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3年第2期 | 楊知寒:描碑之日(節選)

楊知寒,生于1994,作品見《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鐘山之星佳作獎、丁玲文學獎。出版小說集《一團堅冰》。
除夕當天的太陽,我是在火葬場里看到的。凌晨送小博過來,我和妹妹、大勇、小冰,以及妹妹的兒子聰聰,在給他燒了幾件家常衣服、一些路上用的錢后,便等在車里,沒再回家。天亮時,我頭枕在車玻璃上,醒來先看見一層霜花,拿手抹凈,外頭院子里,已多停下了三四臺車。不是我們家的,小博定在九點半燒,時間還長。只因是頭尾相交的一天,秉著死人不過年的老話,好些人家的喪事,今天是非辦不可。
天光一亮,此刻和凌晨剛來時,明顯區別了。凌晨從醫院出來后,大勇開頭車在前方引,路上空蕩蕩的,顯著順車窗撒出的白紙錢,飄蕩得也那么孤單。開來一路上,我腦子里轉的,還是醫院里的畫面。今天凌晨,十二點剛過,到了我和大夫約好的時間,后者走進這間圍著我們幾個同輩人的ICU病房,彼此心照不宣,準備拔下小博身上各處纏繞的管子。妹妹問我,是一點兒意識都沒了吧?我沒回答。大夫要我幫忙把小博的頭抱起來。我勸弟妹德秀和她跟小博的兒子非非,走吧,該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小博還能聽著,在心里說吧。大夫先拔走小博頭上的管子,那是前天晚上送他來時,架不住我們希望還有搶救的機會,硬給插上去的。當時從管子里就只流出小半碗血,再沒有了。大夫看看管子,看看我,說,姐,你看著了,流不出來。我說,看著了,流不出來。如果還能從小博腦子里多放點兒血出來,哪怕人還能給抬上手術臺,試試運氣呢,我們此刻都會是兩個狀態。小博沒這種運氣,大夫看向四周說,都理解你們的心情。
凌晨臨拔下那臺呼吸機前,大夫連再向我確認的意思都沒有,事實就擺在那兒,人茍延殘喘,拿機器架著,撐兩天了。我們已經實現了想實現的,最微弱的一個愿望,即在人咽氣之前,等來小博預備在鄭州過年的一雙老父母,我的大姨大姨夫,趕到醫院,見最后一面??晌掖笠讨钡酱藭r,還蒙在鼓里。昨晚她來醫院見兒子的時候,小博臉色紅潤,跟睡著一樣。她叫,博啊,看媽媽,媽媽來了。雖然淚水漣漣,經不住我們勸,她也愿意去相信,現在是在搶救,還在用藥,看,藥管還滴答著呢,人有救。母子見了,我們便派幾個親戚送她和大姨夫,讓他們趕忙回家休息去。能想象,大姨昨夜有多惴惴不安,又休息什么呢?她和大姨夫,還有女兒小冰,在從鄭州回來的路上坐了十來個小時的動車,到站后直奔醫院,進門時都跟樹葉似的,看著發飄。小冰在高鐵上給我發來兩個老人戴著口罩睡著的照片。倆人都快八十了,白發蒼蒼,口罩蓋住嘴,蓋不住眼睛,不安的睡夢中,眉頭皺得沒一刻松懈。發完照片,小冰問我,姐,實話說吧,我哥到底怎樣了?我說,先回,后面跟你說。小冰也有高血壓,實不敢指望她多擔事兒了。
呼吸機一拔下,小博臉色登時變化,感覺有什么東西從他體內突然撤出,人變得又灰又青。我們幾人站在床邊,都被人由生到死的狀態驚嚇住了,氣氛闃靜不安。最魂不守舍的時候,我手機響起,正是大姨的電話,她一定覺察了什么,母子連心,她知道小博不太好了。我眼淚再也停不住。聰聰拿紙巾給我,他也叫我大姨,才二十歲,他哪見過這些,手哆嗦,試著抱我,說大姨別看,別看。我別過臉去,看到小博的兒子非非獨自站在墻角。非非不過比聰聰大一歲,兩個男孩兒,狀態兩異。非非穿著件黑色長羽絨服,臉上沒任何表情,德秀往他背上撲,嗚嗚地嚎。我再回過頭,小博還沒被蓋住臉,從他兩只腫眼泡里,各留下一行淚水,眼半睜著。我上手給他眼皮順下來,心說,博,先到那頭兒,先等吧。
天再亮,我那弟弟已躺在了面前樓內的一臺冰柜中。德秀今天不來,說法是,愛人離世,不能來送,怕給帶走。非非是必須來。此刻他就坐在我車后座上,回頭瞧,非非眼睛大睜著,可能壓根兒沒睡過,這孩子總是沒點兒表情,除德秀外,跟誰都不近。他也該叫我大姨。我問他身上冷不冷,他答我時從沒稱呼,只點頭或搖頭。說起來,讓他爸挨到今天,也是他的意思。小博剛送醫院時,我妹妹情緒激動,趴到小博身上就跟趴到亡人身上一樣,說讓他少遭罪,把管兒拔了吧,為啥不拔?非非坐在床頭,全身只有嘴唇在動,說,得讓我奶看一面??椿畋瓤此缽?。沒法兒不尊重他的意愿。我對非非說,大姨滿足你這個愿望,我找人安排。動用我能動用的所有關系,終讓小博和大姨見著了面。原以為昨晚,非非和奶奶會有點兒親近的反應,可這孩子也只是躲出哭泣的人群,一人到窗邊兒站下。我不放心跟過去,看到非非弓著背哭,哭著哭著,有聲響滴答在窗臺上,心說是眼淚吧,再看是幾滴深紅的血圈。非非抹著嘴唇上的鼻血,咬牙又躲開了我。
天亮沒多會兒,我另一個弟弟大勇,大腹便便地湊過來,敲我車窗。大勇是我老姨的兒子,一輩人里,他算是個明星,從小長相俊極了,加上是最小的孩子,最為得寵。大勇這些年在外撲奔,交際廣,經事兒也多,有他在,我安心不少,尤其是遇上這種事兒的時候。搖下車窗,我看著他被肥胖漲變了形的五官,還有點兒茫然。他小聲在我耳邊說,姐,司儀安排好了?,F在就一個事兒,昨天我臨出去買衣裳,也沒騰出工夫問清楚,博哥穿多大碼鞋呢,我選了個42的,不能擠吧?我說,得問德秀。大勇說,剛給她打了,沒接電話。我說,可能睡了,也折騰一宿了。你睡沒睡會兒?他說,瞇了一陣兒。我點點頭,問衣裳選的什么。大勇說,不足壽,沒給穿老式衣服,一個小格襯衫,外頭是西服,戴個前進帽,鞋必須得是黑布鞋,挺體面的。我說,行,這些姐不懂,你安排就好。大勇臨轉身走,看見我車后排的非非,想說點兒什么,和我一樣,他也是瞧見了非非一張冷臉,終說不出話。
快七點半,可以進樓了。家里該來的人差不多都到了,都圍在樓前掃碼。保安得控制進樓人員數量。前頭一個人家里,有男人扎著白帶子,瞪紅眼睛推搡保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一連聲在問,保安訕訕地說,哥,你別沖我??伤軟_誰呢?生死攸關,人都難保全理性。我理解。在火葬場我也有幾個認識的哥們兒,打電話,好歹放我們一家進去了,還是去昨晚送過來的小房間,思安堂。按小勇描述的穿戴,小博體體面面躺在冰柜里,臉一晚上腫了一圈。司儀找到非非,看著這個比他自己兒子還小幾歲的男孩兒,細交代道,一會兒呢,我讓你擦哪兒你擦哪兒。你爸嘴里有個銅錢,我拔下來,你給收好,后邊兒有用。說著再塞到非非懷里一張裱了框的黑白照片兒。非非捧著照片兒,站到一邊。小博被抬出來,家屬都簇擁在窄窄的走廊上,送最后一程。我和妹妹站在一起,看我們的兒時伙伴,總跟隨在我倆身后的那個弟弟,躺在紙棺里,物理上和我們如此近,靈魂卻已走遠。司儀高喊出聲,跟著他喊,非非拿手上的棉簽,一下下擦上小博的身。
開眼光,觀明堂。
開鼻光,聞供香。
開嘴光,吃牛羊。
開耳光,聽八方……
剪刀最后剪開小博腳上手上系的繩兒,他紙棺前飄蕩著招魂幡,要被推進那個火紅的地方了。站在都是活人的等待區里,我和妹妹一同抬眼,看大屏幕上亮出的十來行亡人信息,清楚寫了姓名,性別,卒年。小博排在后頭,在他前,在他后,都是沒挨過冬天的,七十往上的老人。只有我這弟弟,是五十沒到,在喝了一場開心酒后,不治,暴亡,留下剛畢業的兒,中年的妻,和一雙白發蒼蒼老父母,在除夕,在家家戶戶燃鞭放花的時候,他,沒個交代,化成了煙。
從火葬場辦公室出來,我一人在門口點了根煙抽,避風,更避著人。我不想讓人覺得我也有垮的跡象。我一直望著天,想知道哪一縷煙來自小博。剛在辦公室,人家跟我說,今天人多,怎么也得等四十來分鐘。其他人都在小房間里等著收骨灰,大勇先拿來個小塑料兜,讓我看過了,沒什么不周全的,里邊是些用樹脂做成的小卡片,冰箱洗衣機電視手機,都有。小博到那邊兒也夠用了。小博生前是個仔細人,一輩子活得清貧,不仔細也不成。那是什么時候,哦,我在電臺已熬出頭了,混上了頻率總監,手里開始有權,有錢,在外有點兒名聲。有天中午我酒局剛散,站在馬路上,看見個光膀子的瘦小伙,熱汗淋漓蹬著三輪車,打我面前過。是小博。他還戴著自中學時就戴上的一副眼鏡,怎么看怎么不像個該出苦力的人。我沒叫他,隔了幾天,給他去電話,問現在忙活什么呢,不行來電臺試試辦法吧。我安排小博做手下的見習記者,打進臺里第一天起,沒用我囑咐,小博就知道不能暴露我倆的關系。他干得很認真,同事對他評價也不錯,只是人能力有限,口齒不清楚,腦子更不活絡,很快便埋沒在了一眾同齡人里。他每月拿一千多塊,天天和我大姨研究,怎么能給崗位轉了正。家里每到年節,坐到一張桌上時,這母子倆總要跟我推杯換盞,眼里落滿卑微,這種卑微讓我當時壓力挺大。我漸漸不愛參加家中有他們的聚會,囑咐我媽,沒事兒別叫他們來,若他們執意來,也先告訴我一聲。一到單位,我忙得腳不沾地,小博就待在我對門兒的大辦公室里,我們一天也照不上一面。有時開會我還多批評他兩句,他會耷拉腦袋,在小本上猛記,不到四十便禿得厲害的頭頂上,常年掛著汗滴。
以他的業務水平,別說轉正,多少號人排著呢,又排了多少年,且輪不到他,就是一直這么悶頭干下去,也讓人覺得多余。小博大概就是從那幾年開始,迷上了酒。我們不在一個交際圈,他怎么喝,喝多少,我不清楚,只有部門聚會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他喝得醉眼迷離,臉紅著,連終于下決心剃了禿瓢的腦袋瓜上,也一片油亮亮的紅。他眼神在喝酒后更是哀哀的,拄著頭,話比平時還少,讓我總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在場面上,需要他表現一番的時候。小博打小也不算聰明孩子,成績不上不下,比我強,更比我聽話,只是越中規中矩,越難出挑,無論什么時候,這種性格,都容易被人瞧不見。我手底下精明的小孩兒太多了,他們都知道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又該換上一副虛心難受、坐立不安的樣兒,讓領導每句話,都能在他身上得來直觀的效力。我在酒桌上冷眼旁觀小博,見我看他,他低頭深吸口氣,手按在自己杯上,意思是囑咐我別再喝。我沒搭理,還有好些人捏酒杯朝我晃著呢,等我再打一圈,最后再收個杯的。時間還早,若不盡興,不如不喝。
第二天我準點出現在辦公室,副總監來敲門,笑么噠地,問我記不記得昨晚怎么回的家。我邊接電話,邊瞇眼尋思,車,有車送我,有人把我送上樓的,再沒印象了。放下電話,我問她,咋,我自己開車了?她也笑,說起小博,這人平時不念聲,昨天也不知怎么了,誰要送你他都不讓,非得他來送,看不出來,他還挺知道表現。我問,小博非要送我?她說是啊,都快跟人急了。他指定想在道上兒和你說點啥,好容易撈著和領導相處的機會。求你安排啥事兒了?我說,忘了。我真是忘了,那晚小博無論和我說什么,無論是誰想借送我的機會,求我點兒什么,都實屬白費。副總監走后,我坐在辦公室里,自己想明白了,小博昨天為什么喝得少。因他看到我喝多了,別人都喝多了。只有在那樣的場合下,他才能以酒蓋臉,表現出對我特別的在乎。落到別人眼里是諂媚,實在的,是弟弟對姐姐一份兒關心。
那次讓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想了又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小博活兒干得不順心,生活更沒改善,雖然現在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但久而久之,男子漢在這樣的境遇里,還是會憋壞的。他現在還住在鋼筆廠那套老家屬樓里,和我大姨大姨夫住一起,加上德秀和非非,五口人擠兩間屋,怎么過的。那樓我去過,一開樓道門,一股腌酸菜加垃圾沒丟漚出的臭味兒,直撲鼻子,進屋沒陽面兒,也暗得遮眼。我能聽說不少小博家里的事兒,全是我大姨平時來打麻將,有意無意讓我媽知道的,再由我媽傳給我。因小博沒出息,德秀對他有些瞧不起,抱怨兒子連個放學習桌的地方都沒有,得等一家人吃完了飯,清好飯桌,才能挪給非非用。非非已是半大小子,再和爸媽一塊兒住,不方便了。趕上青春期,孩子叛逆,不聽說,連爸也不叫,有時小博在家喝酒,爺倆還要打一仗。我大姨夫這二年則一陣清楚一陣糊涂,去醫院看了,說有中風前兆。他家有高血壓家族史,小博和小冰都給遺傳上了。大姨家幾口人每天在家,都戰戰兢兢,仿佛有山雨欲來的前兆,等著爆發在某個晚上。最厲害的兩次,警察來了,將纏斗在一塊兒的小博和非非拉開,父子倆一個喊著你給我滾,一個喊著滾就滾。大姨在旁哆嗦著哭,像個沒主意的小姑娘,還得緊捂住大姨夫罵罵咧咧、流口水的嘴,怕哪句話說出來,再成了點火的種。我大姨頭發在六十多歲已白得根根徹底,修剪成男人一樣短,金魚似的外凸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在牌桌上看我媽臉色出牌,總試探問,大姑娘能不能再給想想辦法呢?
我說,沒辦法。路是他自己闖,我至多給他換個崗。干會計吧,活兒不忙,還不用起早貪黑。我媽還有幻想,問,那不干記者了?還是記者聽著體面。我冷笑,體面有啥用。小博要是顧這個體面,自己也太沒數了。我媽就順著我話往下說,是,不看自己多大本事,多大人了。還得他媽來一遍遍求我,求我大姑娘。我大姑娘臉色兒還是不好啊。說著,她想摸摸我的臉,我扒開她的手,最煩她說我臉色兒不好。如今這些親戚里道的,遇事都找我,誰也不想我有今天,是怎么靠透支自己精神奔來的。又想起我大姨,想起有幾回她沒處見我,愣是在懷里揣了錢,往我辦公室里鉆,我看見她,和看見個白發瘟神差不多,她從懷里拉出錢的一角時,我眼睛刺得難受,干嘛,毀我呢?為了自己兒子,心都操瞎了,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兒。大姨一走,我叫小博來一趟。讓他坐,他在沙發上放下半邊屁股,小聲問,姐,有啥指示。我抱膀看著他,博啊,我和你說。他說,你說,姐。我說,下午,你過去找老周,他讓你干啥你干啥,其他別管了。手里的稿,交給別人,記者這行兒不適合你,大領導找我說幾回了,不能因為你是我弟,讓你占這個位置。小博臉色發白,嘀咕著,我干得不好,我有時候磕巴。我讓他別磕巴了,回去記著和大姨說一聲,我盡力了。干會計是我能想出的,對你最好的照顧。會計不用喝酒,不用在外跑,算好賬就行。我記得你上學那陣兒,數理化都不錯。他點點頭,起身要走。我叫住他,他嘴抿著,壯膽看我。我說,還有,和你媽說,她再往這兒跑,也見不上我。我跟樓下保安打完招呼了,她好認,他們會攔的。
一幕幕回現我眼前,煙都抽到屁股了,才被我扔進一旁的雪堆。外頭斷續有車進,不多,就燒一上午,下午,地面就空了,都得回去過年。感覺這里常有煙味兒彌漫,不管氣溫多低,一年到頭煉人,火苗不熄,此刻心頭也沸騰得厲害,像我也正在個爐里,雖還能看著外面的人和事,溝通卻吃勁兒。妹妹來電話問,擱哪呢?我說,找你們去了,還沒到咱家?妹妹說沒到,都在這兒等。姐,我心咋這么虛。我問虛什么?她說,等會兒去大姨那兒,可怎么說啊。我腦袋撕拉拉的疼,是啊,一會兒還得去看大姨。怎么開這個口,讓她能接受,昨晚兒子還插著管子躺在醫院,不管咋說,還是個人形,等會兒卻要告知,小博已收成了個小盒子。尤其是當她還以為,兒子和這病正做著有商有量的抗爭——人怎么能接受這樣的消息。
一臺鐵制桌上,小博的骨頭被司儀依次擺好,拿小鑷子撿著放,頭骨最大,剩下都分成幾塊兒排成了豎趟兒,讓家屬們看清,這就是一個人最后最后的痕跡了。非非靠上墻根兒,蹲到地上,我過去跟他一起蹲下,囑咐說,孩兒,你不哭是好樣的。等會兒回家也別哭,要不你奶看了難受。非非輕點點頭,手藏在套袖里,那大概是德秀的東西,上面還繡著花。司儀讓非非把銅錢拿來,他遞去,我們看著,所有東西都被收進小盒子里,擺進一個跟圖書館似的房間里,像擺上一本書。置身最后這個房間,我感到空間居然能那么密實,一個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竟收容了比一整樓還多的人,人人都縮成了兩寸黑白小照,嵌在盒子上。照片上那些目光就這么等著,這么盼著。他們有些能被收進土地里,和親人葬一塊兒,有些根本等也等不來,盼也盼不到。
回去的路上,大勇開車,妹妹坐副駕,我和小冰非非都坐后頭,他倆各自瞧著窗外。一路土道,從來也沒怎么修過,沿路多是廢棄廠房,七八十年代建的,沒人再用,全荒在原地。雪蓋得厚實,好些剛砍下的原木頭,也直根兒挺在雪地里。大勇點了根煙,搖下車窗。小冰將哭聲壓得很低,我側臉瞧她,驚覺小冰老得更明顯了。前年,她架不住丈夫一家人的勸,生下二胎,一個兒子,好懸沒死在手術床上。我按上她冰涼涼的手背,聽小冰說,大姐,我沒事兒。我說,知道,你沒事兒。她頭靠窗戶上,自言自語,你說,我哥走得咋那么暴呢?我們都說,誰知道了。
我心想,小博名字起得不好,付博,福薄。這二年,我越來越信命,信老人的一套東西。我現在工作不那么忙了,調到了更高的位置上,權也抓得不那么嚴實。每天上班,在我陽光滿面的高層樓里,照管我的幾盆花兒。過去小博常來我辦公室,侍弄我窗臺上的花兒,他做這些,比別人細心得多。想起就是去年冬天,他從家揣了包黑油漆,蹬車趕來墓園,和我約定好了,一早過來,給我們姥爺年久失色的墓碑描描顏色。那天,環境、氣溫都和現在差不離,只是沒一群人圍著,單是我倆,頂風冒雪,氣氛一樣靜。小博認認真真拿毛筆,一下下描深在碑上。他帶來的油漆有些凍住了,不好化,他又是哈氣又是拿手捂,不住看我,生怕耽擱了我的時間。我則跪在姥爺碑前,和姥爺有的是話聊。生前,那一輩人里,姥爺最疼我,因我是個小子性格。最不疼小博,因他雖是個小子,卻沒長出小子的剛性。
看得出,小博前日又喝了大酒,描碑手不穩,好些油漆都灑在他穿的一條灰布褲子上。沒等我說,他撲落撲落,一副無所謂的樣兒,沒啥,破褲子,大不了扔了不穿。過會兒聽他又小聲合計,回頭找油漆擦擦吧,油漆能好使。一起在電臺工作十來年,我知道他是每天都起個大早,從家步行來單位的,連給自行車多打點兒氣都舍不得,直說,費車胎。我一調走,不知道他后來在臺里干得具體什么樣兒,有時和臺里老朋友聚會,他們也都知道他是我弟弟了,會把話遞給我說,小博別的不提,人緣不錯,孩子特憨厚。我不搭言,沒覺得這算本事。直到今天,除夕,我看到,在火葬場,臺里居然來了那么多人,從昨天在醫院就跟著跑,跑到最終,直把錢都送去了小冰手里,才眼淚含眼圈地各自離去。小博福薄,厚道也沒經住他福薄,這輩子做個好人,許就值在最后一面上。我心里明鏡似的,別看生前如何,等我也撤桌那天,未必能來這么些人送。人走茶涼,那是茶熱過,換個念頭想,或許從來不熱,最后才能得點兒暖。那已經無關世故,只關人情。
……
(節選自《山花》202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