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12期|李宏偉:云彩剪輯師(節選)

李宏偉,男,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現居北京。著有詩集《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長篇小說《平行蝕》《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中短篇小說集《假時間聚會》《暗經驗》《雨果的迷宮》,對話集《深夜里交換秘密的人》等。
責編稿簽
小說主人公阿懶有一份奇妙的工作,經他剪輯過的云彩,會給云下的人們帶來一些神奇的影響,比如,相愛的人不再疏離,可以放下心結并肩前行。天空映照著人世的愛與愁,來去不定的云彩寫滿了癡情人的心事。云彩有濃有淡,有聚有散,人生也是如此,有孤寂、困惑的時刻,就有激昂、堅定的時刻。在云下,每一個個體的生活中都布滿錯綜復雜的相遇與別離,而我們從未停止對天空的仰望,亦從未放棄對情感的渴望。李宏偉的筆觸純凈、抒情、詩意,充滿了絢爛的想象力。在他筆下,云彩不僅是格外美好而又具有創造力的存在,更是一種“有情”的表達。
—— 歐逸舟
《云彩剪輯師》賞讀
李宏偉
阿懶并不剪輯所有的云彩。有空又有心情時,他會推開門,來到狹長的陽臺,將酒放在玻璃條桌上,躺進白色的塑料躺椅,望著天上的云彩出神。誰都不知道阿懶在想什么,他那樣子本身就像一朵云。要是房東胡伯恰巧在這時從三樓陽臺探出身子,就會喊一聲阿懶,問他,你現在飄到什么地方去了?問完,胡伯抬頭望一望,想認清哪一片云彩是阿懶,但總是確定不了。直到胡伯縮回房間,阿懶也不會回答,更不會動一動。
動的話,常常就是拿過酒來。阿懶喝酒不挑,根據手里的錢,依據當時的心情,下班路上,拐進那家專營酒的便利店,將酒塞進老T遞來的布袋,拎回來。有時,他剛走到門口,布袋就已經在老T手里,里面裝著一兩瓶酒,他依老T說的數遞上錢,回家再打開。老T選的酒總會帶來不一樣的感受,仿佛事先洞悉了什么。不過,這種情況不多。一般情況下,老T都讓阿懶自己看,自己拿。便利店不大,酒的品種卻多到令人眼花繚亂,有時讓阿懶感到新鮮,有時讓阿懶感到疲憊。新鮮或疲憊到頭,便隨手抄起一瓶。要剛好是啤酒,無論哪一款,老T都會露出一臉擱不下的嫌棄,非得趕緊將它藏進布袋后,才找錢,才搭話,就好像那酒不是他進的貨,而是誰寄存代售的,阿懶更不是他的顧客,而是他不爭氣的兒子。
拿過酒來,舉在略高于目光平行處,阿懶凝視,等待酒安靜下來。要是喜歡漂浮沫子的酒,便等待每一個泡沫破裂、消散,酒面與酒杯歸于闃寂。有時,這需要很長時間,還得保證手的穩定,不會晃動或抖動,以免催生新的泡沫。阿懶有的是時間,定力驚人,這樣總會等到那一刻到來。整個酒杯安靜如一塊石子,除了天生的透明或者自帶的顏色,乃至一片靜默的渾濁外,無法從被等量齊觀的空中區分開。阿懶用這樣的酒對著或遠或近,或濃或淡,或厚或薄,或者干脆懶得形容的云彩。哪一片云讓他心里一動,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他都注目其上,多看兩眼,便能從中發現不足,至少是他不滿意的地方。先在心里勾勒,差不多時,將酒杯舉到面前,低下去,再從酒水的倒映中,找出那片云,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倒映的云影上輕輕劃動。
再看那云,依從阿懶的動作,溫馴地舍棄被他剪切的部分,卸去負擔般更輕逸地流蕩起來,要么就是更專注地行起當行之事來。這時的阿懶已經不關心那云,他只盯著杯中的酒,頗為緊張,頗為期待,仿佛這是新釀得的,至少也是剛用全新的手法,調制而成的??瓷虾靡粫?,他舉到嘴邊,呷一口,讓云彩的味道在口腔游走。隨后,順從咽喉落入胃里,擴散至全身。等上三五分鐘——大約是被一朵云托起來的那個時間,阿懶便會露出滿意的神色。到目前為止,他沒有不滿意的。誰都知道,每一朵云彩都是獨一無二的;阿懶知道,他每一次的剪輯手法都是不重復的。兩相重疊,怎么可能不是一杯值得用更多耐心去品味的酒呢?
當然,事情沒有說來那么簡單。云彩不是阿懶的專供,可以拿過來隨意把玩,他必須考慮剪輯帶來的后果。二十歲那年,教會阿懶這一切的那個女人讓他離開自己的屋子,并且不允許他再登門。女人說,他應該去看看遠方的云,品嘗它們的滋味。更重要的是,領會一下,動一朵云彩對不相干的人,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女人還說,你不可能知道每一次剪輯的后果,但你必須事先知道,一定有后果。那時,阿懶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些廢話。他甚至認為,她不過是在敷衍,不過是在戲弄,她只是為了趕他走。他的心里充滿了憤怒,乃至對女人的恨。
后來阿懶明白了,可他已不愿再想那么多,他不過是品嘗一下云彩的滋味,打亂一下它們的順序。偶爾,他也通過那些簡單的手法,改變一下云彩投射到地上的影響,尋得一點無關緊要的樂趣。至于后果,總會有后果的,什么都不做也會有后果——只要適可而止就行?,F在,阿懶就看著從馬路那頭走過來的那個女孩,看著在她身后五六米遠跟著的那個男孩,想著怎么給他倆搗搗亂,如果能順帶幫幫那個男孩更好。兩個人都十五六歲,每個周一到周五,女孩早晚從樓下經過一次,阿懶知道,她早上去的那邊有一所學校。男孩通常會在黃昏,在女孩回家時,跟在她身后,遠時十來米,近時兩三米,從來沒有過肩并肩?,F在,男孩如往常那樣小心,不讓自己的身影與步子驚擾到女孩,但他的小心并不畏縮,謹慎中帶著坦然,仿佛在宣告,他對女孩負有的責任。
女孩是知道男孩在的,阿懶對此洞若觀火。阿懶還知道,女孩有些左右為難。畢竟,要是男孩更勇敢一點,或者說魯莽一些,她反倒應對有策?;蛘哒f,如果這是男孩第一次跟隨,她也知道怎么辦?,F在,兩個人已經用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咸不淡的沉默,筑起一道柔韌的防護圈,輕易撕扯不動。推不開,走不近。眼看著女孩走到樓下,看著她很快會走到這條馬路的盡頭,在十字路口拐彎,阿懶不禁站起來。男孩走近了一些,但還是離著兩個身位,這是突破,也是突破的極限。阿懶知道,決定性的時刻將要來臨,要么女孩接受男孩,兩個人并肩而行,要么女孩繼續沉默以對,男孩轉身離去。
阿懶抬頭望,日頭在加速向西奔去,可離到達山頂還有好一會兒。城市的上空是一大片攤開的白色的云彩,剛好擋住尚有余味的陽光。阿懶拿過酒杯——這次是老T特意推薦的一種藍寶石顏色的酒——望進去,云彩都仿佛被洇染成了天空之藍。不,比天空之藍更藍。左手持杯,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并攏又伸開,反復幾次,杯中的云彩得以放大,突出他選中的位置。女孩已站在十字路口,準備拐彎,男孩則并住腳,顯然準備以目送道別。阿懶瞅準時機,在綠燈亮起、女孩猶豫一下往前跨步時,他的手指按住選中的那點云彩,往杯子里滑動一下,一點白掉進藍里,仿佛沖淡了酒。隨著那一點云彩的消失,女孩頭頂上的天空露出一條圓柱體的光,將她罩住。女孩吃了一驚,隨即接受這啟示似的,身子歪了下去。正在轉身,但目光仍未脫離女孩的男孩,體內的彈簧瞬間被觸動,扭身、跑起,一氣呵成地沖上去,完成他醞釀已久的動作,抱住女孩。極其短暫,兩個人身體在觸及彼此的同時分開,但他們迎著綠燈閃爍的提示,終于并肩走了過去。
阿懶沒有再追看男孩和女孩的背影,他一口飲下杯子里的酒,在杜松子的味道中,用舌尖感受那一團即將消失的白云的味道,它上面一層被陽光持續照曬的熱已不強烈,但依舊隱秘而綿長。隨著吞咽,一種舊日的帶著灰塵的暖意,漫延于體內。接下來一段時間,阿懶經??匆姌窍埋R路上,女孩和男孩的身影,有時肩并著肩,有時手牽著手。大多數時候,是在黃昏時,從馬路的那頭,學校的那邊走過來。偶爾,是在早晨,男孩先騎著自行車從那邊呼嘯著過來,不一會兒,女孩也騎著自行車,和他一起再從這邊緩緩過去。極少數時候,兩個人或者騎著一輛自行車,或者就那么手拉著手,在馬路上溜達夠兩三個來回,才道別分開??粗绖e之后邁著大步幅的男孩的身影,看著他走到最后總會跑起來,阿懶忍不住就會干掉杯子里的酒。
這天下班進到店里,老T沒有如往常那樣遞過裝酒的布袋,而是看著阿懶,幾次欲言又止。阿懶看著老T,靜心等待。終于,老T撓撓頭說,明天晚上有空的話,在胡伯家喝酒。三個人一起喝酒的機會不算多,可絕對不需要這么扭捏。阿懶沒吭聲,繼續看著老T。哎呀,老T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明天是胡伯的生日。哦,阿懶點點頭,我下班就過來,需要做什么特別的準備嗎?老T再次撓撓頭,為難地看著阿懶,不是要禮物,胡伯很想他女兒,要是……阿懶截住老T的話,要是他女兒能回來的話,胡伯會高興得跳起來嗎?說完,阿懶自己先笑了,他想象著七十多歲的胡伯,像個孩子那樣高高跳起,稀而長的銀白色頭發在腦袋上飄蕩、起落。老T瞪阿懶一眼,回來是不可能的,能來個電話,道一聲生日快樂,胡伯就心滿意足啦。
怎么,父女倆有什么心結解不開?阿懶聽胡伯嘮叨過一兩回,知道他有個女兒,自租住以來卻從未見過,雖然奇怪,但也沒多想,更不好問。既然老T說到……心結這種事,誰知道呢,你以為還是一根線,誰知道別人什么時候就打上結了,就算是你的老婆、兒子,就算是你的掌上明珠,你又怎么能知道呢?老T說著,往外看了看,并沒人來。胡伯女兒小時候,跟他可親了,他走到哪兒女兒跟到哪兒,胡伯也真疼女兒,從來不說個不字,臉色都不舍得變一下,永遠笑著對她。老T聲音低下去,咕噥幾句,才又意識到阿懶在,聲音高了起來,誰知道后來就不來往了。我能做什么呢?阿懶望望門外,淡淡的霞光散落在地上。不用做什么,老T搖搖頭,我就是和你說說,你進來之前,我剛給她女兒打電話,想提醒一聲,可撥打兩次都沒人接,便再沒力氣打了。老T停頓好一會兒,恢復些精神,不是要讓你來打,明天晚上,別提這些事就成。
第二天,天一直陰著,阿懶加了會兒班,處理完手邊事走出公司樓時,預報了一天的暴雨仍舊卷在天上。走到便利店前,老T早已關門而去,阿懶在門前站了會兒,想起前幾日買的啤酒還有兩罐,便走回去。到家里,剛從櫥柜里拿出那瓶多年帶在身邊的白酒,敲門聲就響起來。老T站在門口,不太高興的樣子。你總算回來了,我一個人面對胡伯,真有點扛不住。胡伯站在廚房的窗戶邊,望著又暗去幾分的天空,那身影比天空還暗。桌上擺著一堆帶殼花生、一碟開心果、一盤洗凈沒切的黃瓜。三只酒杯,其中兩只已然動過。阿懶打過招呼,依著老T的話,坐在朝向窗戶那一邊。天上的云在加速流動,要不了多久雨肯定落下來。胡伯轉過身,看著桌面,似乎生出歉意。本來想做幾個菜,實在……
這樣挺好,就喝點酒,聊會兒天。老T早就倒滿三只杯子,趁勢端起,向著阿懶,說,胡伯的廚藝那是沒得說,一道菜你吃了無數遍,下次仍舊像第一次嘗到。胡伯笑著舉起杯,你直接說我只會那幾樣不就得了。他又向著阿懶,早年好琢磨這些,現在懶得動了,過幾天吧,我來整條魚。謝謝胡伯。阿懶舉起酒杯,頓一頓,祝胡伯身體健康。三個人喝下去,各自倒上,阿懶正伸手去抓一把花生,一串雷炸過來,回音未絕,雨便趕了下來。到處都是雨水擊打的聲音,迅速由滴變成串,一股薄薄的濕氣入到鼻中,內中夾雜的灰塵的味道散開,有些嗆人。胡伯偏過頭,望著雨以及掛下雨水的晦暗天色,出著神。阿懶看著老T,老T正示意他別說話。兩人目光還沒交接到第二個回合,胡伯已回過頭,舉杯碰過來,干掉這一杯,又去倒上一杯,舉起。
接下來喝得就更快了,還沒說上幾句,一瓶酒已沒了大半。像是配合他們的節奏似的,雨還在加大速度,嘩嘩的聲音帶著爆裂聲,電閃雷鳴都難以從中突圍,仿佛整個小城正被由上往下地吞沒。小城之外的世界,早與雨水沆瀣一氣。老T一邊示意阿懶不要擔心,只管配合胡伯的節奏,一邊東拉西扯些笑話閑篇。老T成型的話不多,不一會兒,流浪漢到他店里騙酒喝的故事就講上兩遍。阿懶聽著老T的絮叨,勉強配合著。老T總算意識到了尷尬,連連向阿懶遞眼色。阿懶正愁著不知道講什么時,胡伯開口了。胡伯問,你們見過空心的雨嗎?問完,又另起一行似的,說那天的雨比今天還大,一盆盆倒下來,從午飯后一直不停歇,你都搞不清楚,天是真的到時間黑下來的,還是雨把天下黑的。但那場雨是實心的,因為我女兒生在那天。天上倒的是雨水,落在我心里可都是綢緞,都是珍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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