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1期|李寂蕩:生死戀(組詩)

李寂蕩,生于1970年,貴州福泉人?,F為貴州省作協副主席,《山花》雜志主編,貴州省期刊協會副會長。發表有翻譯、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等作品,詩作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直了集》。獲第七屆貴州省文藝獎、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百花文學獎·編輯獎、第三屆尹珍詩歌獎、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期刊“人和青年編輯獎”等。主編有《新世紀貴州十二詩人詩選》《在寫作中尋找方向》等。翻譯作品《美國百年最佳短篇小說選》《喧嘩與騷動》即將出版。
生死戀(組詩)
李寂蕩
《圍墻》
時隔十年,我從曾經生活和工作的中學門口經過
正是暑期,鐵門緊鎖
透過鐵門柵欄我朝里面瞥了一眼
都是嶄新的樓房,想當年我前來
我的兩麻袋行李扔在泥土的籃球場上
我就像我的行李,從都市歷經顛簸和轉運
被扔在了這個窮鄉僻壤
我像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不,比起點更低
——我是連出發時的縣城都進不了
我記得校長矮矮墩墩的,喝醉了酒
就追著要打他高個子的女人,兩人
一前一后在空曠的操場奔跑。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記得隔壁來自湖南的英語教師
天天在背俄語單詞,準備考研
一天晚上警察堵在她宿舍的門口將哭泣的她帶走
我記得一位女教師來到我的宿舍
朗讀我的詩歌,我們相敬如賓
多年后我們重逢,談到那晚上沒有捅破的那層紙,相顧一笑
我記得一個美麗的女孩喝醉了踟躕在我宿舍的門外不敢敲門,直到離開
——她后來嫁給了一個商販
我記得我出門一個月回來,門口的路荒草叢生
讓我明白,“有的路沒有人走了,就不成其為路了?!?/p>
我朝鐵門里瞧,仿佛是想看見
曾經那近乎知青的歲月,似乎已被鐵門鎖閉
唯有校園的圍墻還是曾經的水泥磚墻
上面用油漆刷著的紅字還在,雖然已蒙上泥灰
“百年之計,教育為本”,那是我的手書
寫這行字為我換來過一條香煙
恰好哥哥的稀土礦山開在學校附近
我正是搭著他的奔馳車經過這里
《河 流》
我老家的河流一直在我文字中流淌
而此時當我寫下老家的河流時
它早已變成一條水溝
曾經的河床變成了水溝的兩岸
長滿雜樹和荒草,盡管還有幾條流水注入
似乎也難改它的面貌
因為上游修了水壩,攔截了大量的水流
用于他鄉的灌溉
村寨的生活與其密不可分
它也是我快樂的源頭活水
那時沒電,吃的米要靠河邊水碾碾壓
——那時的日子就像碾房那碾子緩慢轉著
所有的衣物要拿到河里浣洗
因此在太陽天,沙灘上的灌木便掛滿五顏六色的布
尤其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舂好的蕨根末
要抬到河邊淘洗沉淀出一缸缸雪白的蕨根淀粉
蕨根淀粉放到鍋里就變成了灰黑的厥粑
——真像變色龍
河流有男堰和女堰
每次我經過沒人的女堰時
會打量著那一潭幽深的河水
那河水浸泡過多少少女的身體激起多少瑯瑯笑語啊
——那些女子猶如岸上的萱草。直到她們嫁為人婦
河流上也有一處恐怖的地方——鬼灘
有人在那里沉水自盡,據說變成了鬼
夜晚閃爍的磷火就是他們在打著火把漫游
我記得有一個傍晚,夕光下
天空到處是飛舞的紅蜻蜓
我在河邊垂釣,不停地扯起一條又一條石斑魚
這水溝絕不是我童年的河流
它仿佛即將入土的枯瘦的老者
對生命的養育幾乎耗盡了他的生命
老家的河流只能在我記憶中流淌
還是那樣的寬闊,水流湍急
《遺 書》
多么遙遠的遺書啊,這時來到了
我的筆端,我在解脫的愉悅中
疾書,字跡潦草。反復寫著:
我實在太難受了,我愛你們……
我要親自終結這沒完沒了的眩暈
曾經,我無數次想到生的彼岸
猶如在煙波浩淼的大海上遠眺
從不見一絲影子,到若隱若現
想起彼岸無垠的虛無,內心會涌起一陣短暫的恐懼
但隨即安慰自己,那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日子日復一日,照舊繼續
此時我帶著一點惶恐,而更多的是即將獲得的平靜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以此種方式終結自己的一生
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如此平靜
我不愿在嫌棄中茍活,不愿再做掙扎
不愿在失眠中聽著歡騰的鳥鳴等到拂曉
——我曾幻想,如果有睡眠銷售
像食物一樣論斤兩賣,我愿花重金購買
多少年我渴望有一個子女
而現在有了,女兒正裹著襁褓
可我也無法顧及,更覺得無望將她撫育長大
我的存在反而是對她的拖累
——家人既要照顧我又要照顧她,已疲于奔命
一切都在離我而去,并將徹底遠去
我設想了幾種終結的方式
但我要尋找一種體面的方式
——這是我不堪屈辱的一生中最后的體面
是夜,妻子后來說,叫我,我不能說話,眼里滿是淚水
——難道我對生還戀戀不舍
可是,我又醒了過來
在第二天,在醫院的急救室
醫生們輪流來看我,安慰我
有的醫生說我把他們整個急診室害慘了
搶救了一夜。而有一個女醫生
對我則是大聲呵斥,說我住慣了
高檔酒店,過慣舒服的日子
——這是另一種安慰吧
我向他們說著對不起
——可我內心毫無愧疚之意,只是
告訴自己,再次活著是天意
回到家中,客廳里擠滿了從老家縣城趕來的
父母兄妹和侄女們
——我羨慕我的父母,他們能夠安享晚年
我昏睡了幾天,打著呼嚕,偶爾醒來中我感到了久違的幸福
《女兒降臨》
分娩室的門打開那一瞬間
我正蹲在過道上扒拉著作為早餐的面條
只見一個護士一手抱著一個嬰兒,逆著光
當時我覺得那胖墩墩的護士就是天使的模樣
我一躍而起,沖向護士
我打量著其中一個嬰兒,我至親的陌生人
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誰
等待這一刻的到來,有十年了吧
這是尋醫問藥的十年,希望,失望,甚至絕望交替的十年
我甚至做好了接受此生巨大缺憾的準備
我知道那樣的缺憾任何東西都不可彌補
包括才華,榮譽,甚至財富
如果那樣,我只能在歧視中懷抱著這缺憾孤獨終老
而這一刻,這一切都宣告終結
這一刻,窗外陰霾已久的貴陽上空露出了一縷陽光
——后來,我曾想過給女兒取名“晨曦”
女兒被送到沐浴室,我違禁緊隨
披在她赤裸的身軀上的一塊毛巾被她踢開
我感覺她一來到人世便開始了對束縛的反對
當護士在她的腳板扎針抽血時
她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喊
我目睹了生命就是從疼痛開始的
她孕育于花溪,我最終還是給她取名“晨溪”
希望她也如早晨的溪水,明亮,清澈。走向未知
《松 濤》
那時老家的后山上松樹密布
砍伐多年都沒砍盡,仿佛用之不竭
那時站在山里,整日都能聽見伐木的聲音
以及它在山間的回響,以及樹木倒下的聲音
以及它的回響
那時站在山上,看見的是無盡的山巒
我知道山的那邊的那邊有城市
有湖南有廣西,有亞洲的國家。但都像傳說一樣縹緲
山谷間累積著厚厚的落葉
從山上可以一直滑到山腳
在炎熱的夏天,在不絕于耳的蟬鳴中
口干舌燥,眺望著山下的河水
仿佛那是一片梅林
可是有幾丈的樹木要抬回家
只能在中途路旁的水槽捧口水喝
——那水槽是人畜共飲,即使有螞蟥也顧不上
我也是伐木者之一,盡管年齡尚小
還不知道什么叫松濤
當我在課本上學習到時那松濤早已消失
滿山滿嶺長滿了灌木和荒草
《昨晚的夢》
我走向一棵樹,樹葉便落了
我走向一條河,河便干涸了
我走向一只火爐,火便熄滅了
我舉起杯,杯子便空了
我仰頭望月亮,月亮鉆進了云層
我迎向風,風停止了
我伸開手臂擁抱你,你消失了
我走進黑暗,影子就不見了
《白色的行列》
在寂靜的曠野,冬日晦暗的天穹下
一支白色的行列正由遠而近
在蜿蜒的山路上向我走來
其時我也向其走去,我們是相向而行
行列里的人,都裹著白色的頭巾,有的全身白褂
行列的前端高舉著白色的經幡
行列中有人敲打著樂器,在這蒼茫大地猶如蟲鳴
行列終于來到我身旁,與我擦肩而過
我佇立。我不知亡者為何人,為何而亡
只知他正走著他在塵世的最后一段行程
我翻過山坳,在空曠的麥地
只有一個人,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
在默默地鋤地,他仿佛
就是沉默本身。麥地旁一棵落光葉子的柿樹
一群鳥鴉在鳴叫
他面朝黑土,神情專注
世界的一切仿佛都與他無關
包括剛才那漸行漸遠的白色行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