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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3年第1期|楊秀云:桑干河人物素描
    來源:《當代人》2023年第1期 | 楊秀云  2023年01月16日07:35

    背缸人

    “桑干河的水又深又寬,夏天背著缸過河要脫褲子……”東窯溝人侯弟江在電話里說這話時,正是初春時分的深夜。充滿熱情的聲音搭建起一條無形的橋,引渡我走進桑干河畔的昨天,目睹一個個背缸人從幽深的暗夜里走出來,走在突兀的崖頭下,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彎腰曲背,步步跋涉……

    桑干河被連綿起伏的太行山、燕山余脈相夾,水勢驟然洶涌,形成極具震撼力的大峽谷奇觀。當地人稱此處為“大險崖”(“崖”讀“nai”)。武家溝鎮東窯溝村位于大峽谷東端,屬古幽州,自古為制陶之地。也許是一次意外的山火,也許是一次頑童的淘氣,石頭、泥土被河水攪起來焠火后掏出又黑又亮可以盛水放東西的物件,權且叫它“陶”吧!從此,世世代代靠一方水土養家糊口?!朵寐箍h志》記載,“漢代上谷郡太守景丹親率部下出尋,發現此地土質粘潤筋骨,便命人建窯燒陶,遂成村落?!苯鹪獣r東窯溝制陶形成規模,明清極盛,手工作坊百余家,古窯百多座,陶器遠銷京津、山西、內蒙古等地,村里運送陶器的騾馬數千匹,沿路車馬店繁盛一時。制陶技藝代代相傳,一個山川環繞的古村落由此留存后世。

    冬天里曾走進東窯溝。一個個貼著紅斗方的大缸,披著薄陽,靜立在陶片斑駁的石頭臺階上,背靠同樣陸離斑駁的石墻,如一襲黑衣或褐袍的老人從時光中走來,手捧滿滿的祝福,憨憨地列隊迎來送往,一立千年。他們見過“咯隆隆”響著的勒勒車滿載陶器漸行漸遠,見過背上高聳“缸峰”的騾馬“嘚嘚”啟程揚起一路飛塵,見過背缸人頂著滿天星光重重踏響石板路時的興奮和疲憊……“缸”隊引路,我緩緩走過“古陶一條街”,走進曾經烈火熊熊如今靜默地呈上圖文實物的環形隧道——“古陶窯遺址”,置身琳瑯滿目的“民俗博物館”,欣賞了形形色色的粗陶制品,缸甕壇罐、鍋盆壺碗……锃亮的黑、水潤的綠、清新的黃,還有明艷的霞紅、飽滿的深棕……拙樸、淳厚、光華、靚麗,多姿多彩如原生態的山川河流。桑干河子民把玩著滔滔河水與質地黏潤的泥土,硬是玩出不朽的傳奇,引來一批又一批觀光者用探究的注目禮參拜先人。

    東窯溝依山建屋,下午四點多鐘,太陽已被山脈擋住,山村更顯古舊。近觀壁上雕磚刻花、斷垣碎陶閃爍,遠眺蕭疏樹影掩映灰磚青瓦,無數個故事的片斷上下翻飛,古風古味紛至沓來。村中央建有陶神廟,供奉著上古的舜帝,壁畫繪著制陶燒窯的場景……“我祖赫赫,德披韶光。陶于河濱,煉石采壤……摶土成器,代出名匠?!辈傻V、剁泥、拉坯、晾曬、上釉,祭拜窯神,點燃窯火,裝燒、出窯……神圣的謙卑,一絲不茍的敬重,賦予泥土生命的塑型。當地人稱制陶為“捏缸”,道盡了創造的精微、端肅和虔誠。陶缸誕生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翻山越嶺奔赴命運未知的他鄉,像懷揣希望的漂泊者懵懵懂懂闖入城市集鎮……泥、水、火煉鑄的精魂,它沉甸甸的重量和艱難出世將由桑干河人負載擺渡。

    于是,有了祖祖輩輩彎腰俯首的背缸人。

    出東窯溝西行,山陡谷深,曾經如難以逾越的“天塹”。先民冒著生命危險在半崖上鑿出一個一個尺余深的石窩,插上木棍,釘上木板,鋪設了一段棧道,顫微微勉強過人。那年代,除了大宗買賣靠車拉、牲口馱運,小本生意僅靠獨輪車推出去。到附近山村賣缸,無論棧道,還是小徑,都是背過去的。背的最多的就是成套的大缸。

    怕誤農活兒,怕目擊暴怒的河水頭暈遇險,背缸人夜間上路。踩著星光走,踏著月光走,黑暗中摸索著走,百余斤大中小成套的缸放在“背架”上,“背架”用粗麻繩緊綁在身上,腰部肩膀勒起環型肉箍……山風呼呼刮,灌木叢唰啦啦戰栗,恐怖霧一般從黑暗中浮起,撕扯著每一根神經,稍有不慎就會分崩離析。什么野獸擋在路上,綠瑩瑩的目光一閃,縱身躍上山坡,一塊石頭骨碌碌滾下來,“嗵——”墜入喧鬧的河中……“背缸人”打個哆嗦,吃力地加快腳步,結實的砍山鞋與碎石野草摩擦發出有力的“沙沙”聲。他們想起離家時大口吞下的香噴噴的黃糕?!叭锏妮嫠氖锏母?,二十里的蕎面餓斷腰?!秉S糕好吃耐餓,走在暗河洶涌的山路上,想起黃糕,便嗅到老婆或老娘的味道,背缸人雙目閃動星光,神情中多了莊嚴,似乎在完成亙古的神秘儀式。背上的缸各有各的用途,盛糧的、放水的、腌咸菜的…… 背缸人背的是天地悠悠平安靜好的歲月??!

    把東窯溝陶器呈現給觀光者的是一批熱愛家鄉的人,其中離不了懷揣理想的文化人。我有幸聯系到侯弟江——東窯溝村土生土長的中專生,一個致力搶救留存制陶技藝的文化人。七零后侯弟江兩次從企業下崗,二十年春風秋雨都在為稻糧奔波,目前,繁忙的本職工作依然收入不高,妻子幫人看攤供女兒讀書。他調侃自己,“沒條件卻玩起文化?!敝^其“玩”,緣于興趣,純屬義務。他說:“制陶工藝口口相傳,鮮有文字,不搶救就失傳了!”肩扛使命,迫不急待,節假日下班后只身走村串戶,專訪數十名制陶老藝人,最大的90歲高齡。他挖掘制陶流程,整理陶鄉歷史,講述陶藝傳承人的前世今生,推出兩部專著,東窯溝制陶終于有了文字記錄。

    侯弟江是“背缸人”的兒子,童年的記憶就是父親深夜背著大缸出門,靠父親賣缸換糧一家人才填飽肚皮。一個冬夜,父親背著缸到河對面二十里外的山村換了滿滿一口袋土豆,返回時已精疲力竭,一個踉蹌,“背架”上的土豆口袋直著躍過頭頂重重摔到地上,人也木偶一般緊跟著“啪嚓”倒地,好一會兒才爬起身。父親摸索著背起沉重的口袋繼續趕路,一步一挪,汗水“嘩嘩”從頭流到腳,棉衣濕透了,騰騰冒熱氣,隨即又冰凍如硬邦邦的鎧甲,邁步時“嚓嚓”響……夜深了,明晃晃的月亮懸在半空,桑干河的冰面閃著光,銀白雪亮,天地一片通明……看到父親千辛萬苦換回來的土豆,全家人過節一樣高興。

    “夏天,河水暴漲,背缸人只能脫掉褲子過河……”侯弟江在電話里停頓了一下,緩緩解釋:“背缸的都是男人嘛……”生存難以為繼,何談尊嚴?侯弟江逆向游走歲月深處,探尋、記錄、傳播,把陶鄉的苦難與榮光呈現給歷史,以文字形式還給父輩尊嚴。他像“背缸人”,每一步都穩穩的,不能有半點漂浮……

    戲窩子的“角兒”

    寒冷的冬日,暮色蒼茫中,走進涿鹿西頭堡村“晉劇博物館”,滿室五彩繽紛描龍繡鳳的戲服撲面迎來,全套樂器齊刷刷列陣,紙張泛黃的樂譜一本一本擺開……恍然間,響亮的鑼鼓聲熱熱鬧鬧響起,玫瑰紅大幕緩緩拉開,大戲開演了!

    “最早的戲服是道光三年(1823年)的一件帔子,旦角穿的,紅色,樣式簡單,民間戲班傳承下來的……”霍漢清解釋,“年代越久遠的戲服越簡單?!被魸h清是涿鹿縣民俗文化協會副會長,山西梆子愛了幾十年。

    “晉劇博物館”現有戲服兩百多件,其他戲曲文物一百多件。每件戲裝都裝著動人的故事。沒有了狂風的阻隔,霍漢清的講解流暢快意。在他的描述中,那些華麗的寬袍大蟒仿佛吸附了一代又一代名角優伶的魂魄,唰唰甩動長袖旋舞起來……

    晉劇是民間的,不端架子,也不流俗,一招一式活潑潑演繹天地君臣,以百姓視角詮釋古今傳奇悲歡離合。不論何時何地,只要聽見晉劇山高水遠般的唱腔,我就會想起暗夜里看露天電影時風中鼓蕩起伏的幕布,那是幾代人失落的舊時光,是飄散在故鄉上空的淡藍色裊裊炊煙,是從記憶深處泛起的綿密的鄉愁……聽了霍漢清的講解,我對晉劇的種種疑團找到了答案。

    晉劇俗稱“山西梆子”,隨著桑干河的波浪流淌而來,始于明代固國安邦的大遷移。那些原本屬于長城的北方子民被連根拔起,像樹木一樣移栽京城,撐起被戰火毀滅的四梁八柱。他們凄惶的身后,連片的祖墳蒿草瘋長,鳥獸出沒間,隨風傳來大漠戰馬的嘶嘶悲鳴。邊防重地,怎能千村薜荔?永樂十三年(1415年),朝廷重設保安州(今涿鹿所在地),撼動歷史的大移民起程,一批又一批晉國后人依依惜別世世代代生活的黃土高坡,扶老攜幼來到陌生的土地上筑屋耕耘。一步三回首,揪心扯肝的撕裂中,欣喜地看到滾滾東流的桑干河——從三晉大地流進懷涿盆地,像一根綿長柔韌的臍帶,把飄泊的游子與溫暖的母體緊緊連在一起,他們走了很遠很遠,沒走出祖屋前老槐樹下的母親河。跟隨他們前來的還有濃濃的鄉音和喜聞樂見的民間藝術,“吃不膩的老陳醋,唱不敗的秧歌腔,改不了的鄉土音,嘮不完的老家?!奔缣糌洆?、車載貨物的晉商風塵仆仆接踵而來,開商鋪,辦票號,行商變坐商,促進了經濟文化的興盛。在晉商資助下,“山西梆子”落地生根,枝繁葉茂。史料記載,光緒年間,涿鹿縣五百二十三個村中有三百二十六座戲臺。到20世紀60年代,縣里還有一百八十六座?!袄牙验T口唱大戲,搬閨女,請女婿,外孫女子也要去……”戲里融匯著老百姓的歡笑和淚水、愛憎和希望,不少老人站在戲臺下鑼鼓聲剛響便淚水漣漣……幾輩子的喜怒哀樂瞬間得到宣泄?!啊抖M宮》不算戲,拾狗糞的唱幾句?!币粋€劇種深深扎根于百姓心中,怎能不繁榮昌盛?

    霍漢清在電話里邊說邊唱,嘩啦啦拉開年代久遠厚重華麗的大幕,一個又一個“名角”從歷史云煙中精彩亮相,他們的魅力在于藝術品質,也在于常人難以比肩的精神境界。20世紀60年代初,身為劇團團長的一代名凈蔡有山飾演《大名府》中的盧俊義,足蹬五寸高的厚底靴從兩張桌子摞起來又加一把椅子的高處跳下做“垛子叉”,不幸被腰帶里的鋼絲扎穿腸子,鮮血直噴,他跑到后臺草草包扎,強忍疼痛匆匆返回前臺,直到把戲演完才被火速送往北京,做手術的醫生說:“再晚到半小時,就沒命了!”“河北紅”席振德善于運用水袖、紗帽、搓手、頓足、搖頭、甩髯等藝術手法表現人物個性,飾演過一百二十二個栩栩如生的角色,七十八歲上臺依然震動全場。席振德任劇團負責人期間,從戲校學成歸來的女兒始終拿不上轉正指標,妻子也沒有安置工作。這位絕不“封妻蔭子”的“角兒”,長期無微不至照顧老師和師母,親生兒子一樣妥妥貼貼操辦后事為恩師送終。在歲月的風雨中,他竭盡全力保護承載著幾代名角藝術之夢的戲裝,那些光華奪目的金絲線編織著黑蟒綠靠的華美,也編織著老藝人的精神高光。

    六十七歲的霍漢清,聲情并茂地述說“山西梆子”的一枝一葉。我忽然覺得他就是一個“角兒”。他的老家溪源村與東窯溝同屬武家溝鎮,位處商旅興盛的“古道”,曾為名角薈萃的“戲窩子”,祖上有自家“戲班”。他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邊縫衣服邊拉著長聲哼唱《三娘教子》,“想當年,留兒兩月半……小奴才,你看娘可憐不可憐……”唱著唱著,娘落淚,他也哭。童年在縣城度過,家門口就是戲園子,父親“票戲”,經常攜著他的小手去看戲?;魸h清十一歲時曾有過輟學的經歷。迷惘中,大灘里風中翻卷著碧浪的葦子接住視線,他想起孫犁的《白洋淀》,“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他學得投入,很快掌握要領,用別人三分之一的時間就編好一領席。他的聰慧引起老藝人的注意,“學戲吧!”“六爺”發話了,一言九鼎?!傲鶢敗笔沁h近聞名的“六六旦”,曾和丁果仙、王桂蘭、劉玉嬋、郭蘭英等名家多年同臺,肚里裝了兩百多出戲,演誰像誰。六十六歲登臺吼出“一唱子”依然把臺下觀眾震得靈魂出竅。小漢清嗓子極好,“六爺”說他“有虎音”,能成“角兒”……春種秋收,時光流逝。大地解凍時,二十歲的霍漢清返城參加招工考試,結滿老繭的大手僵硬得好幾次把筆掉在地上,卻意外考了第一名。文藝因子浸潤骨髓,以另一種形式強身健體。之后,他自學拿到大專畢業證書。有了工作,有了學歷,唯獨放不下對晉劇的愛??墒?,嗓子壞了,再也把不住調調。他改弦易轍,工作之余操起樂器,武文場件件信手拈來。

    退休后,霍漢清投身于地方戲劇研究,所著七十萬字的《山西梆子在涿鹿》一書面世。義務為文化單位和觀光者提供服務,同席振德、谷新聲等共同把幼年便陶醉其中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搬上舞臺,以晉劇表演紀念女作家丁玲……他說,縣里活躍著一批“文化人”,晉劇團輾轉城鄉唱大戲,“陶鄉”東窯溝就有老年晉劇團。

    文化是一張彈弓,靠久遠綿柔的力量彈射!

    高亢亮麗的“山西梆子”從簡陋的民間舞臺上傳來,攜帶著春夏秋冬時代云煙,化為桑干河上一波一波眩目的光。

    毛毛匠

    “父親五六年不理我,嫌丟人!”

    說起三十年前的事,長身寬肩的張志俊神情委屈。那是一段像被蟲蟻啃噬的黑暗。二十三歲的他辭掉轉正無望的“臨時工”,從中原大地返回桑干河嘩嘩東流的陽原縣下滋鋪村,乘火車、搭汽車,一路擰著眉盯著自己的腳,似乎困惑雙腳為何帶他回老家。捧 “鐵飯碗”的夢碎了,七年足夠優秀的青春付之流水,家鄉怎能盼他兩手空空歸來?果然,迎上來的是父親冷冷的沉默和坐街老人高聲大嗓門的嘲諷。還好,新婚不久的妻子懂他,這個曾經的同學穿上丈夫借錢買回的新衣,暖暖一笑:“咱種地,沒啥!”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憋著一口氣走進舅舅負責的皮毛廠,急切地投身到膻腥味撲鼻的“毛毛匠”行業,拼盡全力脫胎換骨——父子倆誰也沒意識到,尋著血脈深處祖先的呼喚,張志俊峰回路轉,開啟了通往榮耀的遠征。

    秋日的暖陽中,我走進陽原皮毛博物館,如穿越遠古洪荒,影視片《毛皮傳奇》中一雙“巨足”踏著水澤草莽跋涉眼前,踏響歷史經緯——二百萬年前泥河灣古人類活動的遺蹤,十萬年前束石狩獵茹毛飲血,天崩地裂,滄海桑田,“巨足”走出東方人類的故鄉,走進泥河灣盆地桑干河流域?!笆厨B獸,衣其羽皮”,“毛毛匠”誕生了。何時發現桑干河鹽堿灘可使毛皮變軟變輕變靚麗?何時縫制皮弁、虎皮裙、制裘造履?何時胡服騎射抖開血腥彌漫的戰袍?一刀一剪一針搏風斗雪,游牧民族融入農耕文明書寫皮毛盛況。元帝國“收天下童男女及工匠,置局于弘州(今陽原)”,設“匠提舉司”“納石矢局”“毛緞局”,組織“毛毛匠”為朝廷服務。弘州工匠李智縫制錦緞吊面的精美毛皮服飾呈獻元世祖,晉升弘州知州?!笆撬嚫呷?!”博物館負責人劉峻峰講述“錦裘遇合”的史話,頗自豪?!懊场奔妓囁C萃,名震天下。明清時期,張家口成為商貿業興盛的“皮都”,“天下皮裘,經此而輸往海內外;四方皮市,經此定價而后交易?!北╋L、驟雨、寒霜、飛雪,“毛毛匠”推著獨輪車,挑著擔子,乘著勒勒車,跟隨駝鈴叮咚的商隊一路向北,攀壩頭,過草原,穿越狼群出沒土匪橫行的大漠戈壁,走啊走,越走越遠,一批一批“毛毛匠”走成“皮毛商”。

    “好多人死在外頭……”在張志俊家闊敞的一樓客廳,年近八十的張父喃喃,眼神恍惚,思緒穿越歷史。

    2011年6月,《張家口日報》 “重走張庫大道”新聞采訪團在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感慨萬千地走訪了“陽原街”?!澳銈儚闹袊鴣淼陌??我是陽原人?!币晃粷M頭白發的老太太操著帶著山西味兒的陽原方言自報家門。老人八十二歲,先輩走“張庫大道”而來,幾百戶街坊都是“毛毛匠”的后代,留給故土親人久遠的無奈——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雙手拉住哥哥的手,/把哥送到大門口……

    記者拜謁了“陽原街”附近的華人墓,觀瞻墓碑上標注的姓名籍貫,為那么多老鄉壯年亡故唏噓。辭別桑干河,漂泊異國,只圖“混出個樣子”,無論生死,都記著來處。

    “毛毛匠”不戀熱炕,向冷逆行,四海為家。難怪張父因兒子離鄉七年一事無成回家而生氣!

    “這是太姥爺白英?!辈鑾咨蠑[著一張泛黃的放大照片,張志俊指著坐在前排的英俊青年介紹。照片上三排人前坐后立,皆長袍馬褂。背后,細木格窗欞、寬寬的廊柱、成排的八角燈籠,上書“民國十六年”,滿滿的歷史感。白英,陽原人,“毛毛匠”的后代,父輩走過大囫圇(烏蘭巴托)。他十三歲隨哥哥白巨到位于張家口市新華街的“德合成”學徒,一聲不吭端穩“三把壺”(為師傅端酒壺、提茶壺、倒夜壺),日夜瞟著師傅投向皮毛的眼神潛心揣摩,三年后就把毛案上的技術活全部掌握,很快成為鞣、剪、縫、修、檢、驗貨的大師傅,榮升“三掌柜”。然而,山河破碎,“毛毛匠”豈得安生?一向走南闖北的白巨押貨前往上海銷售,竟像螻蟻一樣被輾壓在侵略者殘暴貪婪的鐵蹄下……“大掌柜”急火攻心一命歸西,血氣方剛的白英重病倒下,他抱病與操控著“二掌柜”的日寇抗爭,堅決不答應交出“德合成”的無理要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張志俊說,太姥姥二十九歲守寡,年復一年向兒孫講述太姥爺的故事。她說:“皮坊收了老家的年輕人學藝,你太姥爺親手教,每寸皮衣要縫三十針呢,他一針一針數,少一針也不行……”九十歲高齡辭世的太姥姥捐出老照片和太姥爺縫制的狼尾褥,千叮嚀萬囑咐后人珍藏著:路走好,活兒就做好了。技藝可學,苦累可忍,絕不能半途而廢。

    依托西聯晉蒙氣候寒涼的地域優勢,秉承“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信念,“毛毛匠”結伙抱團走向京津滬,開作坊、建貨棧、銷售毛皮服飾,成就歷史傳奇。

    劉祥幼年到京學徒,用下腳料“灰鼠頭”制作極為罕見的耳帽圈,變廢為寶在業內立足,十六歲成為名震京城的“福聚長”少掌柜。楊錦元執掌天津“大豐泰”皮行,與外國人做成一筆大生意,沒料到對方背信棄義帶貨潛逃。他心一橫,迎著戰火硝煙只身乘上巨輪,漂洋過海,追出國門。因對方賴賬,楊錦元衣食無著,流落異國,險些喪命。所幸同胞相助,才死里逃生,奔波一年半之久,追回全部貨款,終于付清供貨商款項和工人工資?!按筘S泰”由此享譽京津。

    “毛毛匠”跨越鄉關,走出屬于自己的篤定和堅持。

    “兒子哪能像我窩囊?”聽說當年委屈了兒了,張父垂下眼瞼,淡淡解釋。因祖上是“有錢人”,他這個“老初中”像被綁住翅膀的鳥兒飛不上天空,大把年紀才搞了短期的貂尾加工?!皠e提了……”張父欲言又止,轉談兒子在皮毛行風生水起綻開笑顏。一個村民曾挖苦他“一輩子一事無成”,張父梗著脖子響亮地“杠”:“可我兒子有出息!”聞此言,張志俊落淚了,主動找父親和解,多年的“冷戰”冰雪消融。提起自己“誠信至上”的營銷理念,張志俊說:“遺傳,家里人都是說到做到?!弊娓甘翘旖颉袄涎蛐小背鲱惏屋偷膸煾?,每年春節回家背一包廠里廢棄的“下腳料”,昏暗的油燈下,一針一線教子孫縫手套做帽子。張志俊說自己性格像母親,姥姥家也是“毛毛匠”,每遇難事,母親常常硬氣地嘣出兩個字:“別怕!”張志俊膽大心細,在詭譎的行情中逆行,市場低迷時,大量購置原料,撐到回暖,火速挺進銷售領域;市場高漲,他冷靜坐陣,不貪大求全,穩操勝券??蛻粜湃嗡?,款有缺口,卻一路綠燈。他認為父親膽小怕事,其實兩代人理解錯位。父親能寫會畫,有求必應,村里紅白事都少不了他忙前忙后。父子倆各有各的“犟”。

    前赴后繼,“細皮行”一村一品,“云”端連線行天下,裘皮城坐地招攬八方客,藝術掛毯、精美包飾、品牌裘皮銷往國內外,“毛毛匠”實現了另一種形式的遠足。陽原碎皮加工列入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縣晉劇團編排了代表劇目《毛毛匠》,在省戲劇匯演中獲獎。年過七旬的文史工作者池勇談起皮毛如數家珍。他坦言:“我是毛毛匠的后代!”他的父輩做“老羊行”,每年冬天背著工具頂風冒雪“出口外”,有錢給幾個,沒錢管頓飯,皮襖、皮褲、氈疙瘩,年年都有回頭戶做皮活兒。池勇二十年跑遍全縣山山水水,寫出《民俗陽原》《陽原村莊史話》等五部專著?!懊场钡木暝谖幕袕突?,如奔流不息匯聚大海的桑干河,一瀉千里,高光閃爍。

    大湖容天地洪波涌起,/百萬年光陰物換星移,/……/祖先的雙腳踏出從猿到人的大道,/祖先的雙手擎起溫暖歲月的裘皮……

    走進裝璜現代高端的成衣店,張志俊從妻子和店員手里接過華美的裘皮,邊輕輕撫摸邊詳談“細皮行”技藝?;腥婚g,我看到幾代“毛毛匠”從時光深處現身。

    楊秀云,張家口市新聞工作者協會副主席。作家、文化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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