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2年第9期|海男:任何流沙都是水土

海男,女,作家,詩人,畫家。畢業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作品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獎、揚子江詩歌獎、中國長詩獎、中國詩歌網十大詩集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等獎項?,F居昆明。
“還有什么,能比你讓我吹的一場狂風更勇猛啊/我冷得戰栗地仰起頭來/還有什么,能比你饋贈給我的那頂草帽更縹緲啊/我開始去挖地了/還有什么,能比你的名字更自由的詩學啊/我開始覺醒了/還有什么,能比你的箱子更沉重或輕盈的啊/我看見蜜蜂飛來了/還有什么,能比你的眼神更憂郁的天色啊/我想我已經看見天堂了/還有什么,能比你的碰撞更溫柔的羽毛啊/我已經游出深淵了/還有什么,能比你的距離更浩瀚的沙漠啊/我想我已找到旅伴了”(《像一道閃電》)
我很難說清楚愛,無法說清楚為什么愛你。天上的鴿子在飛,這又是為什么?
早晨,從語言開始,重讀西蒙,真的太愛了。諾貝爾文學獎給他的頒獎詞寫道:“在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描寫中,克洛德·西蒙將詩人、畫家的豐富想象和他對時間作用的深刻理解融為一體?!焙冒?,看看這段文字的畫面感:直到早晨,聚光燈逐漸變暗,露出石渣鋪成的一大片黑黝黝的路面,間雜著與閃閃發亮的鐵軌平行的冰冷的線路。鐵軌上,黑色或者土紅色側面的列車一輛接著一輛,負載過大而馬力不足的陳舊小火車不知疲倦地重新啟動,向前,后退,就像被從它的車輪間噴發出來的淡灰色蒸氣。細看局部細膩的描寫,可以看到拼貼畫剪輯出的藝術。對于西蒙的作品,每一次閱讀,我都會生出新奇陌生——這就是在時間中永不沉淪的奇跡。
親愛的西蒙,雖然你在另一個世界,你的書卻跟我在一起。天很藍,這是形而上學的色調;地很厚,這是現實結構學的基礎;鐵銹跡和濃郁的色澤布滿了我的詩歌、小說——這是時間之色;安靜,是寫作者的天堂,唯如此,神讓你尋找到了有植物羽毛形狀的語調和色彩,它們在具象和變幻中帶來了戰栗和驚嘆。
途中走了一會兒,云南的云,這廣闊天地的云,在頭頂變幻,讓我屏息靜氣,真安靜。寫作之外,都是克洛德·西蒙的語言,又想起了他的《佛蘭德公路》《植物園》。他是一個為未來寫作的作家,只有忘卻讀者的寫作者,才會將語言延伸到時間后面、中途和前面。這云圖下的云南,每一地每一物每一村寨每一江河,都是人文學或語言學的前魔幻現實主義、后魔幻時代的故事和詩學。
端午節祭祀,對于修正漫漫長路之旅的生命來說,是一次更深邃的思慮和追索。我們不僅祭詩人,也在祭祀萬物生靈的存在和永生??諝庵衼碜运囊暗南悴菸?,茂盛的夏日,個人的憂懷,飄逝中的粽葉,白云的變幻無窮……祝福朋友們吉祥安康!
碧色寨充滿了鐵銹紅。敞開的碧色寨,就像一位古老的母親,其腹地可以讓幼兒尋找到乳液,青年人可以在此放慢狂野的速度,中年人可以在枕木鐵軌間來回穿越,老年人可以尋找到回憶。銹紅色布滿了這里的軌道,有人在此拍婚紗照,白色的裙子上濺上了銹紅色,有牧童帶著黑山羊往前走……百年歷史的碧色寨,今天仍然是一個巨大的魔幻之地。
愿我寫作中的碧色寨,小火車的慢速度,帶來旅人的新故事。
歷史被時空載入舞臺,我看見塵屑染黃了片段似的鏈接處:當無數人已經戰勝了生命中的脆弱,我們又迎來了新的契機。每一個故事都離不開源頭,我仿佛又看見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當它變得越來越飽滿時,它卻有一個成長中的幼年,有一個成熟而憂郁的中年,這些都是從我們的源頭奔赴而來的歷史記憶。我們的寫作,需要在這些記憶中搜索,尋找到言說的神曲。此刻,多么安靜的正午??!
我們在遠或近中發現了冰川和沙粒舔過的蒼茫,一段又一段旅人的路線,卷起來是書卷,鋪開是瀚海。是的,不需要重逢,只需要去想象,再次虛擬我們的命運。
當我為失去無數美好的年華哀傷時,有一只輕燕來到露臺上,它啄起一粒沙石,然后放下,又跑到樹冠上銜起一片最小的剛生出的嫩芽。那只燕子飛走了。所有最昂貴的東西,是經歷的時間,是放下的浮塵,是重新找回的靈息。
每一個節日,都有民俗學、植物學、神學、詩學……它們改變了人的命運。人的精神成為一個詠嘆調,為后來者祭祀,賦予它永恒并繼續演變。若干年以后,當地球人遷移到另一個星球,希望能攜帶這些人類的神話傳奇,到遙遠的星球去種植香草,去筑鑄星球圖書館、城堡和追索農事書的源頭。
云的黃昏,仿佛打開的天窗,這個世界好得很!
我們永遠在變化,不變的只有眼神,墻角石、松木和紫檀香的區別,黑色和藍色,紅色和白色,以及在六月的正午飄忽而過的呼哨。五月,終于過去了。每年端午后,香草瘋狂地生長,烈日灼心,總有一場清涼舒心的雨降臨!
其實,所有存在都是我們內心所擁有的,而所有不存在都是我們精神所向往的。
我不厭倦,也不燃燒,一個時代默默地鑲嵌憂傷和洗干凈身體中的油漬。六月,樹披滿了綠色,鐵銹紅沿柵欄鐵軌玩具繼續漫游,麥子越來越成熟,蜻蜓在稻田中嬉戲,蓮花只生長于池塘中的污泥……
她在這里的一隅,感受到有些東西前來纏綿悱惻,在每天早晨出現。是命運嗎?時間在這里、在別處,有時是花園,步出花園,通往山崗天地開闊了。鞋子上的泥漿、裙子上的刺刺球,走著走著就消失了。她慢走或疾步,聽憑某種召喚,一些記憶模糊了,另一些新的東西又開始。今天好像有中雨,她并不為等待一場雨而等待,也并不會為等待綿延下去的語言而等待。
走到樹籬深處,坐在涼爽的石頭上。我經常以這種方式憩息,內心獲得空曠的安心,又能以此抵達許多生物自由生長的地方,回到古老的某段時空,做一只自然醒悟的鳥,歡悅地飛翔在藍天。
要下大雨了,我感覺到一種現象,有些詩人,極少數,哪怕住在現代化大都市,仍無法融入現代化。語言仍逆悖而上,去尋找古老的家園。這是兒時的搖籃。所以當詩人出生后落地的原鄉,必將成為語言出入之境。而外鄉只是途經之地,浮塵飄盡后,終將思歸幼年的那只古老的搖籃。
大雨,六月鋪天蓋地的雨仿佛要澆濕過于焦灼的內心,使其變得更平靜。于是,我們可以淋濕身體,像那些撐開的樹葉,獲得一場清醒的沐浴。今天高考,祝福學子們榜上有名。
人一生都在學習。我的教育來自大地自然萬物的滋養,取自古老的天與地的版圖。昨天下雨,雖然看不見云上的藍天,我們卻有幸在紅河州彌勒市西三鎮的農耕版圖上行走。這里歷現未被高科技毀掉的農事物語,這些古村落終將成為大地之上的自然田園、生態人居、建筑博物館。
如果看不到四野村寨,那就太虛無了。很多時間,需要行走,離莊稼地更近一些就能看到古村落。我的一生離不開云上的變幻,也離不開人間的煙火?,F代化的速度,可以滿足欲望的奴隸,卻無法讓靈魂心悅。該放棄的就放棄,命運中有更好的命運敞開了四野——當我走在古村落時,特別沉迷于從空氣中飄來的牛羊糞中裹挾著蓮花白、茄子、青菜的味道,依倚一座石頭房時,我感受到了大地的根基。
心靜,任何流沙都是水土!
晚風吹得如此愜意啊,仿佛跟著一頁詩稿去內陸漂移??茨切﹥鳊g的樹影撐開枝葉,夜幕如同幻影般漸行漸遠。
下雨,送花師傅剛在約定的時間中給我送來花。世界沒有盡頭,我們只是駐守原鄉,每一段時光都像失落的歷史,終將過去。新的時辰,仿佛更為陡峭,或者在平川中看見了分叉而去的河流。神,生活在我們身邊,每一個人都有內心的神,所以哪怕在濃郁的雨季,很多熱烈的花朵仍在雨水中綻放,焰火很有溫度。這個夏季,我要好好地活著。
雨中,獨自插花修剪需四十分鐘。夏日,四天就要換花了。有花相伴,有時候會萬里無云,有時候會在夢里看見花兒在無聲無息地凋亡,這些都是存在。一生蒼茫,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在荒野山崗村舍行走;三分之一,用于寫作;三分之一,用于打發瑣事夜夢。
聽雨,整整一天,耳聞的都是令人憂傷的消息。我們總是跟無常變幻在一起,祈愿吧,這小小的宇宙或浩瀚無垠的時間。我看見被雨淋濕的鳥飛落在地上,猛然又縱身躍起!
讀羅蘭·巴特吧,他的語言讓我們看到迷霧中的迷霧,晴朗中的晴朗!
散步,讓我感覺到活著,是一件挪動移步的事情。多數情況下,從落日走到天黑,疲憊和厭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靈魂重又獲得了新生兒般的平靜和單純。
接受光芒吧,只要你需要,它就會如約而來,像風一樣拂過你面頰。而且在有光芒的地方,你可以看見自己和另一些人,還能看見隔壁人家,甚至能看見自己的椅子落下去的紙頁、發絲和鋼筆??傊?,別陷入黑暗。我喜歡光芒,它供我照明,讓我有鑒別辣椒和鹽巴的能力,也能讓我的眼神慢慢地亮起來。
太美的東西,無論是風景還是書籍,乃至一首詩、一件小小的藝術品,都隱藏著你用意識再創造時的迷惘和憂傷,這幾乎就是它能感動你的原因。歡歌笑語的東西,剎那間而過,不會銘刻在心,也不會在時間中傳遞。迷惘和憂傷,對于我來說,傾注在寫作中就是萬頃麥粒上被小鳥啄食過的痕跡,是破漏的帆船遠眺時的陸地。
這一年,就像農家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已削好的竹子編織各種篩子、簸箕、籃筐等。竹條具有足夠的韌性,可以彎曲在手中,也可以筆直地伸展開去。竹香味就在能顛覆一切的時間中,隨風而去,但總有竹器在緩慢的時空中完成。做一個人,意味著隱忍質樸,而又充滿不可復制的生機盎然。繼續編織吧!
詩歌就是長夜,黝黑發亮的翅膀棲于枝頭,隱匿熱烈和憂傷,是詩人的天賦!
用手揭開帷幕,必然帶來房間之外的光線。倘若在林子里,會感覺露水在睫毛上拂開了夢神的柵欄。一條河流、一只鳥都具有我們無法想象的靈性。而寫作的源頭,總是出現在晨曦彌漫之前,這是一個人必經的旅途。這些年,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云南的村舍,盆地、丘陵延伸出去突然兀立的峽谷,巖石的詭異神秘,這些元素貫穿我的寫作,我是里面的一種詞性、一棵植物、一雙翅膀……那些幽靈出入的時間中,就像充滿了野刺槐仙人掌的河岸、山地,總有不同形象的生命傾注熱血,創造了魔法。多雨的季節降臨,天空變幻無窮,無論人世多么艱辛,我們的內心也要裝下想象力的浩瀚無窮,以及現世的苦役!
朋友李蒙曾給我留言說:“在這個重復的瘋狂的世界,如果沒有真正的意識,人是無法保持寧靜的,催眠曲是這樣創造的,咒語也是這樣起作用的?!笔堑?,這個世界零亂多霧,但我們總會從霧中走出去的。當年,中國遠征軍從緬北野人山撤離時,只帶了一星期的食物,卻迷失于野人山的詭異霧幕中,在里邊行走了漫長的時間,有四萬人最終消失于野人山的原始森林。盡管如此,我們理所當然地在這個浮世圖像中,尋找著人的領地和精神的力量。時間的榮枯輪回不已,熱愛生命,就是讓雙眼深情地飽含淚光,從每一個微小的夢開始,去復蘇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大雨詠嘆調,很多事情都是在雨中完成的。我不在乎淋濕身體。我的身體已經適應小雨、中雨、暴雨,一個人的適應期就是他的歷練歲月。做許多夢,仿佛仍年少,其實已蒼茫。這個月幾乎每天都下雨,每天都要看天幕,也會看樹上的蟻巢,那么纖巧的生命,仍充滿生的喜悅。
當整個世界彌漫著廢話時,其實民間的廢話就是一部世俗史書。寫作者需要耐心聆聽廢話,因為廢話中有貧瘠和富裕,有貪得無厭和清風明月,也有私語和秘密之境通向的地方。廢話就是消磨時間的枝條和蜘蛛俠織網的某地、某物、某人的世界。
語言無非就是出發和回家的路線。沿著這兩條不同方向的小路、大路、水路、土路、石板路、山路、天路,等等,因人而異,就有了各自的隱喻和命名的方式。出發和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飛碟學、宇宙學、植物學、動物學,等等,進入了我們的偶遇和情理之中。這些令我們驚奇的世界讓我們使用語言,加上我們的想象力,它們就具有了超時空的力量,稱之為思想和美學詩意,這就是寫作。
仍有那么多人無眠,為尊嚴中的尊嚴、良知中的良知、悲憫中的悲憫、罪惡中的罪惡:時代的痛,觸及了人性的底線!雨下個不停,某個遙遠的部落在時間中遷徙,一路走,一路吟唱,古往今來唱的都是夢想。古往今來,追溯的都是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