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冠疫情三年了，初始猶如猛獸狂撲武漢，肆意虐殺。遭到防范圍堵，病毒再難橫行為害，似乎改弦更張，化整為零，打開了游擊戰。原以為離我很遠，一直為別人抗疫吶喊鼓勁加油，豈料虎歲冬月，堯都古城也按下了暫停鍵——靜默了。社會活動瞬間清零，獨坐書齋塵泥村倒也清凈，或讀書，或看電視，偶有感觸，隨興札記，亦算不負光陰。

稻草人

央視《百家講壇》每天必看，連日郵電大學教授趙玉平講授《孫權的智慧》。哪會想到，這天從他嘴里蹦出了稻草人。稻草人我太熟悉了。家鄉雖然地處黃土高原，可是姑射山麓有一眼龍祠泉，泉水不舍晝夜朝我們村流來，這便滋潤出一爿北國江南魚米鄉。我在魚米鄉長大，自小就“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常常稻花一香，稻草人就倏爾登場亮相，而且不是一個，是一群，分散開來，各守一塊稻田，驅趕飛來啄食稻穗的麻雀。

那時麻雀真多，成群搭伙，若不防范，剛灌漿的稻穗真能被這廝們擾害得籽粒秕空。派人守護，要手拿長桿搖晃著喊叫驅趕，而且兩條腿跑不過兩只翅膀，你跑到東頭，麻雀飛到西邊；你趕到西邊，麻雀忽而一閃又飛到了東頭。它們邊飛邊嘰嘰喳喳叫喚，像在嘲弄人：趕不上，氣死你，氣死你！

小小麻雀竟然也會戲弄人！

人當然不甘被小孽蟲戲弄，眉頭一皺，有了戲弄麻雀的招數。于是，稻草人登場亮相，麻雀飛到空中一瞧，哈呀，哪里來的這么多人，分明是天兵天將，個個都頭戴草帽，手持長桿，桿上還掛著飄蕩的布條。這殺傷性武器從沒見過呀！麻雀哪個還敢降落，哪個還敢貪吃。稻草人兢兢業業捍衛著鄉親們汗水滋養的成果。

曾經，我為稻草人憤憤不平。為何？我學了“粒粒皆辛苦”的古詩，明白碗中的白米飯來之不易，都是辛苦換得的?？尚量嗟牟恢皇窍绿飫谧鞯霓r人，還有晝夜守護稻穗的稻草人。然而，每當稻谷收完，稻草人就會遭遇“卸磨殺驢”的不測，全都付之一炬，化為灰燼滋養下一茬稻谷新苗。這公平嗎？未免暗暗歉疚。歉疚很快變作納悶，大躍進了，聲勢浩大的除四害運動鋪天蓋地。麻雀與蒼蠅、老鼠、蚊子并列四害，都要趕盡殺絕。生產隊集體出工，人多勢眾，撒開天羅地網，麻雀早嚇成驚弓之鳥，哪只還敢偷吃稻谷？稻草人連出頭露面的機會都沒了。我倒不是為稻草人納悶，納悶這么多人忙著追趕麻雀，不除草，不施肥，莊稼還能長好？果然，隨之而來的是大災荒，大饑餓。

忽而想到，稻草人雖然與當今的機器人無法比擬，可也是智慧的產物。以假代真，以物代人，省下人力去干別的事，不正是機器人出現的目的嗎？如此想來，稻草人該是機器人的初創先祖。不過，稻草人在我的家鄉出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蛘哒f，委屈了稻草人。誰會想到稻草人竟會改變歷史呢！

趙玉平教授講，曹丕率領十萬大軍沿江而下，志在一鼓作氣蕩平東吳。東吳不算軟弱，可要和來勢洶洶的曹丕硬拼，勝負真的很難說。那總不能繳械投降吧？不能。不能，實力差距不小，若要硬碰，有類以卵擊石，這可如何是好？無須憂慮，關鍵時刻有人進獻化解東吳危機的方略。獻策者是孫權手下的大將徐盛，不過他一張口就遭到群臣嘲笑。為何嘲笑？他竟讓稻草人出場御敵。好在孫權沒笑，不僅不笑，還力排眾議采納了徐盛的大策，如此稻草人才能讓家族史上大放異彩。不日長江南岸出現了圍欄式的假城墻，假城堡，稻草人即昂首挺立在城堡之上。當然，此稻草人要比我家鄉田野里那些闊氣多了，披鎧甲，戴頭盔，挺立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曹丕在船頭張望，不免驚奇，這東吳分明是東武，都武裝起來了。江岸就是銅墻鐵壁，何必去碰得頭破血流，留下作戰的敗績。一沉思，一掂量，收兵了。不說東吳不戰而屈人之兵實在高明，僅說稻草人曾經有多么輝煌的光榮史??！

敲到此，忽然想起葉圣陶先生筆下的《稻草人》，居然全知全能，憐憫人間悲苦，多么感人呀！這則童話大家都熟悉，我不再饒舌。謹此也可以看出，稻草人身上閃耀著世人的智慧，小用場，大用場，都是如此，就看人的能量。人在這個星球由弱者，到強者，到成為主宰，能量足夠用了，只要不摻雜私欲雜念，自會立于不敗之地。防控疫情，亦然。

地球村

這幾天無外界瑣事滋擾，等于討要回一部分時間。毫不猶豫，將這部分時間用于讀書。多年來讀書已成習慣，平均每日要有兩個小時。就這還是覺得時光匆匆，好書多多，讀得太少，太少。靜默以來延長讀書時間，而且放在光線最亮堂的上午。窗上的玻璃射進的陽光，照在頭上，書上，將寒冬融化為暖春。順手拿起一本數前日收到的《隨筆》雜志，看到里面有篇文章《理解“地球村”》，乘興讀來。

地球村如今不是新鮮詞，應是時尚詞。時下我們要建設的命運共同體，就是立足于這個地球村。先前常說地球村，卻不知道地球村這說法的根源。該文揭示了這個名稱的根源，將之追溯到1960年，提出者是加拿大傳播學家M·麥克盧漢。他在這年致提爾惠特的信中寫道：“有了電子器件，我們發現我們生活在一個地球村?！?/p>

龐大星球突然濃縮為彈丸村落，這在當時還真不啻為奇談怪論。然而，如今哪位還敢說這是奇談怪論！誰如此認為，只能暴露自己是冰封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的冷凍人?？茖W總是如此，智慧大腦的超前預判常常帶著奇談怪論的腔調登場。不遭到封堵和追殺，那是發明者的幸運和福分。我所以對地球村這個預判感興趣，不是要為麥克盧漢說公道話，何況我也沒有發現他遭到不公的歧視。我更感興趣的是他那預判的依據：“有了電子器件?！饼嫶笮乔驖饪s為地球村的魔力，就在于電子器件。

讀到此一個早已朦朧的畫面，驀然清晰在眼前。我們村中心十字路口的高墻上懸掛了一個方盒子，一連電線又是說話，又是唱歌。大爺、大娘，大叔、大嬸，還有我們這些高不及他們腰間的娃們，驚奇地指指畫畫。大爺用旱煙袋桿指著說：“這里有個小人吧！”剛從城里讀書回來，正巧路過的一位大哥哥笑著說：“沒有，這是有線廣播?！贝鬆敳焕斫庥终f：“日怪，沒人誰在說唱?！贝蟾绺缁卮鹗请?，還興奮地告訴大家，很快就會“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大家那個高興勁呀，我這拙筆實在描繪不出來。

這是1958年，是呀，那時的步子邁得很大，畝產要打萬斤糧，口號是“三年超英，五年趕美”。超英，三年超過英國；趕美，五年趕上美國。這話還真說大了，就在地球村這概念提出的1960年，我們餓了肚子。餓得我們這伙兒小不點學生下午不上課，都去剜野菜，填肚子。

不說這些掃興話了，說點鼓舞人心的。腳踏實地，科學嚴謹，讓我們民族挺身于世界之林。1961年麥克盧漢還為地球村找到一個依據，“即在一百多年前世界因為電報就變成了一個地球村”。若是打比方來說，今天的地球村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那時的地球村只能算是母腹中初現雛形的胎兒。這話準確與否不必較真，我們只要盯住電報一詞即可。電報是那時最便捷的通訊方式，足見，孕育地球村的母腹就是通訊。世事進一步證實，讓地球村風華正茂的也是通訊。當今風靡全球的手機更是將通訊便捷到了極致，天涯咫尺早已成為現實。手機一點即可與萬里之遙的人對面交談，若是僅僅交談不過癮，干脆來個視頻；若是兩個人交談不盡興，那就來個群聊，即使視頻會議也司空見慣。讓通訊如此便捷的方式是人造衛星，衛星傳輸信息才能“視通萬里”，才使國家間對話猶如隔壁鄰居。

這便引出我最想說的話題——衛星。這里的衛星當然是人造衛星，抬頭仰望，如今天空飛翔著上千顆。最早閃耀在蒼穹的人造衛星出自蘇聯，隨即美國一發不可收拾，至今數量居于全球第一。我國起步不算早，發展不算慢，當下排名第二。當然，局部也有第一，這第一就是2016年發射的量子科學實驗衛星。這顆衛星名為“墨子號”，是我國衛星和地面量子通信的先驅，肩負著構建天地一體化的量子保密通信與科學實驗體系的重任。

“墨子號”傳輸的信息多多，我覺得最振奮人的信息是其放射的復興光芒。從“墨子號”量子衛星可以看到，我們民族在通信衛星的保密領域悄然領先了。是的，思路對則道路對，不偏激，不萎靡，積跬步，至千里，至萬里，中華兒女將會在地球村冠領諸多先進。

鄰居們

姥姥家村里的王中珍發來一篇文章，看得我若有所思。王中珍稱我老師，是緣于一度社會混亂，我初中畢業無學可上去當代課教師。我給他們班上過幾節課，她叫我老師是抬愛我。她在文章中寫了王家與劉家為一堵墻打官司的舊事。王家與劉家是鄰居。王家門前是胡同，胡同南邊是堵墻；劉家院后是場院，場院最北是圍墻。王家的南墻和劉家的北墻是一堵墻。這堵墻年深日久，建于何年無人清楚。王家和劉家都認為這是自家的墻，爭爭吵吵各不相讓。那就請官府明斷，可縣衙、州署的大老爺都無法斷清。官司只好上呈，兩家當事人王爺爺和劉爺爺不得不輾轉崎嶇山徑，趕往五百里外的省城太原巡撫府過堂。是日老爺擊鼓升堂，兩家當事人剛報過姓名。忽然跑進一人，沖著劉爺爺喜氣洋洋報說：“恭喜劉爺爺，太太新添男丁，叫啥名字為好？”劉爺爺哈哈大笑著說：“太好了，老夫暮年又得一子，且是當堂聞喜訊，真是個堂光子呀！”轉身叩拜坐堂老爺道：“老爺這官司我不打了，那堵墻文明禮讓歸王家。我那犬子就叫文讓吧！”

中珍寫的是一件真事，那個劉文讓就是我的姥爺。我童年時就聽媽媽講過姥爺得名這事。就為這事不足以讓我敲擊文章，是由這堵墻的官司，想起鄰居糾紛的事。這類世事和傳說很多，幾乎大江南北都有仁義巷的故事。故事大致情節都是，京城的高官收到來自故鄉的家書，內容是與鄰居爭奪方寸地基。高官用一句詩話回復，化干戈為玉帛。這詩話是：“千里家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毕酄幣c和解，中國老百姓未必依賴官府宣判，更多遵循心胸間文化積淀的寬容情懷。

由這鄉村的鄰里糾紛，我的思緒又跳蕩到地球村。鄉村鄰居為地基相爭，為利益相爭；地球村鄰村也為此相爭，只不過地基大化為地盤，名為疆土。歷史上多次刀光劍影，多次鼓角錚鳴，無不是保衛自己國家的疆土，或者是吞并別國的疆土。當初曹丕率領戰船直逼東吳，同樣是要占據別人的地盤。東吳用稻草人嚇退曹魏大軍，無非是保衛自家的地盤。即使近現代的一戰、二戰，哪一戰不深陷這個窠臼。中國人民浴血奮戰14年的抗日戰爭，更是反侵略的縮影。

地球村里的爭斗，比鄰居間的紛爭要厲害得多。鄰里間的紛爭還有官府調停和斷案，國與國的爭斗能調停的少之又少。而且，國家間的爭斗是把暴力運用到極致的戰爭，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冷兵器時代是刀光劍影，熱兵器時代是硝煙彌漫。戰爭瞬間可以讓活蹦亂跳的生命，在痛苦的掙扎中變作死尸。為扼制這規模性的死亡悲劇，地球村演化出體育比賽，試圖用有規則的競技化解無規則的拼命廝殺。規則的執行者就是吹哨子、發口令的裁判員。這讓競爭的雙方或勝或負，總能握手言和?；蛟S是這種模式啟迪了世人，聯合國應運而生?？上е两衤摵蠂鵁o法具有裁判員的權威，其發出的口令不少，卻沒有裁判員脖子上的哨子，能叫停的戰爭很少。

敲出這幾行字去客廳透氣，電視新聞正播俄烏戰爭。連續多日如出一轍，俄方稱打擊了烏克蘭的重要軍事基地，烏方稱摧毀了俄方的彈藥庫，幾乎天天如此。雙方都在宣稱戰績，戰爭仍在繼續，給我的印象是兩個字：“膠著”，有點古代兩個武士纏斗在一起的感覺。然而，當今決不可用昔日的眼光打量，我這么比喻簡直是鼠目寸光。

對于戰爭的現象與本質，恩格斯揭示得很透徹：“暴力僅僅是手段，相反地，經濟利益是目的?！碑敶鷳馉幠康奈醋?，暴力手段豐富得五光十色，還覺不夠，外加了不見蹤影。所謂五光十色，僅新式殺傷性武器而言就多不勝數。就導彈來說，即可堪稱之五光十色。過去導彈一般分為戰略導彈和戰術導彈兩種。如今戰略和戰術的界限早已模糊，有的導彈既有戰略用途，又有戰術用途。比如“戰斧”，有戰略型號的，也不乏戰術型號的。倘若按飛行方式劃分，一般有彈道導彈和巡航導彈。倘若按攻擊的目標種類劃分，則有防空導彈、反導導彈、反坦克導彈、反潛導彈、反輻射導彈等。倘若以發射點和目標位置來分，有地面、水面、水下、空中幾大類……真是亂花迷人眼，不，不，簡直能聽得嚇破膽。頃刻間，導彈可以讓攻擊目標化為廢墟，處于其中的人哪會幸免一死？

更令人膽寒的是不見蹤影的戰爭手段。戰爭要知己知彼，知己知彼離不開準確情報。當今的信息傳播網絡，誰看得見，可是世人正在享受網絡的光速待遇。戰爭情報更需要光速傳遞，然而瞬間可能遭受攻擊，使網絡陷入癱瘓。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是能感知的，別說死，避諱些說，倒下也倒得明明白白。最恐怖的是，恐怖得要命還不知道恐怖。就像我家鄉的父老鄉親所說，人家把你賣了，你還高興得數錢。當代戰爭最根本的改變是，由殺傷敵人，變作支配敵人。既然戰爭是為了經濟利益，既然戰爭最高明的手法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那為何不把要殺的人，變作能為自己謀利益的附庸驅使？

戰爭無處不在，只是看不見而沒有恐怖而已。這讓我想起童年的一件小事。我們村南是一片水田，田里種著附近村都沒有的地梨。地梨也叫荸薺，顆粒不大，長在泥里，收獲要挖開淤泥一粒一粒往外撿，自然很慢。我家種了一小塊，尚未挖完，媽媽和姑姑去集體干活，要我看守，不讓別人挖走。我在地頭閑得無聊，學著挖撿。來了幾個外村的大娘大嫂要挖，我趕她們走，她們不走。要是她們和我犟勁，我可能會死死抵擋。偏偏人家都嘻嘻哈哈笑著幫我，挖起來往我竹籃里裝。不多時就給我挖了一竹籃，眼看滿得裝不下了，我靈機一動，挎起竹籃回家去送。她們也說，我們挖好，你來了再裝。我跑得不算慢，趕我回來時，地梨幾乎挖完了，一個人影都沒了?，F在反思，當人家給你好處時，未必不是要軟化你，支配你。不知不覺，自個就成為對方營壘的御用工具。

年逾古稀，我總算明白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喬忠延，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當代》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600余萬字。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等出版社出版《遠去的風景》《萬古乾坤》《感天動地·關漢卿》《喬忠延文集文》等圖書8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