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2期 | 李唐:星辰坐標(節選)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我們終將被遺忘》,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贰对虑蚍康禺a推銷員》。
很久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空”,也就是說,沒什么內容。我忘了最初這種念頭從何而來。追溯往昔,也許是七歲的一天下午,學校放假,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那時我經常生病,什么感冒、發燒、胃疼、拉肚子……因此經常躺在床上休息。我躺著,電視開著,爺爺和奶奶在看電視劇。我被某種痛苦折磨著(但我忘了當時生了哪種?。?,偶爾會瞥一眼電視。我記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幕是:兩個男人,一老一少,在爬山。背景是大片的荒蕪,年代好像是古代。他們緩慢但一刻不停地攀爬著,沉默不語。其間,老人忽然停下,神色凝重地對少年說:好長的路啊。少年懵懂地望著老人。兩個人籠罩在灰塵撲撲的大風中。
我忘記了后來的情節,也許電視劇就此中斷了。老人那如瘢痕般布滿面容的皺紋、絕望的眼神、枯干的雙唇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直到今天。那天我第一次萌生了想死的念頭。
不,我并非不怕死。恰恰相反,隨著時間推移,如今我已成為貪生怕死之輩,或許比起普通人更甚。生活中的許多場景都令我想到死亡,猶如黑黢黢的樹影在我臉上搖晃。車流密集的街角,任何尖銳的突出物,心臟一陣不同尋常的跳動……都讓我聯想起那個人類最終的歸宿。我害怕它,因為那是終極的“空”。說到底,我想離“空”越遠越好。
“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該如何描述?我只能說,就像你在放牧一群看不見的羊群,手中揮舞著鞭子。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羊,只有你看不到,但你必須履行牧羊人的職責,驅趕和保護這些你并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生物。至于我為何拿牧羊人舉例,是因為七歲那年的電視劇里,老人似乎就是一個牧羊人……可是我一點也不記得電視屏幕里是否曾出現過哪怕一只羊。多年后,我曾問過爺爺和奶奶電視劇的名字,他們理所當然地徹底忘記了。后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在網上搜索我七歲那年播放的國產電視劇,企圖找到那部劇里的老人和少年。結果是注定的:一無所獲。他們倆可能僅僅是龍套,至少是毫無疑問的次要角色。我甚至懷疑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那一幕的觀眾(盡管只是偶然一瞥)。
雖說記憶里并沒有出現羊,我的大腦卻反復不停地暗示我:老人是個牧羊人。我不知這個印象到底從哪來的,也許老人手里拿著類似鞭子的東西,也許是他的形象很符合大眾刻板印象里的牧羊人??傊?,理性上我雖然對老人是牧羊人這事保持懷疑,內心深處卻已經無法接受其他的可能性了。也許,老人驅趕著的確實是看不見的羊群。
那些年,我不顧一切地尋找可以填補“空”的東西。不過,我本身又懦弱,無法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只能從身邊最容易的事項開始嘗試。比如說,讀書。每本書里都有大量的內容,無論是知識、故事或是細節,它們都能短暫地填補“空”的感覺,讓我隱隱約約看到一兩頭“羊”出現在我眼前,盡管它們很快就消失不見。這種短暫的實感已經讓我非常感動。我揮舞著鞭子,為了真的看到了人們口中的“羊”而歡呼雀躍。
可是,正如我用的形容,“短暫”,這種雀躍持續時間并不長,很快,我又被“空”所折磨。事實上,我越來越認為只要是人,就必定由“空”構成——每個人都要不停地吃飯、喝水、汲取營養、曬太陽……這些都需要不停地填補,直到生命的盡頭。沒有人能夠一次性吃完所有的飯,也就是說,人類本身就是一個“無底洞”,需要一刻不停地往洞里補充什么。這是指身體的層面,至于精神的方面,我就不太說得準了。畢竟沒有人能真正體驗到另一個人的精神和思想,所以我們在表達的時候,往往只是在表達自我,因為我們除自我以外一無所有。不,準確地說,還有對他人和這個世界各種各樣的誤解。
對我而言,我也只能試著來表達自我。我從不希冀別人,哪怕是任何一個人,會真的理解我,理解我寫下的這些字,說出的這些話。那表達的意義何在呢?我認為表達是自我與他人的連接,這個過程中必然會出現誤解、錯位,甚至南轅北轍。但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很有趣??醋约旱谋磉_傳達到他人那里會產生什么結果,這很有趣。如果說表達的意義,有趣就足夠了。
好了,現在我要繼續進行這一番自我表達:很久以前,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空”。這更多是指精神層面的。我說的不是“精神空虛”之類的陳詞濫調,或者說,假如我真的感到了空虛,那也就不是我所說的“空”了。正是因為我既感受不到意義,也感受不到空虛,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空”。
我可能一直是全班最愛看書的孩子,學習成績卻不上不下。我看的那些書,被老師和家長統稱為“閑書”,也就是跟考試無關的書。于是,我養成了游擊戰式的看書習慣,將閑書放在課本之下偽裝起來,或是夜里在被子里打手電讀。這樣的結果是,我的近視度數飆升到了五百多度。
看書并沒有使我變得聰明,甚至我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越來越傻了。我的腦袋里盡是亂七八糟的片段,不同嗓音、性別、籍貫的作者輪番爭奪我的注意力。當然,我看書本身并不是為了變聰明,它只是我度過時間的一種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讓我暫時忘記“空”這回事。因此,我很早就知道了如何利用“遺忘”這個工具。
那時,我聽過一種說法:我們是互聯網時代里長大的第一代人?;緵]錯,但不太嚴謹:其實我們經歷過短暫的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所以說,稱我們為“互聯網時代之前的最后一代人”更合適些。
如果說看書是某種遺忘的方式,那么互聯網使這種方式變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沉浸在網頁里一整天(假如沒有父母的管制),遨游在一個又一個鏈接中,隨意選擇我的預覽方向。就像是一棟棟陌生的房子,我可以不敲門便任意闖入。最初接觸互聯網的年代我們還是孩子,無疑像是進入了魔法世界。我想,假如沒有父母的限制,我可能會把書本徹底扔到一邊,完全沉浸在網絡世界里。就像那時最流行的一個社會議題:網癮少年。我對他們抱有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我認為他們之中肯定有人和我一樣,覺得自己是個“空”。
父母為我的上網時間作出了嚴格規定:每周六或日,可以擁有兩個小時。他們生怕我沉迷網絡無法自拔。而這兩個小時使我備受折磨:究竟是選擇周六還是周日呢?無論選哪一天,總有一天是失落的。我很早就學會了精打細算,只不過我計算的不是錢而是時間。我也很早就學會了偷竊,竊取的對象依然是時間。趁著父母出門見朋友(那個前互聯網的時代,朋友之間見面有時甚至都不會打電話,往往是直接登門拜訪。恰巧,我父母那時都是熱愛交際的人),我會偷偷打開電腦,進入網絡世界?;蛘呤峭砩?,實在心癢難耐,我也會溜進客廳(電腦裝在了客廳),打開電腦。但是,后一種情況并不多,因為電腦的主機很容易發熱,喚起內部風扇的嗡鳴,那種聲響很容易驚動我睡眠很輕的母親。無論如何,這種偷來的時間既刺激又令人心驚膽戰。我必須提防一切響動,以備在父母發現之前完成關電腦和溜回臥室等一系列動作,稍有馬虎就會釀成大禍。我的心思根本無法集中在電腦上,反而被各種無端的聲響占據了。后來,當我在課本上學到“草木皆兵”的典故,立刻就想到了偷偷上網的日子。
其實,當時所謂“網癮”,大多是指打電子游戲上癮,而我卻從來不玩游戲。不是說我不喜歡電子游戲,而是時間有限,我不想浪費在游戲上。我更喜歡漫游一般從一個網頁進入另一個網頁,從一個鏈接發現另一個鏈接。一切都很新鮮。有時,我會讀一讀素不相識的人寫的日志,尤其是閱讀量只有十幾甚至個位數的,我會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讀過這篇文字的人而莫名欣喜;有時,我會無意中進入一個陌生的網站,就像發現一座隱藏在森林深處的古堡,我點擊頁面里所有的鏈接,就像推開一扇扇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那些年,建立個人網站似乎是個潮流。當然其中也不乏許多奇奇怪怪的網站,比如我還記得,有個網站里全是世界各地垃圾桶的照片。沒錯,只有垃圾桶,大大小小的垃圾桶,還有國外的。它讓我知道了日本的垃圾桶上畫著蠟筆小新,溫哥華的垃圾桶有報警功能。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發現這個垃圾桶網站的,可能是從其他網站角落里的鏈接點進去的吧??上У氖?,我不記得網站的名字,所以當我退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在了互聯網的茫茫宇宙,想必如今早已徹底不見了吧。
如同旅行者一般游蕩在網絡世界里,可比打游戲有意思多了。漸漸的,我也有了固定瀏覽的網站。那時,比起個人網站,建立BBS,也就是論壇,要容易得多。只要你在一個大的網絡社區里申請,就有可能建立屬于自己的論壇?!靶玛憽本褪俏易畛I系恼搲?。
那個時候的網絡論壇有千千萬,至于我是怎么找到它的,我早就記不清了。論壇搭建得很簡陋,連圖片上傳功能都沒有,就只有文字:標題和內容。留言的人沒有頭像,只有一個網名。這是一個純粹的匿名文字世界。
“新陸”有自己的定位,它是讀書分享類論壇,類似于線上讀書俱樂部。網友們將最近讀的書分享到論壇上,可以是讀書筆記、摘抄、灌水(按現在的話說是“吐槽”),或是正兒八經的書評。論壇的版主每個月會組織一期共讀會:提前選出某本書,大家就這本書共同留言討論。書的風格非常不固定,似乎是版主隨性為之。我記得既有馬爾克斯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卡夫卡的《鄉村醫生》之類的外國文學,也有《酉陽雜俎》《聊齋志異》這樣的古典文學,還有如王朔、阿城、蘇童等當代作家的作品。當然,現在想來,版主隱約也有其趣味上的選擇,比如當時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幾個年輕作家,就從來沒出現在共讀會的書單里。
版主的名字叫“白色火柴”,從留言的語氣里,我判斷是一位成熟而溫文爾雅的男性。他很活躍,幾乎在每篇帖子下面留言,即使是“灌水貼”,他也孜孜不倦地履行著版主的責任。有時,他回帖的時間很晚(每篇帖子都可顯示發表時間),大概夜里兩三點鐘。對于我,這個時間還不睡是不可想象的——一般到了十點半左右,母親就會催促我(更確切地說是監督我)睡覺。那時手機還沒有這么多功能,不可能睡覺前還上網刷刷小視頻什么的,夜里除了寫作業和看書,確實也無事可做。大約十一點左右,我基本上就關燈睡覺了。如今已是夜貓子的我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因此,一個兩三點鐘才睡覺的男人,對那時的我而言充滿了神秘感。
比起很多活躍的網友,我在“新陸”上留言很少,畢竟我上網和讀“閑書”的時間都太過緊張。我總不能把課文的讀后感也發上去吧?雖說我年紀小,可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我不允許降低讀書的品質,所以,我讀得少但很細致,每本書都作了詳盡的讀書筆記,比課堂上學東西認真多了。與其說是真的喜歡作筆記,不如說是怕“新陸”的網友們看輕我。我利用漫長的暑假讀完了庫切的《青春》和《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壯著膽子發了兩篇大約三千字的書評。那是我第一次在“新陸”發那么長且嚴肅的帖子,內心的忐忑可想而知。我專門挑了晚上發,然后立刻睡覺了。由于是暑假,我每天都有大量上網的時間(簡直像是坐擁糖果店的孩子),第二天我便早早起來,鄭重地打開“新陸”的頁面。印象中,就連查詢考試成績時我都沒這么緊張。
很意外的,我的兩篇書評居然都有了將近十個留言。點開后,原本興奮的心情立刻跌入谷底——幾乎都是差評。具體說了什么我已經忘了,總之大致意思是內容淺薄,沒能深入小說的內核,寫得像是學生作文。就連一向比較溫和的版主白色火柴也留言說“可以看出作者讀得認真,但確實沒能找到更好的角度。書評與讀后感畢竟是不一樣的?!?/p>
我難過極了,手放在鼠標上面,像是凍僵了一般,停在那里動也動不了。其實我已提前作了心理準備,知道“新陸”的網友對文章質量要求嚴苛,因此也經常爆發罵戰,白色火柴便作為和事佬平息雙方怒火。但是,輪到自己身上,這種滋味還是很不好受。
唯一為我說話的,是一個叫“林檎”的女人。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女人,是因為林檎在論壇里是活躍角色,有時我會看到有人留言時稱呼她“林檎妹妹”或“林檎姑娘”。是的,我發現“新陸”其實很晚,里面許多資深網友早已互相熟識,我隱隱約約覺得,他們已經形成了某種小而緊密的圈子,后來的事情也證實了我的猜測。只不過,“新陸”并不排斥新來的人,即使你平日一言不發,只要發表文章,都會收獲認真的評論。這是網絡的好處,無法想象在現實中的人們也能有如此的包容度。
林檎的評論很客觀。她說雖然字里行間能看出作者年紀不大,行文稚嫩,但有一種難得的“純真”(我至今仍記得她用的這個形容),以及想要去毫無保留地表達自我的勇氣。她還在回復另一個人的評論時說:比起許多成熟、專業、看似深刻的文章,這樣的純真與勇氣或許更為難得,也“更接近完美”。
她的這些留言對我是莫大的鼓勵,以至于我根本不知該如何回復,因此最終連一句“謝謝”也沒有說。那段時間,我反復讀了許多遍林檎的留言,到了幾乎能夠背誦的程度(不要笑話我,想想我那時強烈的自尊心吧),尤其是她用的形容——“純真”與“更接近完美”,簡直像詩一樣令我沉醉。我當然知道自己寫的東西頂多只能說差強人意,但當有人將它們與你寫下的文字聯系在一起時,你仿佛真的感到自己離這樣的形容近了一點,至少建立了可能性。此前,我從未敢想過自己能寫出“接近完美”的東西,那就和試圖伸手觸摸星辰差不多。至少,林檎使我看見了隱藏在夜幕背后的光亮。
我想象過現實中的林檎。書本上我讀到過的文學形象里,沒有一個與之符合;但我真正接觸過的人的形象,也無法滿足我的想象。我第一次為自己想象力的欠缺而悲哀。最終,我認為她可能是像學校圖書館的阿姨那類的人物。
學校里有一個規模很小的圖書館,小到什么程度呢?兩個人并排走進去都費勁。不過,里面還是有些好書的。圖書館大約有三排書架,沒有經過特別的分類,但主要是文學書籍。我的許多書就是從那里借來的(或者去天橋上買盜版書,畢竟上學時我的零花錢少得可憐,買不起正版書)。一進門,就能看見圖書館阿姨的小辦公桌,上面總是堆著一大摞書。她往往坐在后面,戴著眼鏡,填著總也填不完的表格(她似乎還兼任一些學校的行政職務)。不寫表格的時候,她就皺著眉頭看書,仿佛書上有什么令她難以理解的東西。
可想而知,這個光線陰暗、逼仄的小圖書館,很難吸引到學生前來借閱。而我是這里的???,圖書館阿姨當然記住了我。每回我來換書——同時也來借新的——她都默默地從桌上的書里抽出一本,頭也不抬地遞給我,悄聲說:“你一定喜歡?!毕袷墙宇^暗號。
沒錯,她已經摸透了我的閱讀趣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全集就是她推薦給我的??吹綅湫碌昧钊肆鳒I的封面,我甚至懷疑這套書是專為我而買的。
林檎在我想象中,就是這樣一個圖書館阿姨。
當然,在我的想象中是沒有林檎具體的樣貌的,她只是由我的腦子捏合的形象,一個沒有臉只有感覺的幻想物。
后來……我記得是個雨天。我沒帶傘,直接從學校跑回家。雨并不大,但電閃雷鳴,陰云密布,整個世界仿佛被捏得越來越扁。我的頭發和衣服全都淋濕了,所幸學校離家并不遠,只有不到一公里——我曾傻乎乎地想過,這樣的距離無論遭遇什么狀況我都不怕,爬都能爬回家——所以我無所顧忌地一路跑著,迎著雨水和閃電。那是周五放學,我可以玩電腦的日子。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為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即將錯過什么。沒有征兆,僅僅是種預感。我必須要盡快回到家,坐到電腦前,打開主機和屏幕,握緊鼠標。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登錄“新陸”,看看自己究竟錯過的是什么。
看見我濕淋淋地沖進家,母親嚇壞了。她可能以為我遇到了不幸事件(打架了?沒考好?表白被拒?學習壓力太大?),因此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站在我身后,看我打開電腦。過了一會兒,當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臉上,她雙手摁在我肩膀上。
“沒啥事吧?”
我扭過頭,奇怪地望著她。我想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傻。于是,母親醒悟過來,我僅僅是想要快點玩電腦。然后,她恢復成平日里似乎容易發怒的表情,命令我把頭發擦干,換上干凈的衣服。
在那個年紀,我們總是喜歡將生活中的小事有選擇性地放大,視為無比重要,與生命緊密相關。我的預感是正確的——我的確差點錯過了論壇上的一則重要信息(因為一周只有有限的一兩次上網機會):版主白色火柴發帖組織了一次成員們的線下聚會,就在今晚。地點離我家不算太遠。我看了看時間,如果立刻出發還來得及。
但我還是猶豫了……怎么能不猶豫呢?那個年代,“見網友”是一種新興的、前衛的、有點曖昧和危險性的活動,是引人關注的熱門話題。新聞里經常會有人去見網友被騙,成為人們議論的對象。而我并不是膽大前衛的人,我更在意其中無法琢磨的危險性。雖然我不相信“新陸”的成員會是壞人,但我確實從未真正見過他們。好在,我是個男孩,不需要付出去見陌生網友的女孩那樣大的勇氣,但其中的不確定因素依然存在。
還有一點就是,外面下著雨,天空中正劃過一道道閃電……不,那只是我內心里的借口,為掩飾怯懦的心。我必須要作決定了,必須要正視它。這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空”的感覺又出現了——我雙手空空,驅趕著虛無的羊群,努力做出可信的樣子??晌揖o盯著虛空,似乎真的能看見一兩頭羊的影子,真的能夠觸摸到它們,感受到羊毛與羊皮混合的味道……是的,我要盡力抓住虛空中的羊……
我隨便找了一個借口出了門。如今我已忘記是什么借口讓家教嚴格的母親欣然同意我在雨夜獨自出門。印象里,那是一個完美的、不容反駁的理由,簡直像是藝術品。
聚會的地點位于架松中街的一家飯館內。召集聚會的帖子寫得簡單明了:時間,地點,包間號碼。除此之外沒有多余的話。我出門時還想著,這跟星辰的坐標似的。
雨還在下,打在傘面上噼里啪啦響。烏云仍在聚集,透不出一絲陽光。雨勢并不大,只是天空格外昏沉。而我的心情卻與之相反——興奮、喜悅、緊張裹挾著我,使我不為人知地微微戰栗。我欺騙了母親,為了抓住命運。我步履飛快地來到公交車站,鉆進特8路公交車。我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看著車窗上密布的水滴,想著如果我身邊的人(無非是父母、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去見網友,該是如何吃驚。車里沒有開燈,一個個沉默、黯淡的后腦勺隨著車子安靜地搖晃著。
很快就到了。我像是夢游一般走進了帖子里那個星辰坐標——如今我已忘記名字的小飯館。
回想起來,那晚真正給予我的最真實的感受,是失望。夢境好像從踏入包間的那一刻就煙消云散了。我看到大約七八個人圍坐在一張杯盤狼藉的圓桌前,彼此大聲地聊天,像是要用音量將對方的話頂回去。桌子上只剩下殘羹剩飯。有人抽著煙,逼仄的包間里盡是嗆人的氣味。我站在門口,手中合攏的傘在不住地滴水。沒人注意到我,我正猶豫著是否要回家去,這時,我看到一個女孩沖我揮了揮手。
“你是看了帖子嗎?”她隔著桌子朝我喊話。
我尷尬地點點頭。所有人的談話立刻中斷了,他們全都回過頭,于煙氣彌漫中打量我。女孩再次擺了擺手,然后拍了拍她身邊空出的一把椅子,叫我坐過去。不知為何,我感覺到她就是“林檎”,盡管與我想象中的差距甚大——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那是一個無比漫長而難熬的晚上。我像個木偶一樣坐在林檎身邊,聽他們聊那些我聽不懂的話題。只有當他們偶爾提到某本書或某個作家時,才讓我暫時回過神來,想起這是“新陸”的聚會。
“你多大了?”林檎扭過頭問我。她留著像男孩一樣的短發,面頰蒼白消瘦,不時熟練地點燃一根煙,夾在她纖細的手指間。
我告訴了她。她哈哈笑起來。我憎恨她的笑聲,因為我感覺自己變得更蠢了。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兒。曾經網上的留言、交流、爭論將“ID”后面的那個人變得抽象化了?;蛘哒f,我用屏幕上的文字一點點構筑了他們想象中的血肉。我幾乎下意識地將網上的他們(準確地說是文字中的他們)當成了全部。這并不是所謂的“偽裝”(比如那時流行的“沒人知道電腦后面的是人是狗”云云),而只是善意的忽略。我們從未真正介入過彼此的生活,卻為對方在內心深處留下了重要位置,但這個位置不屬于現實?,F實是另一種參照物。我當時并不明白這個道理,誤認為內心世界便是全部真相。
如果說網絡上的“新陸”成員使我與他們仿佛心靈相通,那么現實中的他們卻讓我害怕。不,這么說實在冤枉,應該說是現實本身使我害怕。那一副副真實的面孔,揮舞的手臂,各自相異的嗓音,都遠比文字更具有破壞力。我后悔讓他們過早暴露在我的現實里。
那晚,我已經忘記了是怎么回家的。時間應該不早了,錯過了末班車,林檎幫我攔下一輛出租,還塞給我二十塊錢當作車費。我當時并未心存感激,只是依舊尷尬。他們很輕易就看出我還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盡管我特意沒穿校服),而不是論壇上與他們平等對話的朋友。
那時我已然熟識厭倦為何物。厭倦就是驅逐了幻象的世界,赤裸的、只剩下本質的世界,毫無水分的干燥的世界。因此,直到今天,我仍然堅持人的本質就是厭倦?,F實就是厭倦?!翱铡本褪菂捑?。不過,我感到厭倦時便感受不到“空”,厭倦為“空”命了名。在名為“厭倦”的虛空里,我得以安全地享受這“空”。就像沒有羊的牧羊人,沉浸在一只羊的夢里。
從那晚的聚會回來,“新陸”在我心里徹底顛覆。一個原本屬于夢的世界,突然間被現實所吞噬。那些文字已不再是夢的,而是現實的。當我再看上面的帖子時,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餐桌上的那群人。他們相貌平平,吞云吐霧,結結巴巴地為某個觀點辯護。我懵懂地意識到,思想無法從堅實的骨骼、皮膚、肢體中呈現出來?;蛘哒f,這是兩種層面的事情。思想是屬于夢的,而肢體歸屬于現實。我正是因為無法應對現實,才試圖用夢慢慢侵蝕它,可結果卻適得其反。
大概兩個月的時間,我沒有再登錄“新陸”。我每次上網都在玩CS(《反恐精英》),書也不怎么看了。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下午,我早早回了家。父母還沒有下班,屋子里安靜得出奇。隱藏在樹影里的蟬拼命叫著,空調機滲出的水砰砰地砸在遮陽棚上,拉到一邊的亞麻色窗簾溫順地低垂著。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擺在客廳的電腦桌前,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拉伸成細長的影子……在生活里,很多時候,我都會產生某種奇怪的感覺——自己正沉浸在一場夢里,眼前的種種,都只是夢境。自有記憶起,我就經常會有這種如墜夢中的感覺。那個下午,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打開電腦。沒有任何猶豫和阻礙,我登錄了“新陸”,發現有人給我發了一條“站內信”。我點開那個閃動的小信封,是林檎發來的。她告訴我,她前幾天從潘家園舊貨市場買到了《火車》,想找機會給我。我看了時間,信是一個多月前發來的。
《火車》是一個叫于小韋的詩人出版的詩集,已經絕版,我確實一直想看,苦于買不到。但是她怎么會知道我想讀?我不記得曾告訴過別人。唯一的解釋是那次聚會,我們斷斷續續地交談了幾次,可能是那會兒我跟她說的,我自己卻忘了。
好的。我回復。蟬聲叫得更厲害了。除了那封站內信,我什么也不想看。
僅僅過了幾分鐘就收到了她的回復,看來她一直在線上。她說住的地方離我家很近,可以今晚就約個時間見面(我也不記得什么時候告訴過她我住哪里了,也許是打車的時候匆忙間提了一下)。
我想要《火車》,但并不想見她。之前我甚至已經準備好再也不登錄“新陸”了。我可以換一個文學論壇(反正多的是),重新認識一批只活在文字世界里的朋友。
最后一次吧,我想。我們約好七點在日壇公園門口見面。
日壇公園高大的白楊和榆樹樹蔭連成一片,逛公園的人和回家的人也連成一片。這個季節正是公園的旺季,到處都是擁堵的自行車、三輪車和紅色夏利車的長龍,還有很多孩子……我不喜歡小孩,覺得他們吵鬧,沒有理智。我甚至在自己還是孩子時就覺得小孩吵鬧了。到處都是喧囂,即使是一陣風也能帶來嘈雜。也許最嘈雜的是我的心。那天我朝公園走去時,確實感到心煩意亂??諝庵谐涑庵鸪岬恼鹗幝暋鞘球唑?。一到夏天它們就冒出頭來,低低地盤旋,或是靜止在半空,樣子像是小型直升機。到處都是蜻蜓的身影,它們也不怕人,只要用手指將它們的雙翅輕輕一捏,便束手就擒。如今在城市里卻很少見到它們了。
就是在那個蜻蜓還很繁盛的傍晚,我一眼就認出了林檎。她穿著短袖白T恤,藍色牛仔褲,和上次見面時并無多少區別。她先朝我揮手,我假裝這才發現她,慢吞吞地走過去。她拿出那本巴掌大小、黑色封面的薄薄的詩集,交到我手上,而我并沒有多少興奮之感。那種“如墜夢中”的感覺一直籠罩著我,就好像那個傍晚的一切真的是一場逼真的夢境……
回想起來,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終有這么一天:你并不衰老,但往事已變得模糊。比起把書交到我手上的林檎,在我們周圍上下飛舞的蜻蜓反而更加真實。后來我們又去了哪里?我們并沒有就此分別,而是走在一條白楊樹掩映的小路上。
聊天斷斷續續,具體內容早已湮滅在記憶深處。她的心思顯然不在我身上,而是專注地盯著腳下的石板路,偶爾蹦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像是為了不至于冷場。她的這種不在意的態度多少令我有點氣惱,尤其是看到她一心盯著腳下,仿佛來的時候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決定閉口不言,反正沒我搭話她也意識不到自己在自言自語。
那天我們沿著秀水街往我家的方向走去。她沒說她要去哪兒——路完全是由我在引領,而她只在乎腳下的東西。附近是使館區,一到晚上,酒吧和咖啡館就開張了,門口聚集著許多外國面孔,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路燈依次亮起,再走過兩個街口,我就要到家了。
這時,她忽然站住,彎腰撿起了什么。她把那東西用手捏著,對著路燈,臉上露出長舒一口氣般的笑容。
那是一片白楊的心形葉子,被燈光穿透,薄如蟬翼。
“近乎完美?!彼f。然后,她終于想起了我,小心翼翼地將白楊葉舉到我面前,讓我看那細細的、翠綠的葉脈……
我仔細地查看那片白楊葉,想從中看出有何奧秘。我承認,這是一枚健康飽滿、沒有蟲蛀、沒有枯萎和腐爛的葉子,可除此之外,我并未看出任何與眾不同之處。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彼孟耦A料到了我的反應,將葉子收回,謹慎地放入牛仔褲緊繃的褲兜里。我們繼續往前走。她的腳步輕快多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務。靜不下心的人是我??斓郊視r(那棟紅磚構造的老式單元樓,據說叫“赫魯曉夫樓”,仿蘇聯式的建筑,面積緊湊,幾乎沒有公共空間),我已經能夠遙望到單元樓在夜幕中的影子了,我終于忍不住問她:“你剛才一直在找的,就是葉子嗎?”
林檎轉過頭看了看我(她個頭跟那時的我差不多高,但跟她走在一起我還是會感到些許壓力)。自從找到那枚白楊葉后,她就沒再主動開口說話,仿佛仍沉浸在喜悅中。
“是‘近乎完美’的葉子?!彼m正我。
我當然記得,此前她就是用類似的語言評價我的文章的?!敖跬昝馈?。詩一般的形容,我曾迷戀了很久??磥?,這對于林檎來說是某種衡量單位。
“什么是‘近乎完美’?”我問。
她在一盞路燈下站住,影子拖得很長。頭頂的燈光里聚集著很多小飛蟲,像是一小團霧,還有忽隱忽現的蜻蜓……夜晚依然是喧囂的。
“就是無限地接近了完美?!彼f,神態認真。我最怕有人在這種時候跟我開玩笑,那樣會顯得我很無知。
我面無表情地在心里重復這句話。
“‘近乎完美’的葉子很少吧?”我說。否則她也不會找這么半天。
“不,每片葉子都有‘近乎完美’的時刻?!彼f,“但不是每片葉子‘近乎完美’的時刻都會被看見?!?/p>
……
(節選,全文見《山花》2022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