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1期|張玲玲:洄游(節選)
05714號失蹤的第三天,小馬和往常一樣,在辦公室內打著蜘蛛紙牌作為午休消遣。兩點鐘,他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省電視臺的記者,想了解下此次事故的相關情況。
“您好,貴姓?”
“我姓盧?!?/p>
“盧記者好,是這樣的,如果您開著錄音機,咱們就不聊了,我個人代表不了政府,至于具體情況及救援進展,此前我們也都通報過了?!?/p>
“嗯……那如果我們只是了解下漁業的基本情況呢?應該不會讓您為難?!?/p>
他思忖片刻?!拔冶M量回答,但我還是得說,盧記者,我個人無法代表政府,只能作為朋友,簡單聊聊?!?/p>
“好。我之前查資料,看到一個數據,說全國范圍內,每年每十萬漁民死亡或失蹤四十人,但有學者測算后,說數據明顯偏低,每年每十萬死亡或失蹤人數應在兩百左右,因為許多漁民沒有投保,還不包括致殘、砸傷及瞞報的,至于我們這邊,據說每年死亡或失蹤人數是三十三人……”
“‘這邊’包括哪些?”
“整個象山港?!?/p>
“不是官方數據,我們很難同意?!?/p>
“您觀察、統計下來呢?”
“既然有公開數據,那就以此為準?!?/p>
“嗯……我們之前采訪時聽說受損船只已近服役年限,出海前的那次船檢,船工發現底板出現了三到四厘米進水,但政府檢驗部門卻說沒什么問題?!?/p>
“不好意思,這個我不清楚。檢驗不在我們這邊,但既然允許出海,我想應該有充分理由。還有,當時我不知道你們采訪的是不是一線船工,但每次出海前檢測,查出一些問題我想也是正常的,否則年檢的意義在哪?但因為涉及的問題比較細節,我個人確實很難回答。不知道盧記者是否清楚,漁業下面分好幾個部門,有養殖、產業、船檢等多個部門,現在還有休閑漁業,光執法部門下面就有漁政、漁監等等,各部門相對獨立,不是您所有問題我都能回答?!?/p>
“明白。家屬那邊曾表示,搜救中心反應不及時,各部門間相互推諉,同編組船只報警三小時后才有救援行動?!?/p>
“救援中心肯定是第一時間反應的?!?/p>
“這個跟我們了解的情況不符?!?/p>
“那只能建議您再核查一下,一般來說,除非信號問題與極端天氣,從接到電話到派遣救援,中間極少有間隔,但就像我之前說的,這事并非我們負責,無法提供詳細記錄,還是應該找找相關部門?!?/p>
“嗯,失事船只據說是危險系數最高的鋼質帆、帆漲、帆張——”
“沒這個說法,要么是帆張漁船?!?/p>
“嗯,帆張……屬淘汰整改之列?!?/p>
“是,各地都在做漁船的更新換代工作,但實際操作起來肯定需要一點時間,我想這個您應該也能理解?!?/p>
“我個人有個疑問?!?/p>
“您說?!?/p>
“我想,船只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選擇出海,是否跟處境艱難有關?聽說省內漁船虧損比例是二八,只有兩成漁船能夠賺錢?!?/p>
“是嗎?我不知道,您從哪兒看來的?”
“……如果船只本身造價很高,加上購入的是溫臺等地的淘汰漁船……”
“你弄錯了,”他出聲打斷,“貴的是執照,買的也不是淘汰船只,而是捕撈證,證件規定了你的漁船功率、噸位,作業范圍和時限。但證件數量是有限的,打個比方,假設每年總共發放五千張,老的想擴規模,新的想加入,怎么辦?海區就那么幾個海區,數量也就那么多數量,怎么辦?只能去別的地方購買?!?/p>
“……我想說的是,既然漁船存在那么多運營難題,為何這幾年政府仍一再下調柴油補貼?”
“為什么?”他笑笑以降低諷刺,“你說柴油補貼的存在是為什么?市場行為市場調劑,有什么問題?補貼的必要性在哪里?一面高喊市場自由,一面責怪市場失靈,要么你來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對方不作聲了,他和緩口氣:“不好意思,盧記者,就像我再三強調的,以上都是我個人意見,并不能代表政府?!?/p>
對方道謝后掛斷。小馬坐在電腦前,瞪著面前的紅桃草花,不免埋怨自己欠缺冷靜。他關掉電腦,拿上鑰匙,打算去碼頭那里散個步。
村委會居島嶼西北位,是一座兩層高的磚石小樓,公務員總共七人。大門出去后右拐,經防汛防臺形勢圖及振興鄉村規劃表,穿過老街,再右拐一次,就是濱海大道。這條嶄新寬闊的水泥路建于七年前,由上任書記主理。書記個頭高大,皮膚黝黑,唇上蓄了一抹小胡子。他是村內第一批中專生,做過二十年船老大。上任后,他去各地漁村考察了一圈,認為近海漁業頹勢難改,必須發展三產。他輾轉找到浙江工業大學的一位老師,委托設計了村徽和商鋪。村徽由圓圈、梯形及波浪構成,用了紅白藍三色,直觀得無需深究,沿海商鋪的造型創意則取自集裝箱,可移動、可組合,書記個人頗為滿意,但他的繼任者私下卻和人說像個工棚??傊?,和所有良好意愿一樣,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阻力。幾年下來,除了這條大道,什么也沒建成。被征用的地皮保持著被犁開的狀態,一畦畦地荒蕪了下去。木頭木腦的腳手架和推土車代替了被推倒的建筑,成了大地全新的附屬,野草和塵土在鐵皮上橫躺豎臥。村委用竹籬笆將荒地圍了起來。沒過多久,田旋花與阿拉伯婆婆納就毅然越過了邊界,在水泥和黑土間拓出了一片自由領地。
暗綠絲絨沿著大道闊步向前,到達海岸后忽然奮起一躍,躍上海岬,攀上巖層及懸山。如果站在半空俯瞰,本島仿如一把松散粗劣的扶椅,三高一低,椅面下傾,傾入東海。與之相對的是三座并肩矗立的小島,居中的最大,像一尾滿身白斑的灰鯨,遲緩地平展著兩側鰭肢,鳧在不很清澈的水上。
女人們在碼頭左側的沙地編織漁網。小馬看見林和富也在其中,一只胳臂夾著漁網,另一只手舉著梭子,費力地勞作著。身邊停著他的舊自行車,腳邊是帶著網兜的保溫杯。他是個老鰥夫,圓滾滾的大臉,謙卑的笑容仿佛焊在了臉上。他老婆癱了十年才撒手離去,現在他仍然習慣了什么活兒都干。見了他,小馬忽然記起,之前的新聞弄錯了一處細節。報道稱,失蹤者共十四人,實際為十三人,林和富本該在船上,但當天他上貨時被裝滿冰塊的泡沫箱砸傷了左手,林老大便沒讓他上船。
想起報道里的疏漏,小馬對自己問答中的簡慢便有了輕微的諒解。漁船尚未返航,碼頭泊著幾艘運輸船,船體用藍漆刷著“海霞漁業”的字樣。保安林國祥在金利商行門口背手而立,眼睛緊盯著幾個正在卸貨的外地船工,身旁的路燈下是兩條肚皮朝天、早已死去的鯊魚。
小馬上前遞了根煙,保安接過,饒有興致地問起老村委改民宿的事情,小馬含糊道:“還早吧?!?/p>
“書記呢?”
小馬撇撇嘴,意思是正坐帳軍中呢,他半開玩笑地問保安想帶誰?。骸斑@么猴急干嗎?”
“啊呸,我掙的這點鈔票……從早到晚,吵都吵不完?!?/p>
他假裝關切地問吵架對象是誰:“總不會是老婆吧?”
當然不是,保安迅速否認:“外地的?!?/p>
那人二十來歲,可能剛做船員,對規矩簡直一無所知,還想把電瓶車帶上船,幸虧被他及時攔下。對方不服,試圖硬闖,他干脆拉起圍欄,要求對方出示船員證。對方不肯,罵他是狗:“給你多少錢?干得這樣賣力?!苯┏植幌聲r,有人正巧經過,勸說了兩句,年輕人才把車子推走了,回來時嘴巴仍然很老。保安記得,其中有句“日個膿包”,他問這算哪兒的話,“湖南?貴州?江西?”
“賊坯生的東西,”保安說,“我做船老大時,他毛都不是。要不是人多,早就扇他了?!?/p>
說到這里,他漲紅臉,呼一口氣,鼻毛在風中輕輕招搖,小馬安撫道:“是怕被偷吧,一臺車少說要兩千塊?!?/p>
“誰要偷他?本地人誰要偷那破車噢?”保安情緒激動地高舉香煙,煙灰抖抖索索地落在他工服袖子上,小馬退后兩步,以免他燙傷自己,“電瓶車帶上船會炸的??!”
小馬說是,保安發泄完畢,又問:“你知道那天勸和的是誰?”
“哪個?”
“林老大?!?/p>
啊,小馬不再敷衍,他確實吃了一驚。他這才反應過來,保安說的是開漁日當天的事。
“那人應該是林老大船上的,不然怎么肯聽他?我就知道,這種人一定會吃虧,現在不就出事了……”保安說,“不過那天他們開船就比人家晚了,這個你知道的吧?”
今年的開漁日和中秋是同一天。本地漁船共六百六十七艘,按每艘十人計,碼頭當時至少聚集了六七千人。除船員外,還有一些是賣牛仔褲、滑雪衫及烤雞腿的臨時攤販。本地保安因此全體出動,市里又格外抽調了一隊海警以維持秩序。開漁的爆竹響起后,漁船們紛紛擎著黃燈,駛入黑暗,唯獨05714號留在原地。林老大的老婆詹細芬先回了趟家,之后帶著香柚、雪梨、佛香返至船上。但漁船仍連著三次沖海不成,遠遠落在了其他船只后面。
“注意到了吧?”
小馬不無尷尬地說沒有??赐觊_漁他就走了。他們邀請了數家媒體參加開漁節,但最終只來了兩家小媒體,其中一家還是私營文化公司。儀式四點四十八分開始,三點鐘,天空飄起細雨,雪竇寺來的高僧在停車庫搭了個臨時雨棚,勉強做完法事。小馬則一直陪著媒體,主要是給攝影撐傘,防止器材被淋濕。他印象最深的是蒲團不夠了,一部分信眾便直接跪在一次性桌布上。塑料太薄,他們膝蓋全沾了泥,像被土地敲了印章。想到這里,小馬不無怨懟地記起,媒體僅在網上發布了兩條短視頻,瀏覽量奇低,還不包括干部自己貢獻的。
保安還在說早上的事。上午十一點,05714仍困守淺灘。此時細雨告停,天色陰沉依舊。早秋滲入骨髓的寒意讓看熱鬧的村民逐漸失去了耐心。除保安及警察,多數人都離開了碼頭,各忙各的去了。直到十二點半,05714號才跟在一艘運輸船后緩緩離港。
保安認為,如此不順已是征兆。他提及林老大有次也是臨到出海,一名船員忽然被砸傷手臂。那次開到一半,發動機就壞了,十二個人漂了一天一夜,遇到一艘過路船才回來。一九九二還是一九九三年的事?
小馬沒回答。他知道這件舊事,雖然當時他才四歲。但他不想再聽保安不著邊際的分析,一心盼望有誰來打斷他們。就在這時,保安像是見到了什么,驀地大喝一聲。小馬回頭望去,發現是一對父子在試駕無人機。兩人追著飛機,差點跨過了安全帶。機器通體雪白,閃著紅燈,在陌生的氣流中飛得很不穩當。
他趁機脫了身,沿著防潮堤壩,慢慢向前走去。太陽重新回到了云層,海面看上去灰蒙蒙的。遠處懸山上的樹林已經變成了黑色,樹梢掛著幾縷薄紗。天空陰郁而渾濁,向下迫近鉛色地平線,海天交界處就像一張折紙的痕跡。再下去就是船廠,漁船都在那里檢驗、維修,銹跡斑斑的巨輪排著長隊,仿佛懸浮在陸地盡頭。他停下腳步,轉身向辦公室走去。
到了晚上,在電視前守了兩小時后,小馬終于意識到自己多慮了,新聞報是報了,但只是一條滾動字幕:
參與本次海上搜救的船艇有:中國海監7029,7018(搜救指揮船),中國漁政3014,3033,3056,中國海警2204,1302,東海艦114及附近作業的十余艘漁船。東海救助局派直升飛機參加海上搜救,分別是海巡0730、東海救119。參與救援的船只共計二十一艘,為歷年規模最大的一次搜救。
批示者的名字。救援機構的名字。失蹤者的數字。只是數字,沒有名字。數字做了更正。他思忖媒體換了報道方式,是否跟上級部門有關,還是事故已成舊聞,大眾注意力早被新的熱點取代。規模歷年最大?可以這么說。上次失事是三年前,搜救規格也是歷年最高。字幕靜靜滑過,緊隨其后的是明星之子吸毒及潮州客車自燃通報。他把遙控器還給母親,自覺松了口氣,但仍有股沉重揮之不去。
……
(全文刊載于2023-1《收獲》)

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見于《十月》《作家》《花城》《鐘山》《上海文學》《小說界》《山花》《青年文學》《西部》《長江文藝》《湖南文學》等,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已出版小說集《嫉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