上癡癡等待外星人的往事。近四十年過去了,外星人還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四十年對于浩瀚的宇宙來說,是連一瞬都談不上的,即使我們再等四百個夜晚,四萬個夜晚,四億億個夜晚,也不一定能見到外星人。再長的時間,也都是一瞬。如果我們能在某個一瞬實現夙愿,那該是怎樣的幸運??!
有些大型的群眾文藝活動,我也會作為評委和陳劍榮坐在一起。他是當然的權威,主評委。我的專業是寫作,對于評議演唱肯定不是內行,所以不免心虛。打分的時候,為了不成為被去掉的那個最高分或最低分,我經常會悄悄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或者偷看一眼他寫在牌子上的分數。
那是十分快樂的時光,有音樂,有美女,有常人難以體驗的小縣城的歡騰。有一次我們去某個鄉鎮當歌唱比賽評委,一位當地的女歌手喝醉了,問她家在哪里,她都說不出來了。作為評委,我和陳劍榮住在當地旅館的同一間房里。怎么處置這個爛醉如泥的女孩呢?陳劍榮把她扶進了我們房間,安放在他的床上。這一夜我們幾乎都沒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覺得這樣的場景十分荒誕,雖然疲乏,卻始終難以入睡。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片云,飄浮在酒氣和女孩的鼾聲之上。陳劍榮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我感覺他倒是有過幾次短暫的睡眠,因為我清楚地聽到了他的鼾聲。他的鼾聲和女孩的鼾聲,顧盼映襯,仿佛男女聲二重唱。
還有一次當評委,主持人是吳江電視臺的美女?;顒咏Y束后,她坐在我自行車后座上,讓我順路捎她回家。車騎到一半,突然下起雨來。我們便就近跑進一個建筑工地避雨。雨嘩嘩地下,我的自行車就停在路邊。不久來了一輛警察的巡邏車,他們看到路旁孤零零的自行車,二話不說,就把它抬起來往警車上裝。我于是急急沖出去,對他們說,這是我的自行車。他們問道,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說躲雨呀!又問,是一個人嗎?我不敢說謊,因為猜測他們已經看到了某小姐。警察之一果然已經向尚未完工的商品房走了過去。他走到里面,很快就出來了,未發一言。
警察認出了某小姐,因為她是吳江的大名人,每天都在電視上出現。那時候的電視影響多大呀,可以說全縣沒有一個不認識她的。警察其實也認出了我,只是他們不說。他們什么都沒說。
雨停了,我們嬉笑著回家。我們都覺得今晚的經歷太有意思了。
吳江電視臺剛剛成立的時候,我也想去電視臺工作。其實當記者并不適合我,如果我真的去了電視臺,那就不會寫出這么多的小說,也許從此我就不寫小說了。想進電視臺,完全是虛榮心作怪,因為在人們眼里,報社電視臺才是牛氣的。有時候,聽說我是寫文章的,就會有人問:“你是報社的嗎?”或者:“你是電視臺的記者嗎?”
但是電視臺不要我。當時的廣電局長,還曾經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去找他,毛遂自薦,他很客氣,但也很坦率。他說,你這樣的人,還是適合寫作,記者的工作太繁忙太辛苦了。最后他還遲疑了一下說,再說,我領導不了你。
我竟然沒有生氣,只是有一點點失落。他如此誠懇,我非但不恨他,反而有點感激他。特別是后來,我寫出了更多的小說,在文壇有了一點名聲,還被認為是“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并且調入了江蘇省作家協會當了專業作家,不用坐班,從此過上了徹底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自己沒能進電視臺,戴局長當場婉拒了我。我立刻向他推薦了我的學生周浩鋒。他是我震澤二中的學生,不僅能寫作,而且很能干,少年老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倒像他才是我的兄長,其實我正好大他一輪。
浩鋒順利地進了電視臺,工作出色,很快就成了他們新聞部的骨干。后來,他在創作上也有很好的表現,接我的班當了吳江作家協會主席。周主席擔綱吳江作協這些年,吳江文學創作成績非常喜人。尼楠、李云,還有他本人,都在《人民文學》《鐘山》等名刊發表了小說,有的還被《小說選刊》轉載。浩鋒的一篇小說在《人民文學》發表后還被翻譯到了國外。
回頭還是再來說陳劍榮吧。他不僅有出色的音樂才華,還是一個特別幽默的人。他的同班同學朱依東也是一個趣人,但朱依東是滑稽,陳劍榮是幽默。朱依東是那種很鬧的滑稽,常常伴著夸張的表演。陳劍榮則是冷噱,說起笑話來坐著不動,也沒啥表情,卻特別有意思。
陳劍榮結婚的那天,我和朱依東騎自行車去吃喜酒,晚上就睡在他們的新房里。新娘睡在床上,我們三個男人睡地鋪。我不知道那一晚新娘是什么心情,她一定很是怨恨吧!但是她涵養很好,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她側身向里,背對著我們睡覺,一動都不動。我們仨躺在地鋪上說笑,一直到黎明才糊里糊涂地睡著了。
世界上的任何事,陳劍榮好像都會做,而且做得特別好。他侍弄樹樁盆景,真是一絕。什么樣的小花小草,到了他的手里,都能變身雅致的微型盆景,特別賞心悅目,誰看了都會產生占有的欲念。他還會織毛衣,織出的花樣超過天下絕大多數巧婦。他還自己裁剪自己縫紉,給妻子做了一件呢大衣。他更是烹飪的高手,廚藝完全可以跟我在第一章里說到的王宗軾一比高低。
我們曾經一起自駕去西藏。到了拉薩,他的身體就吃不消了,布達拉宮也上不去,第二天就坐飛機打道回府了。我想原因就是他在車上不停地說話,還頻繁地看手機發短信,自然就出現了高反。其實還沒到拉薩,青藏線中途,住在那曲的那一晚,他就睡不著,半夜還開著電視機。我讓他把電視關了,他說睡不著??墒俏乙?,你開著電視機影響我睡覺呢!
吳江撤縣而設市,后來又撤市而成為蘇州的一個區,但松陵一直都是松陵,它只是變大了,鎮子像搟面一樣,越攤越大。這幾十年來,我和陳劍榮可能是松陵鎮上最閑云野鶴的兩個人,自由自在,順應著自己的愛好和專長過日子,也憑借著它吃飯、養家糊口。我倆之間的關系,始終都沒有中斷過,只是松松緊緊,密密疏疏。自從有了微信,就好像天天見面了,彼此在干些啥,都能在朋友圈看到。幾年前,我看他貼出來幾張照片,發現他正在干一件我們都不屑的事,我便給他評論,因為言重,他有些生氣,還反唇相譏。我一怒之下,就把他拉黑了。
拉黑后我有點后悔,但是,一直都沒有鼓起勇氣把他加回來。直到有一天,他的兒子鐘昊加上了我的微信,邀請我去他任教的西郊利物浦大學講課。我們聊美術聊文學,相談甚歡。我要說,鐘昊遺傳了其父的藝術氣質,才華卻青出于藍。無論是藝術視野還是藝術理論和繪畫實踐,都高大深廣,絕對不是縣級水平。我順便向他表達了愧疚之心,覺得自己太過任性,這把年紀了還耍小孩子脾氣,不該無視幾十年的友情而將他父親拉黑。鐘昊笑笑說:“你這樣想,我父親會很高興?!?/p>
不久我和劍榮就又加上了微信,并且似乎又像在文化館共事時那樣熱絡起來。只是我發現他的酒量不行了,跟我一樣,沒有了當年的豪邁。是的,我們都老了,他幾乎是一頭白發,不過依然風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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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全文見《山花》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