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1期|肖江虹:九三年(節選)

肖江虹,男,1976年生,貴州修文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當代》《收獲》《人民文學》《天涯》《山花》,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刊選載,入選各類選本。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貴州省政府文藝獎等。
責編稿簽
在《九三年》中,肖江虹以少年視角,追憶了一樁茫茫雪地不能湮沒的懸疑奇案。來到無雙鎮的四川建筑隊中,有一位不像工人的工人盧開智,雖然他對工活不在行,卻如同掃地僧一般,在校長面前展露了其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結構與授課水平。而當小說對盧開智的神秘性渲染到了高潮之時,一把離奇失蹤的槍擊中了他的胸膛,也擊中了我們的時代記憶。肖江虹并沒有試圖為讀者解密盧開智的真實身份與生死因果,而是著重書寫盧開智知識的淵博和思想的超前。無字之碑,謎之為謎,恰恰強化了盧開智身上那一抹世間難以理解的傳奇與浪漫色彩。
—— 歐逸舟
九三年
肖江虹
一九九三年,四川內江來的建筑隊開進了我們無雙中學。
那個寒風凜冽的黃昏,父親站在學校大門口,眼睛不停地往馬路盡頭眺望,不時抬起手看看他那塊掉了秒針的上海牌手表,喃喃自語:根據客車的速度和路況,應該差不多到了呀!
一直等到天黑,客車才帶著怒氣將一群外鄉人吐在學校大門口。三十來人,全都灰頭土臉,一人肩上扛著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笑逐顏開的父親趕忙上去握住一個年輕人的手使勁搖,說:辛苦了辛苦了。年輕人戴副眼鏡,眼鏡右邊的架子骨折過,用黑色的棉線實施了包扎。塵灰沒能掩住他臉上的羞澀,他慢慢把手抽離,指了指后面一個又矮又黑的中年人對父親說:他才是工頭。父親愣了一下,看看面前的年輕人,又看看他身后的矮黑工頭,揚了揚手說:到了就好,終于可以開干了!
父親叫許覺民,我們初二(3)班的語文教師,無雙中學校長,上任半年來,一直在為學校新建教學樓四處奔走。
他彎著腰觍著臉跑了半年,教學樓建設項目總算獲批。父親說了,要不是縣教育局基建科科長是他同班同學,腿跑斷了都未必有結果。去見科長那天,父親把母親養了三年的兩只老母雞和廚房里最后一塊臘肉一并裝進蛇皮口袋帶走了。
拿著審批文件,父親表示建筑隊一定要請四川的,他說四川人除了勤快,還專業。
建筑隊的臨時住所安排在學校食堂,和我們學校教職工宿舍一墻之隔。我站在食堂門口,看著這群人默默打著地鋪,我驚異于他們隨身攜帶的那個蛇皮袋,仿佛一個聚寶盆,不停吐出來形形色色的物什:鋪蓋卷、飯盆、衛生紙、瓦刀、麻繩、灰鏟……
最后我注意到了他,那個戴著斷腿眼鏡的人。他一共從包里掏出來幾樣東西:鋪蓋卷、一個包子、兩套換洗衣服和幾本書。
包子他吃掉了,鋪蓋卷和衣物后來被父親燒了,那幾本書被父親放到了自己的書架上,我還記得書名:《罪與罰》《幾何原理》《我的世界觀》《清宮十三朝演義》。我最喜歡那本演義,一直到高中都在看,成為我此后很多年聊天吹牛的重要素材庫。
新教學樓建在老教學樓的后面,那里原先是個知青點,石頭建筑,知青們淌眼抹淚離開后就被推平了。這塊地慢慢荒草叢生,幾個潦倒的代課老師卻看準了這塊福地,刨開荒草種了些白菜、蘿卜,去自己地里扯兩棵白菜都得偷偷摸摸的,就怕其他老師看見后笑話自己。
四川人就是四川人,半個月不到,教學樓的地基就夯實了。父親站在地基上,呼呼的北風吹著他瘦削的身子,他拿起鋼釬四處亂戳,戳到空洞處就對著工頭破口大罵:不馬上給老子把空洞處補上,你們休想拿走一分錢。工頭點頭哈腰連聲說好,父親綠著臉抓起鋼釬繼續四下亂戳,像極了營養不良的惡毒小地主。
在父親面前,矮黑的工頭是弱者;在工頭的面前,其他工人是弱者;在其他工人面前,眼鏡是唯一的弱者。通過半個月的觀察,我注意到,這個眼鏡其實啥都不會干,是典型的混在工人階級里的寄生蟲。他抹不了灰,修不了石,拉不了線,砌不了磚。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挑灰漿,一擔灰漿在他肩上搖搖欲墜。他的瘦弱比父親更甚:父親瘦而矮,底盤低,風要撩起來得抄底;他瘦而高,肩膀以上基本都在風中,所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抵御不被北風帶走上了。一擔灰漿從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距離,他能給你走出西天取經的九死一生來。工地上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但凡有聲音響起,那一定是工人們在詛咒這個戴斷腿眼鏡的四川老鄉。
“盧開智,整哪樣雞巴,你是爬過來呢嗎?”
“眼鏡兒,整快點噻!你狗日的是蹲在那里吃灰漿嗎?”
“挑灰漿的,麻利點嘛!屬王八呢嗎?”
接下來,就是盧開智不停的應答聲:要得要得,馬上馬上,快了快了——
這個在工地上地位和地基一樣低的斷腿眼鏡,連在娛樂場所都不能翻身。工人們晚上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看電視,電視在我家客廳,凱歌牌,黑白的,為了讓電視的顏色更加五彩斑斕,父親在電視屏幕上加了紅黃藍三色卡片。屋子被塞得滿滿當當,盧開智基本都在靠門的最后一排,脖子不伸長,連包青天和展大俠都分不清楚。
這個時候,我都在里屋做作業,一般先做語文,這是我擅長的學科,翻爛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后,我就成了語文老師眼里的香餑餑。我最怕的是數學,特別是幾何,一個扁平的圖案,硬是要求你看出三維來,鼓著眼足足瞪了二十分鐘,他媽還是扁平的。不得已,只能推開門對坐電視前排的父親說,爸,這道數學題我不會。父親還沉浸在剛剛刀鍘駙馬爺的興奮中,對我揮揮手說,再想想,獨立思考是最大的美德。我走過去把作業遞給父親,指著那道題目說,都美德一小時了,還是不會。父親拿過作業看了半天,搖著頭說,我也不會。
場面尷尬,屋里的氛圍瞬間就僵了,四川內江工程建筑隊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著父親,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你他媽不是人民教師嗎?還是校長,你連道初二的數學題都不會?父親四下環顧,讀出了一眾人眼神里的惡毒,然后一字一頓說:看哪樣看?老子是教語文的。
突然門邊一個聲音響起:要不我看看?
父親遲疑了一下,把手里的紙片遞了過去,紙片幾經輾轉,最后到了那只細長粗糙皺皮發白的手中。
盧開智把眼睛湊到紙面看了好半天,一聲不吭,父親走過去一把從他手里抄過紙片,手指隔空對我一戳,說,去問你的數學老師,他一個挑灰漿的懂個 [ ]。
盧開智抬了抬鼻梁上的斷腿眼鏡,仰頭看著父親,輕聲說,一共五種解法,我是看哪種解法更適合他。
面對擺在面前的五種解法,我仿佛看到了數學這門學科的不懷好意和詭詐異常,也陷入了如何選擇的艱難處境。盧開智應該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食指按住其中一種解法,說,這個吧!這是最簡單的,也符合你現在的知識結構。我搖了搖頭,選了最難的那一種,沒其他意思,我就是想讓我的數學老師看看,如今,我身后站著的可是風清揚。
那天數學課上,我的數學老師盯著我的作業沉思了八分鐘二十五秒,其間共抬起頭看了我四次,最后他說,你回去問問教你做題的人,這樣簡單的一道初中二年級數學題,有必要用到微積分嗎?
教學樓一樓完成主體,無雙鎮下雪了,悄無聲息下了一夜,第二天,天地間都是耀眼的白。恰逢周末,靜寂的校園里看不見一個人,幾只麻雀在雪地上起起落落,那些平日里刺眼的臟亂和坑洼,都被貼心地一一掩蓋。
我捏著父親給我的十塊錢,小心翼翼尋找著出去的路,雪很厚,得靠路兩邊凸出的荊棘判斷它的曲折和走向。腳下在試探,心頭卻在盤算:一盒花溪牌香煙三塊五,一瓶醬油一塊三,一袋洗衣粉一塊二,三塊五加一塊三再加一塊二等于六塊,還余四塊——這就是我的跑腿錢,父親讓我出門買東西時就談好的,天寒地凍,我掙的也是血汗錢。
轉過蓄水池,我看見肥嘟嘟的操場上立著一架枯瘦的軀體,他正沿著籃球架慢慢挪動著腳步,遠遠看見我,他朝我笑笑,笑容里摻雜著白色的霧氣,笑意也變得若隱若現。我朝他點點頭,他扶了扶眼鏡,嘴里噴出的霧氣更粗壯了:恁個早就出門???出去買點東西,我答。今天歇工,雪太大了,大家都還在睡瞌睡哩!他又說。那你跑出來干啥?我問他。他緊了緊身上又皺又薄的西裝,攏起手放在嘴邊哈了一口氣說,雪天多難得???不趕緊看看很快就化了。
從鎮上回來,雪地上已經看不見他,雪停了,不過風還在,貼著地面跑,吹得雪末子四下亂飛。我嘬了一口嘴里的棒棒糖,又看了看手里另一根棒棒糖,環顧空寂的四野,心里有些失落。走到高處,我回身又看了一眼肥實的操場,居然發現了一朵玫瑰花,對,就是那人用腳走出來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呼嘯的風中綻放。
我到家推開門,驚訝地發現斷腿眼鏡居然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發上,手里還端著一杯熱騰騰的茉莉花茶,他的臉色還泛著青紫,腳上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洇出兩攤水跡。
他朝我笑了笑,說,找許校長借本書看。
父親端著茶杯從里屋走出來,遞給他一本書。
父親坐下來,說,《愛彌兒》,我喜歡“直觀教育”這個理念,你認真讀一讀,對你以后教育孩子肯定有好處。
斷腿眼鏡放下茶杯,兩腿并攏,盯著父親小聲說,我不太贊成他認為《魯濱遜漂流記》是進行兒童教育最理想的教材這個觀點。通過這本書是能認識自然,接近自然,但說到底還是叢林法則,接近和認識的唯一目的還是為了生存。當然,如果盧梭寫作《愛彌兒》的時間晚一百年,我相信他會推薦《瓦爾登湖》。
父親僵住了,愣了一陣,伸手一把從盧開智手里扯過那本書,說,看過早說嘛,我再去給你找一本。趁父親找書之際,我把手里的那根棒棒糖遞給了他。他把糖接過去,朝父親站立的方向偷瞄了一眼。
那天父親進進出出拿出來多少本書我不記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盧開智最后拿走了一本黑皮藥典,叫《貴州草藥》,里面有手繪的草藥圖。
教學樓主體完工,學校請建筑隊吃飯,場面鋪得很大,父親專門讓人買回來一頭豬。豬肉當然得搭配本地苞谷酒,一塊錢一斤,純糧食釀造,度數高,不上頭。才下去兩碗,工頭就向工人們打招呼:明天要干活,都不要喝了。正在興頭上的工人們面面相覷,咬牙瞪眼看著工頭。這時一個聲音在食堂西邊的角落響起:難得一頓,要盡興嘛!工頭轉身一看,那頭盧開智滿臉通紅,工頭手指隔空一戳,說:干活懶散,吃飯大碗,你還有臉說?馬上放下碗給老子滾回去。盧開智酒碗往桌上一摜,脖子一直,說:你是資本家嗎?資本家都比你好。工頭眼一橫,撩起衣袖就準備沖過去,父親一把拉住了他,慢條斯理地說:他說得對,要盡興嘛!工頭努力擠出一線笑,兩手一攤,說:許校長,你的活路,你說了算。
那晚父親喝了不少,拉著同樣步履踉蹌的盧開智到家里,他們倆先是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發上罵工頭,父親又紅著眼描繪無雙中學未來十年的遠景規劃,他們還花了一個多小時聊周樹人,意見大都不合,幾乎是在爭吵中結束了這個話題。
盧開智打了個哈欠,站起來,我家沙發發出了“唧”的一聲長嘆。他說:該回去睡覺了,明天貼外墻磚,還要挑灰漿呢!父親喊住他,從里屋拿出了一副圍棋,吹了吹棋盤上的灰塵,說:來一盤?盧開智一看到棋盤,眼睛直勾勾盯著父親問:校長還會這個?父親悵然一嘆:無雙鎮地窄人稀,我十年未逢敵手。
父親執黑先行,落下一子說:就一盤,不影響你明天挑灰漿。
盧開智盯著棋盤搖了搖頭說:有棋下,管他媽啥子卵灰漿喲!
父親哈哈大笑,說:還是第一次聽你娃開黃腔呢!
盧開智縮縮脖子,其聲如蚊:酒壯 [ ]人膽嘛!
確實不影響挑灰漿,棋局半小時就結束了。無雙鎮的獨孤求敗和四川內江建筑工程隊的灰漿工人盧開智酒后對弈,行棋未到中盤便投子認負。勝者搖搖晃晃離開后,父親盯著棋盤足足看了一個小時,還自言自語:為啥子輸得他媽這樣快喲!
從大門口挪到電視機前排,盧開智花了一個月時間,坐在第一排的灰漿工人顯然還不太適應,一集《包青天》要調整五六次坐姿,總覺得如何擺放都不合適。只要我一打開里屋的門,他就一下繃直身子,滿臉期待問:哪道題不會?
他做題時不看我,也不問我,低著頭自顧自演算,一算就寫滿好幾張草稿紙,很多字母和公式我都不認得,我們數學老師也不認得,做完了他也不問我會不會,用筆勾出一個最簡單的答案給我后就回到電視機旁。
那天電視里播的是《包青天》的最后一集,外面展昭帶著王朝馬漢正和奸臣做最后決戰,叮當亂響的兵器撞得人耳膜發麻。盧開智正低頭給我演算一道幾何題,其間他抬起頭嘿嘿一笑,說:恁個久,總算遇到一道拐了彎的題目了。
我歪著腦殼看著他,他突然抬起頭問:有啥理想不得?
我說:當無雙鎮鎮長。
他說:就這個?
我說:出門有吉普車,頓頓有酒喝,安逸得很。
他想了想,說:讀書呢?有啥想法不得?
我說:想考個電力學校,出來分在供電局,當電老虎,工資比鎮長還高。
他說:其實你還可以有更高遠點的想法。
我說:那我就上高中,考最好的大學。
我問他:你曉得最好的大學是哪所不?
他說:是不是最好不敢說,但是我覺得校園里應該有湖,湖邊還得有松,古松,古畫里頭才能見到的那種。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