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2期 | 魏思孝:生前身后(節選)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出版有《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鄉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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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活到新世紀剛邁進第二個十年。五十多年里,我不清楚他是否有覺得生活輕松的時刻,我認為這樣的情況不多,每天早上睜開眼,就是一家老小的生計問題。至于他自己有什么喜好或者消遣,我并不太清楚,春節時喜歡多買些鞭炮、煙花和二踢腳可能算是一個。面對母親的指責,父親總說,這是驅窮氣。晚上他一個人披著襖,在天井里放完鞭炮,回到屋里時總一臉興奮,似乎來年家景會更好些。我五六歲開始記事時,他已是年近四十歲的中年人,關于他過去的歲月,我知道得不多,也很少聽人提及,僅有可供聯想的是他第一代身份證上模糊不清的照片,因黑白和附著的網格圖案,面目辨別不清,只是大概的五官。確實如母親所說,濃眉大眼。母親在數次相親不成后,這次終于點頭同意了這門親事。那時父親二十七,母親比他大兩歲。周圍的人勸母親,說這人家里負擔重,嫁過去受累。父親是家里最小的,爺爺奶奶歲數大了,還有一個弱智的哥哥。母親嫁過來時,白面都沒得吃,還要她隔三差五回娘家馱面接濟。母親同意這門親事,除了父親的長相外,還有他嘴拙,不說大話,肯吃苦。她說,人老實,肯吃苦,日子就能過。盡管母親在隨后的歲月里,經常抱怨,跟著父親沒過幾天好日子,只剩吃苦受累。在農村,就是如此。這對年輕的夫婦,從各自的勤勞本分中,映照出生活的希望,才如此相濡以沫,拌嘴爭吵并沒有讓他倆懈怠或是背離。
父親死后,我們收拾舊物,找出一沓他年輕時趕馬車運貨時的記工本,小開本,手掌大小。筆記本已經散頁,只留下從1991年1月份到1992年10月份的。我翻到三十年前的今天:1991年10月18號:儲運廠到(應為“倒”)重軌12.5米,共90支,1天。人員:元、方、于、王、達(父親名字最后一個字),共5人。注:立金沒干。當時,父親和現在的我同歲,三十五歲,天氣大概也如現在一樣,氣溫中午在十七八攝氏度,早上和晚上只有四五度,需要穿上外套,地里已經種上了小麥。當時他的父母還健在,也都是過八十的年紀了,只能做點零碎的家務活,他們將在未來的兩年內相繼生病離世。他的兒子五歲,還沒上小學。他的女兒十歲,念五年級。他的妻子三十七歲,不知在哪里打零工。我腦海中浮現出年少時在村口看到父親坐在馬車邊上,身子蜷縮,手持馬鞭回家的畫面。他下工回家沒有準點,有次家里剛買了一個當時流行的玻璃茶幾,天很晚了,父親還沒回來,我一直擔心他是否在路上出了意外,永遠也看不到茶幾了。1991年7月24日那天,記工本單獨一頁(此后到另一頁出現是8月7日,中間有十余天空缺,沒有找到活干),左上角出現了我的名字,字跡和父親的完全不同,筆畫分離,大小不一,一看就是來自幼童,我不清楚是不是我的字跡,這天恰好是我的陽歷生日??値熘烈蚁┘夹?、召口建筑隊,拉螺紋鋼15#,1.05T,人員:達。注:畢義賢他們拉木頭。紅色筆,在旁邊寫:這一天。11.00元。父親進入這行,先是跟著畢義賢的車隊干活。畢義賢是車隊的頭,負責聯系活,從車隊的每個人身上抽成。老畢這邊活不多,后來父親又跟著孟凡武干。老孟健談,會來事。七八年的馬夫生涯,裝卸全靠人力,談不上輕松。父親正值壯年,有力氣,黝黑壯碩的肌肉是高強度賣苦力的結果??恐敃r在村里還有些威望的祖父,父親年輕時在生產隊里當過一段時間記賬員,這大概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不需要賣苦力的日子。
后來分田到戶,家里人口多,抓鬮分到的七八塊土地分散在村子周圍。拔草、打藥等零碎活略過不提。單說每年春秋兩季收成,那時機械化沒有普及,六月份頂著烈日,拿著鐮刀把麥子割好,打成捆,裝到地排車上,運到麥場,用驢或人力一次次拉石輥壓麥秸,選出麥稈,等麥粒曬干的間隙,又扛著鋤頭種玉米。每道工序,都讓人曬脫一層皮。九月底,玉米熟透,掰下裝車拉回家,扒皮系成垛,用繩子拉上屋頂,等冬天風干后再運下來手工脫粒。接著犁地,打地,扶脊,播種……如今,我回憶這些,每個流程對體力和精神都造成一種難言的痛苦。人似乎戴著幾十斤的枷鎖,如蚯蚓在土地上挪動,和受刑一樣。我和姐都還小,跟在后面,只覺得日頭難熬。父母總掛在嘴邊,知道苦,就好好努力。后來機械化普及,耕種和收成時都有機器,收割、犁地、平地、播種,都不太需要人力參與。我上小學時,有了脫麥粒的機器,把麥秸往里面續就行。后來,脫粒機在地里收割,麥秸打碎在田里,不需要人工割麥子。我上大學時,有了掰玉米的機器,玉米秸稈直接打碎還田。這都是后話。糧食種上后,澆灌是個問題。那時村里沒有機井,為了澆灌,母親四處借錢買了柴油機和水泵,自己灌溉,也給村里其他人灌溉。種上小麥、玉米后,從村邊的溝渠中沒日沒夜抽水灌溉,一兩年,柴油機收回了成本。如此好多年,直到打了機井,每家地頭都安上水閥。這是父親一生中,為數不多的超前投資,還是在母親的多番催促下。
父親死后,又過了許多年,母親可以從容回憶關于過去的家庭生活了——主要集中在我的少年,他們的壯年時期。日子過得苦,負擔又重,一次吵架后,父親趁著夜色,出了門。過了一會,母親預感不好,出去尋他,父親在屋后墻根蜷縮著,懷里揣著東西。母親上去扒開,看到一瓶敵敵畏,奪過來就給摔了。母親把父親拽回家,訓斥中夾雜著勸慰,雞毛蒜皮的事,用得上尋死覓活了?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辦?你再弄這出,我把你頭給擰下來。死亡的主題,在母親的講述下,只剩下她的詼諧和父親的懦弱,至于這個男人為何想死,是什么觸動了他,這都不得而知。我不清楚父親后來是否有過輕生的念頭,我想生活中少有順心時刻的父親或許還會屢次想到死亡,但直到他彌留之際,求生的欲望都讓親人感到意外。
公路越修越寬,越來越平整,到處懸掛著禁止畜類車的標識,馬路也成為了一個古舊的詞匯。父親把騾子和馬車賣掉,思前想后,沒有買拖拉機。此后多年,母親都責怪他。原因也無外乎,終于還清了外債,不想再過那種賺錢還債的日子?;蛟S也確實難以再借到錢了,親戚們也都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堆事??傊?,父親放下馬鞭,自己成了一匹騾馬,開始了漫長且艱辛的在附近工廠的打工生涯,化工廠、塑編廠,機器化還沒普及,主要是靠人力,晝夜兩班倒,上十二歇十二,從疾病找上門,到他去世,十多年的時間,一年到頭,在工廠和土地上來回騰挪自己的身姿。我很少看父親再笑過,身形總是疲憊,皺紋漸多。與趕馬車時不同,我不知道父親在工廠里的狀態如何,但總歸輕松不了。他古板,嚴肅,不?;^,同樣也看不慣其他人偷懶,做事一板一眼,與工友的關系談不上融洽,但也有了幾個投脾氣的朋友。上夜班后,為了讓自己快速入睡,他有了喝劣質白酒的習慣。更多時候,上了夜班,白天還要忙家里的農活,只能短暫睡一會。家里彌漫著一股化學原料的味道,他越來越沉默寡言。自我上高中,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沉浸在青春期的哀傷中,不考慮學業,為稚嫩的情感和同學間的關系奔忙,家和親情被閑置在角落,似乎是無需去費心經營的,以至于那些年,父親在我記憶中的形象是模糊的,總結也成為一件艱難的事。父親擺脫勞作的日子,大概是幾次住院,一等到指標穩定,身體恢復些氣力,就著急出院,為了省錢,為了把花掉的錢盡快再掙回來。他成了家里的一個無底洞,只能只身跳進去,用自己的身軀填補這個缺口。父親當然不知道西西弗斯,但他大概也能體會到自己身上發生的這種荒誕和無力感,落實到嘴邊,變成臟話和不忿,以及愁容下的苦澀、對自己的失望,重復著祖輩們的老路,認命且逐漸把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但我帶來的總是失望,他沒有在活著的時候,從我身上看到慰藉,更多的是擔憂。
父親一米七的個頭,最胖時也沒超過一百五十斤。四十七歲那年,他再次住院,醫生警告這次不養好后果嚴重后,他終于安心在家里過了兩個月。父親戒煙(后來又抽了),養了幾只羊,每天去田野里放羊,穿著棉褲棉襖,打扮比同齡人老了一輩。吃不起醫生說的補充蛋白的魚和肉,母親買了成筐的胡蘿卜。吃閑飯,賺不來錢,父親心存虧欠,在家里有些抬不起頭,脾氣都緩和了許多。來年春天,去復查,身體指標穩定后,父親又去廠子干活。到后來查出癌癥之前,父親再沒住過院,也忌諱去醫院體檢。我不記得父親曾吹噓過自己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從不以“我曾經怎么樣”說事,過去的人生似乎并無可炫耀的地方,但也肯定不是覺得所過的生活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他壓根不是對生活充滿野心的人。人群中,他并不顯眼,但卻無形中給人一種踏實感和信任感,大家都稱呼他老魏,也并不僅是年齡的緣故。他是許多逆來順受的農民中普通的一個,也是構成社會的基石,勤懇又木訥,依賴過往貧瘠的人生經驗,對新鮮的事物總是抱有警惕和本能的距離感,容易被迷惑,但又絕不邁出危險的一步,肩膀上承擔著生活,步伐謹慎又足跡堅定。他唯一傍身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和力氣,但這些都失去后,他就會覺得個人沒有了價值。
父親對生活沒有過高的要求,吃穿用度都是如此。有次過年,他吃過一次野豬肉,回來和我說,覺得我沒跟著他去,沒吃到,是個損失。我不清楚他還有沒有機會吃過其它的東西,無非就是從酒席中能吃上平日家常菜中不多見的食物。少年時的饑餓讓父親對食物充滿尊重,他從來沒表露過想要吃什么,對口腹之欲,他有著一種內斂的尊嚴。他十來歲時去挖溝渠,搬石頭,能吃上一根油條,帶油性的東西,就覺得很滿足了。艱苦的日子,我也沒辦法深入體會,一如多年后的今天,當我身為人父,督促女兒多吃蝦,她搖頭不想吃時,我會反觀自身,我小時吃的都是蝦皮,吃到一整條蝦時早就過了發育的年紀。毛呢大衣是我印象中父親穿過的最體面的衣服,只在過年時穿一下,明顯能感覺出他有些不適應,姿態拘謹,像穿著盔甲。后來再把毛呢大衣拿出來,衣服嶄新,但款式早已經過時。父親干體力活時搭配粗布衣服,等到去工廠里,穿的工作服也常年沾染著灰塵。他很少穿襯衣,衣服都是偏黑色,耐臟為主。父親有過的交通工具——自行車、馬車、摩托車、電動車。他會簡單修理柴油機,閑置后用帆布包裹,十多年后還能用,因為價錢太低又舍不得賣掉。摩托車的后備廂里常年備著工具和火花塞,小問題他都是自己解決。經他手的物件,都維護得當。這是精通各類農活外,他為數不多的特長。他愛惜物品多過愛惜自己。
父親成長的年代,物資短缺,生存艱難。老實除了換來好名聲,別無其他,因此強悍的妻子就顯得至關重要了。父親性格中的靦腆,和不時閃現的細膩,讓他總是開不了口說一些話,這有礙他的自尊,又生怕別人瞧不起,吃虧也就成為常態。這種情況母親嫁過來后有了改觀,她以潑辣直爽的性格捍衛了家庭,不占別人便宜,但也絕不吃虧。在村里,父親能說上話的人不多。他不喜歡話多的,也不喜歡做事邋遢的,他不夠聰明,有時急躁,但手腳足夠麻利。父親當然也有幾個要好的玩伴,單身時也湊一起打牌喝酒,成家后,為了生活,平時來往不多,逢年過節保持走動。村里集中蓋磚瓦房屋那些年,在家里,或給鄰居幫工,管飯管酒,父親喝酒后就成了另外一個人,話多,總是笑。他酒量不大,在勸酒之下定力不夠,總是喝多,口齒不清地說些酒話。為這事父親和母親經常吵架,也動手。母親情急之下,拿過菜刀,要剁下他的頭。這都是他們三十多歲時的事。
父親趕馬車那些年,和車隊里的七八個人來往密切。車隊散了,有時在路上碰到,還異常親切。誰家里婚喪嫁娶,都會相互通知。有幾個人,死得早,生病或是出車禍。孟凡武死時,父親尤為難受。我記事起,家里總見到老孟,蓋屋時,老孟還來送過肉和菜。父親四十多時,在南山上的一家私人化工廠當車間主任,比普通工人一個月多領一百塊錢,也負責給新來的員工培訓。臨鎮的年輕人,小耿二十出頭,小邱三十多歲,他倆和父親三個人在一組,負責一條流水線。小耿和小邱家里沒地,父親農忙時,少一個人,多虧他倆補上。父親那陣子心情好,下工后總會說起他倆。他先前在化工廠當班長,管人,別人不聽,受氣不少。小耿和小邱來家里吃過飯,那天父親喝多了,在院子里吐,那時是夏天,他躺在地上睡著了。母親回來,拿著鐵锨把他拍醒了。母親氣了好久,不是心疼酒,父親那時肝已經不好,住過一次院。后來,母親就不讓人來家里喝酒,也不允許父親出去喝了。父親死時,來了許多人,都是親戚朋友,家里沒通知外面的人,有些老相識,后來才知道他的死。人多,一是,父親算不上老,親戚朋友大多也健在;二是,平時村里的喪事,父親作為家族的代表,鞍前馬后,積攢下了名聲。父親的喪事,算得上風光,不缺人氣。上禮金的答謝名單,寫滿了一張張白紙,在村口的墻上貼了一長溜,比村里另外一個人的答謝名單,長了足有一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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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的一個傍晚,我正和?;墼谒厩懊娴鸟R路上走著。?;蹌傁掳?,作為在廣告公司里身處乙方的策劃人員,她難得沒有加班。十年后的今天,我有些記不清我們到底要去哪里,不是回住處,我們租的房子就在她公司的對面,過了馬路即到。我等她出了公司后,一起順著路下坡,往南走。我們的步伐顯得有些著急,并不是多么趕時間,完全是路面陡峭,我們不得不身體后仰,加快腳步,讓身體保持平衡??赡芪覀兪且テ孪碌谋忝袷袌鲑I菜吧。當時,距我和?;墼诶霞遗e行婚禮已有半年。新婚不久,對生活的要求也不再是在異鄉居無定所,留在青島欠缺財力,?;垡矃捑肓司ν钢У拇蚬?。我們渴望換個新的環境,計劃在五一長假時回到老家,租個店面重新開始生活。她已經向公司提出辭職,處在交接和善后的階段。我和?;郛敃r的愉悅和輕松,帶著一種眼前的生活方式行將結束的狂歡。我們挽著彼此,心情不錯。天已近黃昏,溫度適宜,路兩旁的樹木泛青,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味道。手機響了,我慣性走了幾步,停在馬路中,人流從身邊劃過。姐夫說父親住院了,讓我回去。他意思前后相違,在努力做到一種平衡,希望我盡快趕回來,但又不要太著急。關于父親的病情,在我的追問下,他有些回避,說等見面再說。不好的預感讓我有些慌亂。后續的一切,在我急躁且突發的精神緊張中印象模糊。我已經無法回憶。
十年前,智能機沒有普及,生活遠沒有如今便利。我攔下出租車,打車去火車站,排隊買上火車票,中間又等了一會。動車兩個小時,在市區的火車站下車,又打車去了二十公里外的縣城。最終我到醫院,離我接到電話,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父親一個人扶著腿坐在病床上,他瘦了好多——其實一個多月前的清明假期他就有些瘦,如今更瘦了,穿著老舊的褪色又松垮的秋褲,開口說話,明顯氣力不足,但又想多說些什么??吹轿彝蝗换貋?,他面部表情倒是有些舒展,短暫從疼痛中抽離?;蛟S是因為自己連累到我這么晚跑過來,他表情變得羞怯。姐夫走時,我出門去送他。站在走廊,他說父親是肝癌晚期,讓我作好準備。他說只有我們倆人知道,還不知道如何對母親和姐姐說。病房只剩下我和父親。父親說他其實已經疼了有段日子,今天實在疼得受不了,才被母親拉著來醫院。我問他想不想抽煙。他說,抽一根吧。我說,抽了這根,以后就不抽了。我們打開走廊的窗戶,父親用四五十年熟練的姿勢,把煙捻在手指間,輕叩,彈掉煙灰,一根沒抽完,他就說不抽了,不知道煙往哪里丟,我接過來,等我抽完,一起扔掉?;夭》筷P燈躺下,我睡不著,又去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抽了許多煙。此后幾天,我經常對著窗口抽煙,一切都不同了。
醫生說父親肚子里的腫瘤已經十幾厘米了。我盯著父親日漸脫相的病容,回憶這些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它從什么時候出現的。
一個多月前的清明假期,父親的臉色已經不對勁,說話也總是啞的,衣服穿在身上總是顯得大,我以為只是干活太累。他當時跟著人干裝修,后來我從別人口中得知,他那會還扛著七八十斤的料爬好幾層樓。有天晚上,我從村口的集市上買了只燒雞,他也沒吃幾口。他飯也吃得少,回到家不愛說話,經常一個人出神。我以為是我結婚了,他還沒適應兒子角色的轉變,又或者沒適應自己的新角色——?;鄣墓?。對于我和?;畚磥淼拇蛩?,父親總是參與不進來。
半年前,臘月寒冬,結婚辦宴席,父親請了廚師,在家里操辦。帳篷扎在胡同里,入夜后,街上空無一人,父親披著軍大衣,偎在火爐旁埋頭抽煙。從籌辦到結束,半個月里,父親寢食難安?;槎Y結束后的當晚,父親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臉上敷著?;圪N上去的面膜,整個人身姿拘謹。那時嶄新的生活正在向我們招手。他少見地多說了許多話,是在他這個年紀所不常說的豪言壯語,說要繼續干活,為我們多攢點錢?;槎Y簡樸,沒車沒房。五十多歲的年紀,父親沉浸在為兒子解決了人生大事的興奮中,說他身上還有用不完的力氣。我說讓他過幾天去體檢,他許多年沒再查過。父親說,沒事。多半原因還是心疼錢。當時他如果去的話,早發現病情,一切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七八年前,父親住院。醫生說他的情況要抗病毒治療,不然后果嚴重。父親沒聽??共《镜乃?,一年下來,要花一兩萬。父親那時候在廠子上班,起早貪黑,一年兩三萬的收入。家里日常的開銷,加上我還在念書,錢用來吃藥,日子沒法過了。十幾年后,抗病毒的藥價格一降再降,一年也只需要花兩三百,父親離開人世也已十年了。從父親第一次因肝病住院,到查出肝癌,十三年間他住院,出院,干活。周圍的私人小廠子,是他僅有的選擇,多為熬夜和重體力勞動。就這樣,攢幾年的錢再住院花完。
當初父母結婚時,沒有婚前體檢。父親如果娶的不是母親,就不會染上乙肝。這是每次,我能反推的最后結論。我看到那些比父親還老,也賣體力,也喝酒的人,心里就在想,為什么他們都還好好的,而父親就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這種事怎么就落在了父親的頭上?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并沒有給我帶來慰藉。我也痛恨自己,一直不爭氣,沒有能力給父親提供更好的醫療條件。
做完介入手術,父親十幾個小時保持一個姿勢躺在床上,或許是考慮同病房其余的病人,他沒有表現出太多的不耐煩和暴躁。早期家人對他謊稱是膽囊問題,診斷病歷也沒給他看。他總不時從抽屜里拿出化驗單,有關肝臟的各項指標都高到離譜,作為一個患乙肝十多年的人,他對這些指標并不陌生,但每天一測的血壓正常,多少讓他寬心,他以為只要這方面沒問題,就還好。病情發展迅速,父親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手術之后也沒有好轉,肝腹水,肚子脹成孕婦一樣。父親失去了耐心,沒有力氣和心思再去關心其余的事。不久,醫生說可以出院了。這個城區的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父親出院后,身體不見起色。一個多星期后,我們又去了人民醫院,每天還是照常輸液。這里床鋪緊張,病房里住著三個人,加上陪護的家屬,顯得擁擠。眼看著病友日漸好轉,有說有笑,父親腹水卻越來越多,情緒也總是失常,飯吃不下去,起身走路也日漸困難。母親的嘮叨,讓我終于在一天中午,把她喊到樓梯口,告訴她實際病情??捱^后,母親紅著眼走進病房,開始安撫父親。父親在短暫的疼痛緩解時,平靜又無望地盯著一個方向,不說話,就是如此躺著。又過了幾天,父親出院回到家。
父親躺在客廳的床上,接受著來自他人的探望。如今想來,這對他真是一種殘忍的景象,像是展示自己的瘡疤。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強打精神去聽那些毫無用處的閑談。一箱子雞蛋或是牛奶放在地上后,親屬們或坐馬扎或坐沙發,由母親出面接待。我能想象到說的那些話,無非是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現在技術這么發達,能治的,放寬心,好日子還在后頭,三言兩句結束后,就開始拉家常。進入五月,天氣越來越熱,父親身上蓋著薄被子,躺在床上,這些健康的人的閑言碎語,是沒有心情去聽的,但又沒辦法去回避,或是因此發怒,只有在他們走后,抱怨幾句。父親病情并沒有牽動他們的內心絲毫,還會成為他們一時的談資,并對照自己的生活,生發出一種久違的歡心。大姑小姑帶來一堆快要爛掉的水果;小姨也帶來一些水果,她家養豬,要走了家里不用的小甕,回去給豬攪拌飼料。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哥們在酒后,坐在沙發上,大聲寬慰他們的小叔,不要瞎想,聽醫生的,放松心態。
我以為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醫生也說,也有人能活兩三年的。我把這安慰和特例當作常態,也按照這個時間去準備,心思更多放在了每個月需要的兩三千的治療費上。此時,?;垡呀洩氉源虬?,把青島的行李運了過來,七八個大箱子,每個都記上了標號,存放在屋子里。父親和他的兒媳沒說過幾句話,如今也只能以這樣的姿態面對。按照我們預想的生活,回來后,要在城區租個店鋪,開個小店。父親在家里養病,我和?;廴コ菂^找店鋪,租房,又去裝修。每日早出晚歸,去逃避在家里過于壓抑的氣氛。母親那些日子在家里是如何應對父親的病情,她后來很少說,也刻意回避這一段,除去父親兩次不到一個月的住院,他在家里大概有二十多天。后來,父親的脾氣很差,身體好不起來,各項身體功能減退,肚子越來越大,其余的地方皮包骨頭。我在家時,不敢正面看他,無法面對他的眼睛,那里有一種復雜的情緒——乞求和絕望。病情發展過快,父親總是處在兩種情緒中:一是,強硬地打起精神,認為自己沒事了,多吃幾口飯,主要是喝粥,要活下去,會好起來的,轉頭把東西吐出來。二是,發火,處處不順心,躺在床上哀嘆,肚子脹,哀求再去醫院看下,難受。更多的時候,他精神萎靡,昏睡。深夜,我在里屋,聽著他嘆氣。
不論身邊有多少人,父親只能一個人面對疾病的侵蝕,面對死亡,以及身上的疼痛,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他對眼前的一切是失望的,卻又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我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嚴重到什么程度,還是一直心存僥幸。他死的時候,沒留下只言片語。中午,母親給我打電話,說感覺不太對,讓我回去。二十多分鐘后,我到家時,父親躺在床上已經沒有了呼吸,身上沒有了溫度。給父親穿上事先準備好的壽衣,放進從村里拖來的棺材里。布置靈堂,通知眾人,確定好發喪時間,悲痛被這些瑣碎事切割成點滴,家里熱鬧成了集市。除了至親的人,其余的都把這當做例行的一件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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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全文見《山花》2022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