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3年第1期|祝枕漱:陌上桑(節選)
我往往把事實當成謊言,
又因舉目望天而墜入陷阱。
——【法】夏爾·波德萊爾:《聲音》(節選)
咖啡館
看到那份過期的報紙,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是秦佳告訴我的。正是初春時節,草長鶯飛,湖水漲到了堤岸。那時她已懷孕,每天為惶惑、迷惘和憂慮所折磨,日常的飲食既有規律又沒規律。厭食和暴食就像晝夜交替。時至今日,我對她嘔吐時的想象仍然清晰,凡有她的場景,都會出現那輛紅色小汽車的身影。走著走著,她就蹲到馬路邊干嘔起來,小汽車與她擦身而過,風掀起她的頭發和裙擺。她說這是她平生遇到的最驚險的一幕,她伸手用兩根食指比出了死神的寬度,瞳孔里浮動著它的陰影。于是,嘔吐之外又增加了恐懼、憂慮和脆弱,這些都讓她對發生的一切疑神疑鬼。
或許,腹中胎兒的血緣才是困擾她的根源。就像一件路邊遺失的物品,其主人已經無從考證。從報紙上看到那則舊家具出售廣告時,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句話,心里感慨,她的生活是不是一直都這么草率?
我是在一家咖啡館里遇到秦佳的。這多少有點意外,如果事事都具有欺騙性,唯一的無辜者無疑就是時間。不像她的妊娠反應,也不像我的周期性情緒漲落。
她微腆著肚子,一手撫摸著腹部,另一只手搭在布藝沙發的扶手上??吹剿龝r,我就暗自犯難,既不想爽約,又沒有途徑與桑先生聯系,商議變更會面地點或時間。好在她背對著大門,注意力完全被身旁的婦人吸引了。猶豫了大概有十分鐘,我終于推開了門,找了一個與她相隔兩桌的座位。恰好處在她所在位置到大門的必經線路上,但已是我能找到的最佳位置了??Х瑞^里客人不算多,但誰會無緣無故地去留意其中多了一個人呢?一個垂頭喪氣的男子,一副長期睡眠不足的神情,一只邊緣磨損嚴重的皮包,套著廉價的汗衫和長褲,涼鞋鞋面沾著塵土,像終年在工地上與泥漿為伍。我盡量低垂著頭,不想過早與她照面。
離得還是近了點兒,我不可避免地偷聽到了她們的說話聲。她們使用的是一種來自南方的方言。君從故鄉來,應知故鄉事。在我后來的猜想中,這一幕不免怪異,因粉塵刺激而響起的兩聲噴嚏,仿佛那串突然噴發的氣流也帶著鄉音。她們喜出望外,坐到了一起,據我幾次在南方逗留時所領略到的發音規律推測,不外乎驚嘆、唏噓、疑惑和撫慰之類的感慨。
我決定了,萬一碰面不可避免,那就打聲招呼吧。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安慰自己。
過期的舊報紙
昨日,一名自稱桑喬的陌生男子,說受某某之托要轉給我一份資料。桑,這個姓氏讓我生出一種奇異之感,覺得直呼其姓名會破壞這種感覺,我決定稱他為桑先生。
桑先生口中的某某,是我遠在外地的一位家族長輩,按輩分,我應該叫他叔公。前年宗族重修族譜,我也有幸參與。這是拜我父親所賜,父親在他這一輩中學問最高,族中凡涉及文字的事項,均由他操持?,F在父親年紀大了,精力體力均大不如前,就讓我跟著學,說下次重修就是你牽頭了。雖是笑話,我還是有點小興奮。先輩們篳路藍縷的往事聽過不少,但由于講述者的不同,細節往往出入極大,甚至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有機會集中時間讀讀族譜和資料,也未嘗不可。果然,在閱讀材料時,我發現族中有位前輩在歷史上居然鼎鼎大名,但遷居外地后,有一段時期的經歷,資料奇缺。這讓我很好奇,就請那位叔公就近幫忙。叔公年初去世了(若是知道當時他已病入膏肓,是決計不敢叨擾的),原本以為資料一事就此不了了之,沒想到他早有安排。這讓我既驚喜又內疚,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逝者的心意。
我和桑先生在電話里約定:雙方各持一份《S晚報》。這方案類似于秘密戰線中的接頭。他還早有預謀似的迅速指定了報紙的日期,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我有點吃驚,萬一現場不止兩人手持同期《S晚報》,我們憑什么來判斷彼此?我謹慎地提醒。
“就這樣說定了?!鄙O壬坪鯖]有聽到,匆匆掛了機,就像掛斷一樁不愿回溯的往事。
離約定的時間還剩半個多小時。她們聊得正起勁,不時發出一串類似于母雞生蛋時的咯咯笑聲,此起彼伏的??Х瑞^時不時有客人進出,我望了兩眼壁上掛鐘,思忖是否應該手持報紙,像車站舉著標識牌那樣,方便桑先生進來一眼就找到他的接頭人。但如此做法未免夸張了,何況現場還有熟人。舊報紙剛露出一個角,又被塞回了皮包。
天氣不錯,陽光有點刺眼。這段時間因長時間伏案的緣故,嘈雜的市聲里,我的感覺有些虛妄,整個人也是恍恍惚惚的。我干脆閉起眼睛,想想這段時間的收獲,還真的只是跟著學,他們壓根兒就沒讓我插手,頂多給我布置一些找資料、校對文字的外圍事務。想著想著,就到了即將會面的桑先生身上。我暗自描繪著桑先生的形象,年齡應該是六十上下。六十歲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白天無規律地打盹,晚上有規律地睡不著。皺成麻布似的皮膚,枯枝般的手臂,禿頂,鷹鉤鼻,深陷的眼窩,外加長年的哮喘和風濕,整個身軀佝僂如蝦……桑先生幾乎完全被我丑化了。誰叫他鬼鬼祟祟又自以為是呢?何況人在神志不完全清醒時,思緒更容易扭曲。是的,我昨晚失眠了,主要原因是與相處了兩個月的女友鬧掰了,桑先生的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分心了,沒能及時對她的一款新裝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其次是對即將到來的會晤,我多少有點激動,外加幾分事情能否順利的忐忑和擔憂。
恍惚中聽到她們正在道別,應該是那婦人要先行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我開始緊張起來。本想繼續裝睡,卻莫名其妙地睜開了眼睛。窗外灑進的陽光更刺眼了,眼前的景致和事物都是暈狀的。
“是你?”盡管我努力縮坐在沙發上,還是被她發現了,我心里嘆了口氣。她在我身邊停住腳步,側過臉來,“好久不見??!”
我迅速站起,帶響了桌子?!笆前?,是啊,好久不見!”我說。
熟悉的陌生人
細細一算,有兩三年沒見了。我以為我們應該都沒什么興致坐下來聊天的,即使偶遇,也不過點點頭招呼一聲。熟悉的陌生人,僅此而已。當秦佳走出幾步突然又折回來時,我頓感驚愕。
“差點兒忘記了?!蔽衣牭剿÷曕洁炝艘痪?。
她的步態讓我想起隔壁鄰居家的女人,走起路來,仿佛要把方圓半米之內的物件全部掃倒,包括她那個下盤不穩的丈夫。
她在對面的沙發坐下,我竟然有點慌亂,不知道是該站著還是坐著。倒是她,隨和多了,她笑著招呼我。
“坐呀坐呀站著干嗎,”她說,“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樣???”
語氣平和,神情自若,遠強于此刻的我?!斑€好還行……”我發現我既不擅言辭,在面對突發情況時更是左支右絀。
為了去除彼此間的尷尬,她很快打開了話匣子,仿佛是一個雖不常見但還算熟悉的朋友。我窘迫地嗯嗯啊啊地笑著,與她相互交換彼此的近況,我盡量讓自己的言行得體、機敏,可不想給她留下猥瑣的印象。幾分鐘后,總算適應些,放松了很多。
“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她用手稍微理了一下耳后的頭發。
是的是的,上次見面還是兩年前,我心不在焉又不失禮貌地回應著。
閱歷隨著年齡增長,經驗也隨閱歷積累。對話看似熱烈,有來有往,但細心的人很容易發現,那是假象。彼此間謹慎、禮貌、戒備,東拉西扯,都是點到為止,沒有一句落到實處,顯然都在有意回避什么。實際上也沒什么可回避的。往日就像一池無聲無息的水,雖有漣漪,但激不起大浪。很快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開始頻繁地落向咖啡館門口,看這架勢,她應該也是在等人。
初夏時節,窗戶、浮塵、人群、汽車、樓房、刺眼的光線、晝伏夜出的喧鬧聲……每天都充斥著各種瑣碎的細節,把生活打磨得了無意趣。
時間越來越近??Х瑞^里時不時地有人進出,手提包、雙肩包、紙袋、晴雨傘……大部分空著雙手,與即將迎來的會面完全無關,別說《S晚報》,就連別的報紙,也沒看到有誰手里拿著。倒是另一張沙發上,一個穿著灰色條紋襯衫的男子,頭發一絲不茍地梳著,正嘩嘩地翻著雜志,像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我突然想,桑先生也許早已進來,就在客人中間,正靜靜地觀察全場,等著過期報紙的出現?;蛟S我應該先亮明自己的身份。
“你也是在等人?”秦佳轉過臉來問我。
正好可以借機換個座位,我笑著站了起來,說:“是的?!比〕觥禨晚報》。
“桑先生?”她瞪大了眼睛。
秦佳的情緒瞬間激動起來,這讓我始料不及。她堅持我就是給她打電話約見的桑先生(她也稱他為桑先生,是否與我有一樣的想法?)。她的固執是眾所周知的,我不想多費口舌了,重新坐好后,右手摸著皮包里的錢夾。轉念一想,證件似乎也不能保證我不會假冒桑先生啊,這一猶豫,手抽出來時多了一盒香煙。秦佳迅速用眼神制止了我的下一步舉動,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又指了指墻上的警示標志。意思很明白。我想她是誤會了,我沒有在公共場合吸煙的習慣,這個動作不過是為了掩蓋無處安放的手指而已。
秦佳盯著我放在桌上的報紙,很顯然,她不打算放棄自己的判斷。有那么一刻,我想跟她聊聊最后一版登載的一則舊家具出售廣告。梨花木。八品相。剛才她提到了在靈官渡附近購置的新房,已到裝修的尾聲。她說她想弄套有點檔次的舊家具。她此時的神情非常明確:別節外生枝,報紙是關鍵。
咖啡館進出的幾個人,棒棒糖、草帽、拉桿行李箱、花束,甚至空氣……就是沒有報紙。我說現在下結論言之過早。她點頭說那就等等看吧。也學我縮在了沙發上,她的情緒恢復之快,仿佛剛才的激動只是一個幻覺。有那么一刻,在我的示意下她調整了一下坐姿,我點點頭,意思是說這樣更有利于胎兒的發育。
“謝謝?!鼻丶训拿嫔造V,朝我笑了笑,說:“細心了?!?/p>
“不客氣?!?/p>
我無法不對她此時的身形或者體態感到好奇,如果真的人在地上走,災難天上砸(她的原話),就更有理由揣摩一下這場事故背后的肇事者。但一切只能用口是心非來形容,否則她大可流產墮胎,不必等到身心俱疲(還是其原話)。這背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讓她一邊抱怨一邊心甘情愿?
拿著小匙,攪拌著已是第二杯的卡布奇諾,杯口隱隱冒著熱氣,我突發奇想:也許那是一團若有若無的煙霧。一團富含某種毒素的煙霧,在秦佳的身心世界里來回穿梭,狀如鬼魅,滲透著她的肌體,使她在纏綿與歡愉中迷失方向,深陷于驚喜、悔恨、狂躁和糾結之中,并學會了動不動就怨天尤人。甚至每次肌膚之親,也是由煙的分子構成的。我懷疑,秦佳將我誤認作桑先生,就是受煙毒所致。即使是毒死一只螞蟻的劑量,也足以使她錯亂了。
她一直都是這么草率嗎?我小心喝了一口卡布奇諾,苦澀迅速遍布舌尖。
可疑的桑先生
來之前,我曾設想這有可能是一個騙局。桑先生向我透露,那份資料其實是兩封私人信函,是他祖父的遺物。這個說法就讓人疑竇叢生,從現有資料來看,那位名人前輩一生只育一子,并于1949年5月意外死亡,時年二十二歲。尚未娶親,留下子嗣的概率幾乎為零。由此推斷,桑先生的說法十分不靠譜?,F今的社會,常有人打著名人之后的幌子,行招搖撞騙之事,這個桑先生或許就是其中之一。當然這只是猜測,否則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搜尋什么資料呢?說不定,那段空白經歷里就正好隱藏著這么一個秘密。如果真是這樣,那對于其生平的完善將是一個重大發現(甚至相關的學術研究也可以獲得重大進展)。
這原本與秦佳無關,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她對桑先生的身份(準確地說,她對桑先生是我這件事)深信不疑,所以她決定留下來,直言不諱地說她要當面戳穿我的謊言。仿佛我是一個藏匿極深的欺世之徒。事已至此,我知道無論如何申辯都是徒勞的。但我不明白,我是不是桑先生,對她來說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在我對她有限的了解中,她原本就是一個容易被表象蒙蔽的女人,當年一場虛假的病情,她就信以為真了。她倔強、執拗,從不輕易接受別人的勸誡,現在又因我手持一份舊報紙,就毫不猶豫地認定我是桑先生。她一直都是這么草率的嗎?
咖啡館里的氣息是日常的。一個穿著網襪和短皮裙的年輕女子離開座位,裊裊娜娜地走到柜臺前,其裝束與舉止引人遐想;在我后面進來的那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站在墻上的裝飾畫前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沉思;左邊座位上的兩男兩女,年輕而時尚,像是在商量去哪里旅行……一切都很平靜,沒有意外要發生的跡象。我們無精打采,思緒時斷時續,對各種從眼前飛逝而過的事物熟視無睹。
殺手故事
在閱讀資料時,一個小細節觸發了我的聯想。資料顯示,那位前輩名人的獨子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只身南下,之后離奇死亡。死因至今不明,其本人也沒能等到革命勝利之日,官方結論:死于特工組織殘忍的暗殺。當夜風雨如晦……這給了我猜想的空間,甚至覺得它可能同我的生活存在某種隱秘的聯系。我正考慮是否可以將其寫成一篇小說。
殺手坐在混合著檀香和脂粉的木榻上,覺察到了從后心傳來的殺氣。殺手冷笑著,沒有血腥味的日子反而是空虛的。身后的黑衣人壯碩魁梧,一動不動。
我們都是不存在的,他輕蔑地說。仿佛他說的是上帝不存在。他留著小胡子,臉上的一道刀疤從眉中劃到右頰,看上去邪惡又猙獰。此刻他赤裸著上身,左胸上的圓形疤痕像一朵梅花綻開,一溜胸毛由此向下蜿蜒,宛若青龍戲珠。據說這個特征非常關鍵,就像一把鑰匙,之后所發生的一系列蹊蹺之事得以迎刃而解。比如,半個月后,江邊發現的那具無頭浮尸,就是這個獨特的標志,使他謎一般的身份最終得以確認。警察順藤摸瓜,困擾多年的一樁命案終于告破,背后的身影次第浮現,牽扯出政經界許多頭面人物,一場血雨腥風由此展開。當然,在這個同樣充滿殺伐之氣的寒夜,殺手無法未卜先知。如果他有預知能力,他也許就能看到,一封信的展開,眼前的時空就會發生倒轉。
燭光搖曳,一片冰冷的金屬寒光中,他將尚未燃盡的煙頭彈出窗外。開始吧!他說,他的雙手快捷且靈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他兩眼直視前方。
那是個被饑荒與戰亂蹂躪的年代,S城卻有著迥然不同的繁榮和平靜,雨水稠密而纏綿,空氣中混合著一股奇異的蜂蜜拌酸菜的味道。如今,故事中的S城已不復存在,你看到的是由麥當勞、可口可樂和古龍香水構成的現代都市。它每天生產的垃圾比空氣還多,我每天嘆的氣里都是塵土的顆粒。
作為故事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某報社實習記者,一名剛過弱冠之年的年輕人,戴著鴨舌帽,臉色蒼白,手指修長,性格柔軟而敏感。來到這座城市,與其說是為將來的職業積累經驗,不如說是為了躲避北方的戰亂。這段難得的安寧時光,年輕的實習記者喜歡漫步和沉思,每天除了在旅社里遵父命抄寫一段《顏氏家訓》,偶爾會到跑馬場或證券市場找點消息。也許你已等不及看他的結局了,我可以事先告訴你:他將在故事中死去。
但死神最先眷顧的并非這位年輕人。
殺手提前在一個無名小站下了車,棲身于郊外一處荒僻的祠堂,臨近午夜,才動身從被炮火轟塌了半邊的西城門進入S城,入住早有人事先訂好的旅社。頂層的位置甚佳,二樓的客人正是年輕的實習記者。
旅社的附近街區遍布著各種聲色犬馬的場所,里面發生的故事充斥著S城的各類小報。出入其中的女人穿著嶄新的旗袍,有時在路燈下佇立,燈光下的影子參差不齊、意味深長,初涉此類場所的人很容易被迷惑。年輕的實習記者就是其中之一。
還有一個時辰才天亮。殺手洗漱了一番,五天來的第一個熱水澡使他感覺五臟六腑都是舒暢的,他哼著家鄉小調,四肢攤開,躺在柚木大床上。他不需擔心行動,成敗其實早已注定。旅社柜臺上早有人暗暗留話,將一樣特別的東西很快送達獵物的手中,作為獵人他要做的只是抬抬手。彈不虛發,出手必見血。殺手早已計劃好,等此間事了,就退隱江湖(賞金夠他富足半生了)。此刻,他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
當他不行動時,其余的人在干什么呢?
實習記者漫步至門廊前。清晨,霜氣籠罩著S城,劇社正在排練新劇目《茶花女》。主演是一名長相與胡蝶有幾分相像的女子,自半月前在天堂夜總會一見,年輕的實習記者就對她相思成災。由于生性靦腆、家教嚴厲,再加上兩個月前的失貞,年輕人只能把滿腔柔情化作筆下的繾綣之思。半月來,他每天都要給她親筆謄抄一封情意綿綿的信,逐漸荒廢了《顏氏家訓》。
“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p>
看到這里,你也許滿心疑惑:這個故事與我此時的處境有什么關系?其實我也不知道,如果必須找出點關系,我只想說,我們的生活,既互相聯系又彼此孤立。如果遵循一定的規則去看,那么它將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以體驗什么是世事無常。
下午。年輕人興沖沖地從報社趕回旅館,從皮箱的夾層里找出取衣單。他在錢記裁縫鋪訂的旗袍,今天正好是取衣的日期。實習記者看著單子,臉上興奮緊張之色交替。他打算今晚送給那名女演員,并趁機向她示愛,這是他從電影里看到的場景。他想無論是旗袍還是他的滿腔熱情,可愛的女演員都不應該拒絕。想到這兒,年輕的實習記者情不自禁地隨著內心的旋律跳了兩步華爾茲,等著我,我來了,他心里喊道,然后打開了門。
伙計那張刀劈般的臉頰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滿臉淌汗,連脖子上也有汗珠滾動,仿佛是從水里打撈上來的。這可是深冬時節,只要張嘴,就直吐白霧。這個細節隱含了許多秘密,年輕的實習記者雖有察覺,終究未經世事。先生,您的郵包,伙計的眼神是慌亂的,衣服下的身體輕微顫抖。這是一個沒有通過郵局送來的包裹?;镉嬐掏掏峦?,只說不知是誰放在旅社門口的。實習記者頗感詫異,看著包裹上寫著自己的姓名,再無心去思索伙計略顯反常的舉動。
幾個小時后,當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時,你能猜到是什么嗎?
與秦佳告別
等待是最難熬的。已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坐立不安,眼下最要緊的事是如何向秦佳證明我并非桑先生,而不再是那兩封信函了。
桑先生來了嗎?
我的目光落向咖啡館內外任何能看到的地方。如果桑先生不出現,拍屁股走人倒是干脆,卻坐實了自己就是桑先生了。我猶豫不已。
秦佳用咳嗽將我從混亂的思緒里拉了回來。她皺著眉,直言我的失禮,我不知道這種情形下什么才是禮貌之舉??磥?,她的偃旗息鼓都是裝出來的,壓根兒就別想有什么可以平息她的怨氣。果然,她目光冰冷地質問我,為什么要用桑先生的名字,是怕我知道是你不肯見面?她又說,這樣有意思嗎?把我騙來有意思嗎?確實沒什么意思,幾年不見,她的表達還是那么寡淡。我實在無法理解她那奇怪的邏輯,雖說有人暗示我的聲音略顯蒼老,但我們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曾有非比尋常的關系,即便時隔多年,乍聽上去聲音難免陌生,也不至于一點印象都沒有,將我和桑先生完全混為一談吧。她的樣子可不像是裝出來的。這到底是錯覺,還是另有原因?她繼續以勸誡的口吻譴責我。
“別嬉皮笑臉,把我騙來有意思嗎?”
“我真不是?!蔽覠o奈地攤了攤手,“真不是桑先生……”
“有什么可狡辯的,你就是桑先生……”秦佳說。
她告訴我,桑先生(指我)在電話里聲稱受她丈夫之托約見她,目的是磋商如何解決業已破裂的婚姻。無非就是財產分割,她輕蔑地說。見面時,桑先生(我)將手持一份舊報紙作為標記,她的肚子則是天然的特征。我暗想,桑先生的安排倒是暗藏玄機:一份舊報紙,一個隆起的腹部。兩者間看似毫無關聯,又似乎包含某種聯系,仿佛是在暗示,一切都是多余的。很快我發現這種安排并非無懈可擊:我決不會對一名曾經熟悉的女子使用約見、磋商之類的詞(壓根兒就用不著)。以我們曾經的關系,她不該對這個如此明顯的漏洞毫無覺察。那么,桑先生這樣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看來,一切疑問只能等桑先生的現身了。
又過了將近半個小時了,桑先生還是沒有出現(對秦佳來說,如果我不是桑先生的話)。
秦佳神情沮喪,此刻的我,在她的眼中幾乎就是邪惡的化身。一想到我如此處心積慮,她就很難再像個沒事人那樣和我(桑先生)平靜地聊天了,有那么一會兒工夫,她竟激動得全身顫抖,臉因憤怒和焦躁而顯得憔悴又丑陋。如果不是擺在眼前這份舊報紙的無聲提醒,我險些屈服了。似乎為了讓我(桑先生)良心發現,她順便提到了那次遇險,她向我演示干嘔的動作,我卻從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名死者的掙扎。這個預感真糟糕。我是那么不擅長表達:快樂時呆若木雞,不快樂時臉上能擰出沉甸甸的苦水。
遭遇講完后,她的情緒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都、這樣了,”她咬著下唇狠狠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還、忍心、嗎?”
“我……”我頓時開始感覺全身燥熱。
“卑鄙!”她猛地站了起來,這個動作影響了她的腹部,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不跟你這樣耗了!”
“那……”我也站起來,伸手想扶她一把。
“……無恥!”她甩手躲開。走了。
我站在咖啡館的中央,四周看去,客人們低頭聊天、看報、發呆……平靜異常。剛才的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這個不愉快的遭遇真的是意外嗎?我問自己。還有,既然認定我就是桑先生(她丈夫的委托人),可為什么不和我談判呢?想到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答案就是:她真的氣昏了頭。
桑先生再次來電話
這次偶遇也不是毫無收獲,至少知道了她的些許近況:她的處境實在不容樂觀。出了這樣的事,她丈夫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不過他不想再弄出什么動靜,希望雙方的態度是友好的、坦誠的、理性的。他的行事風格倒是別開生面,我暗自感慨。居然還煞費苦心地委托一個陌生人,替他處理離婚事宜。
一周后的那個下午,我從女友家回來。剛剛結束的談話中,我盡了最后的努力,可惜她太在乎那天試穿的裙子了。要知道,她為此猶豫了半個多月,隔三岔五拉著我以各種借口逛至那家時裝店。當她終于下定決心時,我的表現卻如此差強人意,所以她決定對我的歉意不予理睬。我沒太郁悶,如果她不肯原諒我,就是再郁悶也無濟于事。許多年前,對秦佳我也是如此。
剛喝了兩口茶,電話就響了。對方以輕松的口吻提到私人信函,我恍然大悟。我堅信這一天是桑先生特意選擇的,這個時間點正是我對私函一事將忘未忘之時。我的情緒立刻被憤怒籠罩了,我向他描述了那天的遭遇,質問他為何失約。桑先生首先向我道歉,他說他出門時不小心被車撞了,雖說只是擦破了點兒皮,他驚魂未定,已經不適宜見面了。打座機電話想與我聯系取消會面,很可惜沒人接聽。他的語氣遺憾、善意且誠摯,我竟然無言以對。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如果不是提前一個多小時出門赴約,哪會有這檔子事情發生呢?仿佛一切責任在我??磥砦沂蔷逃勺匀?。
接下來他開始解釋秦佳出現的原因,非常誠懇地告訴我,這一切其實是秦佳的安排,他說他也不明白,已經把所有的事情委托給了他,為什么還要親自到現場。我驚愕莫名,一周前發生的事是秦佳為了報復我而設計的圈套?另外,她委托桑先生的事到底是什么,桑先生卻拒絕回答,他說這個不重要,要緊的還是那份資料。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大大地超乎了我的想象。我需要當面向桑先生證實,決定再次放下手頭的工作。
“我也是這樣想的,凡事有始有終嘛?!鄙O壬恼Z氣輕松而俏皮。
我們再次商量會面的方式,桑先生提議地點不變,這次由他手持舊報紙,而我只需準時出現。
“就這樣說定了!”他掛了機。倉促又別有用心。
我又一次來不及說出自己的顧慮。而且,我關注的重點竟然發生了偏移。
王?敦
再次提前半小時。相同的地點,相同的位置。眼前的一切與一周前沒什么區別,陽光仍然刺眼。進進出出的人影,似有若無的人聲,仿佛時間是停滯的,而我一直沒離開。我不斷朝門外張望,把每個路經咖啡館門口的人都與桑先生聯系起來,估算其中的可能性(尤其是六十歲左右的男子),我甚至產生了錯覺,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在眼前多次出現,又似乎是從未見過。當一個穿著身米黃色風衣拿著手杖叼著煙斗的老者走到那根燈柱前時,我差點兒叫出了聲,禿頂、鷹鉤鼻、深眼窩、駝背……桑先生?我立刻站起來準備往門口走,老者很快就走過去了,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是桑先生,他一定會進來的。確實,桑先生不一定就是這個形象,那只是我對桑先生的外形的想象。
就在我躊躇之際,又一個熟人出現在視線里。
王敦。
我再次體會到時間的無序。我從一個朋友那里得知,王敦近來的狀況可不太妙。三個月前,和他那位麻雀般成天嘰嘰喳喳的妻子離婚后,兩人就開始暗暗較勁,都想趕在對方之前找到繼任者,都想以此大大地羞辱一下對方。他前妻的效率顯然更高,僅半個月就大功告成,帝豪大酒店的婚宴在S城也算轟動了,兩公里的豪華車隊,現場派發現金……年過半百的新郎在商界打拼多年,家資不菲,擁有四家公司,在本市就有十幾處房產。之后的時間里我將會聽到王敦是如何詛咒那個臭婊子(王敦的原話)的。不幸總是成雙成對。王敦談一個崩一個。被拒絕的理由五花八門,比如約會早到一分鐘,逛商場買首飾時未能快速且主動付款,不慎泄露的鄉里口音。尤其是,吃飯時夾菜蹺起的小指,竟然也成了分手的理由。我聽著王敦的義憤填膺,卻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悲傷。從最后那個細節來看,王敦是一個很注重儀表和修養的男人。這么多年,一點都沒改。
王敦并未立刻進來,而是站在門口,一手攥著諾基亞,另一只手拿著小公文包揮來揮去,像在對電話那頭強調什么。直到一對上了年紀的外籍男女推門出去,王敦才收線,趁門沒完全關上,他伸手抵住了門。進來了。
“嗬!”
我們的表情和語氣都有點夸張。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1期)
【祝枕漱,湖南汝城人,70后,瑤族,教師。有作品偶見于《詩刊》《民族文學》《星星詩刊》《湖南文學》《山花》《詩選刊》《飛天》《詩歌月刊》《中國詩歌》等,已出版詩集《詞語·癥候群》等?,F居長沙?!?/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