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3年第1期 | 冉正萬:洪邊門——獻給貴陽的第七封情書(節選)

冉正萬,貴州人。主要作品有《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長篇小說,《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鯉魚巷》等中短篇小說集。曾獲第二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七屆西部文學獎。
一
走進虎門巷,感覺不對勁。街景和一個月前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些店鋪,店鋪里還是那些店員。米粉店門前多了兩張方桌,幾個小方凳;理發店門柱上貼了三張門面轉讓告示,白紙黑字,有死也要轉出去的悲涼和堅決。這些變化不可能引起她不適。沒有她沒見過的事情發生,雖已衰老,她并未癡呆,不是那種神經兮兮的老太太。她很清楚,早晚將塵歸塵土歸土。不再羨慕年輕人,不會因眼見之物產生情緒波動。吹毛求疵是老陳的事情,比如便民商店冰柜裝的是雪糕和飲料,外側卻貼著特效蟑螂藥小廣告。老陳去世已經十四年,她對類似的事情向來視而不見。不是因為理性,而是因為身為女性。
老陳總覺得女性理解力有限,他不知道女性的理解力是彎曲的,是延展的。你在意的她漠不關心,她所思所想也不是你所能領會。不適和老陳無關,她早已習慣沒有他,平時有思念也有抱怨,但此時此刻沒有想他。
她背了兩個包,一個平時隨身的挎包,一個鼓鼓囊囊的棉布包。巷子里有幾十家小吃店,炒飯、烤肉、甜品、裹卷、糕粑稀飯。兒子告訴她,年輕人喜歡來虎門巷打卡,這里小吃繁多,味道也好。有個燒烤店叫“燒包”,與眾不同的是烤榴蓮,兒子帶朋友去吃過,回來說有意思,就是有點貴。她的詞匯里沒有“打卡”一詞,理解起來卻也不難。她年輕時有張好吃嘴,鯉魚巷的葵花籽,小十字的丁家脆哨,省府西路的雷家豆腐圓子,護國路的腸旺面,饞勁上來,下雪下凌也要去吃了才安心。上了年紀后癮頭沒那么大,聽見別人說起,腮幫仍然有反應?;㈤T巷這些小吃偶爾也嘗嘗,解不了饞,不過是因為方便,一種因太熟悉而升起的小小的使命感,不吃對不起這些求生活的人。她在這一帶已經住了七十八年。今天什么也不想吃,饞貓也有打盹的時候,不過這與不對勁的感覺無關。
現在才三點,接孫女還有兩個小時。走了十幾步,四臺摩托迎面而來,忙靠向路邊,她看見蛋包洋芋幾個字,這是孫女喜歡的小吃,這才想起來不用接,孫女已經上中學,在觀山湖區,寄宿制私立中學。這個棉布包就是給孫女買生活用品時超市贈送的方便袋,他們不喜歡印有廣告的袋子,本想丟棄,被她留了下來。要不要買點什么,像站在電線上準備起飛的燕子,剛展開雙翅,另一個想法同時冒出來:沒有必要,他們又不喜歡你買的東西,千萬不要自作多情。立即收起翅膀,同時收起不快,他們已經不錯了,和很多晚輩比起來,他們已經很不錯了。蛋包洋芋和安順裹卷各買一份,和孫女各吃一半,這樣就可吃兩樣小吃。這小小的快樂不再有,雖是必然卻也惆悵。突然想起像孫女這么大時,吃過一種叫涼蝦的美食,和蝦沒關系,熟米漿以漏勺篩入涼水成型,形狀如蝦,舀進加了蜂蜜的井花水,滑糯清爽。那時冰箱還只是個傳說,涼蝦清早做好,然后放水井里浸冷,正午最熱時擺街邊叫賣。應該還有人在做,不過她不知道哪里有。就算有,怕也不會有當年的味道了吧。這種事不能細想,細想會發現即使把當年的涼蝦端來,也仍然吃不出當時的味道。味覺的渴望感滿足感已跑出老遠,穿越時空來到面前的涼蝦再怎么懇切也不可能喚回那個長辮子女孩。
和女孩一起遠去的還有舊時街景?;㈤T巷曾經叫貓貓巷。那時女孩還沒出生,為了躲飛機丟下的炸彈,當局在洪邊門和新東門之間的城墻上開了道門,以便人們能及時疏散到城外的田壩里去。警報聲響起,市民立即開跑,形同躲貓貓。在貴陽,人們把老虎叫大貓,貓和虎可相互指代。小姑娘蹦蹦跳跳玩跳海游戲時,正所謂百廢待興,貓貓巷改名虎門巷。
前面左轉進入余家巷。余家巷只有一半可以出入車輛,另一半只有三尺寬,一面是磚房,一面是堡坎。再往前胡同更窄,從樓房下穿過,膽小和不熟悉此地的人走進去會感到害怕。這么一來,余家巷遠比虎門巷清凈。巷子里店鋪也少,出口附近有個小館子叫“連鍋端”,再往前是終日忙碌的廢品收購站。
任何時候走進余家巷,她都會感到輕松,每塊磚每塊石板和屋檐都是熟悉的。雖然屋檐越來越少,拔地而起的立面墻卻越來越多越來越高。每次離開的時間不長,走得也不遠,走進余家巷卻抑制不住游子回到故鄉的喜悅。在這里生活七十多年,不是同一套房子,住過的已消失的房子相距幾十米幾百米,現在這棟于三十年前原址起建,搬進去時感覺住在原來的房子上面,踏實。她不關心自己是不是住得最久的人,有哪些已經搬走,搬到了何處。她唯一擔心的是拆遷,當兒子遺憾地說不拆了,政府決定對背街小巷只作升級改造,全家就她一個人高興。除了余家巷,她哪里也不想去。老陳在世時說,能去哪里呀,直接去火葬場。有一天他摔了一跤,如愿以償,墻上畫了圓圈的拆字沒來得及實施他就去了寶福山。
不走虎門巷,直接從普陀路進來要近得多。孫女不喜歡黑胡同,她也不喜歡。遷就孫女會讓她感到幸福,這一點和孫女的父母解釋不清,他們永遠不懂。她解釋過一次后再也不解釋,對他們的抱怨以陽奉陰違暗中抵制。沒有寵壞的孩子,只有無人寵又無人教不知道如何處事的孩子。她可以驕傲地站在陽臺上宣布,指責饞嘴姑娘不會有好下場毫無根據,沒有好下場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丑二是蠢。當然,宣布的時候最好不要有聽眾。人到這年紀,才知道不是什么話都有必要說出來。
余家巷三十四號,到了。她停下來,多少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周圍。路面和墻都已改造過,嶄新的顏色還不熟悉不習慣,似曾相識的情景里隱藏的陌生讓她想起遠房表姐的表情。表姐進城來,她給表姐買了件新衣服,她覺得合身,表姐卻手足無措,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會暴露身體的透視裝,讓她如芒在背。原地轉了一圈,高處的顏色沒有變,一如既往地安靜。她像表姐換回舊衣服一樣不再拘束。
巷子所在高度并非第一層,樓房一至二層從另外一個方向進,那是商業用房。住戶一樓其實是三樓。步梯夾在兩面墻之間,寬一米左右,直上,三十級。今天背了兩個包,看清楚沒人下來再往上爬,不能像平時那樣遇到人側身背靠背。大樓修好后原住戶回遷,有人對這段樓梯深惡痛絕,在第一時間逃離。第一時間是各自的第一時間,視財力而定。有人幾個月,有人十年,有人等了二十年。她有時也感到不耐煩。雨天或有急事時以半步爬行,一只腳先上去像老陳一樣煞有介事,等著左顧右盼的第二只腳爬上來。這不是兩只腳,是兩個齊心協力帶她上樓的小矮人。和孫女一起時樂趣更多,孫女把這段樓梯叫天梯,她要么扶著她叫她慢點慢點,要么沖上去躲在墻后小小地嚇她一跳。祖孫倆對這個假戲真做的游戲樂此不疲。
左墻上有不銹鋼管懸空扶手,很少有人使用,大概是嫌臟。有灰時嫌灰,沒灰時擔心細菌,陌生人留在上面的細菌。要爬完十五步才能摸到釘在墻上的扶手。和孫女一起時,孫女等她抓住扶手再加速。最近左手麻木得厲害,摸著扶手使不上勁,換成右手,把身體側成四十五度,有點像患腿疾的人走路,不過不比平時慢多少。為什么不在右邊也安裝一根扶手?這個問題她連想都不去想。老陳遇到此情此景不但會想,還會抱怨會去找有關部門。想這些干什么呢?又不能解決問題。老陳說她婦人之見。她很少反駁,偶爾反駁也僅僅是提高聲音重復說過多次的那句話:我本來就是婦人,難道你要我變成男人?老陳說這是廢話。她從不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也不是良言,就是說話而已。賦日子以希望,以話癆解寂寞。老陳總是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她則總是跟著自個的念頭走。老陳指著某個東西告訴她,她要找的東西在那里,她不看老陳手指,眼睛在別處尋找,嘴里說哪里呀我怎么沒看見?老陳有時疾首蹙額有時哭笑不得有時干脆不管。
終于爬到孫女命名的天上。兒子反對她們這樣叫,不吉利,不能叫上天只能叫上樓。那天到來時,是去天上還是地下?老陳似乎沒去天上也沒到地下,她多次夢見他走在回家路上,回來鼓搗電視機什么的。感覺沒有天上也沒有地下。只有人間。
再次將兩個包換肩,換好后從小包里掏鑰匙。閉著眼睛往深處摳,睜大眼睛在隔層里尋找,重復兩遍后把包里東西撿出來放地上。沒有。把大包里的東西也拿出來,像擺地攤一樣碼成一排。最重要的是老陳的遺像,放下去時倒扣在地上,不是遺像上的人怕光,是不希望外人再對他指手畫腳。三個蘋果,一把香,兩支燭,一沓紙錢,一盒桃片糕。就這些了。多么希望聽到唏唆一聲,磨得锃亮的鑰匙掉出來。
沒有。將兩個包底朝天抖了又抖,沒有。心跳加快,頭暈。她清楚地記得從女婿家出來時把鑰匙裝進包里了的呀。女婿不上班,在家寫電影劇本。想打電話問又覺得不便打擾。半路上丟了,還是忘在別的地方?老陳在就好了,哪怕被罵也會出一個有用的主意?,F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起小時候被頑劣男孩拔掉翅膀的昆蟲,越想飛越沮喪。唯一的辦法是沿路返回,去經過的路上尋找,路上找不到得去女婿家,在睡過的床頭上,床下面,床頭柜上,抽屜里,以及廚房,垃圾桶,全都仔細找一遍。女婿家在黔靈西路,不遠不近,她走需要七十分鐘。來去兩個小時膝蓋肯定會痛,沒辦法,這是自作自受,哪叫你丟三落四??傆X得年紀越大忘性越大,其實這是伴隨一生的事項而不是事故,是活著的情景而不是境況。小時候丟過鉛筆、鋼筆、本子,年輕時丟過鞋子、襪子、衣服,上了年紀后丟失的東西并不多,每丟一次心疼懊悔程度卻反超從前。越來越顧惜東西了嗎?也不是。大概和逝去的日子有關,這些日子不是有意被丟棄,是像財產被小偷順走?;蛘叻催^來說,日子一成不變,被丟棄的其實是人,無論年紀大小。
聽見腳步聲,趕忙將東西放回去,不能又丟鑰匙又丟人。一位帥氣的年輕人從樓上下來,問她要不要幫助。她害臊地拒絕并道謝。
背著兩個包走那么遠有點犯難,放在這里又怕被人順手牽羊。想了想覺得沒什么貴重東西,放到門口去,空手來去不僅快些,也便于尋找。遺像取出來單獨放,真有貪小便宜的人不至于連遺像也拿走。焦慮慢慢平息,心情大有好轉。即使早已被叫作老人家,也不能把自己當成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嘛。想好就行動,兩只腳仍然是兩個小矮人,不用一個等一個,歡愉地把她帶到家門口。
這是她一個人的家。從木瓦房搬進樓房,是她和老陳以及孩子們的家。20世紀90年代初期,有關單位以集資房的名義修建了這棟樓房。是她第一次住上的帶衛生間的房子。在此之前,廁所離家一百五十米遠,冬天雨天苦不堪言。風趣的人由此創作了一句歇后語:茅廁板上摔跤,離死(屎)不遠。用以譏諷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的壞人。住進帶衛生間的樓房,不但解決上廁所的煩惱,還提升了社會地位。后來的人無法理解平房與樓房的差別,也無法理解她對這套房子的感情。她是原單位少數首批搬進樓房的人,嫉妒羨慕的人說,她么,當然會搬進來,她是豆腐西施嘛。她沒像平時那樣回嘴,換成自己也會抱怨甚至詛咒。
已經住了四十多年。平時往來少,城市變化又大,當初不滿的人大多不知搬到何處,再沒人知道她年輕時叫豆腐西施。兒子說趁余家巷改造,重新裝修一下,還是二○○三年裝修的,墻壁又臟且剝落,電源插座齜牙咧嘴,最不忍目睹的是廚房,藏污納垢成了蟑螂樂園。她不同意,已經住慣,再說還能住幾年?他們的父親去世后,她的話不再有分量,他們以贍養和愛的名義替她作主,有時問她想吃什么,她一時回答不上來,有種被逼到墻角的尷尬。他們鼓勵她說,沒關系,想吃什么都行,越是這樣她越不知道吃什么好。
房子裝好后晾了半個月,今天搬回來。過道刷過漆,門也換過了。她放包之前看了門一眼,沒料到門突然說話:人臉識別成功,歡迎回家。小小地嚇了一跳,以為和自己無關,繼續放東西。還沒放好,兒媳笑吟吟地拉開門:媽回來了。
兒子也走過來,得意地看著她。煥然一新,所有東西顏色和位置都沒變,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怎么樣?喜歡嗎?”兒媳問。
“喜……喜歡,喜歡。我著急進不了門,忘了鑰匙,哪曉得門一下開了?!?/p>
“鎖換了,這個更方便,不用鑰匙。你要不要再試試?!?/p>
放好東西后想起來,裝修時已把鑰匙給了裝修師傅。換鎖時,他們通過手機視頻進行了認證設置。
兒子和兒媳帶她看房間。她看不出好壞,感覺無可挑剔。除了客廳,就是一間臥室,一間客房??头棵娣e只有九平米。兒子叫她放心,材料都是精心挑選的環保產品。她說好好好。她對環保與否沒概念。不對勁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真實、具體,雖然她仍然沒搞清楚到底哪里不對勁。
把老陳遺像拿出來,正要去掛,兒媳把凳子和遺像搶過去。
“媽,我來掛?!?/p>
還有蘋果紙錢香燭。兒媳已從凳子上跳下來,像去鄉下吃飯擔心不衛生一樣把包拿過去放到一邊。剛放下又拿起來,怕它不聽話似的放進柜子。
“媽,我已經全部準備好了?!?/p>
兒媳準備的也是蘋果香燭紙錢,還有一束白菊花。她買的燭是兩支紅色的,以竹簽為芯,香是菜市上那種朽木香。兒媳買的是兩支棉線為芯的白蠟燭,香是精致的無芯檀香。她買的紙是傳統的糙紙,以錢鏨打出象征銅錢的半圓孔。兒媳買的是印刷品,金額極大,仿佛陰間通貨膨脹已到了億為基本單位的地步。一眼就看出代差。兒媳以前就為此和她討論過,說她買的香燭紙錢味道重,污染大。她承認兒媳是對的,卻又總是覺得用她買的更“靈驗”。何為靈驗,哪里靈驗,卻又說不清楚。
這是裝修好后請老陳回家。老陳不一定在遺像里,但這種事只可做不可追問。孫女上中學后不再和她住在一起,沒有這個儀式會讓她覺得只有她一個人,做了感覺就是兩個人,或者1.1個人。這是孫女說的,爺爺現在是0.1。
擺好蘋果和菊花后,兒媳沒找到火機,用燭去灶上點火,再以燭點燃香和紙。她看見了,欲言又止??匆妰合边B桃片糕也沒擺上去,她打消了上前一起燒紙的念頭。小時候,大人告訴她,在哪里燒紙就在哪里點火,不能在灶上點,從灶上點就成了給灶神菩薩燒香。灶神菩薩是家里職位最低的一個神,極小氣,誰在灶上點香就認為是在給自己燒。找不到洋火也要用葵花稈點燃后再來點香燭。那時還是柴灶,灶門上插了一束高粱,燒火時高粱不斷點頭。據說那就是灶神。家里有人痄腮(腮腺炎),把高粱穗取下來,在腫脹的腮幫上比劃一下再插上去,讓煙把痄腮熏死。全家人都不怎么喜歡灶神,總覺得它過于小氣,動不動就上天告狀。這種不喜歡還不能在家里說,只能在屋檐之外的地方說,以免灶神聽見。
燃氣灶也換過了,灶神還沒來吧。她想。這種灶怕是用多久都不會有灶神,他沒地方可住嘛。
二
那些因為打仗或搞建設留在貴陽的外地人,要在這里生活二十年以上才能習慣貴陽的雨。白天下晚上下,睡覺時下醒來還在下,連續不停超過二十四小時,斷斷續續則有可能超過半個月。街上腐爛了一半的女貞樹長出木耳,可以吃,但摘的人不多,炒木耳費油。每個月定量供應的菜油必須計劃好,否則會遭遇沒一滴油,只能把鍋燒紅炒紅鍋菜的狀況。都嘗過紅鍋爆炒蔬菜的尷尬和苦惱,沒一滴油的紅鍋菜有多難吃,吃過木炭和木頭渣的人才知道。
廠長趕著馬車,把兩噸黃豆從糧站運到豆腐廠。他曾是洪邊門市場管委會副主任,豆腐廠開辦后當廠長兼車夫。他特別恨雨下個不停,把它們罵作流氓雨,下多久罵多久。他從不罵雨是反革命。他曾經的首長年輕時參加過有敵方領導人在場的一個會,檔案審查發現后被打成反革命,發回原籍勞動改造,等平反還得有好幾年。豆腐廠沒人知道這事,也沒聽出他沒把雨打成反革命,這是他的福氣,被注意到可就麻煩了。
這種雨一般發生在春天和秋天,像沒有脾氣的人自暴自棄,也像失去了一切的人決定死磕到底。
從糧站出來就開始下雨,糧包濕透,抬起來又滑又重,被叫去抬糧包的人怨氣沖天。黃豆不怕濕,磨豆腐前還要用水泡呢,煩的是糧包淋濕后又滑又重。磨豆腐的磨是小磨,用細砂巖刻鑿,細研出的漿水細膩飽滿。磨苞谷的磨是大磨,用石灰巖作磨盤,只能磨干料,以蠻力碾壓,讓苞谷籽變成苞谷沙?!兜夭亟洝防锾岬降捻阅ヤ忚彺蟾啪褪沁@種磨,推動時轟隆聲如天雷滾滾。
豆腐廠有二十盤小磨,一盤大磨。大磨是研學器材,黃豆比較貴重,他們用蠶豆白豆紅薯反復實驗,希望能用比黃豆便宜的材料做豆腐,即使不能單獨做,摻部分黃豆行不行,“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嘛。這些東西不能直接磨漿,得先磨碎,特別是蠶豆,簡直是豆類中的頑固分子,嘩啦全部倒進磨眼,又硬又滑,蹦蹦跳跳出來毫發無損。得每推一轉丟三粒,大磨轉動的速度不能快不能慢。磨蠶豆必須是上了年紀有耐性的人,雙手推出身體前傾得前半圈,翹起前腳身體后仰得后半圈。一傾一仰既是陰陽也是生活,看似磨洋工,其實是允執其中恰到好處。動作重復單調,嘴上故事卻精彩紛呈。和農村老漢總是重復老故事不同,他們都在洪邊門一帶生活過,也頑劣也害怕,也狡黠也義氣,有的還趕過馬幫跑過江湖,大磨轟隆聲也蓋不住他們不時爆發出的笑聲。其中一個在楊森府上干過活。那是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八年,楊森來貴州當省主席,住在洪邊門別墅。楊森把十二個小老婆編成一個排,讓她們每天在院子里跳操、跑步,笑聲和身影搞得年輕士兵心神不定。
豆腐廠曾用此大磨進行過文體比賽,看誰耐力好,看誰在規定時間推的圈數多,獎品是兩塊豆腐。沒經驗的人扭胯聳肩,大磨一動不動。他們不知道要把磨扁擔搬到左上角,輕輕拉動,勻速用力,利用慣性轉過直線再向前推。石磨以逆時針方向旋轉。有人研究后說是因為地球自轉,逆時針旋轉省力。這過于宏大,石磨在幾千年前發明出來時,石匠哪知道腳下的土地往哪個方向轉,這不過是照顧大多數習慣用右手的人添磨方便。
推小磨的多是女工,小磨直徑小,前踮后仰的幅度不大,長辮子在腰上摔打,用手絹將兩根辮子扎一下,既好看又不會亂跳。兩個推拉一個添,豆腐像奶一樣淌進磨槽。往磨眼添黃豆的人需眼疾手快,否則木勺會被磨鉤打飛。打飛一次以曠工一天計。廠長要求她們“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不準推撒氣斗氣磨。
生豆漿倒進大鐵鍋。豆腐廠有八十口大鍋,聞不到豆腥味后開始加鹵水或石膏,也可用泡酸菜的酸湯代替。邊加邊退火,豆腐降溫后變成豆腐腦。把豆腐腦舀進墊了白布的豆腐箱,搬石頭壓上去,擠出大部分鹵水,留在箱子里的就是方方正正的豆腐。壓豆腐箱的石頭是從貫城河里撿來的鵝卵石,每只角壓一塊,正中間壓一塊,每塊重達五十余斤,每天抱上抱下,已抱出包漿,不沾水都滑,沾上水更滑,但從沒有人因為搬石頭壓豆腐箱砸了自己的腳。豆腐廠有兩千多塊圓彪彪的壓箱石,猶如兩千多塊元寶,這是豆腐廠唯一能夠保存下去的財富,只是無人知曉,知曉時已不知去向。為了區分不同的生產小組,在各自的石頭上刻上記號,大多刻中文數字。有個來豆腐廠勞動的人忍不住炫技,刻上花草或詩句,被豆漿和汗水浸泡,被手掌反復摩挲,詭形殊狀煞是可愛。
豆漿在大鐵鍋里煮開后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并且穿街過巷,在城墻里的門窗前繚繞,勝過所有的花香和副食品店的糖果香。冠生園的月餅和廣寒宮的糕點也香,但生產量小,多數人只聞其名,不知道這些神秘的東西最終去了何處。
白豆腐和豆腐渣都要憑票購買,面值一斤的豆腐票可買一斤豆腐,不買白豆腐可買三斤豆腐渣。酸菜切碎和豆腐渣一起炒,加幾顆蒜段,能把粗糧做的飯多送一碗到飯袋里去。尷尬的是這比炒木耳更費油。油是君料,其他都是臣料。節約油的做法是加糯米粉拌槐花蒸來吃,沒有糯米粉可以其他粉也代替,其他粉也沒有那就不用了。但這要槐樹開花期間才行,槐樹不可能因為你沒油月月開花。
糧包抬完,雨不再下,陽光像開閘一樣嘩啦來到地上,光線射到哪里,哪里就像中箭一樣顫抖。廠長又把雨罵了一頓,這雨確實有點流氓,早不停晚不停,糧包抬完馬上停。
院子里有棵核桃樹,廠長親自監督,命令兩個工人把核桃打下來。核桃還沒完全熟。晚上要在院子里放電影,不把核桃打下來,等電影放完,核桃也會像銀幕上的人一樣不知去向。廠長認為核桃樹屬于國家財產,核桃去掉青皮后曬干交供銷社。大家希望平分,但沒人敢當面說出來,廠長容不得任何反對意見,他的話就是法律就是廠規。打完核桃,廠長去貫城河洗被雨淋濕的衣服。豆腐廠離貫城河只有幾十米遠,把豆腐廠建在這里就是為了取水排水方便。廠長以前是個孤兒,一件衣服也沒有,只有腰上一塊布片?,F在他有兩套衣服,他很滿意,從不要別人幫他洗。廠里女工多,看在他沒女人的份上想幫他洗,他咄咄逼人地拒絕。他已四十出頭,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還不結婚。
廠長去洗衣服時命令三個人把核桃挑到河邊,用拐杵在竹筐里舂戳,把外皮舂下來,讓河水帶走。他必須親自監督,以免有人偷嘴。核桃外囊皮以最快的速度發黑,整條河很快流出浩浩蕩蕩的黑色。在下游挑水的人會咒罵,但豆腐廠的人想不出更好的去皮辦法。那時沒人管河水污染與否,河水很快會干凈如初,沒法引領人們去思考這個問題。鮮魚捕上來后揀大條的以柳條穿掛拎著叫賣,小的又丟進貫城河讓其長大。二十余年后,河流污染讓人大傷腦筋,經過十余年整治終于清澈,水量一年比一年小,魚蝦也回來了,隱隱約約在水潭里穿梭,但沒人想要吃它們。
核桃洗好后放到廠長辦公室兼宿舍門口,門口有一個大灶,他要親自用文火把核桃烘干。再怎么香也不偷吃,以此錘煉意志。
如果核桃和電影只能選一樣,大家寧愿選擇電影。廠長是全廠最不喜歡看電影的人。據說他第一次看電影,看見壞人逃跑,當即掏出手槍射擊,把銀幕打了兩個洞,壞人毫發無損。從這以后他再也不看電影?!肮眍^倒把的,有什么看頭?!?/p>
鬼頭倒把是他學會并常用的貴陽方言,原指長得丑,漸指鬼點子多,不靠譜。別人看電影,他烘核桃。
核桃不能分,鍋粑可以分。豆漿富含蛋白質,遇高溫容易煳。每鍋豆漿煮熟,都會留下一層焦黃甚至焦煳的鍋粑。這世上有種技術不用任何人教,憑小聰明就能學會,這就是自私自利。燒猛火,豆漿故意不舀干凈,都可提高鍋粑產量。每天鏟兩次,一個月就把鐵鍋鏟出洞來。買鐵鍋是豆腐廠最大的一筆開銷。
三組負責劈柴和燒火的工人參與洗核桃回來,分鍋粑時發現比平時少,和組長吵了起來。組長覺得冤,把自己那份砸他臉上。一人拿大鏟,一人拿吹火筒,眼看戰爭要升級。羅夏樂走過來,笑盈盈地說,不要打不要打,晚上還要看電影呢?!拔绎埩啃?,我的鍋粑你們哪個要就拿去吧?!?/p>
其他人跟著勸,“不要打不要打,不能讓廠長知道我們為分鍋粑打架,他要是知道,怕是沒得分了?!?/p>
他確實說過,誰故意制造鍋粑被他發現,他要將鍋粑充公。
羅夏樂是豆腐廠的名人,廠里叫她小羅或小樂樂,來買豆腐的人叫她豆腐西施。她又漂亮又熱情,用所有評價年輕女性的詞來形容她都不過分。羅夏樂是會計兼收銀員,主要負責收豆腐票。她的笑聲她的容貌是一道光,不但深入人心,還讓豆腐廠有種隱秘的吸引力。買豆腐的人中結了婚的男人都想要她,同時卻又想,幸好沒娶她,她太漂亮了,會給自己帶來不幸。沒結婚的男人則愿意獻出一切,只要能夠得到她。買豆腐的男人中沒結婚的極少,年輕人偶爾露面不過是替父母來買豆腐。結了婚的女人也覺得她很好,很不錯,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沒結婚來買豆腐的女孩幾乎沒有,豆腐的隱喻讓家長打消支使她們的念頭。
最近幾個月,敏感的人看出來,羅夏樂喜歡上了一個叫挺竿的人。不知道名字,見他又高又瘦,給他取了個標志明顯又平凡的綽號。挺竿在別處叫捅竿、挺杖,殺豬時從豬后腳捅出幾條直達耳朵的皮下孔道,以便吹脹拔毛。叫他挺竿不僅因為高和瘦,還因衣服上總是有油漆,雖然不是豬油。經幾個聰明人指點,除了廠長,大家都看出來了。只要挺竿出現,小樂樂就會手忙腳亂,悄悄多給他一片豆腐或事先捏成團的豆腐渣。挺竿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不敢多看羅夏樂一眼,像耗子看貓一樣躲閃。羅夏樂有時吃吃笑,有時像母親疼愛孩子似的看他一眼。核桃樹開花時,她在雙水巷看見挺竿在墻上打格子,當時沒在意,幾天后,鋪滿整面墻的宣傳畫讓她無比震驚。幾枝怒放的桃花從畫外挺進畫面,正中是吹笛子的婦女和看報紙的孩子,旁邊有鮮紅的拖拉機,大片豐收的田野,遠山后面冒煙的火車。他是怎么做到的?她有種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他不是人,他是神筆馬良。她讀過的課文中說到的畫家,她只記得馬良。他不過是將畫報上的畫照搬到墻上,她不管這個,油彩的光亮讓她除了崇拜還有莫名其妙的驕傲。
沒人愿意和廠長聊這種事,他正直,一本正經,不喜歡閑聊。他對誰都沒好臉色,仿佛這些人全是賊,除了羅夏樂。他無論看見她的身影,還是只聽見她的聲音,他都像一塊冰被突然放到烈日下,來不及融化,瞬間急劇升溫,只升那么一點就已將他燒糊涂。瞬間升溫過去后化成一攤水,哪里也去不了。這讓他無比痛苦。
豆腐平時五點排隊開賣。由于當晚有電影,提前了一個小時。不用貼告示,也不用大喇叭通知,告知任何一位路過豆腐廠的人,他會像百舌鳥一樣把消息傳向四面八方。豆腐的重要性沒有人敢忽略。果然,四點一到,環城北路排起見首不見尾的隊伍。豆腐票和錢同時遞上,不設找零。豆腐票一個月四張,印有紅字“云巖區副食品公司”字樣及紅色公章。綠字內容為“豆腐票,撕角作廢,壹市斤,當月有效?!卞X是一角,硬幣或紙鈔。
羅夏樂負責撕豆腐票,撕掉后丟進垃圾桶。另一位出納收錢。兩位師傅給市民取豆腐。豆腐早已切好,方方正正,每塊一樣大。講究點的會帶個碗或盤子,不講究的攤開手掌托著也行。豆腐渣在另外一邊,現稱現賣。買豆腐渣雖然慢,但排隊的人少。這是人口多的家庭不得已的選擇,過節吃豆腐,閑時吃豆腐渣。
挺竿在排隊人群中,低頭看著別處,就是不看豆腐廠,嫌自己身材太高似的不時駝一下腰。羅夏樂老遠就看見了他,目光像軟軟的鞭子一樣不時抽他一鞭。她撕票時不再翹蘭花指,貓似的收起爪子,報數的聲音有點心不在焉。不是所有人都只有一張豆腐票,有人兩張,有人三張,至于它們從何而來,那是或節省或狡猾或心酸隱隱令人作痛的故事。
抽了幾十鞭后,她平靜下來,心想今天一定要知道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果敢的性格來自祖父。貴州軍閥周西成在鎮寧縣公雞嶺戰死那年,也是政府“廢止中醫”那年,羅夏樂的祖父毅然關掉祖上傳下來的羅記生藥鋪,寧愿去東山挖煤以示抗議。當時政府決定“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規定現有之中醫,由衛生部門實行登記,除了年滿五十歲而且行醫二十年以上者,其他人必須重新學醫,并且不準接診傳染病,禁止登報介紹中醫及開設中醫學校。羅夏樂的祖父說,老子寧愿去挖煤。倒也不是當煤礦工人,是開了個煤廠當老板。從一九二九年挖到抗戰全面爆發,不挖了,留下一個地名:煤礦村。
羅夏樂是爺爺帶大的,父親在她三歲時去朝鮮打仗,犧牲在洪川。爺爺說,誰要是看上我家羅夏樂,得知道自己皮子有多糙多厚才行。他從小教孫女,遇到男生欺負給我打,打不贏不要哭,回家來叫我去幫忙。爺爺哪里知道,羅夏樂自從看上挺竿后,滿腦子都是他身影,想到他蒼白的臉和英俊的五官,他最輕微的動作都栩栩如生,他那逸出整體斜掛在額頭上的一綹頭發都讓她覺得生動,愿意為他付出一切。他不需要抗打,只要允許她不時為他做點什么就行。
最先來到豆腐廠的是孩子,靠墻推擁:擠油渣、擠油渣,擠出油來炸粑粑?;蛘弑P腿打丁拐: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過山腰,走進城門砍一刀。他們不知其意,只知道有快樂,喊起來又順口又有節奏感。
挺竿和平時一樣恍若夢游。廠長平時不來這邊,這不需要監督,這天卻突然駕到,身后還跟著兩個民警。怎么了,吃豆腐也犯法嗎?眾人正疑惑。廠長徑直走到挺竿面前,對民警說,就是他。民警把挺竿從隊伍里一把揪出來,他一點也沒反抗,在幾百雙既恐懼又驚訝還有慶幸的目光里,被民警押出現場。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來,廠長暗中觀察,發現挺竿每個月都比別人多買兩次豆腐。而他家里,就他和他母親兩個人,三個姐姐已出嫁。他家的豆腐票不應該比別人多。廠長從廢票里找到挺竿的豆腐票,發現了假票,是他自己畫出來的。剛才廠長和民警去了他家,已搜出作案工具和還沒畫完的豆腐票。
群情激憤,是可忍孰不可忍。弄虛作假占國家便宜,這種人一定要嚴懲不貸。觀眾除了憤怒還有興奮,相當于既得戲看又得電影看。挺竿被送到中八農場,三年。他們這才知道他姓陳,很有畫畫天賦。
廠長是怎么發現挺竿的呢?只要挺竿來買豆腐,他就將撕過的廢票拿去檢查、比對,發現其中一張只撕掉一小只角,舍不得撕掉似的。這讓他嫉妒,但并沒發現問題。直到有一天,這張廢票掉在水里,公章和紅字洇開紅成一片,才知道這是紅墨水,不含印油。
羅夏樂受到的打擊是巨大的,當天晚上的電影都沒看,回家飯也沒吃,哭到天亮。第二天來上班,臉腫得像米糕。
出乎全廠職工預料,廠長這次沒把核桃上交給供銷社而是平分給大家。他想把自己那份送給羅夏樂,不想當著大家的面,又沒等到只有羅夏樂一個人的機會,放了幾個月,被老鼠或拖走或咬碎,他發現時已所剩無幾。
分掉核桃后,不知是因為心存感激,還是想廠長繼續對大家好,他們對他的評價有所轉變,而他的表情也比過去和善了些。
又一年核桃樹開花結果,街邊出現豆腐攤蔬菜攤,遮遮掩掩,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開始還有人管,幾個月后居然放任自流,讓他們在洪邊門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菜市。變化之快和變化之大讓人始料未及。菜市上的豆腐每斤比豆腐廠的貴兩分錢,但不要豆腐票。廠里人看不出這意味著什么,不敢確認這么下去是好是壞。有人還在猶豫,也有人上班時間在單位上做豆腐,下班后在家里做豆腐,做好后讓家屬拿到菜市上去賣。廠長很生氣,到區里面告了他們一狀,要求給予嚴厲處分。接待他的領導說,這不好辦吶,他們又沒犯法。讓廠長氣不打一處來的事情不止一樁。核桃還沒完全熟就被人偷了個精光,他聽見動靜后準備出去打強盜,發現門從外面拴死了。等他吼叫著砸開門沖到核桃樹下,只見一地樹枝和樹葉,核桃只有樹梢上還有幾十個,孤零零地垂掛著,表明它們長得很努力,但無力保護自己。
羅夏樂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在得知挺竿要三年后才能回來那天起,她就決定等他。她被點醒一般,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幅大畫時,驕傲感的來源不過是一種決心,無論發生什么事,她都會愛他,順從他奉獻給他。從這天起,她全心全意寄希望于這份驕傲,看任何電影都覺得是為她拍的是在鼓勵她支持她,絢爛的花朵在為她鼓掌,溫暖的陽光在給她鼓勁,和煦的風在給她傳送好消息。
豆腐產量不得不一減再減,不完全是因為私自做豆腐的人越來越多,而是除了豆腐,其他東西也多起來了,人們可以有多種選擇,不再需要那么多豆腐。
不過,和這些變化所引起的讓上了年紀的人感到難以適應的事情比起來,羅夏樂的“上海頭”更加讓人吃不消,震驚之余,不得不承認變化實在太大。
羅夏樂的頭發以前也不長,有時編成獨辮,有時編成雙辮,突然一下剪成“上海頭”不僅僅是頭式的變化,而是她生活的變化。她就要結婚了。
第一次,豆腐廠無論男女都對她嗤之以鼻。結婚當然可以,但是,那么多男人,為什么偏偏要嫁給挺竿,他畢竟勞改過呀,雖然他在農場學會做皮鞋?;貋砗笏鸭腋某勺鞣?,邊賣邊做,他做的皮鞋比合作社和百貨商店便宜一半,自然供不應求。
何必,再說,萬一,你這是,唉。
在多數情況下,天氣都會配合故事發生發展,有時還會像鹽一樣起到關鍵作用。只有少數時候例外。這天全世界都沒什么大事發生,如果非要找一個事件來記述,勉強可以將托??荚嚵羞M去。這一天,托福試卷首次飛越大洋抵達北京,因為擔心國產鉛筆質量不達標,影響機器判卷,考試答題所用鉛筆、橡皮、轉筆刀一同運來。那時絕大多數國人不知道托福是什么意思,還以為是“托你的?!边@句客氣話的簡版。貴陽洪邊門一帶更是沒任何異樣,黑瓦房上陽光溫暖可人,風也輕柔,自然界里的一切無可挑剔。豆腐廠深處突然響起凄涼的哭聲,從哭聲飛出的地方知道,是廠長一個人在哭。無人知道他是在為即將停產的豆腐廠,還是為成為別人新娘的羅夏樂哭??蘼暣┰屏咽睕_云霄,讓本來就有點空蕩的豆腐廠更加空蕩,讓聽見的人情不自禁跟著流淚。
豆腐廠像生病的人一樣日漸消瘦,心有戚戚焉也不得不撤除。豆腐西施羅夏樂從人們記憶里消失則是另外一回事。街邊菜市越來越繁榮,可以自主選擇的人似乎不再關心她去了哪里。其實她仍然在洪邊門。那個周身藝術細胞讓她感到驚艷甚至眩暈的年輕人不見了,她有點失望地叫他老陳,老陳帶來的財富卻又讓她欲罷不能,只過了兩年,她就比以前胖了三十斤。又過了幾年,不少人懷念起老豆腐的純正清香,覺得豆腐廠的豆腐比菜市上任何一個人的豆腐都好吃,同時也知道不可能恢復豆腐廠,只好將豆腐廠所在巷子取名豆腐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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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山花》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