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1期|王手:這世界那么多人(節選)

王手,浙江溫州人。近年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作家》等刊。小說結集《本命年短信》《討債記》《軟肋》等,長篇小說《溫州小店生意經》《誰也不想朝三暮四》《一段心靈史》等。曾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非虛構作品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郁達夫小說獎等。
這世界那么多人
王 手
今年的春晚有一首歌不錯,歌詞如訴,旋律如泣,聽著舒服。我開始不經意,一邊開著電視,一邊做著瑣事,這是平時看春晚的常態。但聽到這首歌時,我忍不住停下手鉆過頭去看,是韓紅在唱。韓紅唱歌我要聽,我不是聽她的實力,她的實力沒的說,我聽的是,她可能會在歌里做些什么處理?有印象的是2017年的春晚,她唱那首《千年之約》,里面的斷句就斷得很漂亮,一般人不斷會氣息跟不上,斷了也斷不出那個味,這就是功夫。今年她唱《這世界那么多人》,把歌詞研究得透透的,沒有炫高音,完全是在唱控制,歌里的情緒也是引而不發,叫會聽的人自己去玩味。
本來一首歌,在哪里唱不是唱呢,唱了也就唱了,聽了也就完了,很多歌都這樣。但這首歌不一樣,它頑固得很,唱了還不算,在之后的幾天里,耳朵里老是會煙霧一樣繞出來,弄得人心里癢癢的。于是,又守在電視前看著回放,這一看又有了新發現。發現韓紅這次的唱很特別,她幾乎原地不動,身旁也沒有伴舞,而是領銜了一隊年輕人,他們整齊地排列在她身后,做著簡單的寓化手舞——繞指柔,意纏綿,源不竭,細水流,對,就是這意象。再聽那歌詞:“我迷蒙的眼睛里長存,初見你藍色清晨”“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遠光中走來,你一身晴朗,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聲不響”“暖光中醒來好多話要講”“這世界有那么個人,活在我飛揚的青春”“在淚水里浸濕過的長吻,常讓我想啊想出神”……我暗嘆,這不就是一首情歌嗎?而且這情歌還特別正統,年輕人喜歡民謠類的情歌,年長的人則偏愛這種有故事、有脈絡、正經訴說的。
我是第一次聽這首歌,難免心生好奇,這歌是什么背景?民間有流傳嗎?首唱是韓紅還是另有他人?一查,原來是什么電影的插曲,首唱是莫文蔚,電影沒什么名氣,莫文蔚我是喜歡的,我曾經說過,她是最沒有明星的相貌和身材,卻最有明星范、明星派、明星實力的一位。她唱這首歌也很有味道,她沒有像韓紅那樣斷句,尤其是那句“燈一亮,無人的,空蕩”。韓紅是有意把“空蕩”斷了后重起,氣息穩穩地接上,嚴絲合縫。莫文蔚卻是流暢著唱,自然地柔了過去。當然,她也有獨特的處理,表現在咬字上,故意地咬八分,讓人聽著像短舌頭,實則是別樣的精彩。
我對情歌情有獨鐘,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寫過情信。那時候我人在外地,女朋友在老家,沒有電話,思念主要靠寫情信,來來回回,久而久之,就攢下了一大摞,還被當文物一樣收藏起來?,F在我知道了,情信寫多了不好,很被動。那時候肯定是好話說盡的,還生怕溢美之詞不夠,婚后才發現,并不是這么回事,但已經下不了臺了,偶爾吵架,妻子還會拿這些信來對付你,說你以前咋說得那么好聽呢?所以說,用情不能太深,太深了就像枷鎖,自己把自己給困住了。我一個朋友更絕,腦熱時把女朋友的名字刻在手上,以示自己篤堅,后來也后悔了,但不能自己打自己臉啊,更不能把那只手剁了,只好硬忍。
怪都怪我們年輕時圈子太小,沒見過幾個人,眼界有限。我說這話的意思是,我后來圈子大了,碰到的人多了,眼光也不一樣了,歷史教訓啊。為了彌補自己的缺憾,我之后確實接觸過不少人,這里專指女人,但由于“被動”和“枷鎖”的原因,性質都非常地含蓄,要么是單相思,要么是隔靴搔癢,要么是隱蔽戰線。都說女人是千篇一律的,還真不是,這就使得我不得不把她們記錄下來。我這人也挺壞的,記著記著,還寫成了小說。表面上說,是自己的某個習慣,比如日記,實際上還是心有不甘,不大過癮,在小說里就不一樣了,可以天馬行空地大做文章。這有點做事拿酒當借口的味道,若是事成了,就說是酒的功勞,是酒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若是不成,或被怨懟,那就說都是因為酒,是酒惹的禍,酒事前后不當真,小說也是寫著玩的。
我把A姑娘寫進了《西門之死》里。她是我朋友的老婆,我暗戀著她,我在心里輕輕地喚她美人,其實她并不美,頂多只能算作順眼。有一次她說起自己的背很白,雖然是在說其他時順帶的,貌似無意,但我還是當她是有意的,要不,說什么東西不好說呢,非要說自己背白?背白可不是一般的白,甚至比臉白更有隱喻意義。小說里,我們轟轟烈烈地玩著,挑好玩的玩,圣誕節璀璨絢麗的夜晚,別有一番刺激。那個晚上我們還跑到體育場去聽崔健,在那個人影疊踵的地方,我第一次離她那么近,都可以聞到她頭發稍帶焦氣的香味??上?,在那首《一無所有》的吶喊中,我從看臺上不幸失足,跌落了下來,摔死在一堆骯臟的垃圾旁。第二天,警察展開了調查,要查一下昨晚我有沒有和別人在一起。一個人就是意外,兩個人就有故事了。遺憾的是,A姑娘礙于家庭和生活沒有吱聲,她把我們的關系吞沒了,我成了一個游蕩在體育場、不小心摔死的倒霉蛋。
我把B姑娘寫進了《上海之行》里。她是我單位的同事,在單位我們只能是眉來眼去,再新鮮蓬勃的想法,也只能藏在肚子里。后來,我離開了這個單位。后來,她丈夫也生了病。她要長期地陪丈夫在上??床?,艱難的日子,羞澀的日子,是最容易想起老朋友的,她想起了我。我把這當作她有需求,也把這當作在幫助她,我覺得我們是應該有點故事的,也就是說我要去上??纯碆姑娘。我平時去杭州開會比較多,去上海沒什么理由,這難不倒我,我就裝作去杭州開會,中間勻出個半天到上海去,這應該沒什么破綻。我選的都是晚上的火車,兩小時,從杭州東到上海梅隴,下來坐地鐵再到閔行,就到了她的住地。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白天,挨到晚上,那得花多大的精力啊。晚上到,如果有事情要發生,就像接龍兒一樣,多好。但是,我們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第一次,她說她老朋友來了。她這樣說了我能懷疑嗎?我能說你讓我檢查一下嗎?第二次,她裝作很高興,一起吃飯時就拼命喝酒,把自己喝醉了。我能要求一個身體不適的人陪我這樣那樣嗎?就像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你更奈何不得一個舍身買醉的人。第三次,我趕到上海,她說她老公出院回家了,我料理好事情也要今晚回去。我還能說什么?我只得大度地微笑,陪她一起回來。一個評論家說,小說里如果有兩處巧合,這個小說就不用看了,他指的還是長篇?,F實中也一樣,湊巧的事接二連三地出現,那一定是存心的。我還是算了吧。
我把C姑娘寫進了《手工》里。她是位講究的姑娘,尤其注意身體保養。我在小說里說,給女人送禮送什么最好?寫信,寫詩,生日內衣、最新化妝品,都可以,但最好的還是送“體檢”。不僅要送,還要陪檢,她照CT時你幫她排B超,她測胃氣時你再去排心電,溫暖在眉宇間撞來撞去,感覺也一下子加深了。但俗話說得好,怕鬼有鬼。我自以為安排得縝密細致,不料在過程中被不斷地破防。先是在接C姑娘的路上碰見了妻子的閨蜜,再是在體檢中與也來體檢的親戚照了個面,偏偏匆忙中又停車違章了,車登記在妻子的名下,抄牌的短信也發到了妻子的手機里。這天的體檢弄得我心神不定,索然無味。接下來的幾天,我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用間諜的技能,來掩蓋、彌補那些捉襟見肘的破綻。
我把D姑娘寫進了《獅身人面》。我們在一個院子里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俗話說,院子內的雞捉不得,一是知根知底,壞事好事都一清二楚,二是萬一投緣不來,后事解決起來會非常麻煩。青梅竹馬還有個特點就是,行無欲思無邪,看似親密無間,實則什么事沒有。我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戀愛,看著她嫁人,后來,她跟著她的華僑老公出國了,我還得幫助她照顧她父母。再后來,她的婚姻破裂了,她不肯離,她老公打電話給我,說大哥,你還是勸勸她,讓我們離了吧。當初她偷偷摸摸談了這個華僑,她父母不同意,還是我給她打的掩護,現在我還要幫助她老公離了她。再再后來,她帶著一個小番人回來了,我這才知道,她是為什么被離了,她嫁了一個華僑,卻生出了一個番人,不離才怪呢。她在外面都這么多年了,國內的關系也早就丟光了,也就是說,我還得幫助她重新起步。還好她生的是一個小番人,她要是生一個中國廝,我還真不好意思幫助她。我就是這樣幫助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誰叫我們是青梅竹馬呢。不過,我倒是在小說里要了她一次,小說不能一直幫,一直幫就是傻瓜,要了才像個小說,才叫“獅身人面”。這個小說她后來也讀到了,說,這么多年,你有沒有想要我一下,你如果心里真想要,那我們就要一下吧。她這樣說了,我們還怎么要?我要是真的要了,好像我一直以來的幫助就是為了這個要,這話說起來多難聽。
我把E姑娘寫進了《讓她守身如玉》。她是我在一次文學活動中認識的,她不是作者,只是一位愛好者,當時被老板派過來,為這個沙龍服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這種毫無道理的好感一定是有某些奇妙的。我后來想,就是她身上的那種挺拔、蓬勃、執拗、邪乎的勁。我們散坐在大廳里閑聊,被燭光映照著,像籠罩在一個黑色暈環里。而她,就站在遠處的吧臺里工作,射燈劃拉出一塊暖色,像黑夜里亮著燈的一個窗戶。我還發現,只要我轉頭看她的方向,她也必定在拿眼瞟著我這邊。
我站起身,裝作要去續水,自己也覺得有點不自然。而她,也明顯地有點小緊張,我甚至能聽到,她因為屏氣而顯得沉長的呼吸聲。我說,我們認識嗎?她說,你是寫小說的那誰,我讀過你的小說。我說,你讀的是哪一篇?她說,《火車上唱歌的女孩》。我說,噢,這個很早了,寫得一般般,不過,我自己喜歡的。她說,你能把我也寫進小說嗎?那樣我會很高興。我說,你怎么會有這個想法呢?她說,沒什么,就想看看你怎么表現我,做個紀念吧。我不知道她心里究竟藏著什么密碼,說實話,我喜歡這個直截了當的姑娘。我們就這樣簡單而粗淺地認識了,但我們似乎又很“認真”。那之后,我只要有小說發表,都會告訴她一聲,她要是能夠讀到的,也都會跟我交流她的感覺。我承認,我在乎她的感覺,更在乎她的意見。她有空兒也會大老遠地跑溫州來,然后給我打電話,說我就在你們單位樓下。她喜歡這樣悄無聲息地驚你一下。我要是在,就陪她一起吃個飯,說說話,然后送她到客運中心。我要是不在,她也沒有怨言,說自己冒失了,擾你了,然后就乖乖地返回去。這么純粹的姑娘,你會把她怎么樣?不會,你會在心里成全她,告誡自己,就讓她守身如玉吧。
和這些女人的接觸中,我最大的體會就是忙,當然也有慰藉。人是有各種各樣的需求的,看你怎么取舍。你不能要求所有的努力都百發百中,要知道,過程很重要,也很有意思。至于那什么,有一句俗話說得好:有些事,你沒做就像做了一樣;有些事,你做了也和沒做差不多。
回到開頭的話題,這世界那么多人,一首情歌,勾起了我許多聯想,而這些聯想又都和女人有關。和女人接觸,我認真過,也嘗試過,都有不便之處和難言之隱,不知道她們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這天聽著這首歌,我突然來了興致,我想做一個小實驗,把這首歌,借著熱鬧和傳唱的時候,發給上述的幾位女人聽聽,看她們什么反應,什么態度。這似乎也是有點意思的,但要是說它無聊,也未嘗不可。
我是有心要做這個實驗的,我收拾好手頭的事,泡了一杯茶,放在沙發邊的茶幾上,這是鄭重其事的架勢,盡管只是在手機上動動手指頭。我懷著偷窺一樣的心情,把這首歌一個個發出去,而每一個后面的“表情”,我也是認真想過的,不是信手或隨機的,然后,我猜揣著她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首歌所帶來所表現的心情。
我發的是能找到的最好的版本,就是有現場“手舞”的那個,尤其有韓紅拉近鏡頭、隱忍著控制著熱淚的畫面。我把它發給A姑娘,接著跟了一個“偷笑”和“齜牙”的表情。我又把它發給B姑娘,表情我猶豫了一下,發了一個“微笑”和“調皮”。我再把它發給C姑娘,表情我選了“捂臉”和“害羞”。我在發這些表情的時候,心里也生出了感慨,這表情的發明真好啊,有些話難說,說出來土頭土腦,但一個表情似乎就蒙混過去了。我接著把歌發給D姑娘和E姑娘,表情一個是“玫瑰”和“擁抱”,一個是“色”和“親親”。說她們是姑娘,其實也都不是姑娘了,這又有何妨,程度和深淺,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噢,我前面忘了說了,E姑娘后來也出國了,她老家是文成僑鄉,僑鄉都有那種相互裙帶的習慣,不知E姑娘是被父母帶出去的,還是親戚朋友帶出去的,或者是像D姑娘那樣隨夫嫁出去的?總之,她離開了我們最初見面的那個地方。
當時她也是突然問我,說,我要是有一段時間不來看你,或我們有一段時間不聯系了,或我不看你的小說了,你會不會想我?我記得我是按照正常的邏輯思維回答的,我說這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我們都好好的,不會無緣無故地斷了聯系。后來,我收到了她寄來的照片,才知道她已經遠走高飛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恍惚了一下。她的第一張照片是她在一個咖啡館門口,背后是一爿藍墻和一張畢加索經典照的海報。第二張照片是她低頭漫步在蔚藍的海邊上,穿著中性的牛仔服,臉稍稍地左側,戴著口罩,這大概是這些年拍的。因為“畢加索”,我推測她是在西班牙,她告訴我,她那個地方是海邊,在阿爾梅里亞下面的安達盧西亞?!霸诎策_盧西亞,你常常會看到這種藍色的墻壁,算是摩洛哥藍吧,刺眼,大膽,有與藍天爭勝負的氣勢,乍看有壓迫感,看習慣了,覺得它挺美挺適合。美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脫穎而出的,跑到你面前,也快速地迷惑著你。這也是天空的藍,地中海的藍,穆斯林的藍,青花瓷的藍,當然也是西班牙的藍?!边@是她偶爾發來的私信,她是有小說寫作潛質的,不經意地寫幾句,常常有驚艷之感。
現在,我喝著茶,把手機調到靜音狀態,我覺得靜有靜的好,可以不受手機的鉗制,無意中拿起來看看,咦,什么時候有微信進來了,這個感覺最好。我靜等她們的回復。
A姑娘很快回信了,說,呵呵,這首歌我也聽的。(一看就知道是在應付,是不想回的情況下勉強而為之。)第二個回信的是B姑娘,說,好聽,韓紅莫文蔚都唱得好。(這等于是廢話,唱不好還會讓她們唱的?)C姑娘回信說,我也喜歡這樣的歌,詞寫得有故事,還有畫面感。(這個誰不知道啊,有感覺才要轉嘛,雖然動機上是有點不可言說。)我知道,這里面也許有我的一廂情愿,或者自作多情。她們看似在談歌,實際上都在回避,回避真實的感受和想法。我是希望她們有美麗故事的,哪怕重溫一下也好,我把她們寫進小說的初衷就是這樣,就像有些人喜歡老照片,從那些瞬間里,捕捉逝去過去,想象未知的未來。我只是想聽到她們饒有趣味的回復,或者里面暗藏玄機。你看,D姑娘的回信就不一樣,她說,是啊,在淚水里浸濕的長吻,讓我想啊想出神。呵呵,這一句選得好,但似乎也有點虛假的成分,想出神有什么用呢?當初她那句“你想要就要一下吧”,那是多么勉強、多么尷尬的前提設置,你說我還能要嗎?等于把路給堵死了。但是,她現在有這個心也是好的,我也就權當做個紀念吧。情感算什么,現實才是回避不了的生活,情感頂多是假戲真做的劇本,而我只是更傾向于喜劇罷了。接著,那個遠在西班牙的E姑娘也回信了,雖然遲了點,但西班牙和中國有時差,我們這里傍晚的時候,她那里才剛剛睡醒,我還是很高興。而且她說,這歌的制式不一樣,她那里打不開,她是根據歌名重新搜索的,才聽到了一個完整的。應該說,這首歌對她是有感覺的。她說,這世界有那么個人,活在我飛揚的青春……我可以想象她一字一句聽歌咀嚼的情形,一次不夠,再來一次,反復聽了好幾遍,才準確地把她想要的歌詞擇了出來。她這句歌詞擇得好,明白人知道,里面滿滿的都是意趣。
我想著怎么樣肆意一下,反正她在國外,就算調皮得過了頭,一下子也不會發生什么。我沒有接那句歌詞說,卻別有用心地發了一段《圣經》,那是《舊約·雅歌》二章里的:“我是沙侖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我歡歡喜喜坐在他的蔭下,嘗著果子的滋味,覺得甘甜。他帶我入筵宴所,以愛為旗在我以上……”這背后是一個拯救、欣賞、感恩、向往的故事,但在世俗里,似乎也可以混淆視聽。
果然,第二天,E姑娘在私信里說,圣經里也有這么好聽的句子啊,我回味了一整天。是啊,我多么希望她有更多更廣的聯想啊。
這是我發這首歌的目的嗎?也許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事隔多年,感情這東西,是會越來越濃呢,還是會和所有的世態一樣,人走茶涼?
散淡的人都是敷衍的,現實也確實如此。認真的人,純粹的人,肯定也都是沉重的。那個E姑娘,那個我“讓她守身如玉”的人,她似乎就是一塊玉,只不過現在還埋在大山里,在由石變玉的過程里,也許她還要千百年,才會變得晶瑩剔透起來。
有一天,E姑娘突然在私信里說,我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要回家,我要去見你。這想法很可怕,別看她經常發信就是一條,也不多說,其實是她的性格使然,是執拗的表現,就像石頭甩在了玻璃上,麻煩很大。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發了幾句“詩”:“西班牙的太陽溫暖著我,西班牙的海風愛撫著我,西班牙的生意養育著我,但我的靈魂在老家,在茂密馥郁的大山里,在湍急不息的江水里,在黏稠潮濕的空氣里。西班牙的月亮一聽,生氣了,立馬躲進了云層里?!彼l了這條之后又隱蔽了,隱蔽不等于沒有這個人,不等于不再醞釀,也許已經在悄悄準備了,這種人都這樣,信息越短越危險,越短越說明不講道理。
后來,她又發了一條西班牙的新聞,類似于我們的小道消息,說的是一個姑娘,一天晚上十點五十左右回家,她忘了帶鑰匙,就在家門口等家人。十一點三十左右,家人趕到后已不見了姑娘,手機也停了,至今已經有十來天了,仍舊未歸。再后來,警察在調查中發現,那姑娘并不是意外失蹤,而是坐飛機走的,且姑娘已經成人,具有完全的民事能力,不屬于刑事案件,讓家人不要折騰了,市民也不要以訛傳訛。再再后來,又有傳言說,姑娘是拋夫棄子離家的,實則是與人私奔了,甚至有人在另一半球的巴西看見她了,正與一男生在里約的酒店里度假呢……
我有點后悔給她發歌了,尤其是這樣一首委婉深沉的歌,“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而她,到現在還活在她“飛揚的青春”里,這可如何是好。我知道她給我發這消息的意思,這似乎是一個信號,根據我對她的了解,我判斷她也想計劃著玩失蹤,而玩失蹤的目的就是回家,就是要過來找我。
馬德里的飛機到上海要十小時,我不僅計算著時間,還留意著各種航班信息。那些天,五花八門的信息還真不少,小的就不說了,非常時期,出點小事不奇怪,而大事情倒有兩件。一位女家長千里迢迢地送子女回來,緊張、勞累,加上機艙里空氣不好,下了飛機就頂不住了,就猝死了。還有一位男家長,坐飛機上不敢動,結果下肢靜脈血栓,飛機一落地,乍一起身,血栓跑到肺里去了,把他憋死了。E姑娘倒是沒什么事,她年富力強,身心松弛。不過,她仍舊秉持著她一貫的行事作風,不響,由自己,任憑生米煮成了飯,棺材推進了窟,她如果有決心回來,就早把一切都想好了。開始,她被送到了浦東一個連鎖店隔離了七天,貴是貴了點,條件還是可以的。上海沒有直達她老家的交通,她又被送往溫州隔離了七天,在海邊的一個民宿,天高云淡,滿目飛鷗,她還高興。接著她又被送回老家隔離了七天,前五天住在旅館,后來旅館房間不夠,就把她放回家,把剩下的兩天補起來。
那天,她是開了一輛小車進入溫州市區的。非常時期,高速不好走,不好走的理由很多,你不知道哪一條會框住你,框住了你就下不來了,所以她選擇了走下面。她先是從大峃出發,這是她的老家,如果在下面走,兩個小時才可以到溫州南。對于一個心切的人來說,時間不是問題,走到才是關鍵。下面是那種縣路,其實路也不差,偶爾還有一些碎石路塵土路,也挺好,關鍵是可以避開那些地界和岔口,避開各種哨卡。她從大峃到峃口,從峃口到趙渡,從趙渡到高樓,從高樓到馬嶼,到了馬嶼就和溫州近了,其實還不近,還要經過飛云、塘下和溫州南。那里有一個客運站,以前我送她回家,都是送到這個客運站。不管早晚,我們都要在停車場里停一停,在小車里抱一下,說分別難也好,說意猶未盡也好,反正都得抱。等她上了車,我還要叮囑一句,記得把短信刪掉噢。她會說,知道,這是地下生命線噢。
她到了溫州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后了,像以前,她一如既往地隔空“喊話”,在嗎在嗎,我已經在你家門口了。一切,盡在我的預料之中。這時候,我其實也是很慌張的,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這樣的舉動,發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我有點猶豫地回她信,你真的來啦?她回信,來了還有假的嗎?我回信,那家里有人噢,怎么辦?她回信,我又沒有想去你家。我回信,家門口的溫度酒店也沒有開。溫度酒店就像國外的汽車旅館,本來是最適合那些長途奔襲人的,但是,盡管我們這里不是什么防控區,這些公共場所最近也都沒有開。她說,我們就在車上好不好?我愣了一下。在車上,這是個可以無限遐想的詞,可以理解為說得很嗨,也可以理解為意味深長。是一個不能細問的詞,也是一個沒辦法推脫的詞。我找了個借口,踢踢踏踏地跑出來,在門口上了她的車。
她開了什么車?是怎么過來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真的來了,從西班牙飛到溫州來了,就為了一首歌,以及歌里的一句詞,以及我有意無意的挑唆、誘導。千言萬語,都化成相視一笑。我們選擇了左拐。左拐是一條“丁字路”,豎著的這條路,一邊是公園,一邊是工地。公園是新的,有一個地下停車場,這是個好去處,但這個停車場也是新的,停車場要開一段時間才會亂七八糟,現在到處是燈,到處是監控,連一個盲區都沒有,且每個區域都有人指揮,這就很沒勁。我們轉了一圈,總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只好出來。我記得工地這邊是可以停車的,圍墻把工地圍起來,外面都是車,就有希望。我們眼睛閃閃亮,想找一個稍稍隱蔽的空位把車停進去,最好裝作沒人要的僵尸車,那就于無聲處了。但現在,疫情期間,人們也不大出去,路邊的車一停就是好幾天,根本就沒有空位。況且,我知道,現在路上到處都是監控,會明明白白地把你拍下來。網上不是有那種快捷約會的視頻嗎,一人在車上等,一人悄悄地來,十分鐘后,來人整理著衣服出來了,看得人難受。我們要是停好車,兩人從前座出來,再一起閃到后座去,那也是需要勇氣的,我們只得繼續往前開。也許是事情不順吧,E姑娘明顯地有點心煩起來,她拉掉頸上的圍巾,打開衣服的領口,說,熱死了熱死了。我看看她,沒有接話,我知道她是不熱的,這是三月的日子,又是晚上,我們又是海洋性氣候,江風習習,裹挾著這條路,哪來的熱呢?
前面就是丁字路的橫路,依江而建,想效仿上海的外灘,有一個光影碼頭,可以倚觀對岸,也可以登船夜游,平時游人如織,叫人民路。但現在,由于前面是防控區,這條路也被封死了。我們也被逼死了,眼前是一些石墩、擋板,再前面是樹叢、欄桿以及對岸羅山的暗影。這時候,我的手機叮咚了一下,是朋友發來的一條視頻,打開一看,拍的就是人民路。畫面空蕩,街景魅魅,有“溫普”的畫外音在說:大家看啊,這就是晚上八點的人民路,你看,路還在,人沒了。我笑了一下,想把這個視頻給E姑娘看,她說,不看,并且說,走走走。她的煩躁也越來越濃,嘴里還咕噥了一句,我猜想是他們老家的粗話,類似于“我操”“媽的”。然后,她掉轉車就往回走。這個疫情,搞得我們的見面索然無味,我們都以為會是轟轟烈烈的,奇絕刺激的,還遐想著待在車里,現在都泡湯了。不過,她倒是一路都抓著我的手,有時候抓一個手指,有時候五指和五指扣著,有時候還會在我的掌心撓幾下,她用一只手握著方向盤,有一種生疏的瀟灑。到了我家前面的那個路口,她停下,意思是要我下車,她一定是覺得無聊透頂了,但她沒有說。這樣過了幾秒鐘,她突然拽過我的手咬了一口,這一咬,就像在懸崖邊推了我一把,我慌忙抽回手下去了。她也馬上轟了一腳油門,從右邊的轉彎道躥到左邊的轉彎道,就開走了。
這天晚上,我一點也沒睡著。這場史無前例的、精心謀劃的、心癢蟲裊的見面,居然會是這樣!我想起我們溫州的一句土話,斧頭把自己的柄都剁進去了。
……
(節選,原文刊于《作家》2023年1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