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3年第2期 | 磨粉:鳴兒(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2期 | 磨粉  2023年02月20日08:21

    磨粉,本名張軍利,山西澤州人。詩歌、散文、小說見于《詩刊》《詩選刊》《中國詩人》《山西文學》《黃河》《太行文學》等。

     

    鳴兒,一種用矸泥制作的兒童玩具。模具脫胎,鳳冠鳥身,腹腔中空,尾部有音孔,陰干后上火燒制遂成。鳴兒整體呈V字型,下有足座,落地平穩;注水后聲音激越嘹亮,百轉千回,十分動聽。鳴兒是父親當年獨自研制發明的,并在晉城城鄉一帶大量兜售達十年之久。市面上今天還可見到,只是換作塑料了,大小形狀和父親的鳴兒毫厘不差;如果論及“知識產權”,非父親莫屬。父親世紀之交病逝,病中父親特意給我鑿刻了一套鳴兒的模具,現在珍藏在我家老屋的樓上。

    ——題記

    1

    大年初三,我和大奶奶的孫子招兵一人拎一個醋瓶子去供銷社打醋。公社所在地才有供銷社,和我們村相隔三里地。出了小胡同,街角的積雪還在,風往積雪上吹,又吹到人身上,感覺冷嗖嗖的。

    我們攥緊瓶口的鐵絲掄圓胳膊旋轉,嘴里喊著“敵敵畏,六六粉,蒼蠅見了活不成”。鐵絲差不多有半尺長,鐵絲和玻璃瓶口發出“吱吱喳喳”的摩擦聲,像我們故意踩在積雪上的聲音。我們也擔心鐵絲松動瓶子會脫落摔碎,轉了一會,自覺不轉了。

    你推我搡出了村,田野上還有絲絲縷縷的雪,但已經破得千瘡百孔行將銷聲匿跡了。沒有種麥子的秋地昂揚著一地土坷垃,有的上面還掛著一點點雪,像戴著一頂軟塌塌的白帽子。秋地墑溝低洼處臥著一長溜薄冰,冰面一踩就陷,下面是稀泥水。我們在上面滑了幾下,稀泥水一下漾上來濕了鞋。走到地頭時,鞋底又長了一層厚厚的凍泥。

    地塄下是我們前往公社的小道,夾在兩條地塄中間,塄下的積雪很厚,枯黃的草被雪埋了半個身子。對面是一塊麥地,雪化得比秋地要快一些,地壟上有斷斷續續的雪,一行一行的麥苗發著青色的光。

    我們突然打起賭來。

    我們支著腳把兩個醋瓶放在高高的麥地塄上,又爬上這邊的秋地,隔著塄下的小路,撿起凍硬的土坷垃瞄準瓶子投擲。

    我們分別擊打對方的瓶子,每人三次,打爛不賠。

    我先投了三次,沒有命中目標。

    輪到招兵了,他蹲下身子,單膝跪在一小塊雪上,手舉土坷垃瞄準,一出手“叭”一聲正中目標,我的瓶子“嘩”一聲碎了。

    我們趕緊跳溝上塄過去查看:拴著鐵絲的瓶嘴躺在一行麥子上,拖著長長的瓶脖子,像一個小喇叭;瓶底原地未動,連著一寸多高的瓶壁,豁牙露口,聳著兩個尖尖的玻璃刺兒;中間部分全碎成了片片。

    我一下子沒了主意,眼淚涌上眼眶。

    招兵傻傻站著不吭氣。碎玻璃片片一晃一晃閃著太陽的光,像在戲耍和嘲弄我們。

    過半天,招兵拾起瓶底端在手掌中央安慰我:“這個還能打醋,少打點,打五分錢不行?”

    我猛地揀起瓶脖子向他掄去,他一躲,抓起自己的瓶子跑遠了。

    他在小路不遠處停下,看我一動不動,順著風大聲喊我:“來呀,來呀,你不來了?”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招兵向我揮動手中的瓶子:“那我走了啊,那我走了??!”

    招兵一個人自顧走了。

    看著招兵走遠了,我抬起衣袖擦一把淚,在塄邊石頭上坐下,面對破碎的瓶子,我不知道回家該如何交代。

    2

    醋瓶子是家里金貴的東西。

    招兵他們家的醋瓶是廣口瓶,像罐頭瓶口,比罐頭瓶長,蓋子是鐵皮的,至少能盛三斤醋。瓶子是他大舅送的,送的時候里面裝滿白糖,招兵曾偷出一點點讓我嘗過,我不住咂摸嘴巴,真甜呀!我們家偶爾會有一點紅糖,牛皮紙包著,我偷吃過,甜中發酸,全然不像白糖這樣甜得純粹。招兵他大舅在我們這座小城的火車站工作,總是不缺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手套、毛巾、肥皂什么的。

    他大舅甚至還送過他們家一只手電筒。

    手電筒可是新鮮玩意兒,能稀罕死人,電門一摁,光柱子能照到天上。大奶奶晚上上茅廁時偶爾用一下,別人誰都甭想動,招兵的母親也不行,雖然東西是她大哥送的,但是大奶奶霸道,招兵他們一家大大小小都得聽大奶奶的。

    招兵也曾悄悄偷出手電筒,和我在小胡同外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玩兒,我們用手指戳光柱子,招兵說光柱子是軟的,要是硬的,他能順著爬到天上。

    大奶奶小腳,悄無聲息出現,劈手就奪走了。大奶奶罵我倆:“小兔崽子,不長眼的東西,偷老娘的手電筒,明朝起讓你爸你媽剁了你們的賊手!”

    我家瓶子是“3911”農藥瓶子。

    我想,要不是我父親是生產小隊長,恐怕這樣的瓶子也不會有。

    我還記得父親拿回這個空瓶子后,一遍一遍地用堿面水涮洗,又一遍一遍地站在粗笨的木頭梯子上放到我家南屋房坡上曝曬。

    每次涮洗過的堿面水,父親都會小心翼翼倒進茅廁。

    父親警告院子里的大人小孩說:“3911是劇毒,摸摸瓶子都會中毒死人的,誰也不要動??!”

    實際上我們誰又能上去南屋房坡呢?我們堂屋邊上西小屋樓前的木樓梯,一根大梁從中鋸開做成的,好像專門為了笨重,只有父親搬得動它,我和招兵兩個人根本抬不動。

    農藥瓶子呈黃褐色,瓶子的膀子上凸起一個骷髏頭,有拇指肚大小,下面兩根骨頭交叉在一起成一個大“X”字,看上去十分猙獰恐怖。

    招兵比我小一歲,但是比我懂得多,走在挖野菜的路上,招兵說:“人死后就是這個樣子?!?/p>

    我完全不能接受,感覺人死后變成那個樣子太可怕了。

    招兵說:“人死后肉就爛沒了,剩下的骨頭就是那個樣子,你家的瓶子上畫的是人頭,那兩只黑窟窿就是人的眼睛?!?/p>

    盡管那個恐怖的骷髏頭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隨后這個瓶子卻成了我們家的醋瓶子。

    3

    我家的醋瓶子能打兩斤醋,剛好到瓶口處,滿漾漾的。招兵他們家的廣口瓶雖說能打三斤,但每次也只打兩斤。家里給我們每人兩毛錢去打醋,八分錢一斤醋,剩四分錢我們可以各自花掉。

    記得頭一次去打醋,大年三十剛過去不久,我們還穿著簇新的衣裳(那時候是真窮啊,大年剛過,醋就沒了)。如今想來,要不是年剛過去尚有一點結余,可能又和平常日子一樣吃不起醋了。

    招兵打過后,我把瓶子遞上去,供銷社柜臺后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爺拎起瓶子一看,忽然像被什么嚇住了,說啥也不給我灌了。

    大爺端詳瓶子時,我心里就知道不好了,因為我知道我遞上去的是一個畫著骷髏頭的農藥瓶子。

    大爺不給我灌,我也不聽大爺細說緣由,接過瓶子就往外走,少年不識愁滋味,但當時有一種屈辱感像小火苗似的燒灼我,我感到臉上火燒火燎的。

    走在公社大街上,我沒有像來時那樣大模大樣拎著瓶子晃蕩,而是握著瓶脖子,手放在胸前,恨不能把瓶子藏進懷里。走著走著,我突然怨恨起父親來了。

    招兵找了四分零錢,著急想花掉,但又舍不得花,四分錢可以買四個糖塊,可能害怕分我一份吧。我沒打上醋,母親交給的任務沒有完成,心頭又蒙了一層淡淡的屈辱,更覺得無權消受這四分錢了。

    公社大街墻根上貼著許多黑墨汁寫的標語,墨汁一道一道順著花花綠綠的紙往下流,看上去像標語的胡子。我比招兵大一歲,二年級了,標語的字跡十分潦草,有的字我也不認得。有一則標語的落款是:晉東南地委。招兵認不得問我,我看了一會告訴他:“看東南土地爺?!?/p>

    我們悶悶不樂走著。招兵提議我把兩毛錢找開,我沒有理他?!翱礀|南土地爺”“孔兵是資本家的之走狗”。一路走一路念,我們到公社街口。

    就是這個時候,我父親突然從我們身后過來了。

    父親騎著借來的自行車,那也是我們村唯一的一輛自行車,紅綠黃三色塑料皮把三角架包裹得嚴嚴實實。大拇指肚一推鈴鐺的小把手,鈴鐺“丁零零”響,小把手有彈性,自動彈回來,拇指肚只管往前推,一串兒一串兒的鈴聲就會源源不斷地響起。用我父親的話說是:“沒頭沒臉的人誰能借出來?”

    父親這是賣鳴兒回來了,看著父親高興的樣子,我知道肯定賣了不少。父親問我們話時,我把綁在后支架上馬頭籃里的苫布悄悄掀起看了一下,滿滿一籃鳴兒已經所剩無幾了。

    問過話,父親掉轉車頭,讓我們跟了去。到了供銷社副食店,父親遞上瓶子一笑,那位大爺跟著一笑,居然啥也沒說,“咚咚咚”灌滿了瓶子。

    父親說:“以后就是這瓶子——”轉身把我從身后拉過來,“——這小子,給家里打醋?!?/p>

    我舉著兩毛錢給了大爺,四分找零,父親裝進了兜里。

    在大街上,父親收了我倆的醋瓶,小心翼翼放進了馬頭籃里。我們呆呆站著不動,我心里有點小失落,為那小小的四分錢。

    就在父親抬腿上車的一剎那,突然停下了,回過身從懷里掏出兩毛錢,叫我和招兵到公社食堂吃肉丸:

    “一人吃一毛錢肉丸,吃過趕緊回家?!?/p>

    等不及父親上車,我們便轉身飛快向公社食堂跑去。

    到了食堂門前,風把墻根大墨字標語吹破了,一綹紙條迎風抖動,招兵手欠,“嘩啦”一聲順手扯下了一長綹。

    食堂大師傅出來打水,一眼看見,臉一下就黑了。

    食堂大師傅提著水桶,打水的繩子放在水桶里。他讓我們在臺階上并排站好,嚇唬我們說:“倆小孩兒壞得很,破壞大好革命形勢,必須送到公社小分隊看管起來?!?/p>

    我沒撕好像不怎么害怕,招兵嚇壞了,低著頭眼淚“嘩嘩”往下流,緊跟著鼻涕也下來了,“吸溜吸溜”不住響。

    我們知道公社小分隊的厲害,他們曾讓大奶奶驚慌失措摔碎了一個瓷盤。他們箍紅袖章,扎武裝皮帶,三人一組,經常夜半到我們村巡邏,發現壞人壞事,就把人拘到公社了。去年八月十五月圓夜,吃過稀湯寡水的晚飯后,朗朗月光照庭院,我們一院人小心拴緊院大門,大奶奶和我母親各自在自家門前的椅子上敬獻月明老爺。椅子是特意從家里搬出來的,獻食供品剛擺好,還未及焚香叩拜,院大門突然擂得山響,有人大呼:“不準搞封建迷信,開門檢查,小分隊的!”一院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招兵和我立在我家窗臺下,大氣也不敢出——因為這時候我們是不愿去睡的,我們正眼巴巴盼著敬獻過月明老爺后能夠分食到的那一點點月牙兒似的月餅。母親動作麻利,迅疾把椅子搬進了屋。大奶奶就慘了,忙中出錯,一條椅腿絆在門檻上,上面擺好的獻食供品“嘩啦”掉地上了,一只青花盤子“砰”一聲碎了。

    風還在刮,招兵扯破的標語跟著簌簌抖動。

    食堂門前有四五個臺階,臺階正中間有一口井,木頭墩子封著井口。大師傅掀起木頭墩子,“叮叮咚咚”打上來一桶水,抬起頭問我們:

    “干甚來了?”

    我說來吃肉丸的。

    食堂大師傅里出外進打了五桶水。打罷水,食堂大師傅出來盯著我倆看半天,伸手掀起寫著“食堂”二字的棉布門簾說:

    “有錢吃肉丸還哭啥呢?進來!”

    我帶頭走進門里,招兵一抬袖擦了鼻涕,眼里還噙著淚花,跟了進來。

    大師傅只是嚇唬嚇唬我們,實際上是個好人。大師傅說:“兩個小孩兒冷不冷?快進灶間的爐火上烤烤手,吃肉丸呢還哭啥?不用哭了?!?/p>

    肉丸一分錢一個,我和招兵合計了半天,每人吃了八個,花了一毛六。

    這樣,招兵兜里有四分錢,我兜里也有四分錢了。

    晚上,我趴在被窩里看父親和母親在灶臺前清點一天賣鳴兒換來的錢。大多都是鋼镚兒,一分貳分伍分都有,還有十幾張壹角五六張貳角的紙幣。煤油燈下,一小攤鋼镚兒閃閃發亮。母親按分值大小數夠十枚硬幣遞給父親,父親就會用記工廢紙仔細裹成圓柱狀,一截兒一截兒讓它們在炕臺上排隊站好。

    母親突然不愿意讓我看他們清點錢幣,一側身坐在我頭前擋住我視線,罵我:“趕緊擠住狗眼睡,看大人干甚呢!”

    清點過后,母親和父親小聲算計了一番,差不多賣了十塊錢,兩個人都滿心歡喜。母親又用一塊破布仔細把一截兒一截兒圓柱包了,到外間去了。我知道,母親要把錢放在外間上鎖的木箱子里。

    過沒一會,母親從外間進來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大聲責問父親,擾得煤油燈一陣跳動:“不對!前兩天每天都是飛三五個,今天帶了二百個,除剩下的七八個,怎么就飛了八九個?”

    我知道“飛”的意思,我聽父親和母親低聲說過,賣鳴兒到了有小孩的地方,必須故意“飛”走幾個,就是讓機靈的孩子偷走幾個,等他們灌上水痛快地吹起來,婉轉悅耳的聲音在大街小巷四處蕩漾開來,別的小孩就心癢了,才能賣得動。

    門縫鉆進來一陣風,豆大的油燈開始跳火,父親一只大手罩上去,光一下都朝炕頭來了,我覺得眼前亮了許多。

    父親說:“碰見二他們打醋了,給了他們兩毛錢吃肉丸?!?/p>

    父親很少叫我名字,總是叫我二。

    母親疾呼:“甚呀?肉丸!你一整天餓著肚子一口湯也舍不得喝,叫他吃肉丸?慣死他呢?”

    母親回頭看一眼鉆在被窩里嬉皮笑臉的我,突然脫下鞋照著我腦袋猛地拍了過來……

    4

    太陽變得若有若無了,四面的風來回刮,地塄邊的石頭愈加冰冷起來。沒一會,天空不知從哪運來灰蒙蒙的像霧一樣的東西,一層一層加厚,太陽瞬間不見了。

    母親說我是踢騰驢托生的,費衣裳費鞋,棉褲穿不到過大年,膝蓋和屁股上的引線就斷了,里外引線也不行,都能踢騰斷,舊棉套往下馱,腳踝處和屁股后總是臃腫一團,遠看像“芝麻蛄蛹”(一種菜青蟲,通體肥胖),近看像個討吃要飯的。

    我站起身提了提褲,抬起袖口抹了一把清鼻涕,又一腳把喇叭狀的玻璃瓶嘴踢了老遠,跳下地塄,開始漫無目標地向遠處游蕩。

    父親天不明就賣鳴兒走了,走路去的,誰知道他會走多遠,多晚才能回家。母親一個人在家,沒有父親的庇護,醋沒打回來,瓶子還碎了,挨一頓打是斷然少不了的。

    我拾起一截兒斷掉的皮鞭,抽打小路兩旁的積雪,遒勁的鞭痕落進積雪里,總是帶出一團塵灰和草木碎屑。鞭梢兒帶起的雪粒落在臉上,在腮幫上點點化開,雙腮木木的,我也不去管它。

    又一鞭子下去,突然驚起一只野兔,后腿一蹬一蹬跳老高,像一支土黃色的箭,一上一下波動著竄上地塄不見了。我突然覺得要是能變成一只兔子就好了。

    又向前走不遠,快到一面打麥場上時,我突然一激靈,心跳加速,想起身上的錢,趕緊伸手摸棉衣內里的口袋。我的棉衣內襯是勞動衫改成的,勞動衫胸前有個口袋,母親沒有拆掉,留在我的胸前。我偷偷在口袋里裝了一個鳴兒。摳摸半天,錢和鳴兒都在,我的心一下安穩了。我掏出鳴兒輕輕吹了一下,因為沒有灌水,鳴兒急促而短暫地響了一下。我知道,灌上水就好了,它那歡暢流利的聲音會一波一波蕩出去很遠很遠。我把鳴兒放回口袋,特別讓鳴兒把錢壓在兜底。

    打麥場是去公社街上的必經之地。場庵前有一條人走多了已經干了的小道。一面場卻是濕漉漉的,也有幾簇沒有化掉的雪包,下面支棱著發黑的玉米秸稈。

    天空愈加陰沉起來,冷風也越來越凜冽,看來,又要作雪了。大人們遇到這種天氣,總是抬頭看天,一聲接一聲說:“哎,看來又要作雪了?!?/p>

    招兵一會兒也將從這里返回。我決定等招兵,然后尾隨他一路回家。招兵回去后一定會告訴我母親我把醋瓶打爛了不敢回家(他肯定不會說是他打爛的),母親出來找我時,我再假意哭哭啼啼跟著回去也許會免了一頓打。

    我剛到場庵子里站定,招兵就回來了,拎著醋瓶子不停地吸溜兩桶鼻涕。

    大奶奶總是追著招兵擤鼻涕,而招兵和我玩得起勁,總是顧不上擤,大奶奶拿塊破抹布過來猛地摁住招兵頭,招兵才擤一下。而大奶奶擦抹鼻涕時總是把招兵弄疼,惹得招兵總是跳著腳干號。大奶奶罵招兵:“天多冷,想把兩桶鼻涕凍住呢,凍成冰錐錐呢!”

    招兵把兩顆糖給到我手里,小白兔奶糖,糖紙不大,比二分錢的平遙火柴盒大不了多少,包糖時小白兔的耳朵折了,將糖放進嘴里,撫平糖紙,耳朵就又豎起來了。

    磨蹭到村口,招兵走頭前,我跟在后面,一直看著招兵進了院門,我在胡同口盤桓許久也不見母親出來找我。

    天空像要落雪了,這個時節誰也料不準老天爺的心事。

    我家后墻擺了一溜大大小小石頭,是我們生產小隊的飯場,被大人們的破褲子磨得光溜溜的。有一塊石頭下面沒有支穩,我跳在上面正搖晃,大奶奶突然從胡同口冒出頭來,眼光睥睨,咒我道:“小兔崽子,打爛醋瓶還有理了?還不趕緊爬回家,要八抬大轎抬你?”

    我知道不妙,仿佛大奶奶身后黑封著臉惱怒的母親隨時都會出現,我跳下石頭轉身向村西頭跑去。

    跑了不遠回頭看,母親并沒有出現在胡同口,大奶奶站在那里繼續高聲叫罵:“小兔崽子,爬走不要回來,爬遠遠的,在外面凍死餓死再托生一回也不要回來,反了你了!”

    看起來,母親是不可能出來找我了,她一定在家里慪火,單等著大奶奶將我誘擄回去,劈頭蓋臉將我一頓痛揍——我是萬萬不敢回去了。

    5

    村西頭西大廟是我們的學校,和村子隔著一條西大河。村西頭緊挨村子南北有兩面打麥場,北場比南場高出一尺多,我們上下學的路緊挨著北場下的土坎兒。

    北場東邊有間場庵,里面曾支過一口大鐵鍋,很大的鐵鍋,開口直徑有兩米多,我們叫它“廣鍋”。廣鍋剛淋過石灰,滿滿一鍋石灰膏泥白白凈凈,上面的水稍微有點發黃,看上去卻是清粼粼的。我說鍋里的水不能喝,招兵說這么干凈的水為什么不能喝?為了證明可以喝,招兵趴下身子撐在鍋沿上“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晚上回到家里,招兵開始發燒,一直燒了好幾天,茶飯不進。大奶奶變著花樣引誘我說出原因后,猛然拎起拐棍對我一頓窮追猛打,一直打到大街上還不罷休。

    我母親對這件事的態度是不管不顧,父親卻是一個勁地給招兵請醫生,給大奶奶賠不是,好像是我逼著招兵喝的。我完全弄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這么做,大奶奶一個老太婆,有什么不好惹的?

    打麥場下的西大河已經完全結冰了,河床上寬寬窄窄彎曲著一道冰流,冰邊緣薄脆翹起,離河床有一寸高,踩上去“咔咔”作響。稍寬的冰面上有冰泡,發白,踩上去聲音一樣清脆。

    我并不著急跨過河床到西大廟去,離天黑還有一段距離,我順著冰河向南走,有一腳沒一腳地踩著冰泡,踩不碎的,就用力跺,直到碎了為止。

    到了村南兩架爐渣山夾峙的河段,陰晦的天空突然灑下細碎的像砂粒一樣的雪。天終于作雪了,河道一下子變得寒氣逼人陰森可怖起來。

    我往回返,出了爐渣山,有一塊生產隊的菜地,緊挨著西大廟前我們的土操場。白菜早在頭一場雪前收過了,剩下的白菜幫葉凍得硬邦邦的,和黑泥土攪在一起。為了澆菜,菜地邊的河床上挖了一個小水坑,像一個水舀子,現在上面有一個碩大的冰泡,一圈是白的,中間顯黑。我雙腳剛蹦上去,“喀嚓”一聲,冰泡就破了,下面卻沒凍實,雙腳落進了冰涼的濁水里。

    我穿的是一雙黑色的不知道在哪找來的破棉靴,鞋底破得不成樣子了,母親在鞋底給我墊了一層破氈片充當鞋底。棉靴幫本來就高,這下好了,灌了滿滿兩筒污濁的冰水。

    沒等我哆嗦把靴子里的濁水倒凈,砂粒一般的雪一下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天地間瞬時含混起來。

    我不敢再走河道,順著菜地到了操場上,濕棉靴“撲哧撲哧”響。西大廟就在眼前。透心的涼從腳底板升起,我的身子開始一陣一陣發緊,牙齒“格格格”打起戰來。

    因為年假,西大廟里空無一人,大門是鎖著的。西大廟分上下兩院,后院大廳是我們二年級的教室,我可以從后院東墻根的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上爬上去,翻過院墻,攀上東角殿廡廊前豎立的兩通石碑,再慢慢下到地面。

    天完全暗下來了。大片的雪花像在我眼前擋了一堵墻。浸在冰水里,我的腳已經麻木了,身上越來越冷。

    快到西大廟前時,我突然聽到西大廟高大的木門“吱呀呀”關上和“咔嗒”一聲上鎖的聲音。

    是兩個人。

    我迅速蜷縮身子,藏到了路旁一棵槐樹下的黑影里。樹下的荒草沾了雪,升騰著一團寒氣。樹上的烏鴉(或者是其他什么鳥兒)不鳴卻也不安生,弄得樹上的豆莢和干枯的細枝條不斷落到我頭上。我不愿弄出任何聲響,身上卻由不住一陣一陣打顫。

    兩個人走近了,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大禿。

    放年假前,班長就宣布不能讓教室里的煤火滅了,他親自安排了每天的值班人員。因為年假前我對他有過一次強烈的反抗,他可能懷恨在心,沒有把我編進值班名單中。

    年前一天中午放學后,他突然扯我衣角,叫我走慢些。他把我堵在操場的角落里,威脅我:“說!你爸是不是又投機倒把做開鳴兒了,小雞鳴兒?”

    我想走,他像鐵塔一樣擋住我,一把薅了我衣領:“吳老師都說你爸是投機倒把分子,你還不承認?你爸投機倒把就是做鳴兒,小雞鳴兒,全班同學誰不知道?你爸早幾天就投機倒把賣開鳴兒了,南莊上我姑姑家的孩子就買了一個,你爸做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你媽,你還嘴硬!”他另一只手突然端起我的下巴,用力向后推,“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

    他兩只手開始使勁,我感覺脖子快扯斷了,我無力反抗,只能后仰。他的臉壓在我臉上:“跟你說吧,給我偷兩個鳴兒,讓我也耍耍,要是不給,我饒不了你!”

    班長是老留級生,人高馬大,比我們班普遍年齡大兩歲,我們誰也敵不過他。大禿也不行。他們是我們班的兩霸。

    見我半天不言語,他突然將一口唾沫“呸”一聲啐進了我張大的嘴里。

    奇臭無比!

    我被徹底激怒了,開始劇烈反抗。也許是我猛然抬起的膝蓋重重撞擊了他襠間的小雞,他突然松開我,雙手抱襠,彎腰蹲了下去。

    他頭上開始冒汗,接著團著身子在地上來回扭動,面孔有點扭曲。

    少不更事,我撇下他往村里走去。我走得很快,心里隱隱擔心他緩過勁來,追上來報復。

    ……

    他們顯然剛剛給教室里添過煤火。他們從我身旁走過時,我屏住呼吸,昏暗迷離的落雪中,我像一只蜷縮的癩皮狗一樣嗅到了他倆身上的煤灰味道。

    萬幸,他們沒有發現我。

    6

    我們從西角殿剛升到大廳二年級,一堂課也沒講,全班同學就知道我父親是個投機倒把分子了。

    我們二年級換的班主任老師是我們村的民辦教師吳德。吳德大高個子,花白短發,滿臉褶子,戴一副棗紅色框架眼鏡,奇瘦無比,在講臺上晃得厲害。

    他給我們編排過座位后,并不開講,而是拿眼睛把全班同學挨個掃了好幾遍,突然道:“大家都坐穩了沒有?”

    有同學大聲回答:“坐穩了!“

    他用鼻子輕蔑地“哼”一聲:“坐穩了?”接著大嗓門道,“坐穩了的同學和沒有坐穩的同學現在放下書包統一起立!”

    同學們“刷”一聲站起來。

    他在講臺上居高臨下俯視全班同學,眼鏡鏡片后不知道藏著什么東西。

    他說:“大家是坐不穩的,坐穩這個位置是需要學費和書錢的?,F在大家就回去拿錢,每人四毛六分錢。沒有坐穩的同學如果家里沒錢,可以寬限三天;坐穩了的同學今天必須把錢交了,如果交不上,不準踏進校門半步,什么時候有錢了什么時候再來?!?/p>

    他將課本“啪”一聲合上,幾大步離開了教室。

    我們一窩蜂涌出教室,各自回家要錢。

    班長和大禿等四五個同學家里沒錢,自然不去學校了,他們在班長帶領下,爬高上低,在村里到處玩。

    我們的班長已經在二年級蹲了兩年,現在繼續留在二年級,大家雖然都是第一次和他同班,但大家都知道他,因為他是學校里出了名的“老留級生?!?/p>

    我口袋里揣著母親給我清點好的學費書錢碰到他們后,就不想去學校了。

    班長和大禿問我:“你家也沒錢?”

    我說:“沒有?!?/p>

    大家聽了開始“哈哈”大笑,仿佛沒錢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們在村北第一生產小隊飼養處的土坯圍墻上跑了幾遭后,被飼養員大聲罵走了。我們又在村中的碾盤上推空碾,邊推邊喊:“推空碾,害瞎眼!”結果又被村中一位老人罵走了。游逛到了村南一個谷草垛前,班長突然從身上摸出一副缺張少角臟兮兮的撲克牌說:“我們鉆谷草垛里打撲克吧?”大家一致同意,紛紛動手撥拉谷草垛,谷草個子一個一個往外扔,很快在垛中間掏出了一個小窩。六個人依次鉆進去,圍坐一圈,打起那副破爛不堪的撲克來了。

    天傍黑時,我們鉆出小窩,決定今天晚上就去村邊上馬路對面的紡織機械配件廠偷鐵。

    班長和大禿異口同聲說,偷上鐵賣了換書錢和學費。

    班長和大禿以前偷過,他們摸情況。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2期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