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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2年第5期|張銳強:一馬來到鄭家寨(節選)
    來源:《清明》2022年第5期 | 張銳強  2022年12月09日08:41

    鄭家寨在哪兒?在半山腰。外面的人從山下仰望,最先看到的未必總是古舊的房屋,很可能是飄帶一般的白云。白云的間歇,才是民居。這也正常,白云與霧氣是這里亙古不變的主人。

    若論風景,總是好的。層層梯田里,春天開滿油菜花,秋天又換成燦爛的稻谷。如此絢爛的色彩,再配上山下那條名叫清溪的清澈河水,以及滿山的油綠,不用親眼來看,就是想想,也如同仙境,充滿盛唐詩意。

    這里有清風有綠水。但算不得人杰地靈,否則鄭全生的學問也不至于全寨最高。說他學問最高,是因為他讀書時間最長,總共十六年:小學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呢?八年。

    鄭全生的同齡人里初中生已不多,像他這樣能讀到高八的,絕無僅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家里有多少錢糧,或者多么尊文重教,而是因為一次丟丑。

    那時鄭全生還在讀小學。某年除夕,他跟著父親貼對子,門對子和年畫都是從村街上買回來的,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很好辨認。但灶臺窗臺豬圈雞籠上貼的小對子并不是真正的對子,各處只有一張,內容是四字吉祥語,且不是趕集買的,而是央寨里的人寫的,這就難免出錯,因為老鄭不識字。

    雖不認字,但貼對子是大事兒,得當家人親自辦,不能交給孩子,女人尤其不能沾,所以老鄭不能躲懶。好在他雖不識字,但記性好,人家按順序交給他,他按順序貼,多年來從未出錯。偏偏那一年,老鄭剛說好的大兒媳婦要來拜第一個年時,他露了乖,出了丑。

    老鄭兩口子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夭折了兩個,剩下兩個閨女四個兒子。那時兩個閨女已先后出嫁,長子的婚事年前已經定好,打算開年后迎娶。這個春節,人家要來拜第一個年。家里房子不夠寬展,所以兩個大一點兒的孩子,都奉命,也是自愿到姥姥家過年,那里表兄弟很多,大家可以一起上天入地,肆意撒野。

    寒冬臘月,鄭家寨滴水成冰,鄭全生凍得直吸溜鼻涕,心里又著急。他張嘴好幾次,都沒敢開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把那張“出入平安”的對子貼到了豬圈上。過小年兒,打小孩兒。小年之后規矩極多,這話不能說,那事不能做的。

    “出入平安”原本是要貼在窗臺上的,豬圈是“槽頭興旺”的地盤。豬圈上貼“出入平安”,倒也說得過去,但灶臺上出現“槽頭興旺”,實在是沒有理由。鄭全生如鯁在喉,卻又不敢開口。

    對于大人,尤其當家人來說,過年實在談不上有什么樂趣,更多的可能還是壓力,所謂年關。但孩子們不同,這真是他們的節日:假期、壓歲錢、吃食、鞭炮。然而好事照舊,鄭全生那年的歡樂卻大打折扣,憂慮常在心頭,如同一枚已經點燃的鞭炮,隨時可能爆炸。

    再說那個沒過門的準嫂子,鄭全生雖只見過一面,卻滿心喜歡。這倒不是因為相貌,雖然她模樣也算得上俊俏,但主要是鄭全生沒把她當嫂子,而是當成了姐姐。他很遺憾兩個姐姐出嫁太早,沒人護著他,他才經常挨二哥三哥的揍。在家里,四兄弟實際是三派,二哥三哥讀不進去書,也討厭喜歡讀書的鄭全生,因為他最得父母的寵?;实鄣拈L子,百姓的幺兒,這都是有講究的。大哥呢,已經成人,沒工夫管這些孩子的雞毛蒜皮。所以鄭全生特別希望再來個姐姐。當準嫂子拉住他的手喊四弟時,他幸福得簡直要落淚。記憶中此前從來沒人這樣正兒八經地叫過他,哥哥們不是喊他全生,就是喊他老幺。這還算好的,有時甚至是一個字:嘿!

    四弟,多么親切,又多么神氣!要知道,在《三國演義》里,四弟是常勝將軍常山趙子龍啊。騎白馬,舞長槍,在長坂坡七進七出。

    更神氣的是,這個嫂子也好,姐姐也罷,是騎著馬來的。三個人,兩匹馬,一白一黑。

    當時從鄭家寨到村街,要走多半小時的山路。從村街到鄉上,坐車也得一個鐘頭。從鄉上到縣城雖然通車,但當天打不了來回,必須住宿。為什么這么遠?因為鄭家寨地理位置在湖北省境內,但行政歸劃卻在河南。

    鄭家寨山腳下那條河流,名叫清溪,七曲八拐,最終匯入長江,并不屬于淮河水系。清溪以南都屬湖北,但鄭家寨是個例外,這里的居民都是清末從江夏遷來的。而他們雖從江夏遷來,卻屬于滎陽鄭氏,族譜上記得清清楚楚,祠堂上供得明明白白,遠祖是鄭文公。且從當時的現實出發,離鄭家寨交通最便捷的集鎮確實屬于河南,也就是現在的村街。

    翻山到了湖北,那里就有馬。白馬、黑馬、紅馬、花馬。而從村街到鄉上,只有毛驢,連個騾子都見不著。驢怎么能跟馬比呢?就像鄭全生不能跟鄭保軍比。鄭保軍的衣服總是新的,平常也能吃到肉,還有一輛半新的自行車。

    鄭全生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跟鄭保軍的差距,并不是因為新衣裳、紅燒肉、自行車,而是馬。那天他端著飯碗來到打谷場,鄭保軍正說得眉飛色舞:“一匹小馬,白的!跑得飛快!”

    太陽當頭,鄭保軍的瓷碗光芒閃閃,但這光亮無法掩蓋他嘴唇上的油光。這油光通常會讓鄭全生口舌生津,但那一次卻沒有。他感覺到了巨大的失落,就像從陽光跌入黑暗。毫無疑問,他穿新衣裳吃紅燒肉的希望雖然渺茫,但總是有的??墒怯H自騎一回馬,不管白的黑的,都是做夢。因為他在湖北沒有親戚,不像鄭保軍的姥爺姥姥在湖北。鄭保軍姥姥家雖然沒養馬,但他表舅家有。而且,還有一匹白色的小馬正適合他們騎。今年過年,鄭保軍剛剛嘗過鮮。

    “小馬到底能跑多快?”鄭紅兵問道。

    鄭紅兵、鄭保軍和鄭全生年齡相當,是村小的同班同學,但從輩分上說卻是標準的三代。鄭全生成績最好,鄭保軍家里最富,鄭紅兵打架最猛。他們三個是寨里那一茬兒孩子的頭頭,劉關張那樣的鐵三角。先前個頭最小的鄭全生影響力最大,但那一刻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登高一呼眾人響應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比鉆天猴還快!”鄭保軍想了想,邊朝嘴里扒拉飯邊說道。

    “那你能坐穩?”

    “我掉下來了嘛。好險屁股沒摔成八瓣!”鄭保軍咧嘴笑道。跌下馬像是丟丑,但他卻滿臉得意。小伙伴們哈哈大笑,笑聲中也只有羨慕,并無譏諷。如果有機會,哪怕摔三次,他們也愿意。

    準嫂子初次上門時,還帶來兩匹馬。最露臉的可能不是直接當事人,而是鄭全生自己。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兩匹馬。當父親把韁繩遞過來的瞬間,時間停止;或者說,時間被刀子深深地刻了個痕跡。那粗糙的韁繩,足以拴牢最精致最細密的記憶,就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翅膀的美麗斑紋。

    三哥跟他爭韁繩,最終他贏得了白馬,黑馬給了三哥。他們像中狀元夸官游街那樣牽著馬從寨子里經過,越過最高的祠堂,出了寨門,直奔打谷場。在他們身后,有長長的尾巴,鄭保軍鄭紅兵當然都在其中。

    人人都想騎馬,可馬真正到了眼前,卻又不敢。馬實在太高,馬鐙幾乎到了他們的胸前,只怕想上也上不去。而且驢都可能踢人,何況馬呢。

    “全生,我騎騎,怎么樣?”到底還是鄭紅兵的膽子最大。

    “你敢嗎?這么高!摔了你呢?”鄭全生的語氣充滿鄙夷。他緊緊捏住馬韁,手心出汗,仿佛正有人與他死命爭搶。

    “保軍,你不是騎過小馬嗎,你試試?”鄭紅兵回頭看了看鄭保軍。

    “好高……”鄭保軍舔舔干裂的嘴唇,左看看右看看,沒敢抬腳。鄭全生盯住鄭保軍的眼神,忽然意識到,他說騎過小馬,肯定是吹牛!鄭全生不由得心情大好,淪陷的心理優越感瞬間收復。他撇了撇嘴:“你頂多能騎個小馬!大人才能騎大馬。誰都不能騎,它從湖北翻山過來,正累呢?!?/p>

    鄭全生心里其實還有點慌亂,他不知道該拿這兩匹馬怎么辦,只恨不能把它們藏進口袋,但不亮出來又心有不甘。這不是評書上說的,錦衣夜行嘛。這四個字他還不會寫,但那感覺卻格外深刻。夜里上了床,他被這念頭折磨了整整一夜。

    小對子不求橫平豎直,怎么貼都行,“槽頭興旺”就斜貼在灶臺旁邊。眼看那個抱他騎過馬的姐姐就要上門,鄭全生心里真是荒草萋萋,刺撓撓的。十有八九她是識字的,即便認不全。好比他自己,“槽”字還沒學過,但也能猜得到。到了那時候,可怎么辦?

    馬再度光臨,鄭全生卻有些心不在焉。比起牽馬出去夸官游街,他似乎更愿意留在家里。他母親近乎諂媚地對未過門的兒媳婦笑道:“瞧你四弟多親你!你一來,他連馬都撇下了!”準嫂子矜持地笑道:“四弟懂事兒,將來肯定有出息!”

    鄭全生牢牢地盯著準嫂子的眼神,她始終沒留意那張“槽頭興旺”。這也正常,她被那么多人捧著,各種討好的玩笑的戲弄的表情都應付不過來,眼神哪能馬上穿過層層阻礙,遙遙地落到“槽頭興旺”上。而她一刻沒看,鄭全生就一刻也不想牽馬出去。

    可小伙伴們哪里按捺得住,鄭保軍鄭紅兵領著一大幫子,在鄭全生家門口等了半天,見他遲遲不出來,干脆沖了進去。鄭保軍喊道:“全生,咋還不出去放馬?走??!”鄭全生道:“它累了嘛!”鄭保軍眼珠子骨碌一轉,朝門里撒摸兩眼,悄聲道:“你不是喜歡你嫂子吧?”鄭全生腰板一挺:“那是我姐!我就是喜歡!怎么啦?”鄭紅兵道:“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舍不得,那叫我牽馬出去放放嘛。我們又不會吃了它!”鄭全生道:“你想得美!把它累壞了,誰賠?”

    鄭保軍的眼睛轉來轉去,終于看到了那張“槽頭興旺”?!安邸弊粥嵢鷽]把握,鄭保軍當然更沒把握??墒橇硗馊齻€字,他都認得。不過他沒有馬上開口,側身看看豬圈,見那上面貼著“出入平安”,立即叫道:“你們家的對子貼錯了!那是槽頭興旺,怎么能貼在灶臺上?那里應該貼小心火燭啊?!?/p>

    鄭全生眼前一黑。百密一疏,他怎么就沒想到,別讓鄭保軍他們靠近門口呢!小孩嘴碎,閑話成堆,老話不是都說過嗎?

    小伙伴們立即嘰嘰喳喳地幫腔。鄭全生滿臉通紅,強力反擊:“你還說假話呢!你說你表舅家有匹小白馬,你還騎過,你肯定是吹牛!要不你怎么動都不敢動我家的馬?”

    鄭保軍略一愣怔,當胸給了鄭全生一拳:“你怎么知道我吹牛,你去過我表舅家?你才吹牛!也對呀,院里多了一匹馬,算得上槽頭興旺!”

    門口孩子們吵吵嚷嚷,屋內的大人卻是一派寂靜。在此之前熱烈進行著的閑聊與歡笑,戛然而止。對于鄭全生一家來說,雖只是初二,但那一年的春節,已徹底完結。

    鄭全生的二哥三哥之所以被趕去姥姥家,其實還有個緣故。為人父母,都會強留準兒媳多住幾天,在此期間竭力創造機會,讓兒子跟未過門的兒媳婦同居。說門親事不容易,生米還是趕緊做成熟飯的好。比起老二老三,鄭全生要安靜很多,有本書就能忘記一切,不會礙眼。但是很遺憾,盡管他們安排得很巧妙,這個準兒媳還是沒有久住,次日便堅持著回去。而且此一去,再沒來過。

    兒子的親事黃了,父親一直抱怨是門對子貼錯了,運氣不順。此后的幾天,鄭全生內心一直做著挨揍的準備,但父親的巴掌卻始終沒有落下。即便質問,也是在很久之后。鄭全生的借口其實早已想好,那就是“槽”字沒有學過。但不用他開口,母親已經主動幫腔:“他敢說嗎?你動不動就是一巴掌。不過你這孩子也是的,你明明知道……”

    父親惡狠狠地盯住鄭全生:“你給我好好讀書!我就是窮死,也得把你供出去!”

    哥哥姐姐都沒怎么上學,書他們讀不進去。只有鄭全生,對書本表現出了足夠的興趣。相比起來,他的少年時代算得上享福,他很少干農活,主要任務就是學習。初一那年正月,鄭全生正在房間背書,忽聽外面一陣鼓響。出去一看,是個男人。小鼓吊在胸前,口袋丟在身后,見主人相繼出來,他立即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

    鄭全生不覺渾身一激靈。完整的唱詞他并沒聽清,但其中的“馬”字就像暗夜星光,足以擦亮記憶。幾年他再也沒見過馬,但卻把課本上所有帶“馬”字的詩句都背得溜熟。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耳朵里只有零散的鼓響,聽不進去任何字詞。

    唱完一段,那人停下,不斷擊鼓。老鄭兩口子滿臉嫌惡,轉身進了屋。那人隨即掏出一支毛筆,蘸著自帶的墨水,在鄭家的墻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四句詩: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等他寫完,鄭全生的父母已從屋里出來了。鄭全生母親手里端著一碗白米。那人見狀,笑著張開口袋迎上去,口中喊著恭喜發財五子登科,等米落入口袋,便敲著鼓向下一家而去。

    鄭全生的父母狐疑地看看那人的背影,又看看墻上的詩句。鄭全生趕緊把詩句念了出來。他父親道:“什么意思?”鄭全生立即紅了臉:“唐詩吧?我也沒學過?!彼赣H道:“意思好不好,要不刮掉?”他父親道:“意思肯定是好的,要不他敢寫人家墻上?留著吧,聽起來怪有文化的?!?/p>

    祠堂是寨子里最高大巍峨的建筑,因為有個戲臺,還有長長的兩層圍廊。戲臺雖然常在,但唱戲卻多年未有過。孩子們并不喜歡聽戲,卻喜歡熱鬧,鄭全生不覺跟著那人轉了整個寨子。不是誰都肯施舍一碗米的,鄭紅兵家的門就始終沒開,只有狗咆哮不停。那人在各家各戶門前唱得都不一樣,具體內容鄭全生聽不清楚也說不明白,但直到那人最后離開時,讓鄭全生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

    鄭全生也跟著朝寨門而去。寨子就是個小型的城堡,南北各有一座寨門。那人從南門進來,北門出去,身后本來跟著一群人,而今只剩下鄭全生自己。不遠不近,藕斷絲連,那人一回頭,鄭全生便立即站住,似乎再近一步便有風險,就像戲詞里的馬也會尥蹶子,踢他一腳。

    那人沖鄭全生揚揚手笑道:“小同學,回家讀書吧?!闭f完又敲了一下鼓,昂首離去。

    鼓點早已飄落,像風一樣散盡,但鄭全生卻總覺得自己清楚地聽到了馬蹄落地的聲音。他呆立原地,忽然也張口來了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

    這記清脆的童音并不高亢,但卻把鄭全生嚇了一跳。他趕緊停下來看看周圍,這事要是被父親知道,少不了挨巴掌。唱歌可以,怎么能唱戲?那還不如種地呢。

    看看周圍無人,鄭全生又吼了一嗓子。這回他感覺既痛快,又失落,痛快的是吼得順意,失落的是沒把握究竟在不在調上。這戲詞究竟又是個什么意思?

    鄭全生以第一名的成績升入鄉高中,卻是屢試不第。

    事不過三,鄭全生原本是不打算讀高八的,沒臉,但老鄭卻是鐵了心。三十六拜已拜過,不能計較最后一哆嗦,也許再堅持一年,井就見水了呢。即便名次不能提高,錄取人數也可能增加嘛。

    但到底在哪里復讀,鄭全生猶豫了很久。此前的復讀生涯,讓他交到了一個好朋友劉國彬。劉國彬不是本鄉人,家離縣城近些,腦子也更活絡,在此復讀一年后便覺得方向不對,決心向縣城附近的學校挺進,那里的師資力量到底強些。劉國彬打聽過,建議鄭全生也去。

    鄭全生那時已有點兒心灰意冷,再鼓余勇的斗志主要來自于父親的推動。最終他還是在鄉上讀完了最后一年。至于名次,對不起,還是名落孫山。

    鄭全生從學??窗窕貋?,他父母始終沒敢問成績。鄭全生木呆呆地坐了半天,等母親做好飯,一言不發地吃完,便進屋關了門。老鄭悄聲嘆道:“認命吧。咱家祖墳上,就沒長那根蒿子!”

    鄭全生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周。這一周時間,他基本上沒說話,吃了睡,睡了吃。第八天早晨,起了床便開始洗頭刮臉,就像要返校復讀。兩口子感覺不對勁,卻又不好發問。大家吃完飯,老鄭看看兒子,鄭全生也看看父親,說:“走吧?”老鄭滿臉茫然:“去哪兒?”鄭全生道:“下田干活啊。你已經養了我二十年,不能還讓你們養啊?!彼赣H哽咽道:“幺兒啊……你能行?”鄭全生道:“不能行又怎么樣?誰叫咱家祖墳上沒長那根蒿子呢。不過你放心,我肯定餓不死?!崩相嵖纯磧鹤庸鉂嵉念^面,遲疑道:“在山里要想活下去,得先把這些習慣改掉。干活,可不比讀書?!编嵢溃骸罢l規定的農民就得蓬頭垢面?我就不信這個邪!”他母親趕緊幫腔道:“干凈更好,干凈更好!”

    鄭全生跟著父親吭哧吭哧地學農活,雖然吃力,卻不抱怨。兩天洗一回頭的習慣,更是雷打不動。干完活回到家里,不管多累,先換身干凈衣裳。他的房間,也一直像個書房,書籍報紙雜志摞得整整齊齊,墻上貼著電影明星的海報,還有故宮角樓、杭州西湖與一幅中國地圖。地圖上找不到鄭家寨三個字,但他在大概的位置上用紅筆點了一個點兒。至于床鋪,當然也是一派清爽。

    說起來這是好習慣,但卻令老鄭兩口子犯愁。那些年不比現在,農民負擔重,日子艱難。雖然鄭全生豪言壯語不會餓死,但老兩口還真是擔心他的生計。最緊迫的問題,便是親事,這樣上不去下不來的,誰家的閨女肯嫁呢?田螺姑娘可只是傳說。

    鄭全生倒是一點兒都不急。依舊按部就班,每周去趟村街,到村部取報紙。村里訂了幾份報刊,但沒幾個人看。對他們而言,那些字句比石頭更堅硬,比坷垃更粗糲,無法對付。鄭全生央求村支部書記別丟掉,他拿回來看。

    每次去村街,鄭全生都打扮得整整齊齊,穿上那條白褲子。對于農民而言,這條被青山綠水映襯著的白褲子,比金戒指還要惹眼。村部當然就是村委會,有個簡陋的辦公室,但門并不總開著——村干部可沒多少時間坐辦公室,得去村支部書記家里。山上山下習慣一樣,只要家里有人,門便開著。訪客招呼一聲,便可進門。那天鄭全生輕車熟路地進去,沒見到書記和他的家人,卻見到一個陌生的姑娘。她抬頭一看,便道:“你是鄉上來的吧?陳書記出了門,你先請坐喝茶,我這就喊他回來!”

    這姑娘算不得漂亮,偏胖,但也絕不難看。主要是皮膚好,一白遮百丑。她一邊說著話,一邊麻利地倒茶,弄得鄭全生滿臉通紅:“不不不,我不是鄉上的。我是鄭家寨的……來取報紙?!?/p>

    鄭全生最終還是壓下了“村民”兩個字。

    農民讀報,跟農民穿白褲子同樣新鮮。這個誤會與新鮮最終解決了鄭全生的婚姻問題。馬紅梅幾乎是倒著追的鄭全生,她是村支書老婆的娘家親戚,盡管村支書賢伉儷都不看好這一對兒,但奈何人家姑娘愿意。

    事后復盤,馬紅梅可以說是鄭家寨最賢惠的媳婦,對公婆孝順,對妯娌大度,對丈夫呢,不能說百依百順,但有一點毫不虛夸,那就是自從過門,沒跟鄭全生紅過臉。

    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因為鄭全生一直保持著晴耕雨讀的習慣。

    鄭全生讀啥呢?《人民日報》《河南日報》。他最喜歡《遼寧青年》,可那得自己花錢。讀報的習慣再好,但終究無法提高你的畝產,甚至還會降低。莊稼就是這樣,你伺候它有幾分心,它回報你就有幾分力。不可能多,也不大會少。

    古人只是晴耕雨讀,鄭全生甚至還日耕夜讀。那時電視雖未普及,但已經出現,多數人晚上喜歡扎堆看電視,或者侃大山。鄭全生不。盡管他大哥家早就買了電視。他因此被全村,不單是寨子,傳為笑料。山里人家,正兒八經稱名道姓的時候不多,多數人都用外號。鄭全生起初有兩個外號,一個叫大學生,一個叫老七。這兩個稱號里多多少少都有點惡意,但鄭全生無所謂。仿佛他始終生活在不同的維度里,嬉笑怒罵皆毫發無傷。三個字終究嫌長,不利于流傳,最終他的外號定格于老七。下一代、下下一代不明就里,稱呼七叔或者七爺,他也照單全收。

    在山區農村,跟這樣一個沒有產量的笑料丈夫生活一輩子而不紅臉,這難度不比衛星上天小多少,但馬紅梅就能做到。

    ……

    (節選,全文原載《清明》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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