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3年第1期|蔣藍:故鄉是藏在肺葉的聲音(節選)
牛滾凼
我經常聽到體內的聲音。它們嘰嘰咕咕,竊竊私語……準確點說,它們藏在我的肺葉里,或布道,或哭泣,推鹵牛那樣在泥凼里打滾,故鄉人稱之為“牛滾凼”。它們把我殘留在肺葉里的卷煙味兒與閱讀的余音,抓取揉捏為竹繩,最后凝聚為銅,拉成黃銅的薄片,但突然有東西在上面跑過,發出了長號的高傲音色。
一把長號在肺葉間演奏,聲音打開了天頂,無邊的薄霧借助蝴蝶的翅膀冉冉降落下來。我無法分辨吹奏者的性別,聲音嘹亮而富有威力,弱奏之時,又溫柔委婉。我估計,這就像埋在成都武擔山的那位武都美女,由于過于艷麗,睨視人間,她的一半就被讀書人指認為是比女人更俊美的男人。雙性的審美,逐漸匯聚為一股從交流、交接到交媾的聲音。有時,長號發出了一串地泉涌出的咕咚之聲,一朵蓮花從另一朵蓮花深處破刺而來,漸次升躍,漸次搖曳,然后,不翼而飛。像一只逃跑的眼球。
一支疾馳的箭,突然被身后追蹤而至的另外一支箭,像《檀香刑》描寫的那樣,被貫穿。箭頭上吐出了另外一個箭頭,就像雙頭蛇,在朝拜虛無。
我剛才說出的花——那朵花,突然不開了。那里出現了一個空洞,聲音的空洞。這是任何具體物質無法填補的傷口,一個拒絕愈合的傷口,聲音嘶啞,四方跑氣,直至啞滅。這些空洞總是在我睡眠不深的時候來到我的床下,開始釜底抽薪,接著,斷然打破了鍋底,我本是釜底游魚,我因為獲得解放而趨于墮落……我呢,其實才是堵住這一空洞的最好材料,可以嚴絲合縫地吻合于空洞,不漏出任何秘密。
其實,對于兩個虛無的概念來說,既不知道問題,也不知道答案。但兩個虛無者一碰面,問題就像一個在山坡上被風吹動的飛篷,雪球似的越來越大……
鹽井中的青蛙
自開明王朝以來,蜀中歷來是偏安一隅如桶,進而吐納浮云、盡情膨脹的根據地。西漢末年公孫述據蜀,他是形而上與形而下結合的典范,勵精圖治,幻覺上竄,進而神靈附體。他在一座山上筑城,因城中一井常冒白氣,宛如白龍,他便借此自號“白帝”,并名此城為白帝城。公孫述打理四川綽綽有余,但喜歡顯擺,出入儀仗豪華奢侈,因此他的同鄉、好友馬援稱他為“井底之蛙”。公孫述抗擊漢軍重傷斃命后,家人在成都投降,依然全部被殺。公孫述之所以看重四川,一是便于防衛自雄,二是物產豐富,更在于鹽井與銅鐵,他還視察過臨邛等地的鹽井。攬水自照,他不但是白帝城中的井底之蛙,更是直接泡在鹽井的鹵水里。對此,智者早有認識,清代長聯怪杰鐘云舫在成都望江樓寫的崇麗閣長聯里,恰列舉了“崗上龍、坡前鳳、關下虎、井底蛙”四種向度的蜀國風流人物。井底之蛙這一前輩形象,值得包括我在內的自貢鄉親,以及包括我在內的蜀中文人引以為戒。
反向觀察——當一個人懵頭懵腦向深井打探張望,他其實在深淵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為生活在深淵當中的動物提供了一個天外來客形象:哇,怎有如此大頭的青蛙?!也就是說,井是一個觀察通道。而有些打望,是反向的。
陌生化
在自貢鹽場,如詩人巴勃羅·聶魯達所言,總能見到“怒氣沖天的鹽”。
鹽場人民與婦女多為正直善良之輩,但為數不少者反其道而行之,干擾了“薄白學”的倫理氣場,一如黑烏鴉擾亂了白烏鴉陣營,五官挪位,溫柔敦厚之氣就破了。
如果人們不把百年鹽場視作李宗吾先生創立的充滿歷史哀痛的“厚黑學”的現實空間,那就不明白“厚黑”的歷史淵源。作為現代中國資本主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聚生之地的鹽場,固然可以落成文學詩化的“銀城故事”,鹽場也擁有林立的制造菌子的朽木,鹽場更是迫使人性與倫理在滾滾鹵氣中得以彰顯的一地碎裂之鏡。
懷念一個人,我一直是把他/她當作逝者來懷念的。唯其逝去了,懷念的純度就會進一步純化我以及我的靈魂。如果懷念中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會進一步感恩懷念;如果他們永不出現,我也會進一步嘗到懷念的蜜,遠非胭脂與淚水所能釀成。
因此,回望多年前的故鄉與故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突然變得不認識了。他們就像沐猴而冠的石膏像被水浸泡過一樣,在一種走形異位的過程中讓我暗自驚詫。我的經驗就是,一個地方、一個人能夠讓我產生如此突兀的陌生化,他們一定藏有什么與我有關的秘密。這就如同一個詞可以讓一個句式突變一般。而木桶可以讓平庸者成為飛翔的騎士,打穿生活事物的鹵水也可以讓低微者渾身襤褸,進而肋生雙翼……
底層智慧的藥酒
人們以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鄉賢李宗吾先生創立“厚黑學”,只是以其分析歷史、權力的宏大敘事,至多是一種解析中國黑暗歷史成與敗的學術方法論,這種看法純屬無知,但更多的是出于慣性的誤會。在學問家眼里,李宗吾那種野狐禪學說并不具備歷史學家治學的扎實根基與嚴謹條理,學者們遵循的規律是由大歷史到力所能及的小歷史、由很多書歸納為自己著作的集萃法?!昂窈趯W”是反習慣性學問的,是反歷史研究法的,它的價值向度就是由鹽場生活放大的民國世風,鋒芒直指腐爛人性。因此,《厚黑學》首先是一本反諷底層生存的技術手冊。在我看來,李宗吾先生具有學問家們一般都不具備的持續多年的底層經歷,以及他對鹽場空間予以“純化”之后的底層智慧。
就是說,《厚黑學》乃是他以個人的底層閱歷炮制出來的一壺可以上得了大方之家學術宴席的藥酒。它一反中國藥酒直奔忠君愛國與下半身的壯陽配方,它不從事壯陽的吹簫術,它大瀉敗火,清心明目。飲過宗吾先生藥酒的人,往往會發現那些隔岸觀火的拒飲者,他們口誅筆伐賣酒者的功利好名之心以及野狐禪的釀造手藝,但酒味飄過來,迷魂香一般,促使他們的松果腺迅疾膨大,下體已經頂起了“走渣”的帳篷。
五代宰相馮道有“長樂老”之譽,他的《榮枯鑒》指出:“君子仁交,惟憂仁不盡善。小人陰結,惟患陰不制的。君子弗勝小人,殆于此也?!币馑季褪牵旱赖赂呱械娜擞萌柿x去交往,只是憂慮自己的仁義達不到盡善盡美。小人喜歡耍陰謀詭計去交往,只是擔心陰謀詭計而達不到自己的目的。君子沒辦法勝過小人,吃虧的原因就在于此。
“厚黑”之徒沒有創造力。對他們而言,破壞就是創造,這也是“厚黑”之徒的剩余價值學。以己之惡施之于人,造就了一己之善的收獲。根據西方的“破窗經濟”理論,我們放眼四顧,那些用磚頭隨意砸毀商場櫥窗的人,他們哪個口袋里有錢?他們是一幫渴望天下人與自己一樣,成為“餓嗉子”。這其實是“窮光榮”理論的往昔實踐。
這里,應該講一個鹽場故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在自貢老家有一個老熟人,不斷跳槽,十分忙碌。五十幾歲的人了,臉上仍是一副戰斗的神情,而且葷素都來,應了CCTV播出的一句宣揚返老還童仙丹的廣告詞:六十歲的人,有三十歲的心臟!在我看來,他主要是有一顆年輕的心,不一定是心臟。有時面對生意場上的懵懂美眉,盡管心有余而力不足,但過往送迎還是比較紳士的,往往博得小女子的好感,認為天下并不全是烏鴉黑,也有白烏鴉嘛。
說來好笑,認識他十幾年了,我一直不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就是做生意的吧。商場上的事也許就是這樣,什么行道出現了較大的管理漏洞或政策傾斜,生意人就蜂擁而至。我估計這個熟人就是蒼蠅陣中的一只。
有一段時間,他突然對寫作出版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三天兩頭往我家跑,我自然只有接待他。我估計他是誤信了讒言,把寫作出版的利潤弄錯了小數點,就像以前科學家搞錯了菠菜的維生素含量一般,使得人們唯菠菜是瞻。我就直接告訴他,隔行如隔山,比出版利潤豐厚的行道多的是啊,比如開茶坊,比如開卡拉OK……他老練地微笑著,老練地頷首,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有節奏地敲擊,像是傾聽工作匯報,并不多言。閑聊幾句,就禮貌地告辭了。
沒過兩天,他又來了,甚至拿出幾包好煙,說是參加會議發的,好讓我在煙霧中進一步文采飛揚。下次又摸出一包茶葉,他顯得很隨意,送禮送得極其藝術,就像一個鐵哥們。是啊,我們本就是老熟人嘛。閑談中,我少不了吹吹自己目前的寫作計劃。他頗有興味地傾聽,也不多言,一會兒就告辭了。
人并不討厭,這一來二去,大家就更熟悉了。我權當這是一種休息,也沒往深處想。我正在趕寫一本書,估計再過幾天就可以完成了。我甚至想,等交卷了,還是請他喝次酒。
那天下午,他推門而入,很親熱地給我來了個半擁抱狀的姿勢。坐定,一派祥和。我的思維仍卡在停筆時的情節里,就用嘴演繹給他聽。他老練地微笑、頷首,風度翩翩,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敲擊,間或還在扶手上擊節叫好。演說完畢,我估計他該走了,他眼睛一直盯住窗戶外的綠葉,緩緩地說, 需要我幫忙嗎?比如復印稿件什么的。我正愁要抄一份書稿留底呢,就把書稿給了他。
幾天后,他來了,神色凝重:“對不起,你的稿件連同我的皮包被搶了……”我差點暈了過去,悶了半晌,才想起草稿還在,可是怎么整理呢?這跟定稿有很大的距離呀。他顯得羞愧而坦誠,“我請個人來幫助你整理……”好啦,也只好這樣了,轉念一想,這事也不全怪他,這主要是自己貪圖便利所致。
他請來個文學青年,用手提電腦打字,倒是很利索,十幾天就把稿件整理出來了。我修改了一遍,算是了卻了一樁心病。我付了那個文學青年一千元,還為他推薦一些作品給書商,少不了還請他們喝了幾次酒……
自此以后,文學青年隔三岔五地往我家里跑,仍是那么利索。有一天,文學青年被我灌醉了,就酒后吐真言:我的那部書稿其實一直在老熟人抽屜里。文學青年偶然認識了他,希望他引見幾個發表渠道,為此,青年還給了他一筆錢,而我給他的一千元勞務費老熟人竟然分走了一半!老熟人現在又在幫別人辦理駕駛執照和房貸了……
我聽得冷汗與熱汗交替而下,猛覺得我的所謂文學所謂閱世比起老熟人的技巧來,差得真是不可以道里計。這種給別人制造困難并從中獲得利益的技術,我估計在鹽場的人際交往中是廣泛存在的,蝕財免災的信念就是它存在的土壤。但其經濟模式和效應,我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予以命名。
不久前我從國外經濟動態里找到了理論根據,這就是“破窗理論”,也稱“破窗謬論”。就是說,一個流浪漢隨意用石塊砸破了一家商店的窗戶,這個“破壞”帶動一連串新需求——玻璃生產廠家為此要多生產一塊玻璃;安裝工人為此要多花一個小時的勞動去安裝;商店為此要償付一切本可以無須支付的費用……于是,經濟活動出現了一片繁榮昌盛之景色。這樣看來,“破窗理論”就是典型的“破壞創造財富”。把這樣的妙論放之于洪災,放之于地震,放之于戰爭,好像都很合適。
如此看來,如果不以個人得失而是以全局來考慮問題,我們似乎就應該給這些破壞者頒發獎章,他們似乎就是推動經濟發展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是經濟規律,卻是“看不見的手”)。在這一張一隱的對比中,倒是這些“伐木者的手臂”讓人們更直觀地受到教益。
抬頭看看破窗外的風景,那些為利益而憂心忡忡的掮客、出版人、信息員、春藥以及內褲的兜售者、皮包經理、售樓小姐正在寬闊的通道里狼奔豕突。一旦他們在市場中屢攻不克,破壞的天性必然會膨大,而破壞所帶來的效應,他們未必是第一個受益者。令人遺憾的是,這種可以歸結為“劫富濟貧”的民間運動,正在某些領域有條不紊地進行。
再對比一下我的老熟人,就進一步發現,老熟人實際上比這些不滿者還要棋高一著。比如,一個電腦公司的職員被解雇,他為報復公司而在電腦里施放病毒、造成電腦癱瘓,等等,都可以視為一種自衛式的破壞行動,因果是連續性的。但我的那位老熟人卻是沒有條件破壞、創造條件也要破一把!這類似于在馬路上撒鐵釘的自行車修理匠。
我想,利潤就好比是一個巨大的啤酒桶,它必須被砸得千瘡百孔,合理分流,才能符合游戲規則。不然,它如果僅僅是大安扇子壩李姓家族或者比爾·蓋茨個人的飲品,那真不知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在這個時候,我不能不懷念這個老熟人。
唯一可怕的是,有些人已經毀壞上癮了。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1期)
【蔣藍,詩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副主席、成都市作協常務副主席、四川大學文新學院特聘教授。已出版《成都傳》《蜀人記:當代四川奇人錄》和《蔣藍作品系列五卷》等三十多部作品。獲得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