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1年第10期|金昌國:獵槍
馬義軍失蹤兩個多月,帶著一個老太太回到來才河。老太太看上去至少得一百歲,耳聾背駝,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瞅著也像臉上的一道皺紋,看人時卻放出一絲寒光,轉瞬又變成老人慣常的混濁。
馬義軍夏時掛鋤走的,現在山上樹葉都枯了。滿山駝色,從牛舍望出去,就像一件碩大的軍毯涼在山坡上。
馬義軍說:我把她兒子打死了,你得養她。
仇大興從馬義軍的狗皮褥上跳下來,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埃塵在板壁縫隙透射進來的一束光中飄浮。仇大興說:叔,你又說大話,又吹牛。
馬義軍說好出去一個月,仇大興幫他看牛棚,回來帶他到山上打獵,這都上秋了。出門前,馬義軍買了兩頭牛,花二百元錢把生產隊牛棚買了下來。
馬義軍朝仇大興屁股掄了一槍托,罵道:兔崽子。馬義軍有一支毛瑟雙筒獵槍,一支土制獵槍。外出時背著毛瑟雙筒獵槍,仇大興知道他只有四枚子彈。馬義軍從懷里摸出兩瓶東燒鍋白酒,蹾在了土炕上。仇大興一咧嘴,牙齒感覺到了撬開瓶蓋那種麻麻的酸痛,他伸出了手。
馬義軍說:你給我蹲下。仇大興縮回手,馬義軍踏到他肩上。
起——馬義軍命令道。牛棚彌散著牛糞同草料混合的氣味兒,木樁拴著的兩頭牛咕嚕咕嚕倒嚼,像是木槽里鵝卵石在滾動。
馬義軍從棚頂鉤下一包塑料布包著的袋子,塑料布陳舊,像被煙熏了一樣。馬義跳到地上,抖摟開,拿出一根帶著絨毛的肉棍,和一個干癟的豬吹膨。仇大興鼓起眼珠,湊上去,馬義軍吹了吹上面的灰塵,說:小子,沒見過吧,野生的鹿鞭、熊膽。仇大興伸出肉滾滾的舌苔,在沾滿灰塵的肉棍上舔了舔,腥,他說。
馬義軍讓仇大興把這兩件東西送給馬鹿溝鎮林場鐘場長。他坐到了狗皮褥子上,嘴對著老太太耳朵說:我給您里外換上一套,給你買桃罐頭。老太太眼睛閉著,咕噥道:我要回家。馬義軍給仇大興打手勢,讓他趕緊去辦。
馬義軍叮囑道:回來帶一副牛百葉,今晚咱爺倆把這兩瓶酒造它。仇大興站著沒動,問:要多少錢?馬義軍說:老鐘懂,你給他就明白了,老主顧了。仇大興站著還是沒動,馬義軍看了看他,說:你想買的東西你就買,反正錢也都是你的了。
仇大興一臉的懵懂和驚愕。
馬義軍躲在撓力河子一棵柳樹下避雨,濃密的樹冠密匝匝望不到天空。他出來一月有余,沿著撓力河探訪,盤纏到昨日罄盡。細雨落到對面山巒,霧氣騰騰。他從早晨到這會兒沒吃一點東西,他帶的黃煙也只能維持一天了。沒了黃煙,這比斷了錢更讓他惶惑不安。饑餓,有時抽上一袋煙就能搪塞過去,跟著師長打日本那會兒,經常搓干樹葉子對付一口,也美得直咂巴嘴。河對岸樹叢里隱著一戶人家,等雨歇了,他想蹚河至對岸碰碰運氣,看能否要點吃食充饑。在隊伍上,幾天吃不上飯是常事,現在,他變得嬌貴了。雨濃稠了起來,一個莊戶人家跑進柳樹里躲雨,他剛站定,馬義軍和他一起愣住了。馬義軍嘿嘿笑起來,對來人說:下雨不怕雷劈了你。對方想離開,被馬義軍一把拽住。馬義軍說:團長,有煙嗎。團長老了,上門牙脫落,兩腮深陷進去,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上十歲。團長應該五十剛出頭,看著卻像一位老人了。團長眼睛瞄了一眼放在馬義軍左側的獵槍,左臉頰肌肉跳了一下。團長把馬義軍手掰開,從懷里掏出濕巴巴的煙包,他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馬義軍畢竟是他曾經的部下。他卷起一支旱煙,猶豫了瞬間,遞給馬義軍,然后自己重新卷起來,他咕噥了一句:你不也跑到樹下躲雨嗎。馬義軍接過煙,沒吭聲,直直地看著他,團長耷下眼皮。
溪流在冷雨中泛起白霧,樹冠開始往下滲雨水。許多個日夜,他和團長在這種寂寥等待中度過。萬貴發是機槍手,白興業是彈藥手,馬義軍是副射手,成立獨立團,團長從師長身邊把三人要了過去。兩人抽完一袋煙,團長忽然凄楚地笑了一下:我當時也是沒辦法,老娘,哥嫂一家被日本人捉了去,可我也沒難為你。馬義軍眼睛看著遠山,雨似乎要停下來,唧唧黑鳥發出短促的鳴叫。他長嘆了一聲,說:幾十座密營你給留下兩座,兄弟們也不會餓死,你下手怎么就那么狠呢。團長瞇縫起眼睛,似乎兩人在說著不相干的事:你會打死我嗎?
馬義軍抬起頭,直視團長,思忖了一刻,說:怎么會,你是我的長官,我怎么會朝長官開槍。
團長把頭轉了過來:是啊。團長低下頭,沉默著,足足一袋煙的工夫。團長說,我家就在河對岸,這些年我在房前屋后種了些罌粟,熬了幾十丸煙膏子,你拿走吧,可以換不少錢。
馬義軍低下了頭,用開了口的布鞋戳腳下的土,他戳得很耐心。他甕著嗓子說:你知道,我不是來尋你的,我以為你早死了,可是,就碰上了。他抬頭看著團長說:師長對我們,就像對自家人。馬義軍囁嚅道,尤其是你,像對待親兒子。
七道圍子財主紹子坤家四周立著炮臺,養著一百多炮手。兩個借糧的抗聯戰士被紹子坤扣下了。團長那會兒還是警衛排長,從集上把紹子坤女兒綁到了山上。警衛連長要斃了他,兄弟們為排長捏了把汗。師長派人到紹子坤家,為警衛排長和他女兒保了媒。紹子坤送回了兩名戰士,還送來兩車糧食。
馬義軍吐出煙,朝地啐了一口:你跟了師長十多年,你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師長想什么,你都知道,師長打點長途奔襲,到百里外休營,日本人不知道,是你帶日本人尋去的。馬義軍自己卷了一支煙,接連吸了幾大口。
樹枝上刮的棉花絲,辨出部隊撤走的方向,是你告訴日本人的吧,獨立師除了你帶走的一百多人,沒剩下幾個,那么多兄弟的命啊。
團長右邊臉上的肌肉開始劇烈顫動起來,如風刮過水塘。
馬義軍說:你是我的長官,我不會出賣你,更不會向你開槍??墒?,我們遇上了。當年,團長就是用這種語氣給他們做思想工作的。馬義軍說,你回去把煙膏子帶上,我這還有一個日本人那兒繳的銀質煙盒,拿到鎮上換些錢,我們吃頓有肉有酒的飯。
團長瞬間像又老了十歲,茫然看著他。馬義軍說:我看著你自己進公家房子,自首,我就走。我不出賣長官,我保證不朝你開槍。
兩人雙雙踏入溪流,團長走在前,他在后面,河對岸的房子被茂密的苞谷、云豆秧遮蔽,河水漫過膝蓋,剛下過雨的河水浸皮砭骨。團長在河中央突然站住了,問:我帶你,第一次過河去偽甲長那兒搞糧食,你多大?馬義軍看了看天兒,說:十七。馬義軍想起來,那會兒他走在前,團長在后。
師長被打死的那個夜里,討伐隊崔大胡子跑到木材廠找到馬義軍。崔大胡子說師長是被萬貴發、白興業打死的,師長打出一梭子子彈,鬼子都被壓住了,師長從雪地上躍起那一刻,萬貴發重機槍一個點射,打在了師長胸口上。趁子彈從槍膛射出,從一個彈擊點跳向下一個彈擊點,是師長慣常的打法。崔大胡子哭起來:只有跟過他的人才知道哇。馬義軍相信師長死在自己人手里。
冬日,馬義軍依團長信上留的地址,在煙山屯找到改嫁的團長女人。女人腦袋上一個抓鬏,上身穿一件青黑褂子,薄削呆板,如一幅老舊的剪紙畫。馬義軍拿出團長交給他的一對玉鐲,一百斤全國糧票和一百元錢。站在炕下的兒子伸手要去接東西,被女人喝住。女人沒問馬義軍從哪兒來,也沒問一聲團長人是死是活,她靜默著,眼望著窗外,木窗罩著塑料布什么也看不到,女人一直向外面望著。那天,馬義軍坐在屋外一塊麻石上,團長進到屋子快一個時辰還沒有出來。后來,馬義軍打開戶門進到黑黢黢的屋子,發現團長用一根麻繩吊在了外屋房梁上,鍋臺臺面上一雙玉鐲下壓著一張紙條。
傍晚,馬義軍從女人家出來,女人十分讓人意外地從炕上下到地下來送他,她淡淡地說:是我看上了你們團長,集上那么多人怎么能綁走一個活人。她凄然笑了笑,說:若不是他投了日本人,我一輩子也會守著他。
煙山屯夾在兩山之間,馬義軍沿著峽谷朝山外走,山高林暗,茂密的混交林下面是齊腰深的白雪。那年冬天,馬義軍和十幾個擔任阻擊的抗聯戰士被日本人攆進一個深溝趟子里,漫天都是大雪?;⒘幼右徽?,獨立師把日本騎兵黑石部隊一個小隊圍住了,打死了二十多個鬼子,繳獲了十多匹馬,還有四四式馬槍、鋼盔、馬刀,日軍援兵趕到,偽警務所的警察署員,從另一側圍了上來,隊伍打散了。時值臘月,在山里轉了半個多月,后十天糧斷頓了,又不敢生火,晚上風嗷嗷的,樹凍得嘎巴嘎巴響。人凍死前會產生幻覺,柞樹上鐵銹色的葉子如同一簇燃燒的火,人掀起棉衣湊上去烤火。師長帶著一連人找到了他們,馬義軍醒過來時,趴在師長背上,師長背著馬義軍在雪地中如一只駝鳥,子彈打在樹葉上,雪粉墜落灌進脖領子,馬義軍掙扎著要從師長背上下來,被師長一只手死死摁住。另一只手二十響捷克式匣槍不停還擊,同時用下頦頂著支起一條腿迅捷換下彈匣。師長一只胳膊被子彈穿透。
女人兒子追出村子,追上了馬義軍,他氣喘著說:我娘死性,抓藥錢都沒了,還拉硬,你把東西給我。女人的兒子看上去有三十歲,或者更大一些。馬義軍把東西掏出給他,呵呵笑著問:爺們兒,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你是團長的后人嗎?他怔了一下,不耐煩地回道:你們怎么都問這個?誰是我爹管個屁用,去年來那個姓白的送他媽一袋子大米也問這個。馬義軍掏出二十元錢,遞到年輕人手里,說:這是我給你的。年輕人接過錢,轉身就走。馬義軍說:別呀,爺們兒,那姓白的還問了你啥?年輕人不耐煩地說:忘了,那人說話和你一樣滿口大[米查]子味兒。馬義軍說:二十塊錢問不出你一句整話?你再想想。年輕人說:他進到屋子見我娘不理他,待了一會兒就走了,他把米袋子放到院子里,告訴我是江什么什么店子大米,讓我熬粥給我娘喝。
公社革委會主任作為師長犧牲地的主官,四鄉八里請他講故事。武裝部長是天才演說家,他講師長半個月米粒未進,三天三夜拖著五十多個鬼子和偽軍,一個人打死了十幾個鬼子,把最后一粒子彈留給了自己,飲彈身亡。
胡×咧咧呢,師長那種漢子怎么能自殺。馬義軍站在公社操場上大聲嚷道。幾名男知青塞給他大半瓶白酒,說:主任是流氓,搞我們女知青。馬義軍嘴對著瓶子,幾口瓶子便見底了。
搞女人我不管,他不能胡×咧咧呢,師長是被人打死的,我四顆子彈給兩個雜種留著呢。
馬義軍被綁到公社旗桿上,胸前紙糊的大牌子上寫著歷史反革命。他問圍觀的人:這上面寫的啥呀,沒畫紅叉,就不能被槍斃吧?巧芬來給他送飯,巧芬是鎮上的寡婦,到牛棚和他睡過覺。飯盒里裝著玉米面餅子和芥菜疙瘩咸菜。馬義軍臉沉下來,悄聲對巧芬說:這么多人看著,你怎么給我送這個?回去弄點好嚼果兒來。
兩個民兵背著新式步槍踱步過來,一個叼著煙卷的民兵說:教科書都寫著呢,你犟個啥,你改口,我們就放你回家。馬義軍梗著脖子,說:崔大胡子在討伐隊,他親口和我說的,你們小崽子知道個屁。另一個民兵朝他屁股踢了一腳,罵道:你一個逃兵,你信不信我斃了你。馬義軍一口痰吐到民兵臉上:你他娘放狗臭屁,老子打日本時你還在娘肚子里轉筋呢。被吐的民兵用槍托搗在馬義軍額頭,額頭被擦去一塊皮,慘白、細嫩,血慢慢從傷口處洇出,流進眼睛,馬義軍用力眨巴著眼睛,如同一個惹毛的騾馬,又踢又踹。
我不是逃兵。馬義軍聲嘶力竭喊道。
接下來幾日,巧芬送來的飯盒里裝著炒雞蛋和白面饅頭。馬義軍委屈地對巧芬說:我不是逃兵。巧芬拿出白面饅頭,馬義軍說:我不是逃兵。巧芬見四周圍沒人,嘻嘻笑著說:你不是逃兵,你是土匪,專欺負我這樣的良家婦女,來吃飯。馬義軍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不是逃兵。巧芬說:好、好、好,你是大英雄。巧芬掰下一塊饅頭塞到馬義軍嘴里,再塞進去一木勺炒雞蛋。馬義軍緩慢地嚼了起來。巧芬脧了他一眼,問:你哪兒還藏著錢呢?交給我,關鍵時候還是我疼你。馬義軍嘴里塞滿了東西,嗚啦嗚啦說:我都告訴你了,牛槽底下,就這些。巧芬“嘁”了一聲。
巧芬再來的時候,扛來了一只木桶,她到街對面一戶人家燒了熱水,拎到廣場,巧芬有一股子蠻勁,滿滿一木桶熱水像拎了一件裝著簡單衣物的包裹。她讓馬義軍把腳放進木桶,巧芬手下撩著水,臉上呈現著不過腦子的澄明和安詳,好像在家里給丈夫洗腳。時值深秋季節,山里已經落了雪。馬義軍伸進一只腳,另一只腳又伸進去,僵白的臉色瞬間舒展開來,嘴里發出幸福的哼哼聲。馬義軍說:師長最后一個春節,就是在他們木廠里過的,每晚他都燒一桶熱水給師長燙腳,師長腳伸進水里,就發出和我剛才一樣的聲音。嘿嘿嘿,馬義軍笑起來。
馬義軍說:工友們在垛得小山似的木垛中圍出了一間屋子,師長和三個警衛員藏在里面。日本人篦梳戰術,老百姓歸屯,師長把部隊都分散了。巧芬說:師長是你爹哩,你還給他打洗腳水。馬義軍臉色陰沉下來,巧芬摸了摸水溫,把腳給他洗了,用帶來的一條干麻布擦干凈,再把鞋給他穿上。馬義軍說:廠長知道了這事,他怕受連累,讓師長走了。馬義軍臉上帶著明顯的痛苦:師長沒帶我走,讓我留下來做交通員。馬義軍哭起來:爹和哥到山里收地,苞米棒子留在秸稈上,留給抗聯,被日本人知道捉去喂了狼狗。巧芬給他擦去流到嘴邊的鼻涕,抹到柱子上。馬義軍說:師長讓我留下來是讓我照顧娘,嗚、嗚、嗚,我跟著師長,師長不會死,嗚、嗚、嗚。
馬義軍吃完巧芬送來的飯,站著就能睡著??孤摱加羞@本領,跟著隊伍走,瞇瞪一路。巧芬有一事不解,問馬義軍:你不是逃兵,政府為啥不給你發工資。馬義軍被噎住了,巧芬佯作打自己的嘴巴,自嘲道:我就是一個大嘴巴,欠削。巧芬低下頭,賣力地給他洗腳。馬義軍沉默下來,望著蒼茫黃昏,暮色中,遠處山林似幢幢人影,馬義軍自語道:師長他們活著多好啊。
馬義軍被革委會主任送到縣里,辦了三個月學習班。
江家店空闊、遼遠,稻田一眼望不到邊。村子已經出現在視野里,可還是要走一個上午。
從駝腰嶺下火車,乘手扶拖拉機至姑山子,收割后的稻田地稻茬像一把把鋼刷子。馬義軍坐在集市一角,米酒的醇香、烤地瓜甜潤的味道,蚊子一般密集躥入鼻孔。馬義軍嘴不閑著,可總覺得餓。嘴里咀嚼著打著盹兒,眼角卻在觀望著過往行人,從早晨至傍晚。江家店子鎮四個大集,馬義軍跟著大集走。他相信女人兒子說的就是白興業。
坐在集上,巧芬憨實的面容不停冒出來。之前出門無論多長時間,馬義軍很少想起她。巧芬對馬義軍百般照顧,小心侍候。她在村東頭有兩間草屋,馬義軍從不到她那里過夜,他覺得屋子里有她死去男人的氣味。今夏,巧芬威脅馬義軍:我再給你一年工夫,尋不到人,不娶我,我秋天就嫁人。馬義軍用一塊紫黑的絨布小心擦著毛瑟槍柱形橫梁,機匣被他卸下,對著斜照進來的一束陽光一看就是半天。馬義軍咕噥道:我都聽了十幾年了,嘿嘿。馬義軍笑起來。巧芬說:你說這些年你敗了多少錢,夠蓋三間大瓦房了。馬義軍臉沉下來,舉起槍托朝巧芬晃晃說:我他媽揍死你。巧芬哇地哭了起來:我對你好,等你這么多年了,你是個畜牲心也該暖了。馬義軍緩緩把槍放下,囁嚅道:我野慣了,不想讓人管。巧芬不管不顧地哭,大滴大滴眼淚淌下來,她負氣地抹到馬義軍衣服上。
馬義軍嘆著氣說:我十五歲就跟著師長了,你怎么能懂。
馬義軍十五歲給師長當傳令兵。遇到行軍時,戰士們手里都攥著烤火燒焦的半截木棍,師長在頭兵衣服背面寫下“抗聯”“日本狗強盜”,走在后面的戰士一個跟著一個摹寫前一個人身上的字,馬義軍在部隊認識了好多字。馬義軍跟父親下河摸過魚,用“魚亮子”抓魚,到了駐地,用柳條編出“魚亮子”,第二日清早,就會撿回一臉盆哲羅魚、柳根子、白漂子。師長在馬義軍光頭上胡嚕一把,師長對戰士表示贊賞的習慣動作。一年春天,馬義軍和幾個女戰士到山上采野菜,柳蒿芽、黃花菜、野韭菜、野蔥、山芹菜、野花椒,是抗聯充饑最好的吃食。馬義軍被白草爬子叮了,草爬子中一萬個里面一個有毒,白草爬子毒性最大。晚間,馬義軍進入昏迷狀態,師長推開警衛員,熬婆婆丁水給馬義軍灌了下去。第二日行軍,師長用牛皮帶把馬義軍綁在自己馬上,在廟嶺子同日本人發生遭遇戰,師長帶人阻擊,一名警衛員牽著馬撤退至山后。每天熬婆婆丁水喂他,用黃菠蘿樹皮搓身,一個星期,馬義軍醒了過來。
馬義軍尾隨白興業從大集行至十幾里外的一個村落。白興業在村口坐下來,他在集上肩著兩捆豆角架在人群里出現,馬義軍一眼就認出了他。白興業比集上的人普遍高出半頭,長臉掛著幾條橫肉,額頭遍布皺紋。從集上出來,馬義軍遠遠盯著白興業肩膀上扛著的青褐色瓷缸,在晦暗的鄉間公路上飄浮。白興業故意拐進了另一個村子,他發現有人跟蹤,他把馬義軍甩掉了。當他從村口出來,馬義軍又出現了。白興義干脆在村口坐下來,等著馬義軍走過去。馬義軍背著獵槍,一步一步晃過去,兩人對視了一眼,馬義軍一聲不吭地在他身邊坐下來。兩人誰也不說話,馬義軍掏出煙口袋卷了一支,遞給白興業,白興業猶豫著伸出手,煙掉落在地上。馬義軍撿起來,遞給他,并用火柴給他點燃,白興業咳起來。
馬義軍說:去年年景旱,煙嗆人,可也總比地窨子里抽干樹葉子舒坦。
白興業一只手痙攣地捏著缸沿,似乎他要從上面掰下一塊來。兩人如同走累了在歇腳的農人。稻田如墓地般靜肅,馬義軍又卷好一支,遞給白興業。
白興業把煙摔在地上,急赤白臉地說道:我蹲了八年監獄,我造的孽都還了,你干嗎還來找我。
馬義軍摸了摸看不清顏色的布袋說:里面裝著幾瓶酒和曬干的鹿肉,我一直找你和老萬,我們多長時間沒在一起喝酒了。
白興業從地上跳起來,說:他把我騙進監獄,讓我一個人把事情扛著,我還找他呢。
馬義軍把手放到裝著毛瑟獵槍的鹿皮袋子上,說:你知道,你剛才還說是你蹲的監獄,你信不信我現在就一槍打死你。
日本人抓走了團長母親和哥哥一家,關在頭道崴子鎮,馬義軍跟隨團長下山救人。日本人實行歸屯并村,抗聯所有交通站都斷了。地窨子炕道接在一棵枯死的樹筒子上,煙一點點散去,外面不易發現??蛇@會兒日本人的偵察機掠過樹梢飛來飛去,不敢生火。十幾天沒沾一顆米粒,馬義軍、萬貴發、白興義三個人夜里輪班睡覺,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中,睡覺超過兩小時,人就會被凍僵,再也醒不過來了。馬義軍咂著嘴說:上次到大屯,一戶人家凍了冰碴的豬食里,我扒拉出幾顆苞米粒子,可真香。萬貴發頭捂著棉帽子,臉和手上的凍瘡化膿了,他煩躁地說:我不怕死,可這罪真不是人遭的。白興義說:現在讓我管夠吃一頓白面饅頭、豬肉燉酸菜,死了也值。馬義軍說:日本人讓你吃你也吃?三個人沉默著不說話了。
通往頭道崴子鎮的大路空蕩蕩的,團長在立橋頭站下,隊伍停下來,他招了一下手,語氣艱難地同兄弟們說:我們是去投靠日本人,我們沒了糧食,沒了彈藥,不能坐著等死,等時機好轉再上山。隊伍中一陣騷動,團長說:不難為兄弟們,不愿和我干的現在就可以走。一只野雞從樹叢中飛起,撲啦啦抖落葉子上的晨露。馬義軍緩緩從背上解下連珠槍、一把德國擼子,他沒回頭看,從聲音判斷,身后也有人把槍放到了地上。馬義軍轉過身,背朝鎮西橋走去,在他轉身的剎那,他看到白興義朝他舉起槍。清晨道路被隔夜的露水洇濕,人走在上面發出沉悶的聲響,走出十幾步遠,馬義軍聽到團長低吼:放下槍,讓他們走。
此刻,馬義軍背著雙筒毛瑟獵槍同白興義走在西白城茫茫鹽堿地上,兩人走了兩天,前方終于出現幾棵扭曲的小果白刺,轉過彎,走下一處陡坡,眼前出現一片蘆葦,就如同禿頭的人在腦后生長著發際。一群丹頂鶴掠過蘆蕩,如一團團白光閃過,丹頂鶴紛紛落入一人高的蘆葦叢中。兩人在一個枯干蘆葦搭建的窩棚里,找到了正在喂鶴的萬貴發。一只鶴正在薄鋁盆中啄食著昆蟲同野草種子攪拌的食料,鶴熾白如雪,萬貴發愣怔了一下,飛起一腳把正在啄食的白鶴踢飛,白鶴發出金屬滑過玻璃那種刺耳的鳴叫,扎煞開羽翼,朝院子一側飛奔而去。萬貴發如豆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暗紅的陰影,他用陰毒的目光逼視著白興義,白興義扭過頭去。
三人在抗聯最后一次執行任務,差一點都把命搭上。師長派萬貴發、白興義、馬義軍到山河屯偽保長處,去換取急需藥品、過冬棉衣。偽保長設宴招呼三人,暗中給日本送信。院子里槍聲大作,三人從屋子里沖出來,偽村警趴在地上朝他們打槍,偽保長大喊著要把三人干掉。三人到山河屯,是師長設好的一個局,偽警長暗通日本人,師長以三個人為誘餌,引日本人討伐隊出動,半路截擊。三個人有非常大的危險,如截擊失敗,或事情提前敗露,三個人的命就沒了。馬義軍被打穿了肚子,萬貴發一塊頭皮被掀掉了,白興義腰中了兩槍。師長殲滅鬼子偽警察及時趕來,三個人倚靠著磨盤坐在院子中。
現在,三個人坐在沙洲里,面前擺著撕開的鹿肉、淹漬的狍子肉,一人手里掐一瓶東燒鍋。臨出門,萬貴發把兩人領到了一間土坯壘砌的屋子,一位老太太坐在土炕上,是萬貴發母親。老太太耳背,聽不懂兒子說什么,她咕噥說:來客人了,我給你們弄飯去。馬義軍眼淚唰地從臉上滾落下來。萬貴發對馬義軍說:你稍等我一會兒,我把飯給老娘熱上。馬義軍說:好。馬義軍爬上炕,給老人也磕了一個頭。萬貴發把幾頁兩合面干糧、一盤醬放進鍋里,三人離開了。
夕陽卡在崗梁上,周遭在一片暗影中懸浮著絳紅的紫色。三人手把瓶,在空中碰一下,喝一口。鹿皮袋子里雙筒毛瑟獵槍擺放在一邊。這把獵槍是在偽警長屋子里翻出來的,三個人都喜歡,馬義軍年齡最小,給了他。三個人手中的酒瓶都見底了,舌頭根子發硬,馬義軍倚著沙堆,啞著嗓子哼起來:
煙火沖空起
蚊吮血透衫
白興業、萬貴發跟著馬義軍哼唱,三個人把酒瓶扔到不遠處一塊石頭上,砰、砰、砰三聲悶響。
弟兄們
攜手啊
縛強奴
山河變
萬里息烽煙
夕陽墜落,大地靜謐,暮色如霧從樹上降臨。馬義軍自言自語道:師長死了二十九年了吧。馬義軍拿出兩枚黃澄澄的里格比槍彈,迅即推上了膛,萬貴發稍一愣神,槍筒已經頂在胸前,萬貴發睜大如豆的雙眼,暮色中如同老鼠在洞穴里發出逼人的光亮。馬義軍艱難地說道:崔大胡子說,師長致命的兩槍都是打在左胸口上。萬貴發眼睛里急遽跳過虛弱、恐懼、絕望,最后是一絲乞求,突出的喉頭上下滾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他閉上了眼睛。馬義軍聲音帶著哽咽,說:老娘你他媽放心,我養。馬義軍聲嘶力竭朝著曠野喊了一聲,啊——,接著,空曠的沙地上傳出兩聲悶響,毛瑟槍管里冒出兩縷黑煙。
白興業如同一棵枯死的樹干,兀自站著,木訥說道:哥,是老萬打死的師長。馬義軍像是剛走完百里山路,極度疲乏地坐到了地上,他無力地抬抬手說:畢竟兄弟一場,你挖一個大一點兒的坑,埋了吧。
白興業在沙地靠南的地方挖好了一個長方形的墓穴,馬義軍前后看了看,說:再挖大一點兒。白興業朝馬義軍亮著十個手指,手指血肉模糊。馬義軍說:我幫你挖。兩人把墓穴擴展了一倍。白興業賠著小心,說:哥,你去過政府,政府說了過二十年追訴期不追了。馬義軍卷了一支旱煙,遞給白興義。馬義軍貪婪地把煙吸進鼻孔,然后咽進肚子里。馬義軍望了望白興業,說:一個機槍彈手,我本不想殺你,可是——馬義軍聲音變得粗重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你,你在鎮上割下了師長的頭,讓師長又死了一回。
馬義軍緩慢地裝著最后兩枚里格比槍彈。白興義回頭朝來的路上望了一眼,回過頭眼睛直勾勾望著馬義軍,重重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釋然,說:我沒有一天不做噩夢,黑田大隊長可能也老做噩夢,他下令開的槍,他剖腹自殺了。夜色徹底沉下來,白興義像是患了癆病不停叨叨著,馬義軍舉起了槍。
草叢中驚起歸巢的夜鳥。馬義軍朝來才河方向跪下,喃喃說:師長,你知道的,我不是逃兵。他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你沒給我下命令,可是,我鋤了奸,任務完成了。馬義軍嗚嗚哭起來。
清早,馬義軍背著那支雙筒毛瑟獵槍準備到鎮子上,馬義軍準備把自己送到政府去。爬上來才河山巔,山下村落埋在晨炊之中,太陽升起來,遠山的樹林在晨陽中如同一只大獸的鬃毛。昨夜,他和仇大興喝了一晚上酒。他給巧芬買那兩頭牛,還真有預見。他把能翻到的錢都翻了出來,交給仇大興。馬義軍說:這些錢夠給老太太送終了,你交給你媽,我這輩子對不起巧芬。仇大興說:你、你不準備給我當爹了?仇大興傻笑起來:我看你是、怕她。馬義軍在他肉實的肩膀用力拍了幾下:不說了爺們兒,我這種人,不配有家。兩個人喝了四瓶燒酒,酒氣沖淡了草料和牛糞的騷味兒。馬義軍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進了監獄,聞不到牛糞味兒睡不著覺。他在仇大興腦袋上胡嚕了一把,小子,你得去看我。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