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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豆》2022年第9期|李云雷:前浪,前浪
    來源:《紅豆》2022年第9期 | 李云雷  2023年01月16日08:10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東冠縣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青年委員會委員。著有評論集《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時代文學與中國故事》等,小說集《再見,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獲馮牧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二〇〇八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秀論文獎、《當代作家評論》優秀論文獎、《詩刊》二〇二〇年度陳子昂青年批評家獎、“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優秀作品獎等。

     

    三保河在我們村里也曾經風光過?,F在誰也不相信,那時他跟四魔天一樣,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走起路來昂著頭,呼呼地帶著風。

    說起來村里的木板業,還是三保河帶起來的。那時村里人還不知道什么叫板子,三保河就開始干起來了。他跟河北那邊的人一聯系,拉回來一臺烏黑的機器,就轟隆隆地開工了。他做的是制作三合板的單片木板,原料是木頭,鏟掉樹皮,擱在機器上一旋,一層一層白花花的木板就被旋切下來了,擺在地上曬干,一百張一包,五十包就夠一卡車了。發第一車木板時三保河親自跟車去了河北,兩三百里地,當天就賣了板子回來。別人問他賺沒賺錢,他笑瞇瞇地不說話,問得緊了,他就擺擺手、打哈哈,說:“能賺點,也賺不了多少……”可是他家的生活卻明顯好起來了,有人看到他媳婦經常到城里去買肉,還到村里的代銷點打酒,衣裳也穿得光鮮起來了。不出半年,三保河給他兒子青峰買了一輛摩托車。那時村里還是土路,青峰的摩托車呼的一聲飛馳而過,后面騰起一片黃色的塵土,村里的小孩都跟在后面跑。青峰停下車,立在村口的大槐樹下,那樣子神氣極了,簡直像電視里的賽車手。

    后來村里人才知道,三保河第一車木板就賺了一千四百塊錢,十天八天出一車,一個月下來就是五六千塊錢,掙的錢比種兩三年的地都多。那時候我們村里人剛能吃飽飯,哪里見過這么多的錢?這一下村里人全都瘋了,都學三保河開始做板子,全村突然出現了二三十架板機,轟轟烈烈地干起來了。四魔天也是這時開始干的,他是村里的第二家,跟著三保河很快發了財。不過做板子的多了,價格就慢慢被壓了下來,后面才做的,就不像先做的那樣賺錢了。即使這樣,比在莊稼地里刨食還是要賺得多。

    那一個時期,村里到三保河家去取經的人絡繹不絕,一到晚上,就有人來招呼:“三保河,走,到我家喝酒去!”

    “不啦,老支書說了,要跟我談點事哩?!?/p>

    “啥事兒非今兒談呀?改天再說,走吧!”說著,拉起三保河就往外走。

    三保河的媳婦桂蘭看到了,說:“別拉,別拉,你看他天天喝,都喝成啥樣了?”

    “看看,還是嫂子疼你。哈哈,嫂子,我保證把他全須全尾地送回來,少了一根汗毛,你找我問罪……”說著話,就把三保河拉走了。到了那里,喝著酒,那些人就從三保河嘴里套話,機器從哪兒買的,板子送到哪里,價錢怎么樣,等等。三保河是個實誠人,把自己的經驗一一告訴他們,還幫他們出主意。沒幾天,這家也買了機器,轟隆隆地開干了。遇到什么難題,就拉三保河喝酒,讓他幫想辦法。

    一臺機器一萬多塊錢,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買得起。買不起機器的人,有的也來找三保河,是想在他那干活。鏟樹皮,切木段,操作機器,晾曬板子,都需要人手。前三項是壯勞力干的活,曬板子輕巧,婦女也干得了。村里不少人,在路上碰到了三保河,老遠就打招呼:“他三叔,你那還要人嗎?”

    “你這幾天沒事呀?到我那兒幫幫忙吧?!?/p>

    那人就高高興興地去干活了。在機器上干,干一天算一天,一天二十塊錢,這可比種地強多了。

    伺候一臺機器,四五個人也就夠了,人手很快就齊了,可有人見到三保河,還是問:“他三大爺,你那兒還缺人嗎?”

    “不缺了,人手夠了!”

    “啥時候缺人了,招呼我一聲,我隨叫隨到!”

    “行,我記著你這個事兒?!?/p>

    晾曬板子,一開始三保河沒找外人,就讓桂蘭和青峰跟著干,后來他倆忙不過來,就找了兩個婦女一起干。這活兒輕巧,也不用天天守著,旋切下板子晾上就行了,一天算十塊錢。這時村里的婦女見到三保河,也都會問:“三兄弟,你那兒晾曬板子還要人不?”

    “嘿嘿,你想跟咱干呀?”

    “看你這不正經的,嫂子跟你說正經的呀!”

    “說正經的呀,這事咱不管,你跟桂蘭商量商量吧?!?/p>

    村里不少婦女都去找桂蘭說話,桂蘭一個都沒用,最后從她娘家村里找了兩個人來干。這讓村里的人很不高興,在背后議論紛紛的。

    三保河聽到議論,問桂蘭:“你不要村里的人,人家都說你哩?!?/p>

    “讓他們說去唄,還能把咱咋著?”

    “鄉里鄉親的,總歸是影響不好哩?!?/p>

    “那咋辦哪?”

    “我想啊?!比:用嗣^,繼續說,“咱這樣,再從村里招兩個人,你跟青峰就別干了。這樣村里的人說不出啥來,你也能輕省一些,以后管管賬、做做飯就行了?!?/p>

    桂蘭高興地答應下來,在機器上沒白沒黑的,還不如把家好好打理打理呢。再說三保河天天在外面買木頭、賣板子,一回來就累個半死,要是再吃不上應時的飯,身子也受不了,他要垮了家里不就全完了?在家里,三保河的事比啥都重要,啥事都得圍著他轉。

    在機器上也是這樣,三保河說啥就是啥,他做啥都仔細,要是不出門,就背著手在那里查看。工人在那里干活,誰干得不認真,他就批評誰,說的都是狠話:“二小,你那是干活嗎?不想在這兒干了?不想干就走!”被批評了的二小,趕忙低頭賠不是。

    時間長了,干活的人一見他過來就害怕。干活的人里面,只有一個青山不怕三保河,他是三保河大哥家的兒子,仗著喊三保河三叔,就覺得自己有點特殊。不過三保河對他也不留情面,那次青山旋切木頭旋偏了,一根木頭旋切下來的板子還不如正常大小的一半,正好三保河看到了,他狠狠地罵青山:“你是干嗎吃的呀?看看這活干的!”

    “三叔……”

    “別三叔三叔地喊,喊三叔也不行,扣一天的工資!”

    “三叔!”

    “咋啦?”三保河一瞪眼,說,“你還想在這兒干嗎?”

    青山見他一點面子也不給,也跟他犟上了,說:“你嚷啥嚷?不干又咋的?”

    “好,你小子有骨氣,現在你就別干了,馬上給我走!”

    “走就走,有啥了不起的!”

    青山把手中的鐵锨往地上一摔,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走了。三保河氣得在后面罵:“狗日的!這熊孩子,我看也成不了器!”又對干活的人說,“你們看看,這吊兒郎當的,哪像個人樣!”那天晚上,青山的爹娘到三保河家里賠不是,好話說了一籮筐,還是想讓青山在他機器上繼續干。三保河抽著煙,一直也沒點頭。村里壯勞力多的是,哪里還會缺干活的?又不是缺了青山就干不成了,三保河才不在乎他干不干哩。

    那時候,三保河成了村里最風光的人物,老支書見了他也拍著他的肩膀嘖嘖稱贊。那時四魔天剛有了點錢,在三保河面前也很恭敬,過年過節都到三保河家來串門。至于村里的其他人,像會計王大明白、民兵連長二棒槌、電工劉一手等,在村里人面前都是威風凜凜的,可見到三保河,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們幾個人在一起說話,三保河披著大襖,挺著腰,揮著手,很有領導的風采,他們幾個身體前傾,洗耳恭聽,像是幾個小學生。

    誰也想不到,造板子的多了,利潤越來越薄,這樣下去肯定不行,走在村里人前頭的三保河和四魔天,都在想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面。四魔天想的辦法是,跟河北制作三合板的企業聯手,壟斷村里板子的銷售,供給三合板企業,他壓低收購價,抬高銷售價,從中獲得利潤。他這條路走得很不順暢,但最后竟然走通了,很快超過了三保河,成了村里的頭號老板。后來他又用積累起來的錢,在縣城里蓋樓,搞房地產,不出幾年就富得流油了,在村里蓋起了三層小洋樓,出門都是坐一輛新的桑塔納2000。村里人對他嘖嘖稱羨,但誰也說不清他有多少錢,都說他有幾百上千萬元。

    三保河走的是另一條路,看到板子不行了,他決定上馬一套加工三合板的機器設備。他想的是,有村里人造的板子做原料,只要打開了銷售市場,他做的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問題是一套設備要十幾萬元,首先得湊夠買設備的錢。三保河手頭的積蓄只有五萬塊錢,要買設備,必須得先借錢。他跟桂蘭商量,桂蘭不同意他借錢,家里的日子過得好好的,何必去冒這個險呢?萬一賠了咋辦?三保河左思右想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決定要干,他覺得不能滿足于現狀,既然要干,那就干個大的!況且他現在已習慣了被村里人羨慕,四魔天已有蓋過他的勢頭,他怎么能容忍呢?最后他下定了決心,也說服了桂蘭。

    三保河說要借錢,村里人都很熱心,他們知道三保河有經驗、有眼光,借錢給他準沒錯。還有的人說不算借,算是入股,要賺一起賺,要賠一起賠。那幾天晚上,村里不少人都來找三保河,要在他的機器上入股。

    “他三叔,入我一股吧,入我一股吧!”

    “他三大爺,這些錢你就拿著,我看準了,跟著你干準沒錯!”

    想入股的人太多了,三保河不得不平衡一下。桂蘭娘家的兩個哥哥是推脫不了的,他們入了三萬塊錢的股,三保河這邊,兄弟加上堂兄弟,湊了四萬塊錢,其他的都是村里有實力的人物,像王大明白、二棒槌、劉一手等,也湊了三萬塊錢。等錢湊夠了,三保河很快蓋起了廠房,拉來了機器。這機器烏黑龐大,很是氣派,入股的人看到了,都興奮不已,沒入成股的則暗暗覺得自己吃了虧,都搖頭嘆息:“嗨!好事咋都叫三保河攤上了?他可真能折騰!”

    很短的時間,三保河就遇到了問題。加工三合板需要村里的板子做原料,四魔天向外倒騰板子,二人就有了矛盾。好在三保河早就考慮到了,這時入股的那些實力人物王大明白、二棒槌等起到了作用,利用他們的影響力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不過三保河不得不在價格上跟四魔天競爭,這也牽制了他部分資金的運轉。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三合板的銷路,三保河運了一車三合板去河北,以為會像最初賣板子那樣馬到成功,不料卻大失所望。那里的三合板企業壟斷了銷售市場,他這個外鄉人根本插不進腳,要么以便宜的價格賣給他們,要么根本就賣不出去。在那里待了兩天,三保河忍痛低價賣了,回來后他一籌莫展。這一趟不但沒賺錢,還賠了好幾千元。桂蘭勸三保河別再干了,要干就干四魔天那樣的買賣,不用擔太大的風險。三保河考慮了幾天,做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他不但要做,還要做得更大。他必須擺脫河北的市場,直接跟家具廠聯系,以質優價廉的三合板搶占市場,而這樣做就需要先期投入,需要更多的資金。為此他一邊生產,一邊繼續借錢,先做賠本的買賣,再慢慢往回扳。

    聽說三保河又要借錢,原先想入股的人都猶豫了,他們不明白,機器開起來了,怎么不但沒賺錢,還要往里填錢呢?他們心里很矛盾,但又覺得三保河值得信任,加上三保河說得天花亂墜,便陸陸續續借給了三保河一些錢??縿偨鑱淼氖f塊錢,三保河在板材市場上騰挪跳躍了起來,他抬高了板子的價格,幾乎把四魔天的生意擠垮。四魔天在村里本來有點趾高氣揚了,現在一下子變了臉,幾乎天天往三保河家里跑:“三哥,你吃肉也得讓兄弟喝點湯吧?咱街坊鄰居這么多年了,八輩子都沒有過仇,你可不能這樣啊,這樣買賣還咋做呀?”

    三保河心里根本就沒把四魔天當回事,全力攻占家具廠。家具廠那邊很好說話,但按他們的規矩是不付現款,談好價格就讓卸車,卸了車就給打一張白條。三保河咬咬牙,把三合板一車一車往那里送,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會感動他們的。但送了三四個月,家具廠仍不結賬。占用資金太多,機器幾乎沒法運轉了。三保河這下子著急了,不再送貨了,自己天天往那里跑,跟廠長泡蘑菇。廠長這人看上去不錯,三保河來了就好酒好菜地招待著,但要錢卻是沒有,說:“不是不給你呀,保河兄弟,我們的賬上也沒錢!別人欠我們的也要不回來,好幾個業務員都在外面要呢!”

    “那啥時候才能給錢呀?”

    “只要能要回來一筆,我馬上給你打電話。說實話,你這點是小數,我們這么大的廠子,還能欠你的?”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三保河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頓。雖然只是皮肉傷,但打斷骨頭連著筋,他還是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打他的人,他猜想是河北那邊做三合板的,可能因為他搶了他們的生意他們心生嫉恨,但他也拿不出證據,想來想去,只能忍下了這口氣。

    三保河在床上養傷的時候,就有不少人來找他撤股。村里人見三保河的買賣不順,生怕賠了自己的本錢,一個個都來找他要錢。這天天還沒黑透,他們就來到三保河家,說是來探望三保河的傷,噓寒問暖一番,慢慢就提起撤股的事兒來了:“他三叔,我家孩子也該娶媳婦了,我琢磨著今年就給他蓋房,那次給你的三千塊錢,我就撤股了吧!”“他三大爺,我說不來,我家那口子硬是叫我來,你正是用錢的時候,我開不了這個口……可也沒辦法呀,現在小孩上學,花錢咋就這么多呢?嗨,真是上不起??!”

    三保河聽了又急又氣,可也沒有辦法,只好把錢退給了他們。這一退錢,在村里引起了連鎖反應,更多借錢給他的人來了,也要撤股,也要退錢。那一段時間,三保河家里又熱鬧了起來,就跟當初村里人請他喝酒時那么熱鬧,一個剛走,一個又來了,都是一個心思,說的話卻是五花八門,各有各的苦衷。三保河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現錢?當然也沒辦法給他們。這些人一開始還好言好語的,來了幾次要不到錢,就惡語相加了,說:“當初怎么瞎了眼,把錢給了你!”“不會做買賣就別做,坑了自己還不算,這下把我們大伙都害了!”有的人索性賴著不走,天天堵著三保河家的門。一個不走,就有更多的人不走了,他們生怕萬一有了錢,三保河還了別人不還給自己。這些人天天圍著門說來罵去的,三保河養病也不得安生;桂蘭天天耷拉著腦袋,出來進去也不說一句話;青峰本來就不愛說不愛笑的,現在越來越沉默寡言了。

    那些外人來要錢也就罷了,更讓他們寒心的是,桂蘭的娘家人也來要錢了。當初好不容易才讓她的兩個哥哥入了股,現在卻是他們來要得最兇。上門來的是兩個嫂子,這妯娌倆本來脾氣不合,爭吵不斷,現在卻齊心協力來對付桂蘭了,她們堵著門大罵道:“當初以為你是好心哩,沒想到把我們騙了!連娘家人都騙,你可真是壞了良心呀!”“娘家的事,以前啥都聽你的,看你能得跟個杏似的,原來就沒安好心啊,把娘家人往火坑里推!”三保河這邊的人也不示弱,他二哥家的閨女小萍性格潑辣,口無遮攔地說:“以前我看你是個叔,以后看你就是一條狗、一頭豬,豬狗都沒這么狠心的!”小萍在那里罵,青山則在旁邊抽著煙,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但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恨意。這些親人一罵,旁人有附和的,有看笑話的,熱熱鬧鬧,像唱一臺大戲。

    三保河扛不住了,忍痛下決心,把機器折價賣掉了,把家里的彩電、冰箱、摩托車也賣掉了。那天他拿著錢,走到院子門口,支撐著病體對大家說:“各位親朋好友,各位叔叔大爺,我三保河,一輩子沒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也沒做過對不起大伙的事兒。上這個大機器,是你們主動入股的,現在買賣遇到了困難,既然你們要撤股,那就撤吧。不過我一下也拿不出這么多錢,現在這些錢,是變賣了機器和家具來的,先還給你們每人一部分,剩下的錢,我再慢慢還……”

    “說那么多干啥?快分錢吧!”桂蘭的大嫂喊了一聲,眾人轟的一聲笑了起來。這時桂蘭的二嫂一個箭步沖了上去,飛快地從三保河手里搶過了那個紙包,從里面抓了一大把。眾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嘩啦一下像水一樣擁上去,去搶那個紙包。小萍身手敏捷,一下從桂蘭二嫂那里搶了過來,也抓了一大把,往褲兜里塞。她還想繼續抓,紙包卻又被搶走了,她氣得跺著腳大罵:“哪個狗日的搶了姑奶奶的錢!”但是沒人理她,眾人像瘋了似的搶著那個紙包,有的喊,有的叫,有的小孩被擠哭了。突然不知是誰的手一揚,錢像天女散花一般散開了,天上一片花花綠綠的票子,風一吹,嘩啦啦飄落了一地。眾人紛紛彎腰去揀、去搶,還有人追著風中的鈔票跑,整個都亂套了。

    三保河看著這混亂的場面,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后來想到搶不著錢的人可能會找他的麻煩,趕緊躲回院里去了。屋里桂蘭正趴在被子上哭,眼睛都紅了。青峰坐在爐子邊,拿火鉗子撥著火爐中的煤塊,也不說話。三保河在椅子上坐下來,點著一支煙,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喧鬧了一番,慢慢安靜下來,有人拍著門叫罵了幾聲,見沒人回應,也都慢慢散了。

    搬走了那么多家電,屋里一下子空曠起來。桂蘭不哭了,但還是不說話,顯得分外安靜,安靜得讓人有些害怕。經歷了這一場大風暴,他們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但仿佛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三保河走到床邊,對桂蘭說:“天不早了,快點去做飯吧!”

    “做飯,做飯!就知道做飯??!你還有臉吃?”

    三保河看著桂蘭,不明白她為什么一下子發起火來了,囁嚅著說:“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你該問問你自己怎么啦!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讓你做,不讓你做,你就是不聽,老是想做大!做大??!看看現在,你做成啥了?”

    “這,我也沒有想到呀……”

    “沒有想到,你早干嗎去了?這個家被你整成了這樣,還怎么過?看看下午那場鬧劇,真是丟人現眼,我在村里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這能怪我嗎?”三保河氣急了,吼了起來。

    “不怪你怪誰?難道怪我嗎?”桂蘭毫不示弱,也吼叫起來。

    “你們別吵了,行不行?”青峰騰地站起來,冷冷地看了看他們,快步走出屋,啪的一聲把門帶上了。屋里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各自生著氣,誰也不搭理誰,一股冰冷的沉默籠罩了這間屋子,籠罩了這個家庭。

    三保河陷入了真正的精神危機,他怎么也想不到親朋好友和村里的人會這樣對待他,怎么也想不到桂蘭和青峰會這么對他。不久前,他們還一個個對他笑臉相迎,他現在怎么突然成了讓人厭惡嫌棄的人了?他不僅毀了自己,也連累了桂蘭和青峰,他是一個罪人,他很痛苦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三保河不甘心失敗,他相信自己會東山再起的?!暗綍r候你們就知道我的厲害了,哼!”他想象自己再次輝煌之后,那些人將像狗一樣趴在他面前搖尾乞憐,請他原諒他們當初“瞎了狗眼”,他在心底惡狠狠地說:“狗日的,我一個也不饒你們?!?/p>

    身體恢復之后,三保河又踏上了去家具廠的路,只要能把那十萬塊錢要回來,他想自己就可以另起爐灶,大干一番??墒羌揖邚S的錢根本要不回來,一開始去他們還好好招待,可去的次數多了,廠里的人就不耐煩了,見了他就跟見到乞丐一樣,別說廠長,他連廠長的秘書都見不到。三保河絕望了,看看快到年關,他拿了一瓶敵敵畏,站在家具廠門口,要見廠長,說廠長要是不來,他就死在他們廠門口。門口圍了一堆人在看,三保河聲淚俱下地講述自己的遭遇,講家具廠怎么把他逼上了絕路。那些人一個個聽得眼淚汪汪的,說:“大兄弟,你可真是不容易??!”“跟他們拼命啊,這幫狗日的不講理,咱也不用給他們講理!”

    廠長派人把三保河叫到辦公室,不再是以前那樣溫和的態度了,他兇狠地說:“三保河,我告訴你,你在廠門前蠱惑群眾、擾亂治安,嚴重影響了我們廠的名譽和正常的生產秩序,這叫犯法,你知道嗎?你要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我叫派出所把你關進去!”

    “你要把錢還了,就是打死我,我也愿意啊。求求你了馬廠長,你把賬給我結了吧,你要再不結,我真連死的心都有了?!?/p>

    “錢?什么錢?別拿死來嚇唬我?!睆S長翻了翻白眼。

    三保河一聽他想賴賬,心驚肉跳,連忙說:“就是那些三合板的錢啊,我給你運了十五車,你還沒結賬哩?!?/p>

    “有這事嗎?”

    “怎么沒有?”

    “光說有不行,咱是法治國家,你得有憑據?!?/p>

    “有,有,怎么沒有呢?”三保河把手伸到里面衣服的兜里,摸出一個信封,從里面掏出一沓票據來:“這不是?看,這是你親筆寫的收條??!”

    “哦,是真的嗎?”

    “怎么不是?”

    “嗯,你拿來給我看看?!?/p>

    三保河小心翼翼地把票據遞過去。廠長一把抓過來,連看也不看,順手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就塞進去,然后鎖上抽屜。

    “??!”三保河大叫一聲,沖著桌子就撲了過去,早有廠里的兩個保安死死地拉住了他。

    廠長笑笑:“現在我還欠你的錢嗎?”

    “你……你……”三保河氣得說不出話來,一下子昏了過去。

    三保河昏昏沉沉的,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家里的氛圍依然是冰冷的,誰都不跟他說話。三保河自知理虧,也不跟家里人說什么。在家里人面前,他好像突然矮下去很多,矮得幾乎誰也看不見了。桂蘭見了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不僅毀了她的生活,也破壞了她所有的親戚關系,現在她都不敢回娘家,兩個嫂子刀子一樣的嘴,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傷痕。青峰到了找對象的年齡,沒想到來了這一場變故,原先談得很好的一個姑娘馬上跟他吹了,他從人人羨慕的賽車手,突然變成了一個誰都看不起的人,他的心里承受不了,青春痘長了滿臉,像是內心痛苦的表征。如果三保河還不上這些錢,父債子償,最后這些窟窿還得由他去填呢。

    快到年底了,三保河不敢待在家里,那些要賬的人恨不得把他撕了。他一個人背了個包袱,到外地去躲債。除了家,他沒有熟悉的地方,親戚也都和他成了陌路,他東躲幾天,西藏幾天,轉了好幾個村子,最后他買了張車票到市里。在火車站住了好幾天,這里也是冰天雪地的,好在沒人認識他。

    開春之后,三保河又去了一趟家具廠。這次他賴在家具廠不走了,還是在門口控訴那個廠長。他像上班一樣準時,早上早早就到了,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廠長怎么騙了他。講了一天,到下班時他也走了,找個草窩或在垃圾堆旁邊睡一覺,第二天又來了。一開始還有很多人圍著聽,后來他反反復復講,聽的人失去了新鮮感,圍著聽的越來越少,有的人還嘲笑他。當他講到廠長騙去他的白條時,就有人接著他的話講下去,夸張地笑著,旁邊的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后來他也沒堅持下去。廠長派人強制押送他走,快到家時,將他扔在了路邊。他一個人蹣跚著走回去了。

    三保河對那十萬塊錢的貨款徹底死了心,他想自己可以到外面去打工,等積累些錢后東山再起。他把這想法給桂蘭和青峰說了,可他們只顧自己吃飯,沒搭理他。三保河對他們既仇恨,又愧疚,又心疼。他把機器賣了之后,桂蘭就去給別人晾曬板子去了,青峰也去了別人那里干活,但他體質弱,干不了重活,只能打打雜,一天是十塊錢,跟娘們掙的一樣多。要是我還開著機器,他們怎么會淪落到這地步??!三保河心里想著,又是后悔,又是難過。

    沒人搭理他,三保河還是決定出發了。他到了北京,四處打聽哪里招人。招人的地方倒是不少,但他都五十多歲了,別人一聽他的歲數就讓他走了。最后費了好長時間,才在一家工地上找到了個做飯的差使。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飯,什么都得從頭學,有時炒菜忘了放鹽,有時把米飯燜糊了,做了幾頓,就讓人給趕了出去。三保河流落街頭,無處可去,最后做起了撿垃圾的行當。他聽說撿垃圾是可以成為百萬富翁的,準備專心地做這個,可是撿了沒有幾次,也無法繼續下去了。原來撿垃圾的人都有自己的地盤,不是誰想撿就能撿的。有一次他正在撿,就遭到兩個人的襲擊,他們警告他不要再在這個地方出現,否則他們見他一次,就會揍他一次。

    從北京回到家里,三保河徹底喪失了東山再起的信心,也漸漸安于在家里的地位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老鼠一樣,是靠著桂蘭他們過的,自然也得看他們的臉色,聽他們的埋怨、諷刺與斥責。精神上一垮,三保河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腦子反應也慢了,不知什么時候有了老年癡呆的癥狀,手總是一抖一抖的,吸著煙有時煙掉到了地上,他顯得那么卑微、畏縮,好像隨時都在準備承受別人的冷眼與冷臉。

    那次,四魔天路過他家門口,見到突然老去的三保河,大吃一驚,他說:“三哥,你在家里干著啥哩?要不跟我去干點事?”這時四魔天早壟斷了村里的板子銷售,他的風光早就超越了當年的三保河。

    三保河的眼睛一亮:“做什么?”

    “到我公司里去看門吧?!?/p>

    “你個狗日的,快給我滾!”

    三保河出乎意料地發起火來,倒讓四魔天吃了一驚,旁邊的人也都哈哈笑了起來:“這老東西,還挑肥揀瘦呢!”“真是給臉不要臉!”“他還想當總經理呢,哈哈哈……”

    桂蘭回來后,也指責三保河不會說話:“去看看門也行啊,一個月也能掙好幾百呢!”可任她怎么說,三保河就是不說話,一直陰沉著臉,躲閃著,又回到了老鼠般的狀態。最后三保河還是被桂蘭說服了,第二天,他換了身干凈衣服,去找四魔天,對他說想去他公司看門。到了那里,四魔天正忙著開會呢,等了半天才見到,他倒是很熱情:“呦,是三哥呀,你咋有工夫到這兒來轉轉?”

    三保河囁嚅著說:“昨天你不是說……叫我來看門嘛,我想,想來干呢……”

    “哦,是這事呀?”四魔天往老板椅上一躺,手拍著額頭,“這事還不好辦呢……昨天我給你提這事,你說不愿意來,我又找了王六爺,都跟他說好了……”

    “那……咋辦?”

    “那也沒辦法,實在對不住了,三哥?!?/p>

    三保河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連看門都看不了,這樣的羞辱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可他慢慢也就習慣了、麻木了。他這時才領悟到不該逞強的時候就不要逞強,他一輩子就吃虧在這兒?,F在他只能低聲下氣地做人,在村里、在家里,他盡量逃避人們的視線,把自己縮到最小,不至于妨礙任何人。他明白在別人看來,他就是一個過時的笑話,是一塊骯臟、破舊的抹布,是一只給人帶來災難與不祥的烏鴉。

    盡管冰冷與沉默,生活依然在繼續。青峰結了婚,很快又生了孩子,喜事都是桂蘭操辦的。桂蘭現在成了家里的主宰者,什么事都是她做主,都不屑于跟三保河說一下,甚至當著外人的面,她也會經常嘲笑挖苦三保河。沉重的債務和艱辛的生活改變了她,現在她成了一個冷酷而強硬的女人,她明白任何人都不可靠,什么事都只能靠自己,她強力控制著整個家庭,控制著家庭的每一分錢,她經常會陷入失去一切的恐懼之中,所以要緊緊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她在精神上也有點歇斯底里,一激動,就會在家里大叫大嚷,跟三保河吵,跟青峰吵,跟青峰媳婦吵,什么都看不順眼,誰都要訓斥。她一嚷,家里就沒人敢說話了,整個房子里只有她吼叫的聲音在回蕩,她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青峰結婚后,倒變得更加成熟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社會經驗的增多,他對三保河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對他就客氣了一些,但這客氣嚴格地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永遠也克服不了對三保河的厭惡與嫌棄。正是三保河當年的輕舉妄動,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改變了他的一生,給他留下了永遠的傷痛。青峰媳婦是個老實巴交的女人,在這個家里,她沒有主見,什么都聽桂蘭和青峰的,對三保河也是敬而遠之,除了幾句平常的問候,幾乎很少跟他說話。

    小麥粒的出生,仿佛一道春光,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一絲歡笑與生機。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被別人看不起,習慣了相互爭吵與譏諷,這個小女孩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希望,這個家庭結下的堅冰似乎開始慢慢融化了。小麥粒很快成了這個家庭的中心,圍繞著這個孩子,他們開始想到關心其他人,說話的語氣不像以往那么沖了。自始至終,強勢的桂蘭都寵愛著小麥粒,親手為她做鞋、做衣服、織毛衣,昔日的心靈手巧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讓她重新感到了生活的樂趣。她獨霸了對這個孩子的愛和管理權,青峰和他媳婦雖然略有不滿,但也是理解和高興的。他們對小麥粒的愛不像桂蘭那么張揚,他們默默為小麥粒做著一切,既出于為人父母的天性,似乎也是在討好桂蘭。在這個家里,桂蘭笑的模樣就像艷陽天一樣難得。

    三保河也是喜歡小麥粒的,但他愛得很卑微。作為家里的一個罪人與邊緣人,他早已習慣了隱藏起自己的喜怒哀樂,默默地調整自己的心情。當所有人都在逗小麥粒時,他也會在旁邊附和著笑笑。如果這時桂蘭突然看向他,他便迅速地收攏起表情,磨磨蹭蹭地走出去,似乎只有自己那間小屋才讓他感到安全。只有當桂蘭他們都有事時,他才有照顧小麥粒的機會,這時他才能盡情表現對這孩子的喜歡。坐在小屋門口,他看著小麥粒在小車上玩,便一遍遍地喊著:“小麥粒,小麥粒?!毙←溋L痤^來看看他,他的心便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一些溫暖的東西奔涌而出。當沒有人的時候,他甚至敢偷偷地親親這孩子,不過他要做得很小心,萬一被桂蘭發現,他們會嫌他臟的。

    小麥粒慢慢長大了,在她眼里,家里人都是那么愛她,她的小腦袋還不能區分這些愛的層次,也不明白人間的是非,仿佛他們都是一樣的。有一段時間,她還特別喜歡跟三保河玩,她蹣跚著走到三保河的小屋里,喊著:“爺爺,爺爺!”這稚嫩的童聲,讓三保河受寵若驚,已經很久沒人把他當作一個平等的人來看了,他仿佛一直是垃圾,這聲音喚醒了他心中蟄伏已久的情感。這間小屋本是堆放雜物的,三保河從北京回來后,桂蘭就讓他住到了這里。小麥粒在這兒,總能發現很多好玩的東西,繩子、鐮刀、彈弓、玻璃球,每一件東西都仿佛是寶物,這間小屋簡直成了藏寶室。那是三保河最幸福的一個時期,從這不會歧視他的孩子身上,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感覺自己也能像一個人一樣呼吸了。

    那天的事情來得突然,三保河像往常一樣坐在小屋門口,等小麥粒來找他玩。小麥粒搖搖擺擺走過來了,但她沒在門口停住,而是從三保河面前慢慢地走了過去。她走得不穩,一個趔趄,似乎就要摔倒了,三保河趕緊去扶,沒想到她一下子躲開了。她恐懼地后退了幾步,突然說:“你不是我爺爺,你是個要飯的,你臟!”

    三保河一下子愣住了,這孩子的話重重地擊打在他的心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冰一樣冷,在太陽下像要慢慢消失了。但他并沒有消失,他的殘渣依然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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