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2年第12期丨桫欏:在五峰生長
在龐大到沒有邊界的世界面前,人很渺??;人的足跡能到之處,少之又少??傆幸恍┑胤健蚴且驗樯詈鸵曇八?,或是因為沒有機緣——是人連想也不曾想過的。它們有可能永遠只是地圖上的小點,除非真的抵達那里,真切的場景出現在眼前,它們才成為真實的所在,否則那里風景再美,也是無法想象的。
在我印象中,隸屬于宜昌市的五峰土家族自治縣就是這樣一處所在。來前我只見過“土家族”和“宜昌”兩個詞,完全不知道藏身于萬千大山中的五峰。
五峰與湖南石門接壤,位于鄂西南武陵山區,“五峰”名稱的得來,就與多山的地形有關;“五”在這里是“多”的意思,并非是只有五座山峰。汽車出宜昌東站沿呼北高速一路向西南方向疾行,地勢漸漸抬升,山峰迅速后退,兩側涌來的是更高的山。那是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仿佛有一顆叫作山的“種子”從大地深處破土而出,它披著綠色的鎧甲,在短暫的時間之內以車行的速度迅速長高,長高,一直長到獨嶺海拔2020米的高度;從那里再向北,直至長成2320米白溢寨,這座江南第一高峰一直長進云霧之中。
站在獨嶺山巔華南最大的滑雪場——五峰國際滑雪場上,雖然金風盡吹,但四野依舊蔥蘢,盡是這個季節南方獨有的氣息。電視臺讓我們這些外來客談談對五峰的印象,往常我面對攝像機鏡頭時大腦常常一片空白,但今天,卻有一個詞橫沖直撞飛進我的腦?!L!
是的,在五峰,一切都在生長,甚至是那些在我的常識里最堅硬和最頑固的東西。
金剛石,恐怕是我們日常所見最硬的物質了。以摩氏硬度為測量標準,銅幣是3.5-4,小刀是5.5,玻璃是6,而金剛石則是10;它的絕對硬度是剛玉的4倍、石英的8倍。由于硬度高因而形體和成分幾乎在人類可感知的時間內不會發生變化,再加上特殊的光學性質和晶體形狀,金剛石被當作寶石用來象征永恒;而在工業領域,則被用作切割的工具,可以對付那些硬度或柔韌度更高的材料。金剛石有天然的和人工的兩種,從成分和分子結構上來說二者是沒有差別的,天然的金剛石是在地球深部高壓、高溫條件下形成的;如果想實現金剛石的人工生產,就要模擬出這種環境來。
如果不來五峰,我斷不會想到,這里居然能夠“長”出金剛石來!
進入湖北碳六科技有限公司的金剛石生產車間,我就像進入了一間布滿儀器的實驗室。一排排線路密布、上滿螺栓的不銹鋼容器矗立著,它們既有工業設計的美感,又有不可捉摸的神秘?!跋仍诶锩娣胚M金剛石小薄片作為‘種子’,然后注入含碳氣體并施加恒定的高溫高壓,經過相應的物理作用,大約經過25天就能生成金剛石了!”企業負責人盡量用通俗的話語來介紹生產過程,但無法繞開的各種化學的和物理的專業名詞仍然讓我這個外行的聽眾一頭霧水。直到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我從容器上一個像顯微鏡目鏡那樣的觀察孔中窺探到里面的秘密:在玄幽的紅色光暈中,整齊地平鋪著若干大小有半厘米見方的透明晶體,那便是正在生長中的金剛石。
像植物那樣,在時間的作用下從一粒種子開始慢慢長大,企業的生產車間就是一座“種植”金剛石的“溫室大棚”。世間萬物盡管形狀各異,但卻有著相似的規律,不知這是造物主的聰明還是笨拙。但對于企業和五峰來說,這絕對是智慧的選擇,“種子”不僅長出了金剛石,也長出了五峰人追求幸福的勇氣。
比金剛石還硬的,是人的思想觀念。
一個地方的經濟是否能夠發展得上去,與當地人的觀念有很大關系。從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上論,五峰從前的交通環境極容易造成頭腦的封閉與僵化。我并不了解五峰過去的情況,但在當下,卻與這種普遍的可能性相反,這是有佐證的。
這家“種植”金剛石的公司,是五峰民族工業園里的企業——我天然地認為,工業園就在五峰,五峰的嘛!但我錯了。打開手機定位,地圖顯示我在宜昌枝江市白羊鎮。這里不僅不在五峰界內,而且不與五峰接壤,中間還隔著宜都市。為何五峰的工業園區“跨界”開到了枝江市?原來,這是五峰為了發展本地經濟想出來的“高招”:五峰距離宜昌較遠,交通運輸成本大。枝江白羊鎮地理位置優越,緊鄰五峰去往宜昌的呼北高速旁,不僅靠近長江航道,且去往三峽機場也十分便利。于是,五峰便向枝江“借地”,在這里建立了工業聚集區。優厚的政策和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迅速使園區成了企業投資的首選之地,“飛地”上的生物醫藥、新材新能、珠寶首飾和磨料磨具四大產業集群已成為拉動五峰經濟的新動能。
我曾經在政府部門工作過,深知不同地域之間行政區隔力量的強大。借地發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中間不僅需要跨越行政管理、土地、金融、稅收等多重政策的藩籬,還要經過兩地數不清次數的溝通與協調。這些難度雖大,但總是可以去做的,而真正的困難,在于這個反常的發展思路需要突破頭腦中的觀念壁壘。我沒有機會了解“借地”建設工業園區的全過程,但我相信,五峰的決策者一定經歷了“頭腦風暴”之后解放了思想,才做出了這樣一個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做成的決定。
五峰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路,曾經是制約五峰發展的瓶頸,“掛”在懸崖上的公路昭示著五峰過去的“行路難”。時光流逝,歲月崢嶸,在五峰,道路也在生長。如今已有兩條高速在境內延伸,未來五年將有三條高速建成通車、兩條高鐵在境內設站,即將融入宜昌“半小時經濟圈”和武漢“兩小時經濟圈”,徹底告別過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交通窘境。
但五峰人并不滿足于此。觀念一變天地寬,除了把工業園建在縣外,他們還在謀求更合理和科學的發展方式。
企業的目標是盈利,而資本又總是喜歡在交通便利、信息暢通、基礎設施完善、商業環境優良的地方駐足。工業園的成功讓五峰人看到了新的機遇,于是他們繼續通過解放思想來解放生產力,更進一步謀劃在宜昌市區建立企業總部大樓。好酒也怕巷子深,這下好了,五峰這壇“美酒”被擺到了宜昌市區的核心地帶,既供人品鑒,也待價而沽。
五峰用屬于自己的方式與山外的世界完全融為了一體。從發展實踐中生長出來的新思想和新觀念,像金剛石刀具那樣切開了古老的傳統思維,讓五峰釋放出了前所未見的活力。
五峰的山能生長,金剛石能生長,思想觀念能生長,像樹這樣的植物就更不在話下了。
“采花鄉”這個有著美妙名字的地理界域內有一處世外桃源,一個傳統土家族村落因盛產板栗而得名栗子坪村。僅有一千余人的小山村,卻頂著數個“國字號”的光環:中國傳統古村落、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國家森林鄉村……因為風光和內蘊不同于一般,也才有了榮譽的“加持”。
走進一座被赭褐色土家族木板房圍成的“四合院”里,站在院子中央,幽遠、古樸的氣息驟然升起,每一間屋梁高挑、進深幽暗的房子里都郁聚著歲月的氤氳,那里珍藏著世代生活在這里的土家人遙遠而神圣的秘密。遠眺四周,峰巒間飄蕩著霧靄,它們如紗如煙,又如消散了形體的精靈;它們或許并沒有移動,但卻分明像水一樣在流淌,幾乎連山都要帶走了。連綿的群山,被堅硬的巖石撐起來,但這些水霧讓它們幻化成世間至輕至柔之物,我似乎聽到了波濤的咆哮聲——不,那也許是地脈的低吟。
院落之外,一棵粗大的栗子樹斜向東側的青山,是在用虬曲的枝條向山招手嗎?主干上的樹皮布滿深褐色的紋路,車轍一般交錯前行,從根部一直蔓延到樹梢。林業部門掛在樹身上的銘牌告訴我,這棵樹有一百六十多年樹齡了!聽木板房的主人說,靠東側的房子是清代的原物,是先有的樹還是先有的房?已經不得而知了。但可以想到的是,上百多年來,大樹與在房子里降生下的數代人相依為命,相互陪伴著度過彼此生命中每一天的清晨和暮日;艱苦歲月里,樹上打下的栗子讓生活在院子里的人們品嘗到生活的甜蜜與快樂,也生出希望與憧憬。
這棵老樹,連同建筑房屋的木板上斑駁的包漿,無時無刻不在向后人講述著無數的日月輪替和季節更迭,而那語言也許只有土家兒女聽得懂,也或許只有大山和歷史能解。在栗子坪,這并不是最老的樹,一批樹齡在兩百年以上的栗樹、珙桐、紅豆杉等散布其間,庇蔭著大地上的子民。其實,對于森林覆蓋率超過百分之八十的五峰來說,無數的樹遠不及西北荒漠里出現的一棵胡楊、一株紅柳那樣珍貴,但對于生活在樹下的人而言,它們每一棵都是獨一無二的。樹是自然和時間的標記物,哪怕只有一片葉子,它們就從不曾停止生長,直到死去的那一刻。而在五峰,所有的樹都接受著中亞熱帶最適宜植物成長的光照和水分,生長是它們唯一的生命狀態。
當然,在五峰生長的還有多種中藥和茶樹,也有苞谷和水稻,以及看上去危險得有點可愛的中華小蜜蜂。這些在外人看來司空見慣的東西,在遍地皆山的五峰卻備受重視。在腰牌村的道地中藥材科技示范園、長樂坪鎮蘇家河農聯惠“林藥蜂語”中蜂養殖基地、汲明茶葉公司,我見識了這些寓托著農民生計與希望的農作物是如何享受到“貴賓”待遇的:它們有專用園圃、專人侍弄,被插上銘牌、 立上展板,猶如帝王后花園里的珍奇花卉。
五峰頭頂的數個光環之中,“中國名茶之鄉”引人注目。作為北方人,我缺乏對茶的不同色澤和口味的辨別能力,但據五峰的朋友們說,由于五峰的氣候、雨量、光照、濕度、氣溫以及土壤成分等幾乎綜合了生產好茶的所有條件,因此這里的茶是中國最好的茶之一。五峰產綠茶,“采花毛尖”是湖北名茶第一品牌;也生產紅茶,著名的“宜紅茶”生產范圍也包括五峰?!耙思t”是“宜昌紅茶”的簡稱,據傳已有百余年的歷史;紅茶采制技術在道光年間傳入五峰,茶商設立茶莊收購紅茶后由漢口走水路轉運到廣州出口,打開了五峰茶在海外的銷路。
與同行的朋友聊關于宜昌的話題,關于“宜紅”,還鬧出了一出“烏龍”。說到宜昌,我首先想到葛洲壩和三峽大壩,并不覺得這里是重要的茶產地——也不只是我,在茶廠參觀,來自安徽的朋友突然問我:“如果說到‘宜紅’,你直覺認為產自哪里?”我說:“不是宜興嗎?!”他轉身對陪同參觀的五峰當地朋友一擺手,說:“看,怎么樣?!很多人都認為‘宜紅’是宜興產的!”而真相是,“宜紅”是宜昌的地理標志產品,五峰則是重要產區之一。顯然,外界對“宜紅”的誤解,主要來自過去交通和信息的不便。
在五峰生長的,還有一種奇異的生物——之所以說“生物”,是因為其獨特的屬性使它實在無法被歸于動物和植物之列。這就是五倍子。
在工業園里的五峰赤誠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我第一次見識了這個奇妙的“物種”:五倍子說穿了就是一種蟲癭,是蚜蟲聚集在漆樹科鹽膚木屬青麩楊或紅麩楊樹的葉上,葉片受到刺激后分泌汁液,漸漸形成的一個包裹了眾多蚜蟲的硬殼腔體。其中,角倍蚜蟲生成的蟲癭突出多個角狀物,被稱作“角倍”;而肚倍蚜蟲生成的則是渾圓的像蚜蟲肚子那樣光滑的“肚倍”。這樣的腔體成熟后經烘焙干燥成為可供工業加工的原材料。蟲癭的形成不僅要經歷復雜的生化作用,而且因為蚜蟲冬天在苔蘚里過冬,春天羽化后才能寄生到鹽膚木上,因此產地必須要有蚜蟲、鹽膚木和苔蘚三個缺一不可的條件,而五峰恰恰就具備。
五倍子堪稱大自然給五峰的神奇饋贈。在上述關于五倍子的知識之外,我更想說的是,這個蟲癭本身實在是與“美”掛不上鉤,不僅其外表奇形怪狀,更有一腔之內無數個蚜蟲!在位于百年關村的林藥蜂(五倍子)繁育基地,赤誠生物公司的負責人掰開了一只尚未爆裂的角倍,里面密密麻麻蠕動的蚜蟲讓我這個有密集恐懼癥的人頓感不適——但它們還掛在樹上的時候,卻像一顆顆綠色的星星,大多數成簇生長,也有的單獨一顆在枝葉間搖擺,也能營造出別樣的意境來。
能給人帶來復雜觀感的五倍子,是一種“渾身都是寶”的“小怪物”。它最早、也最常被用作傳統中藥材,《本草綱目》里記載它有斂肺降火、澀腸止瀉等功效。因為它的主要成分是抗氧化的單寧,因此在醫藥之外還可廣泛用于食品、飼料、化妝品乃至微電子、航天等工業領域——當然,對于以“種植”和售賣五倍子為生的五峰農民而言,它是脫貧致富的錢袋子,是一家人關于未來生活的寄托。那些夏天隱身于五倍子的腔體、冬天蟄伏于苔蘚中,本為農業之害的小小蚜蟲,它們永遠不會知道,微如草芥的自己竟然與人類有著如此大的關系。
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鴉來公路的修建,到縣城從五峰鎮避險遷往漁洋關,再到確立“生態立縣”的發展理念,五峰人在武陵深山里改造自然,利用自然又保護自然,秀美山水與悠久的土家歷史文化和火熱的時代生活交織在一起,不斷創造著新的奇跡。從柴埠溪大峽谷乘纜車登上大彎口,一場土家歌舞讓我沉醉。無論是舞“板凳龍”還是跳“擺手舞”,高亢的音樂透著土家人的真誠和直爽,我在俗世中蒙塵已久的心房瞬間被擊穿;而那一曲曲山歌,每一首的結尾都會有一兩個高亢的尾音直沖云霄,那是為生長在武陵眾山之巔的五峰吶喊助威吧!
一個人在大地上匆匆而過,并非對所有到過的地方都記憶深刻,除非那些地方激發出了你的獨特體驗,與你的生命發生了某種形式的關聯。坐在送站的中巴車上,兩側青翠的山巒雖然似幻影般閃過,但仍有許多幀清晰的圖像在我眼前揮之不去,盡管它們只是這兩天才映入我眼中的。
我知道,五峰就像一枚印章,已在我生命的旅程簿上蓋上了醒目的印記。

桫欏,中國作協會員,文學創作一級,主要從事文學評論,散文作品見于《芳草》《四川文學》《散文百家》《文藝報》《中國藝術報》《河北日報》等媒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