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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2022年第6期|唐穎:通往魔法之地(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收獲》2022年第6期 | 唐穎  2022年12月13日08:04

    長篇《通往魔法之地》(唐穎)簡介:

    雷鳴邀我前往她所在的蘇格蘭小鎮,聲稱那是一塊匯聚超能量的福地,冰子也在那里修行。雷鳴一貫行事跳脫,可冰子是耶魯醫學院的高材生,向來理性,她的在場令我驚奇。我決定赴這場中年閨蜜之約。旅程從開始就充滿神秘氣息,抵達小鎮之后的際遇,瑜伽,修行,蒸汽機車,森林,大湖,恍如踏入魔法之地……三位閨蜜朝夕相處,漸漸觸碰到情感的深處。其實,糾纏的過往從未真正遠去。小鎮讓一切縫隙顯露,又將一切心緒納放。

    通往魔法之地

    唐穎

    清晨五點的荷蘭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候機大廳空空蕩蕩,只有一排排雪白的塑料椅子。這些椅子尺寸小椅背低,扶手和椅子長在一起,每一張椅子被扶手死死隔開——沒人性的塑料白椅子讓我崩潰!我困倦得睜不開眼睛,卻無法在成排的空椅子上躺下來。

    我將在不同國家的天空度過三十小時。當然,不完全在天空上,差不多一半時間是在機場轉機中等待,光是飛機就轉了三部。先從美國中部

    小機場到芝加哥機場,飛行時間五十分鐘,轉機等了六小時,包括延誤的三小時。接著從芝加哥到阿姆斯特丹,飛行時間十二小時。再接著,從阿姆斯特丹轉機去愛丁堡,航班在六小時之后,雖然航程才兩小時。

    去愛丁堡的航班等候區只有一個人,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正是前面航班與我緊鄰而坐的乘客,三十多歲的白人男子??吹剿医蛔〈蛄藗€冷戰。

    此人皮膚格外蒼白,戴著眼鏡,眸子有些陰沉,整個航程中像座雕像,不吃不喝不說話。飛機上乘務員兩次送食物,多次送飲料,他都沒有接受。他坐靠走廊,我坐窗口,每次拿食物或者還餐盤,都要越過他頭頂。而我事多,喝幾乎沒人想喝的低因咖啡以及熱開水,乘務員得拋下餐車專門去餐間拿來。其間我需要上廁所,且上了兩次,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個冷漠男士面前上演。他的清教徒般的嚴肅凜然、石雕一樣端然而坐的姿態,令我在吃吃喝喝時有了壓力。在他的對比之下,我很像一個庸俗的饕餮之徒。我在中部小鎮習慣了美國居民的nice,他的態度令我像受到冷暴力。此時看到他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不是冤家不碰頭”,難道,后面的航班他仍然是我鄰座?

    沒錯,去愛丁堡的航班上我們又將坐在一起,像同行旅伴。

    此刻的史基浦機場,我無法忍受冰冷的塑料白椅子和冷血男,便拉著我的拖輪箱離開等候區去找咖啡館。然而,那天歐洲城市都在下雪,許多航班延誤,咖啡館餐飲店都滿座。

    我在候機大廳轉悠,找到一個僻靜角落。我坐到地上,整個脊背終于穩穩地靠上去,靠到墻上。如此將就的姿勢竟也給我帶來舒適的快感。天哪,我對自己驚呼,居然跑到歐洲來遭罪。

    我有足夠的時間后悔如何會落到這一步。然而,困倦裹住我。我坐在地上,不,是從墻邊滑到地上,妥妥地睡死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羽絨大衣像被子將我蓋住。

    也許內心有個警鐘,我突然驚醒,看表,離登機還有三四小時,而我周圍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我坐起身才發現,這里也有個登機口。此時,乘客們都到了,他們已然排起隊,準備登機。我窘出冷汗,居然眾目睽睽下睡得昏天黑地,真擔心是否還打了呼。

    我對自己生氣,為了省機票錢,用累積的飛行里程弄到一張打折機票,才會轉來轉去跟著航班繞航線;更生氣的是,竟然被雷鳴說服——不如說被她忽悠,在陰冷的二月,跨越大西洋,去偏僻的蘇格蘭小鎮,為了見識雷鳴描繪的天堂口;或者,正好相反,將她從歧途拉回來,遵她母親囑托。

    說實話,走這一趟蘇格蘭更像是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雷家母女站在兩個極端,離譜的往往是雷鳴!這一次,她要賣掉倫敦房子,搬去偏僻小鎮,她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沒有消停的時候。

    雷鳴這輩子東走西奔的,各個大洋之間跨越,隨時隨地換職業,是精力太旺盛?還是無法過平淡生活的個性使然?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深處有一絲羨慕,假如對比我自己人生的乏善可陳。

    在我入睡時,歐洲的雪停了,又可以通航了。擁擠的候機大廳似乎騰出一半空間,我終于在快餐店找到位子,這里原本人最多。三個多小時的小睡,暫時驅走疲勞,此時有熱漢堡配冰可樂,心情又好了,或者說,重又振奮起精神。

    想到不久將與雷鳴重逢,還是有些小興奮。雷鳴本人就是一管興奮劑。她總是那么不靠譜,卻又有著特殊的吸引力。我和她從幼兒園開始,一直保持聯系。想要打發無聊光陰,會去找她玩,并且通過她,認識各種類型的“奇葩”,假如,你心里有個“正?!睒藴?。是的,雷鳴正是那種被稱為“好白相(有趣好玩有點萌)”的人。這是當年還單身時,之后,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需要正常秩序,盡管仍然時不時涌出無聊感。

    雷鳴比我們所有的同齡人都早婚?;楹蟛痪?,她便帶著兩歲不到的孩子號稱去廣州探望親戚,卻背著丈夫從廣州去香港,最終去了英國,與上海所有朋友斷了聯系。她再回上海,已是六七年后,有了第二任丈夫,一位英國警察。

    這些年來,我和雷鳴的關系時斷時續。我與她的關系,也并非僅僅是因為她的“好玩”。雷鳴的經歷不同尋常。她父親吞安眠藥自殺,以為父親還在沉睡試圖去搖醒他的是雷鳴本人,那年,她才六歲。我家與她家是近鄰,我比誰都更早知道她家發生的事。隨著年齡增長,我對她生出了比憐憫更深刻的感情,而她在我面前也更真實一些。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是友情的范圍,更像是親情,即使彼此有諸多怨言和不滿,也無法真正切斷聯系。

    這一次,在我們斷了音訊三年之后,在被雪封閉的寂寞的小鎮公寓,我給雷鳴發了一封問候短信,她的電話便跟來了。事實上,這正是我需要的電話,我需要雷鳴永遠在線的高昂情緒驅趕北美冬天白雪世界帶來的消沉。

    兒子初中畢業進了寄宿學校,我可以暫時擺脫母親角色。我花了兩年時間在美國中部一所私立大學申請到六個月的訪問計劃??紤]到我這些年守在家帶孩子,嚴重失眠情緒快崩潰,丈夫倒是支持我離開家一段時間,周末他可以把孩子帶去他父母家。

    從九月到二月,我在美國中部小城經歷了零下二十度的寒冬。

    “我正急著找你,二〇一二年地球要毀滅了,還剩三年時間?!崩坐Q打來電話。

    我當時就笑開了,關于二〇一二年地球毀滅的瑪雅預言,已經傳了好長時間,誰會相信呢?

    不,總有人相信,雷鳴是其中一個。

    她沒有理睬我毫不掩飾的嘲笑聲,繼續她的傳教般的演說——仿佛站在千人禮堂講壇上——那些似真似幻、準科學超科學理論組成的論據闡述,完全進不了我的耳朵。我聽得心煩,有點后悔與她恢復聯系。自從換了郵箱后,我常常掛念她,卻又怕她的不靠譜影響到我的生活,或者說,她帶來的驚喜或令人驚嚇的故事會撩撥我那顆不安于庸常生活的心。而我正帶著兒子進入他的青少年“沼澤期”和我自己的中年危機,我需要日常的平靜安穩,便一直拖延著不和她聯系。

    在我分神時,雷鳴也終于轉入正題,她要我搬去她居住的小鎮,當二〇一二年的大毀滅到來時,只有她居住的地方可以幸免。

    我的笑聲更響亮了。

    “憑什么說你那個地方可以幸免,既然地球都毀滅了?”

    “我們這里是一塊福地,在power point(能量點)的軸心上,所有超能量的靈性之人都匯聚過來了!他們知道如何接通宇宙天線,天時地利人和,所以我們這塊福地是地球上唯一可以幸存的角落?!?/p>

    呵呵,“宇宙天線”“地球唯一幸存的角落”,這樣的大話都敢講?不過,從雷鳴嘴里出來卻又不奇怪,她常常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聽不太懂,能不能說得具體一些?”

    雷鳴的奇談怪論一定有傳播來源,她往來的人世更像一個虛構的世界,與我過于現實的人生完全不兼容,即使出于找樂子我也想聽聽呢,反正無損我的現實感。

    雷鳴立刻滔滔不絕。

    “我們小鎮附近有個村莊,靠海,人們都說很多年前村里的土地屬于沙質,不適合耕種,村里的人都離開了,房子也在破敗,村莊只剩下空殼子。1960年代有三個外鄉人,因為失業,一路找生計,開著拖車屋到這里,他們看到土地,卻沒有當過農民,但窮則思變嘛……”

    我笑了,只有雷鳴還在講這種陳詞濫調,我搶在她前面道:“總之,他們在人家種不出糧食的土地上豐收了?!?/p>

    “連你在中國也聽說了?”

    “我怎么聽得到?不是你在說嗎?”

    “我還沒有說完呢!”

    “猜都猜得出來?!?/p>

    “中間的過程你倒是猜猜看?!?/p>

    “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反正就是發生了奇跡?!?/p>

    “為什么他們三人能在沙質地上種出糧食?不僅糧食,還有鮮花水果,甚至藥草?”

    “誰知道?也許本來就是可以長東西的土地,根本就不是沙質土,否則他們三個外鄉人憑什么可以種出糧食?而本地人卻做不到?”

    “這是我要說的重點?!?/p>

    “那就趕快說重點?!币庾R到自己的無禮,我便補上一句,“對不起,我對所謂奇跡有天然的戒備?!?/p>

    實在是不耐煩這類說教性話題。

    “那你還想聽嗎?”

    “你要是還有耐心?!?/p>

    我知道雷鳴快要失去耐心了。

    “為什么這三人以及后來兩代人能做當地村民做不到的事?不同地方的園藝專家都去考察,發現原因是相同的:成功播種這片土地的人,每日必須做的功課是冥想和靜思。第一代創始人居住的拖車屋還留著,后來的人在拖車屋旁邊建了靜思所。冥想、和植物對話是這三位創始人的秘訣,因此催生了耕種奇跡?!?/p>

    我“呵呵呵”地笑。

    “我算服你了,為什么你的生活里總是有奇跡出現,而我活到四十二歲,卻從未遇見任何奇跡?”

    “你相信奇跡,奇跡才會出現?!?/p>

    我鼻子哼哼:奇跡是有的,只發生在你雷鳴身上。

    雷鳴的眸子明亮清澈,仿佛從未有懷疑,仿佛可以相信任何神話。對于一個童年喪父的人,難道不是奇跡?

    人們總是先被雷鳴的眼睛吸引。她的眸子大而圓,在凝神時,眸子朝鼻梁靠攏,有點像“斗雞眼”,卻“斗雞”得有特點。配上她的翹鼻子嘟嘴唇,稚氣生動,卻有一縷無法消失的驚詫?;蛟S,“驚詫”是我的主觀感受。她當年凝視沉睡不醒的父親,凝視得太久……我總覺得,是從那天開始,她的雙眸常會片刻呈現“斗雞眼”狀態。

    雷鳴仍在電話那頭嘮叨,有句話讓我有些吃驚。

    她說:“我能理解你的‘不相信’,因為我們是在一個從小受唯物主義教育的地方長大?!?/p>

    我忽然不那么理直氣壯了。把迥異于自己的世界觀看成荒唐,是否骨子里殘留早年“被教育”的毒素?

    我在美國中部小城住了半年,能感受民間濃郁的宗教氣氛。當然,大學教授多是自由派,他們不去教堂。談到宗教問題,有位白人教授向我強調,他雖然不是教徒,但也不認為自己是唯物主義者。說實話,聽到思想開明的教授否認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還是讓我受到了震動。

    “這個村莊是道地的生態村。五十年前就開始用環保方法進行種植,把沙地變成腐殖土?!?/p>

    說到“腐殖土”,她特意用標準的國語念出。只要隔一段時間和雷鳴對話,她嘴里就會出現新名詞,這便是她經常換工作帶來的收獲,所以她很相信自己在與時俱進。

    雷鳴靜默片刻,似乎等我提問。我對這場對話厭倦,對她的新名詞沒有興趣,不想再給她說教的機會。

    見我不做聲,雷鳴便解釋。

    “所謂腐殖土就是用植物和廚房的濕垃圾經過腐爛發酵后做的肥料營養土地,用腐殖土種的蔬菜水果是有機的,所以這個村莊的居民們食用的果蔬都是有機產品……”

    “別跟我提什么有機產品?!蔽矣蒙系种频恼Z氣,“時髦人群又找到了新潮流,商人們又找到發財機會?!?/p>

    “這里的村民非常質樸傳統?!崩坐Q完全不接我的話,她的思緒單一不受他人影響,與她對話很容易被她主導,“他們每天早、中、晚三次集體靜思活動,已經堅持了五十年,跟你說的新潮流沒有關系,你要是看到他們就不會這么說了?!?/p>

    “當然,我沒有親眼目睹,怎么可能相信冥想和靜思可以讓貧瘠的土地豐收?”

    從雷鳴嘴里出來的那些“奇跡”,我從來沒相信過。不僅不相信,還對雷鳴產生憐憫,總覺得她沒有完成學校系統教育,知識結構有缺陷,屬于容易上當受騙的人群。好吧,我承認自己有學位歧視,雷鳴沒有讀過大學,這也導致我對她提供的信息不信任。

    “小村莊的原生居民才幾百個,但從世界各地去參觀或參加他們冥想靜思的人有上萬,包括志愿者、短期體驗者和長期逗留的客人?!崩坐Q還在嘮叨,執著地對我進行再教育,不如說給我洗腦,“村里有不同的靜心課程,有各種療愈性的藝術工作坊,舞蹈音樂星座之類,還有學術研討,是個非常成功的靈性社區,包括我住的小鎮,冥想課程靈修會所應有盡有,還有我們自己的東方道家學?!?/p>

    天哪,東方道家學校都出來了。

    我打斷雷鳴:“你真的相信冥想和靜思能抵擋地球毀滅?”

    “天時地利也很重要,比如北緯三十度這條緯線上發生過很多奇特現象……”

    “你們也在北緯三十度嗎!”

    “我們不在北緯三十度,但我們有外星人降落的能量點!”

    “……”

    我一時無語,再一次意識到我和雷鳴不在同一個“世界”。我知道她那個“世界”并非人煙稀少,我在對岸的綜藝節目里發現,那里娛樂圈的大半藝人相信世上有鬼魂、相信有外星人……

    “當作旅游,你也應該會有興趣,我住的小鎮有古老的歷史遺跡,這個你可能更感興趣。首先,蘇格蘭第一個國王大衛一世誕生在我們小鎮?!币娢也徽f話,雷鳴興致更高昂,簡直像在為旅行社做廣告,“《哈利·波特》電影中開往魔法學校的列車,是在我們蘇格蘭高地的格倫芬南高架橋取景的;以水怪出名的尼斯湖離開我們小鎮,車程才二十幾分鐘;對了,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城堡也在我們附近……”

    “哦,這還有點意思……”我屈尊俯就的語氣。

    “我租了一棟三百年的石頭老公寓樓,給你一間單獨的臥室,假如你不怕鬼魂……”

    “你說有鬼魂?”

    “當然,英國老房子都有鬼魂?!?/p>

    竟有鬼魂一說?我興奮了,憋著喉嚨細聲尖叫:“我嚇死了呀!”

    這是我們年幼時玩鬼魂游戲,最喜歡尖叫的一句話。年少的夏日夜晚,漫長幽暗,我們都聲稱遇見鬼,嚇唬別人也讓自己魂飛魄散,驚悚的感覺刺激又興奮,孩子們都迷鬼故事。

    那時我們經常去雷鳴家捉迷藏,深深相信她父親的幽靈還留在她家。關了燈的黑屋子,那個蒙住眼睛的尋覓者往往是雷鳴本人。我們無論鉆到床底下還是躲在櫥柜里,都會聯想到雷鳴父親的鬼魂——也許他就在我們身邊。于是未等雷鳴找到我們,就忍不住發出陣陣尖叫。而雷鳴因此得意,以為我們的尖叫是源于對蒙眼睛的她感到害怕。

    這是個殘酷的誤會,我們竟然樂此不疲玩了好幾年。

    未料如今“鬼魂”于我,依然是不會消失的興奮點。我絕不會告訴雷鳴我們當年的驚悚感從何而來。

    “你可以跟我一起住,我身上的能量可以抵擋鬼魂……”

    天哪,這是真實世界的對話嗎?我即刻恢復的理性在自問。

    無論如何,雷鳴的邀請還是感動了我,終究,時光沒有讓我倆的關系從“鐵桿”變成“塑料”。

    盛情之下我硬不起心腸斷然拒絕她,我說我得想一想。

    事實是,我真的在想呢!我自己都未料到,我的內心竟有很想飛去一看的沖動。不是因為二〇一二年的大毀滅,更不是什么“宇宙天線”或生態村的“冥想奇跡”吸引我,我這么“現實”的人如何會相信神話般的故事呢?

    我是被這幾個月厚雪覆蓋的北美冬天給關怕了。被雪遮蓋的房屋樹木草地,襯著湛藍的天空,美得炫目。初初看到,怎能不被打動?當初,這場景只能通過圖片看到:小巧尖頂如童話書中的夢幻屋,門前是草坪和大樹,這一切曾經是很多人,也包括我的美國夢的背景。

    然而冬季漫長寒冷,再美的景色被凝固后,也會產生疲勞。眼睛患上文化饑渴癥:一成不變的美令你備感空虛。

    這是個汽車國家,任何一條街、任何戶外空間,都見不到人,汽車把人遮蔽了。無人的街道和樓房就像裝置,置身在其中,你的肉身也成了裝置的一部分。

    你開始明白何為文化休克,無人空間shock到你了。一個來自人口密度極高的城市、有著農業國文化基因的庸人,如我,無法離開人群,并因此發出人們為何向往美國的疑問。如此大而空的國土,首先讓你產生物理上的空寂和孤獨,也在影響我對人對事的判斷,比如我雖然很難相信雷鳴講述的故事,但她的邀請卻讓我心動。

    這些年來雷鳴的工作換來換去,多半和傳銷有關。讓我嘆為觀止的是雷鳴的傳銷充滿了激情和真誠,她號稱有自己的世界觀,并竭盡全力用她的世界觀改造你的世界觀。所以,她更像在傳教,在宣傳她的信仰而不是產品。

    我不相信什么冥想可以催生荒地長出莊稼這種事,但雷鳴描述的小鎮歷史并非虛構。和她講電話的同時,我已經在電腦上查閱了:中世紀的皇家堡,第一代蘇格蘭國王誕生地,莎士比亞《麥克白》中的城堡……都在蘇格蘭尼斯湖附近。

    其實我對古跡未必有多向往,實話說,《哈利·波特》電影中那條通往魔法學校的高架鐵路橋,更令我好奇。仔細一想,這“好奇”也是源于雷鳴的影響。

    雷鳴認為,哈利·波特的故事并非完全虛構,魔法學校也許隱藏在群山里,你不相信便是假的,你相信就是真的。

    “普通人是找不到魔法學校的,通靈的人才找得到?!?/p>

    又是“通靈”!她一用這類詞,就有迷信嫌疑。我覺得被人抨擊“迷信”很丟臉,但雷鳴沒有顧忌,她一旦相信什么,便執著成信念。

    她認為,一個作家不可能無中生有寫出這么多哈利·波特故事,“那個地方”作家去過!

    “那個地方”在雷鳴嘴里,無比真切,好像她本人剛從“那里”回來。我要是人在上海,一定會嗤之以鼻,可我現在被雪封閉在公寓里。窗外的雪仿佛有消音效果,世界無聲無息,廣褒無邊,所有的物體都凝固在雪中,除了雪花放肆飛舞?!把庇衅垓_效果,輕舞中的雪會壓垮屋頂、掩埋車子、封閉道路。雪給現實蓋上虛幻的罩子。

    相比在自己城市沉溺于毫無變化的安定,此時的我封閉在雪世界,像多動癥發作——沒法忍受安靜,更沒法忍受獨處,渴望看到任何能刺激我想象力的東西,哪怕鬼魂。雷鳴說到鬼魂的瞬間,誘惑難以阻擋,鬼魂才是最有力量的刺激。我知道我被雷鳴說服了,雖然我的理智在嘲笑我自己。

    我好像第一次被雷鳴的述說吸引,而不是排斥。

    她說,你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動作,從量子力學角度,是可能發生的?!豆げㄌ亍分凶罱浀涞囊荒?,便是在國王十字車站。哈利·波特到魔法學校的列車是從國王十字車站開出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從這里乘車去公司或學校。而在另一個世界里也有列車通行,并且和這個世界的列車并駕齊驅。哈利出發的站臺位于9號和10號站臺之間,也就是人們無法看到的“9又3/4”站臺。在9號和10號站臺之間有一堵墻,哈利穿過這堵墻,來到他的“9又3/4”站臺。

    雷鳴竟然引用了一番量子力學理論。她說,在微觀世界,粒子有一定的幾率能直接穿過障礙物,稱為量子隧穿。所以哈利穿墻不完全是神話。

    我沒有讀過任何量子力學的書,我不知道雷鳴怎么會迷上量子力學。是又一門時髦學科?我相信雷鳴只是學了些皮毛,我無法評判她所說的是否正確,我只有常識。常識在問,真實生活中誰能穿墻而過?

    我兒子是哈迷,早些年是我帶他看《哈利·波特》的書和電影。十歲左右的孩子會相信世界上有個哈利·波特,有一間叫霍格沃茨的魔法學校。我一個成人,神志還算清醒,分得清幻想和現實。

    奇怪的是,此時的我即使無法相信雷鳴那套似是而非的量子力學論,心里卻又非常愿意接近雷鳴的那個靈性世界。我越來越相信,人對世界的感受是非常主觀的,“信則靈”是古老的認知,所有老話都有生命力,否則怎么會流傳到今天?或者也許,雷鳴的確有迷惑人的超能力。

    接到雷鳴電話的當晚,她弟弟雷霆打來電話。雷霆此時也在倫敦。當年雷鳴是通過母親朋友的關系拿到擔保去英國讀語言學校,雷鳴定居倫敦后,雷霆也移居英國。雷霆在他姐姐剛出國那兩年,經常來找我。那時我已經工作,他還是大學生,性格魯莽沖動,我沒把他放在眼里。他大學畢業后申請了英國大學的研究生班,拿了碩士學位,娶了當地華人女孩,在中英兩地做生意,其實大半時間在國內。

    “雷鳴和你聯系上很激動,我媽也知道了,她急著找你。她人在上海,拜托你給她打個電話?!崩做D達完他母親的意愿,又道,“好久不見,哪天回上海找你吃飯。當初你把我當小毛孩……”

    “嘿嘿,別再提當初,都是中年人了?!?/p>

    我阻斷雷霆,用的仍是當初跟他說話的語氣,長輩的語氣,把他當作不懂事的愣頭青。

    雷鳴母親程之華是位小有名氣的畫家,我早年跟她學過畫。她專注藝術,年輕時對兒女疏忽,生活上幾近無能,上了年紀才找到做母親的角色感。

    假如我站在中間立場,或者說客觀立場去評價雷鳴母親,我覺得她是個給人冷感的女人,我想象她在床上一定也很冷。也許這也是她丈夫自殺的多種原因中的一個?不,她丈夫自殺在七十年代,據說那些年經常有人自殺,是時代原因,遠非個人原因。不過,這疑問好像不是從我心里長出來的,是雷鳴的質疑。她十八歲那年,和她母親吵架,來我家消氣,她提到曾經懷疑母親對父親不忠。在她記憶中,母親對父親連和顏悅色都做不到。她不愛他!雷鳴斷定。

    雷鳴認為,無論外面,也就是時代環境多么糟糕,假如妻子足夠溫柔體貼,丈夫怎么會去死?

    雷鳴到了中年才和母親真正和解。我想,婚后多年我們自己也才漸漸明白,做個溫柔體貼的妻子并不容易。至少,我和雷鳴都缺乏溫柔,我們出生的年代使然,我們的母親沒有為我們樹立溫柔的榜樣。

    無論如何,程之華讓人敬而遠之,她的熱情都給了作品,對子女缺乏母性,即使她后來試圖回歸母親角色,卻沒有獲得兒女認同。

    比起自己的母親,雷鳴和她姨媽更親。成年前,她大半時間住在姨媽家。她稱呼姨媽為“媽”,稱自己的母親為“親媽”。聽起來“親媽”并不親,像是家里的親戚。上海有些人家,“親媽”是稱呼祖母的。所以,她要是在公眾場合對著母親喊“親媽”,人家會露出詫異的神情,打量這對母女:程之華的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穿著時尚;雷鳴則不修邊幅,衣服款式陳舊,顯得老氣。所以,在陌生人眼里,她們之間的關系頗費猜測。

    程之華在電話里語氣激烈,說雷鳴不知又聽了誰的鼓動,居然要永久搬往蘇格蘭的偏僻小鎮,目前正在掛牌賣倫敦的房子,完全不顧她丈夫在倫敦的工作,還口口聲聲說一個美好的生活環境比工作更重要。并且讓雷鳴母親更生氣的是,雷鳴還在說服她賣上海的房子,搬去蘇格蘭養老。程之華說,她當然可以不理會雷鳴,她絕對不會搬去那個鄉村一樣的地方。她又不是沒有見識過所謂歐洲小鎮,寂寞得讓人直想趕快回上海。她說,她是擔心雷鳴的家庭和往后的生活,因為雷鳴從來就沒有正兒八經的工作,家里日常開銷全靠女婿的穩定工作。假如女婿被她說服,搬過去,原來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女婿要是不愿搬,家庭可能保不住。所以,她希望我好好勸說雷鳴,她認為雷鳴最信任的朋友便是我。

    我并不認為雷鳴最信任我,她是可以信任任何人的。我知道有一陣,雷鳴追隨過一位佛教徒,拜她為干媽,曾經跟著這位干媽去尼泊爾修行。

    只能說,在雷鳴眾多朋友中我是她母親最熟悉因此也是最被她信任的一位。我答應我會盡力說服雷鳴,讓她打消賣倫敦房子的念頭。

    放下電話,我對自己說,假如,我不去她的小鎮,不和她一起生活幾天,重建我們有過的親密關系,又如何去說服她呢?我不想辜負雷鳴母親對我的重托,當年免費跟她學畫三年,現在是我報答她的時候。

    這更像我給自己增加去蘇格蘭的動力。但我不屬于行動派,不可能“說走就走”。我不過是動了“去”的念頭,很多時候,這種念頭也會稍縱即逝。

    很快,雷鳴的電話又來了。她告訴我,冰子也在她那里。

    “冰子也去了?”

    我驚問,難以置信,冰子可是耶魯醫學院出身??!她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從來不會隨便揮霍時間。再說她對雷鳴一向不以為然,怎么會被雷鳴說服,從美國東岸飛去蘇格蘭?

    冰子是我和雷鳴的共同朋友,我們仨在同一所小學,之后我與她繼續同學到高中畢業。冰子和我在高中堪稱好友,也是我暗暗競爭和嫉妒的學霸。她高中畢業后繼承父母的職業,報考醫學院,在國內醫學院讀到一半便轉去耶魯完成本科學分續讀醫學專業,丈夫是她耶魯醫學院校友。畢業后,他倆在美國新澤西同一間醫院當實習醫生,都希望朝外科發展。冰子可謂成功人士樣板。我倆十多年未聯系,是她沒有回復我的信件。我經常想到她,卻又希望自己忘記她。

    “她怎么有空出遠門?他們夫婦不是在醫院當開刀勞模,整日帶著call機,拿高薪卻沒有時間享受人生嗎?”我沒好氣地問道。

    雷鳴沒有理會我的語氣。她說冰子的故事有些復雜,應該由她自己當面告訴你。重點是,雷鳴向我強調,冰子讀醫學卻沒有固守自己狹隘的科學觀。

    呵呵,“狹隘的科學觀”!雷鳴可真敢說。

    無論如何,她搬出冰子,對我極具說服力。我要求和冰子直接通話。雷鳴說她此刻去鎮上辦事,回來后讓她與我聯系。

    半小時后,冰子發來短信:好久不見,想念!過來吧,這里才是我們向往的地方。

    我的訪學已近尾聲,我不再猶豫,找旅行社訂票。

    ……

    (全文刊載于2022-6《收獲》)

    唐穎,上海出生,以書寫城市題材小說聞名。在《收獲》《作家》《上海文學》《天涯》《中國作家》等重要文學刊物發表小說五十余部,擅長描述和刻畫時代巨變中城市人的命運和飽受沖擊的情感關系,是一個最能展示上海這座城市韻味和現代性的小說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美國來的妻子》《阿飛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東城晚宴》《家肴》《個人主義的孤島》等,中短篇小說集《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多情一代男》《純色的沙拉》《瞬間之旅一一我的東南亞》《紅顏一一我的上?!贰抖煳覀兲琛贰陡綦x帶》《和你一起讀卡佛》等。小說《紅顏》改編電影《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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