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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3年第1期|馬洪鳴:送給她的快遞
    來源:《當代人》2023年第1期 | 馬洪鳴  2023年01月20日08:13

    01

    快遞員強子是踩著客戶安方的催促到達送件地點的。

    快遞分量不輕,體積也不遜色,壓在強子的左肩上。安方大開房門差遣:“進來,把快遞給我放到地板上?!?/p>

    強子跨過門檻,下蹲,左肩斜傾,放下一直上舉護著快件的左臂,不料快件和地板接觸瞬間咬住了強子的左手。強子倒吸一口涼氣,未抽出手掌,一旁的安方突然像是快件的同謀似的推了一把強子,嘴里嚷著:“別摔著我的快遞!”猛然遭受來自安方的推力,強子重心失衡,一個趔趄跌坐在地板上,伴隨著一陣疼痛,強子左手掌面上豁然撕開一道傷口。

    安方只顧查看送達的快遞,怒氣沖沖地嚷道:“老子的快遞沾上血了,真晦氣!”強子舉著左手,咧嘴吐出一口憋屈:“安總你突然推我,我的手受傷,拉開皮了?!眰诹鞒龅孽r血一滴一滴固執地落在地板上,像是紅梅競相開放。安方仍然無視強子受傷的左手,目光聚焦在地板上,痛心地叫:“真惡心,你的血把地板弄臟了!”說著推搡強子,“出去,快出去?!睆娮幽_抵門檻,脖子上漲起了青筋,嗓門也粗了:“我手都受傷了,你咋這么待人呢!”安方繼續用力推搡:“真臟!快出去!”強子右手抓牢門框:“你說誰臟?你道歉!”安方雙手扯住強子的左臂,反絞,用力一推,將他推出了家門,自己也出了家門:“我給你道歉?憑什么!”“這收件地址是你公司,你打個電話我就繞路給你送到家了,你不感謝還侮辱人,我不臟!”強子跟進電梯強調說。安方依然沒有丟給強子一個正眼,他昂頭盯著樓層顯示器說:“再說,我投訴你!讓你連給我們公司送快遞的機會都沒有!”強子堅持說:“你得道歉!”強子追著安方進入地下車庫,始終未收到歉意,他最后的執念碾碎在安方轎車的絕塵之中。

    用餐巾紙簡單包扎了傷口,強子單手騎快遞三輪車堅持送了幾個快件,車速漸漸慢下來,最終戛然停在路邊。創口流出的鮮血,隱隱的,表情無辜,方向迷茫。行人、行道樹、高樓……強子目光所及沒有一樣具有殺傷力,也缺少親和力。白色餐巾紙、鮮紅的滲血形成了強烈對比,強子看出血液中無法辱沒的執拗。

    強子來到安方公司。

    剛進大門,咨詢臺前的劉菊驚訝地叫道:“呀,你的手怎么了?疼么?”

    “我找安總,叫安方出來!”強子對劉菊笑笑,隨即臉頰凝霜,吐出的每個字生冷如鐵。劉菊卻忽略了這語氣中的硬度,她說:“安總今天起出差一個月,剛走!”強子沮喪地踢了一腳咨詢臺前的高腳轉椅,粗著嗓子說:“走了?好,等他回來!”劉菊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強子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不消消炎呢?沒時間上醫院?”劉菊微蹙眉頭:“你必須馬上處理傷口,不然會發炎的?!闭f著抓住強子的胳膊,“你跟我走,先去我那兒涂點消炎藥?!眲⒕盏恼菩某苯蚪虻?,既溫潤又柔軟,一層紅暈迅速覆蓋了強子臉上的霜色,他慌忙掙脫劉菊的手,愣愣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強子和劉菊并肩走出安方公司。路上,強子道出手掌受傷的原委,總結說:“我得讓他道歉,我的血不臟!”強子強調血液的尊嚴,劉菊聽著噗嗤笑出了聲。

    繞過公司大廈外的一道圍墻,便到了劉菊的住處。這道矗立的圍墻,隔著兩個世界。在城市氣派大樓的掩映下,圍墻之內,像是被都市遺忘的角落。一溜兒陳舊的紅磚平房,個個表情落寞,沿著磚房拓展的各式披廈,霸道地占據半條主街。越往深處,街道越窄。

    屋外雖然凌亂,室內卻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張小床,一個簡易衣櫥,一張書桌,書桌上擺有一只造型獨特的酒瓶,插著幾枝樹枝,造型像是脫離土地的一棵樹。床單上黃燦燦地盛開著一朵朵向日葵,猶如匯聚了無數顆太陽,這讓強子聯想到家鄉一望無際的平原,麥子收割時節那片黃燦燦的田野。面對一個女孩的空間,強子的呼吸急促起來,左腿跟著右腿跨在門檻上猶豫。劉菊打開簡易衣櫥,拿出個小巧的家用藥箱,回頭喊強子:“進來啊快遞小哥,我一個單身女子都不怕,你還怕?”

    強子跨過門檻,將自己那只受傷的手伸向劉菊,傷口像是張開的嘴巴。

    藥水特有的味道讓強子恍惚,他說:“謝謝你啊,我從來沒聞過這么好聞的藥水?!眲⒕昭劾镩W爍著灼熱的光亮:“客氣啥,你忘了,半個月前我剛入職,你送快遞我聽口音就認出咱倆是老鄉哩,你是老鄉小哥呢?!眲⒕彰摽诙龅姆Q呼,讓兩人的鄉情登時有了著落,強子心里熱乎乎的。

    夜里,強子難以入眠,他走出住處,一直走到劉菊的屋外靜靜佇立,直到天色微明才悄然離開。他將受傷的手揣在褲袋里,劉菊涂抹的消炎藥彌合了創傷,傷口的血凝結,血漬漸漸地發黑,有了硬度。

    02

    手傷痊愈后,強子更換了住所。初到城市,強子住過橋洞,也曾棲身在夜間開放的大眾浴室,最后強子有了幾個人合租的住處,雖然在地下,但四面有墻,頭頂有樓板,強子很滿意?!凹热粷M意,還搬走干嘛?”強子退租的時候,房東胖嫂不解地問。強子是有理由的,但他羞于說出口?!斑€有比我這兒更便宜的?”胖嫂追問著,很快對同行產生了猜疑,“誰他媽降房價,撬我的客,我倒要看你住兒哪去?”“不是,我住到地上了?!睆娮幽槺锏猛t,保住了心事又道出了實情。胖嫂愕然,很快奚落道:“賺了大錢了,都住到地上了!”

    強子和胖嫂道別,沿著長長的走廊,接著登上一級級臺階來到了地面上。他的新住所,一眼就能看到劉菊的房門。

    地下地上的強子并不在乎,強子在意的是擁有緊鄰劉菊的空間。入住的第一天,強子早早收工守在新住所,站在窗前張望,劉菊的房間里一直沒有動靜,他估摸她還沒有下班。

    暮色降臨,巷子里不斷有人走動,有炒菜的香氣飄進來,巷子末端的小吃店里,房檐下掛了一盞燈,燈光沿著凹凸不平的碎石路面和斑駁的墻壁延伸,仿佛沒有盡頭。

    小吃店老板是對熱情的中年夫婦,男人掌勺,女人配料,他們的默契占據了強子的內心,沿著燈光走進去,強子點了碗最便宜的小刀面,邊吃邊瞟著巷口。碗里游蕩著最后幾根面條時,強子望著街上的燈光喊:“老板,給我炒個菜吧,隨便什么都行,再給我二兩便宜的白酒?!边@是十九歲的強子第一次喝白酒。

    酒杯見底,依然未見劉菊現身,強子走出小吃店,沿著窄窄的巷子,直走到劉菊所在的安方公司。暮色下,公司大門緊鎖,赭色的防盜門面上,擠滿了謎團。

    強子沿著巷子走回來,一路低著頭,與自己的影子作伴。來到劉菊的門前,像是尋求安慰,他將整個身子倚靠在她的房門上。

    “誰呀?”強子突然聽到了一句含糊的問話,陡然將他從失望的漩渦里拉上了岸?!笆俏??!彼麘鸬煤芸?,不由站直了身子?!澳闶钦l呀?”室內傳出的聲音更輕了。面向房門,像是面朝一個巨大的驚喜。強子沉浸在夜色里,省略了尷尬,提高聲調,故作輕松地說:“我呀,老哥,你在屋里呀!”說著緊張地摩擦著手掌。室內卻再無回應。漸漸的,寂靜像是吞沒了一切。強子的眼前只有深不見底的夜色。他羨慕夜色,爬滿了窗戶,覆蓋了門扉,還能夠長驅直入進入劉菊的空間。

    第二天,強子去安方公司送快遞卻未見劉菊。在劉菊待過的空間,強子隱約嗅出隱蔽的不安氣息,強子氣餒地問另一個職員:“劉菊呢?”又急急補充說:“你們公司每天在咨詢臺的那個女孩?!甭殕T茫然仰視著天花板,恍悟道:“你是說劉菊,她昨天就生病請假了?!?/p>

    生病了?強子的驚疑抵在嘴邊,最后咽回自己的腹腔里,他的心卻越來越疼,越來越不是滋味。

    強子跨上快遞三輪車,在陽光普照的城市里敏捷地穿街走巷,三輪車身滿載陽光,散發著濃烈的暖意。不像是送快遞,倒像是趕赴一場盛大的約會。

    這一次,強子很果斷,奔到劉菊的房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喊:“劉菊,你生病了?劉菊,你開門啊,我是快遞小哥?!焙奥暫艽?,甚至驚動了小吃店的老板,但房間里卻沒有任何回應。越來越濃的焦灼與不安包圍著強子,他貼近門板,目光穿過門縫擠進房間里。房間角落里的那張床上,劉菊孤零零躺著,對一切毫無反應,看上去凄苦又弱小,像是被世界遺忘了。強子后退一步一腳踹開了破朽的木門。

    03

    從醫院回來,已近黃昏。

    劉菊躺在床上,面色依舊蒼白,她憔悴的身軀像一朵經歷風吹雨打的殘花,落在床上,看上去弱弱的。

    用了藥,神志也清醒了?!澳阍趺磥砹??”她問。強子動手收拾房間,房間太凌亂了,與之前的整潔有天壤之別。局促的桌面上堆著快餐盒,那里面的食物因為變質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地面上隨處扔著紙巾、巧克力糖紙、消炎藥沖劑的包裝袋……強子彎腰清掃,床下的塑料盆里堆積著換下的衣服,五顏六色的,內衣是鮮紅色,很奪目。強子再次埋怨:“燒得人事不省了,怎么不告訴我?你昨晚是不是就發燒了?”

    “我想忍忍就好了,我記得昨晚好像有人敲門,迷迷糊糊的,你來我這兒有事嗎?”清醒之后,劉菊思路分明。強子被問得發窘,緊盯著手中的掃帚。許久,強子聽到劉菊嘆息一般的逐客令:“我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彼局鴽]動,動的是嘴巴,加重了語氣:“你就這樣在屋里躺著?你怎么不通知別人一聲呢?”他瞥了一眼孤零零被劉菊丟在枕邊的手機,加上一句:“也不告訴我這個老鄉!”

    “我沒事?!眲⒕諕暝鴱拇采献饋?,用力扯開嗓子。她的嗓音很沙啞,打著顫,像是從殘存的力氣里擠出來的?!拔彝ㄖl?什么別人,你說我能通知誰?”她像是在賭氣,臉漲得通紅,一副倔犟的樣子,刺疼了強子。強子扔下手中的掃帚,走到門口又回轉身。這個舉動引起了劉菊的警覺:“你干什么?”她眼睛里都是張惶,抓緊了被子,像是尋求庇護。強子卻比她還要慌張,躲避著她的目光,拎起自己的挎包,一腳跨出門。

    借著路燈微弱的光芒,強子從挎包里掏出劉菊就診的所有票據,撕得粉碎。

    在醫院時,醫生在診斷書上落筆之前,忽然問強子:“她是你什么人?”隔著兩道玻璃門,蘇醒后的劉菊正在輸液廳里安靜地打著點滴,就在那一瞬間,他遇見了劉菊的目光,虛弱、游離而無助,像是螢火蟲的光芒。劉菊并沒有聽到強子和醫生的對話。強子不容置疑地回答說:“是我愛人?!?/p>

    “愛人”這個詞顯然讓醫生有些意外,但強子對這個詞異常熱愛,那一刻,他認為這是世間最美好的詞匯,不容褻瀆。得到了肯定的答復,醫生對強子飽含責備,他指著電腦上病人就診記錄說:“這上面顯示你愛人一個月前剛剛在我們這里做了流產手術。流產之后身體很虛弱,免疫力低,你怎么能讓她受涼感冒呢?”強子怔怔地注視著電腦屏幕。

    離開劉菊的空間,世界瞬間在強子的眼前變得狹窄而局促,巷子里似乎毫無容身之處。強子向巷口走去。臨街櫥窗里表情夸張的聚酯模特漠然與他對視,模特的目光毫無生氣卻透露出無限的涼意。

    強子去了一家便利店。征求了店員的建議,買了一些女孩偏愛的零食,他注意到貨架上擺放的巧克力,正是在劉菊房間里出現的,便一口氣買下好幾袋。然后去五金店買了一把鎖。強子帶著這些東西返回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巷子里微弱的路燈指引著他,遠遠地見劉菊的房間里亮起了燈,強子眼前一亮。他新租的房間,房門和她的房門并肩站在同一排,長度相同寬度一致,顏色類似,像是相親相愛的同一戶人家。站在劉菊房門外,強子用力咳嗽一聲說:“上午撞門弄壞了門鎖,我換把鎖?!眲⒕疹I略了他的好意,卻抓住疑點不放,她說:“你說說,是怎么撞的?”強子不回答,推開門找出工具叮咚忙碌起來。

    劉菊躺在床上,眼睛紅紅的。聽著他弄出的響聲,嘴巴卻不饒人:“你還知道我的鎖要修,你還知道回來?!彪m是責怪,但語氣很親昵。

    修好了鎖,門一關,他們和外面的世界再無任何聯系,甚至連微風都無法侵入。劉菊氣色好多了,說話的語氣也有了緩和,她說:“你是特意來看我的,對吧?”劉菊注視著強子,目不轉睛。強子的臉騰地紅了。劉菊依然不依不饒:“你就是關心我,才發現我生病了,你剛才為什么不承認?”問完了話,她似乎并不期待答案,或者只是為了表明內心的猜測?!安还茉趺凑f,幸虧有你救了我,你是我的……”強子突然打斷了劉菊:“別說了,你身體剛恢復,需要休息?!?/p>

    劉菊果然沉默了。她蜷縮在被子里,像一朵盛開在角落里的花朵失去了對春天的熱情,蔫蔫的。兩個人落在沉默里,猶如塵埃。

    畢竟年輕,昨天去醫院時高燒都迷糊了,一早起床,強子在窗邊就看見劉菊精神抖擻地出門了。他松了口氣,又有些隱隱的心疼。

    到安方公司收快遞時,強子注意到劉菊的雙頰有了潤紅。氣色恢復了,語氣也很有分量。劉菊對強子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好好謝謝你,我請你吃頓大餐吧,專門請你?!?/p>

    04

    劉菊的大餐其實并不大,卻很精致。在出租屋里,劉菊用她收在門邊鐵皮箱里的廚具,精心烹制了幾樣菜肴,紅燒肉、西紅柿炒雞蛋,家鄉人愛吃的茄盒子,還用幾樣菜燴了一鍋湯。強子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劉菊坐在床沿邊。房間小,兩人相對而坐,中間隔著客串為飯桌的書桌,這樣的格局就像是一個小家庭親昵的組合。劉菊還買了一瓶果汁代替美酒,兩只“酒杯”中,其中有一只杯面上印著廣告圖案,另一只是洗凈的醬菜瓶子。

    碰了杯,強子卻不舍得下筷子。他掐了一下大腿,眼角發澀,仰頭注視著天花板。收回目光時,劉菊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他的碗里,催促說:“快吃吧,是按咱家鄉的大方肉的燒法,嘗嘗我的手藝?!睆娮尤晕磩涌曜?,而是端起面前的飲料一飲而盡?!捌鋵?,你真不要這樣謝我,”強子說,“我幫你是應該的,你是個好女孩,治好了我的手傷?!彼麑⒛抗舛ǘǖ芈湓趧⒕漳樕?,像是生怕劉菊逃跑了。劉菊端坐著,但她的目光像兔子,跳來跳去的。她給自己也夾了一塊紅燒肉,低頭咬了一口,雙唇頃刻便亮晶晶油汪汪的,說出的話也油膩膩的。

    劉菊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強子立刻想起醫院里和醫生的對話,但在劉菊的天地里,她的問話散發著香味,發著燙,強子甚至認為他看到了味道的形狀,晶瑩剔透。

    強子說:“劉菊,你的秘密要是讓你難受,你就徹底忘了吧!”劉菊端詳著他的臉悵然一笑:“我的秘密不說也罷,但我知道你悄悄搬到了我的隔壁?!?/p>

    劉菊的頭發披散下來,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她在香氣里幽幽地說道:“我生病是身體抵抗力太弱,這是有原因的。我付出了,但是……”劉菊停頓了一會兒,似乎經過醞釀后選擇了保留,她喃喃地說:“算了,我不想說了?!睆娮哟蚱屏顺聊?,他說:“不想說就不說,過去的就過去吧!你是個好女孩,值得人珍惜?!薄拔覜]有那么好!”劉菊立刻否定了他的褒獎,也打消強子賦予的好意,她說:“我對別人付出了,生了病,卻是你關心我,你才是個好小哥?!睆娮颖粍⒕盏馁澴u鼓舞著:“我看到的都是你的好,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彼脑捓镆灿邢彝庵?,卻是他的本意。

    劉菊也許領會了,也許被他打動了?!澳闾匾獍醽砗臀易鲟従?,是看我孤零零一個女孩子,為了保護我吧?”劉菊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強子的內心,是灼熱的。

    強子白天送快遞,一位女客戶當場驗收快遞,是件連衣裙。裙子展開的瞬間,強子的腦海中靈光一閃,像一道火花?!斑@裙子真漂亮!”強子由衷地夸贊道。袖子、領子、針腳,強子的目光尾隨著客戶驗貨的目光問道:“這裙子在哪兒買的?”女客戶的眼神像一把刀,鋒利地切開了強子的心。她粲然一笑:“怎么,你想買給女朋友?”強子的臉騰地紅了,但他故作灑脫:“是治愈我傷口的女孩!”女客戶轉身要上樓。強子懇求道:“你幫我買一件吧,劉菊穿了肯定好看!”女客戶轉身,目光反復掂量,她說:“你要正品還是仿品?”強子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正品,我喜歡的女孩穿衣服,當然穿正品!”他的表情一往情深:“多貴都買,等我攢夠了錢,你幫我買,我不識貨也不會網購。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強子找了一份兼職,晚飯后去工地搬運建筑垃圾。他盤算過,干到明年春天,這些額外的工錢,剛好夠給劉菊買一件像女客戶那樣的裙子,他眼里的漂亮裙子只配穿在劉菊身上。

    劉菊試圖阻止他。她堵住門,告誡說:“你這是在拼命?!辈贿^強子沒聽,每天收工,他徒步趕回住處,街道雖冷清,卻能清晰地留下腳印。

    進了巷口,只要看到劉菊住處的燈光在暗夜里明亮亮的,他就渾身輕松。有時,劉菊在燈光下等他,他的身體很累了,但他的身體又被內心蠱惑著。劉菊備好了熱水,他擦洗身子。很快,水便渾濁了?!翱茨?,這里的泥都可以種小麥了,咱家鄉的麥子,你走到哪兒,種到哪兒?!眲⒕湛缭陂T檻上,絮叨著。強子身上的血液騰地一下便燃了起來,他渴望有一天能在劉菊的身體里種麥子。種在劉菊的身體里,種在劉菊的房子里,他們的世界將會無限大。

    05

    一個月后,強子在安方公司咨詢臺前遇到了安方。安方正湊近劉菊說著什么。強子先以話音打斷兩人:“快遞到了!”強子留有傷疤的手鄭重地托著送達的快件?!皠⒕?,見到你真開心?!睆娮游⑿χ蛘泻?,劉菊卻沒有笑,明顯變得矜持起來,一手接過快件,一手胡亂揮著,像是打發四周的空氣。對于劉菊的敷衍強子很意外,稍一愣怔,轉而直視安方:“安總,你欠我一個道歉呢!”強子看出安方臉上毫不掩飾的嫌惡,索性坐在咨詢臺前的轉椅上。他的舉動顯然觸怒了安方,安方高聲嚷道:“有病吧你,送個快遞,啰嗦什么,趕快走?!?/p>

    強子堅持說:“你得道歉!我的血是干凈的!”他挺直了腰桿,逼視安方。安方被激怒了,沖強子嚷道:“你小子讓人看著就是不順眼,走開,趕快滾,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們快遞點換人,我分分鐘就讓你難看,我不想看到你!”安方吩咐劉菊:“現在就打電話,換個快遞員,要不然業務免談!”強子目光轉向劉菊,很霸道,像是要用目光擷取劉菊的全部。同時,他顯然希望得到聲援,像是邀請同盟:“你見到我也很開心吧?!眲⒕找廊徊徽f話,目光瞟向安方,似乎她內心的悲喜取決于安方。安總顯然并不關心劉菊的立場,也無心道歉,他誰也不看,氣咻咻離開了咨詢臺。

    強子的身子松弛下來,鉤下了頭,聲音低低地說:“你看見了,安總不尊重人,我不放心你在這種人手下,我也不想再見到這種人,我們一起離開吧?!眲⒕盏难劾锪鬟^一絲悵惘,但她安慰強子說:“安總他這次出差又做了個大項目?!睆娮訐u搖頭道:“我跟他不是一路人?!睆娮诱f著挺直了腰桿,顯然將劉菊納為同路,鄭重地說:“你辭職吧,我們做別的打算?!眲⒕諞]有追問強子的打算,她說:“別在這兒耽擱了,快去送快遞吧?!睆娮釉俅梧嵵氐卣f:“相信我?!眲⒕罩皇且恍Γ骸翱烊ニ湍愕目爝f吧,我不會投訴的,你以后避開安總。一個道歉,又不能當錢花!”“他侮辱我,我不該讓他道歉嗎?”強子問劉菊,劉菊低頭清點快件,并不應答。

    告別劉菊,強子駕馭著三輪車不斷地加速,車輪幾乎要飛離地面。

    風不斷地迎面撲來,強子瞇起眼睛。他不減速,他也沒有耐心等待這陣風擦肩而過,他與風并駕齊驅,又像是要乘風而去。

    強子急匆匆趕到那位買裙子的女客戶的住處,喘著粗氣央求女客戶:“你先把你買的那件正品給我,我給你寫個欠條?!迸蛻艉芾潇o,依舊保持著不緊不慢的說話節奏:“以你的收入,花這么多錢,值嗎?”強子脖子漲起青筋,粗聲粗氣地說:“我給你寫欠條,身份證押給你!”女客戶撇嘴一笑,進屋拿出一張紙條拍在強子面前:“喏,你寫吧,寫欠條,尺寸要是不合適與我無關哦,我可沒賺你差價?!苯又?,她報出了數目,是強子三個月的工資總和,強子眼都沒眨,寫好了欠條。

    裙子的包裝很精致。強子將它拎在手上,內心為自己手上的污垢自責。送給劉菊的驚喜,送給劉菊的快遞。來得有點兒早,也有點兒急。但強子認為它必須來到,既然是必須的還有什么值得等的呢。

    強子懷抱他要送給劉菊的禮物,匆匆趕回安方公司。到樓下時,突然沒有了上樓的勇氣,正當他在樓下徘徊時,安方走了出來,他斜睨著強子,提高了聲調:“你怎么又出現在我眼皮底下?!睆娮踊卣f:“你記著,你欠我一個道歉?!卑卜降纳砗蟾鴦⒕?,強子有個強烈的預感,倘若錯過一秒鐘,劉菊就會從他眼前消失,他拋開安方急急地用聲音抓住了她:“劉菊,我來給你送……快遞!”話到嘴邊,強子還是將禮物說成了快遞。劉菊滿臉愕然,瞟了眼表情慍怒的安方。

    強子直接將禮物塞到劉菊的懷里,像是送給她自己的全部。劉菊登時臉色通紅,另一種強子從未見過的冷漠表情使她換了一個人,對強子說出的話很節制:“你在說什么,送給我的快遞,你知道我需要什么?你能給我什么?”強子毫不猶豫地說:“全部?!眲⒕账菩Ψ切?,像是要擺脫強子又像是表明立場,她將精致的包裝盒塞回強子懷里,亮高了聲調:“安總說不想見到你,請你快離開?!睆娮記]料到,在安方面前,劉菊瞬間變了。他身體里的血液首先發出了不滿的信號,他的臉騰地紅了:“我是來見你的?!眲⒕蘸笸艘徊脚c強子拉開了距離,堅決地說:“安總不想見到你,請你離開?!睆娮优e起了左手,傷口留下的疤痕很醒目,劉菊的目光卻追著已闊步向前的安方。她更加果斷地說:“我付出那么多,不能讓他把我甩了?!彼偷偷膸拙湓?,揭穿了她曾保守的秘密。強子晃了晃身子,感到身體中的血液在橫沖直撞。

    馬洪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清明》《飛天》《天津文學》等。出版有長篇小說《鐵活》《霜刃》《揉藍秘境》。有作品獲太白文學獎、奔流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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