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艾平:馴鹿之語(節選)

艾平,呼倫貝爾人。代表作有《呼倫貝爾之殤》《雪夜如期》《草原生靈筆記》《隱于遼闊的時光》《聆聽草原》等八部散文集。曾獲《人民文學》全國游記征文大獎賽一等獎、百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華語最佳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汪曾祺散文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獎項,曾獲第七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提名。
一
我是馴鹿,生存在泛北極圈苔原和泰加林地域。
你們一定認識圣誕老人,在他身前,拉著他給孩子們送禮物的動物,你們稱之為紅鼻子魯道夫和它的八個兄弟,那就是我們,馴鹿。
你們一定見過中國人的吉祥物神獸麒麟。在甲骨文中“麟”是指一種特殊的鹿,其神異之處在于“擇土而踐、不入陷阱”“善避患而有智”,說的正是我們馴鹿長于遷徙、生存智慧高超的生命稟賦;古文獻記載麒麟的形象是“戴兩角而共觝”,意思是頭上生兩角,如拱手護著前出的矮角。你來看看我的頭頂,不正是這樣嗎?耳朵上邊,兩只大角長出一米多高,其分枝杈猶如兩只張開的手掌,微微向中間伸探著,似乎在護衛著額上的一只或兩只矮角。
時光徐徐,麒麟作為一種吉祥的象征物,其形象由你們人類按照自己的愿望不停演繹,早已千變萬化,脫離了原初的樣子,但是當你具有一定的瀏覽量之后,你就會發現,很多麒麟造像的頭頂或保留著矮矮的三只鹿角,或僅保留著向前伸著的獨角,其大多并不尖利,恰似圓潤的鹿茸狀?!稜栄拧贰墩f文解字》中都描述道——麒麟“角端有肉”。我們頭頂年年生長的馴鹿茸,有豐富的血管和柔軟的皮層,不正是“角端有肉”嗎?于是你們這樣說——麒麟所有的神異,都可以在一種北方動物身上找到完美的對應。告訴你吧,那種北方動物就是我,馴鹿。
你問我是什么時候出現在地球上的,是誰造就了我原初的生命?
請不要問我時間之前的事情,遙遠,太遙遠了。聽你們人類說過,四十一億年前,原始的生命來自單細胞生物?;蛟S,我就曾經是浩瀚海洋中的某種單細胞,沒有眼睛,沒有口鼻,沒有耳朵,微弱得不及一個渺小的氣泡。我的進化就是分裂,一個一個、一團一團,隨波漂淪,四處黏沾,徐徐繁衍。當地心的熔巖突然向上推涌,地球的脊背從海里聳起,北極圈地域群山華誕,萬物生發,蔓草葳蕤,松樺扶搖,苔蘚凝固般地鋪遍荒原,我或許正在大雪覆蓋的苔原上沉睡,正在長嘯的北風中飄蕩,正在不凍河的石頭縫里伸展腰身……當你們從靈長動物的胎衣中一步步脫穎而出,在亦人亦猿乃至使用簡單石器的階段,偶然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然成為一個飛奔的軀體,在廣袤的凍土帶,在亞寒帶的針葉林里,成群結隊,綿延子嗣,與天地萬類一起存在。
說到底,進化的方向依循自然的意志,生命被大自然分門別類地精雕細刻,因此異彩紛呈,不一而足。我只能這樣說,你們人類是進化大軍中的幸運兒,你們的智慧出類拔萃,竟然懂得了在實踐中創造更高級的實踐,直到某一天手指一動,便在高輻射分辨儀器中解析了我們祖先的遺骸化石,做出一個關于我們的結論——大約二百萬年前,馴鹿已生成無數群落,精靈一般游蕩在北方大自然的母體中。至于在更久的從前,我們是怎樣一點點演變進化的,你們的探索正未有窮期。
泰加林的夏日讓我們感到炎熱難耐,極地冬季的厚厚的冰雪又讓我們難以覓食,因而,尋覓著賴以生存的苔蘚而行,從山地到苔原,穿過無邊的泰加林,橫跨三個半緯度的遷徙,成為我們每年往返的生命之旅。踏過不可預知的激流險灘,登爬崎嶇的冰雪山路,在風都無法走進的密林中穿梭,在暗藏陷阱的雪殼子上開路——堅硬的雪粒冰碴兒從不留情,像無數小鋼刀,往我們肌膚深處攪動,似乎要揭開我們的皮毛,切碎我們的軀體;牛虻蚊蠅籠罩我們的全身,吞噬我們的鮮血,然后在我們的傷口上產卵做蛆;猛獸隨時會咬斷我們的脖子,掏出我們的臟器,甚至吸盡我們的骨髓。作為食草動物,我們必須拼命保命,必須時刻小心翼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奔跑和躲避,是我們終生的功課。
生存的需要讓我們生就了四只獨特的蹄子,每一只蹄子都由兩個倒扣小碗樣的腳趾組成,腳趾上的蹄鞘堅硬,腳墊富于彈性,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腳掌面積很大,受力面積可以達到一平方尺。如果其他食草動物的四肢像四根堅實的柱子,而我們的四根柱子,又增加了四個結結實實的底座。所以我們背上可以負載和身體相同的重量,行走起來平穩篤實,不畏崎嶇或泥濘,也保證了我們每小時四十八公里的飛奔速度。我們天生一身濃密油潤的長毛,其中每一根毛都是空心的,在寒冷中會自然膨脹,為我們保溫,這一身毛針,也是我們自帶的游泳圈,讓我們輕松泅渡過寬闊的河流。
你們人類有許多偉大的生態學家和歷史學家,其中那個叫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的英國老先生,就說過這樣的話:“生物圈之所以能夠棲泊生命,是因為它的諸種要素的互補,具有一種自我調節的關系?!钡拇_,生物圈之母就是如此妙不可言,它用無數只手在締造著時光之網,每一只手締造出的生命都各有千秋,恰恰是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生命,互為依托,互為營養,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有機世界。
就拿我們馴鹿的生存來說吧,我們以苔蘚為主食來維持生命,這些苔蘚在北方被稱為鹿蕊或者地衣,在植物志上叫作赤莖蘚、曲尾蘚、毛葉蘚、沼澤皺蒴蘚。這些苔蘚含有豐富的不飽和脂肪酸和花生四烯酸,可以為我們馴鹿提供豐富的抗寒熱量和肌體能量。在寒冷的北方高山凍土地帶,苔蘚就像一件灰綠的衣服一樣鋪在地面上,因為苔蘚的下面只有淺淺的腐殖層,再往下就是凍土或石頭,所以苔蘚不可能發育出深根,每年只能依靠有限的光合作用長高三至五毫米,最高長不過十厘米。你還別小看這十厘米,那可是百余年時光養育的結果。苔蘚被過度啃食、焚燒、踐踏,通常需要幾十年才能恢復過來。
在北極圈泰加林區域,我們從早到晚,除了奔跑,就是在吃苔蘚。我不知道,大自然之母是為我準備了苔蘚,還是為苔蘚準備了我;是少汁而柔韌的苔蘚造就了我獨一無二的消化系統,還是我的消化系統尋找到了獨一無二的苔蘚。當我張開嘴去吃苔蘚,你或許以為我會通過上牙下牙的咬合,從腐殖層里薅出一株苔蘚,然后入口咀嚼,完成吞咽。事實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我天生沒有上牙,單憑下牙,根本不可能完成這道工序。我的秘密武器是我的上唇和下唇,它們就像兩塊厚重又有彈性的高品質塑膠,集力量和靈巧于一體。我的兩唇輕輕一夾,恰好采摘下苔蘚的嫩尖,繼而,在舌頭和下牙的助力下,我將進口的苔蘚尖頭初步咀嚼,咽下。苔蘚在我的胃腸里發酵后,我會進行反芻,充分吸收其營養。因此,在我們走過的地方,生長中的苔蘚不會被連根拔掉,而是繼續生長,我們走過的苔原完好如初。你看那雨過天晴之時,遍地的苔蘚,吸吮飽了水分,蓬勃舒展著,那灰綠色的光澤,仿佛絲絨般美麗。我們也以同樣的方式面對針葉林地的所有食物,我們總是和自己的食物相得益彰——苔蘚繁厚,灌木葳蕤,我們碩壯。
你們說我們是一個北方的奇跡。我說我們是天生地養的結果,一個大自然的寵兒。
遺憾的是,你們在曠日持久的覓食路上,一直站在食物鏈的上端,以獵人對待獵物的姿態,睥睨下視,只是關注我們的肉體是否肥碩,毛皮是否豐美,頭上的鹿茸是否充盈飽滿。所以,你和我,本支百世,彼此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溫情脈脈、手足相依,成為天人合一的典范。
二
山林混沌,你強壯而野性。你頭上繚亂的長發和堰松斜橫逸出的枝條糾纏著,花栗鼠沿著這枝條,爬上你的肩頭,草原蜱蟲紛紛如雨,在你的眼瞼面頰上流過,你無暇顧及,甚至都沒有晃一晃身子,因為那一刻你發現了我,還有我們的群落。在茹毛飲血的時代,你時刻走在饑腸轆轆的覓食路上,所以立馬知道盛宴即將開始。然而,那時你的手里還沒有被石斧削出的棍棒,也沒有百步穿楊的彎弓,你的工具只有俯拾皆是的石塊,盡管你已經直立起身體,嘴里可以發出稀奇古怪的吶喊。
石塊的流彈來了,大多功虧一簣,胡亂地打在周邊的樹干上,換來一陣咔咔的響聲以及零亂剝落的松針樺皮,僅有幾塊石頭擊傷了我的一個同伴。鮮血的氣味攪動了安謐的林地,不可名狀的驚恐浮云般晃動,八叉犄角的馴鹿王驚叫著一躍,馴鹿群撒腿就跑,狀若一條左右騰挪的煙云,瞬間消失。而你們一時間驚呆無語,就像個被拋棄的故事那樣,無力地熄滅了自己。后來,你們竊喜于小小的得逞,將那頭受傷的馴鹿饕餮而盡,從而完成了對一種新食物的舌尖記憶。同時,這無端的戕害讓我們懂得,又一個天敵已經嶄露頭角,他們似乎來自神秘的天堂,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邪惡,他們居然可以抓物,可以拋物,可以利用身體以外的東西延長自己的前肢。
原本我和你們之間的較量,并沒有什么懸念,我必勝。我是在環北極圈惡劣環境中進化而成的生命,我的每一寸血管、每一根筋骨、每一個微小的細胞,都是天造地設的生存武器。
就說我的眼睛吧,你們人類常常這樣描述——飽滿碩大、明亮清澈,猶如來自深海的琥珀,玲瓏剔透地映照著斑斕的野花,閃耀在幽幽叢林之中。是啊,我的眼睛不僅漂亮,還會根據氣候和環境的需要變幻色溫,夏天黃色,冬季蔚藍。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并不是你們眼里那個簡單的世界,我們可以看見波長短至三百二十納米的一切細節。如果你進了森林,附近的灌木叢中出現了一頭根據季節將毛色變淺或變深的野獸,你的眼睛很難發現,因為你的眼睛只能看到波長三百九十納米,除非野獸離你已經很近,近得讓你猝不及防;而我甚至可以在一團亂草落葉中,區別不同動物尿液的顏色,辨識各種動物留下的毫發,分辨每一種腳印的新跡舊痕,從而知道自身處境是否有潛在的殺手出沒,是否可以尋找到潔凈的水源,是否可以找到我們離不開的鹽堿土或者鹽堿性植物。我的眼睛可以在嗅覺的引導下,透過雪地上斑駁的光影,發現不為人知的苔蘚和石蕊,然后,使用前蹄撥開積雪,找到美味,一路飽食。還有,我眼睛的復雜結構中存在一種生物神器,那就是薄如蟬翼的反光膜,它將視野中微弱的光線反射到我的視網膜上,即使行走在北極圈的暗晝里,我也可以迅速找到遷徙之路,繞過冰窟窿和陷阱。那潛伏在一片潔白之中的大雪雕和北極熊,早已被我看到,它們利劍一樣的喙、巨斧一樣的熊掌,是大自然恩賜給它們的無敵殺手,每每令我們膽戰心驚,但是我們總能逃之夭夭,倉皇之中我們會痛失幾個兄弟姐妹,但是我們龐大的團隊會很快恢復鎮定,繼續前行。
我們的隊伍粗放而有序,像一朵云的影子,時而舒展,時而聚攏,時而飛奔,時而漫游,在身后留下大片暄騰的雪霧。如果你擁有一臺攝影直升機,鏡頭里出現的場景,會讓你眼前一亮。首先,你看到的是一條棕褐色的大船,穩健地航行在潔白的雪海上,不同的是它巨大的身軀可以自由伸縮擺動,盤旋成離心狀的旋渦,久久地圍著一塊空地繚繞,又爬上陡峭的山地,就像大船被波濤推到頂端……當陽光傾瀉而來,這條大船的色溫會驟然變暖,猶如古董乍現一般熠熠生輝。鏡頭下推,你又會發現,那大船的龍骨,是由一頭頭馴鹿的脊背組成。如果你驅動一臺雪地摩托,跟在我們群體的身旁,你的特寫鏡頭可就更豐富多彩了,你將發現我們會巧妙地使用拉伸肢體、轉動頭顱、低頻喘息、輕輕跳躍等手段,像導體中的電子那樣依次傳遞信息、前后呼應,使幾千頭的大隊伍,在漫長的行程中,萬眾歸一,進退有余,暢行無阻。
從蒙古高原北部向北,在北緯五十度到六十度之間,是浩瀚的泰加林和茫茫的冰雪苔原,年平均氣溫極低,最冷可以達到零下六十度。冬天來臨,大氣變成了堅硬的冰霧,這對于動物的呼吸系統來說,是致命危險。得益于大自然億萬年的鬼斧神工,賜予了我們一個非凡的鼻子。
我還真有一個常常紅得濃郁紅得火熱的鼻子,當然常常并不是意味著每天。我的鼻子獨特而卓越,從外面看它并不像魯道夫的鼻子那么醒目,在我不顯凸起的鼻梁下端兩側,有兩條細細的斜縫,那就是我的鼻孔,由于我臉上的絨毛和鼻毛密接為一體,將其遮蓋嚴實,叫人一時難以發現。如果說魯道夫的鼻子有一千七百年的悠久歷史,是文化的結果,那么我的有二百萬年以上歷史的鼻子,則是大自然的杰作。我的鼻道很長,隱匿在縱深的頭骨內部。透視我鼻腔兩翼鼻甲的剖面,你就會發現,里面各有一個卷蓮花葉狀連續打彎兒的軟骨,正是這兩個奇妙的軟骨為我守衛著鼻孔的大門。這兩個軟骨卷了四圈,把我的鼻腔分成四個層次,冷空氣進入,要一道道通關。我沒有汗腺,血液里富含氧氣和熱能,鼻腔里的血管密集如數字電路,籠罩著軟骨,迅速地源源不斷地散發出熱能,在每個層次撫暖一次冰冷的空氣,冷空氣過了四道關,變得溫暖濕潤,最后抵達我的肺部。這就是為什么,越是寒冷,我的鼻子越是鮮艷奪目的原因。老于經驗的獵人在極寒的森林里,手凍得握不住獵刀,就會把手放在我的鼻孔上,他們說我鼻子散發的熱氣,就像吊鍋下面的篝火一樣可以融化冰塊。
三
雖然我們生存的本事令人嘆為觀止,可我們還是成了你們人類唾手可得的食物。經過長期的攀緣生活,你們落地,開始了直立行走,你們的智慧因此大開,前肢更加靈活,大腦不斷擴容,眼界日益開闊,還創造了神秘莫測的語言,語言又把個體的聰明,變成了群體的智慧,于是你們擁有了無所不能的雙手,手中有了千變萬化的工具,而工具又不斷創造出更高級的工具,你們變得如神如魔,勢不可擋。雖然在兇猛的老虎和棕熊面前,你們依然可能成為食物,常常被殘殺吞噬,但是你們已經領悟到什么叫趨利避害,什么叫弱肉強食。于是你們聚眾而來,尋覓我們脫落的毛團,找到了我們棲息的位置。你們選擇下風口藏起身體,只露出一雙狡黠的眼睛。我們看不到你們,也聞不到你們的氣味,毫無設防地沉溺在遍地的嫩草青枝和蘑菇圈中,吃得津津有味。這時候,你們一動不動,眼里綻放著貪婪的兇光,雙手緊攥一根被石刀削掉枝杈的樺木桿,瞅準我某個離群的同伴,突然從四面圍起來追打它……
我們走到哪里,你們就會追殺到哪里,從森林到苔原,到處都成了你們的獵場。盡管我們的奔跑速度令你們自嘆不如,但是你們的陷阱常常出現在我們始料不及的腳下,你們手里的弓箭會出其不意地落在我們的肩胛骨或者額頭上,你們用我們的皮和筋編成結實的繩子,一次又一次將我們高高的鹿角套住……你們因此大快朵頤,笑逐顏開。
在某一次雷劈火的灰燼里,你們發現了一具被燒熟了的馴鹿肉身,放在嘴里一嘗,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綿軟噴香。于是你們想到保留火種,笨拙地將一根干樹枝插進尚未熄滅的灰堆,當樹枝被點燃后,你們竟然把這根樹枝插在一個樹洞里,結果引起了鋪天蓋地的大火,也留下了遍地燒熟的野獸。雖然你們自身也在劫難逃,但畢竟有所幸免,因此你們領略了火,漸漸地學會了保留火種,你們的美食史又有了劃時代的跳躍,從此開啟了對茹毛飲血的告別。
人類以馴鹿為食物的歲月,在歷史的長河中長達七八千年。
四
叢林的法則冷酷無情,盡管我們那些威風凜凜的雄性頭上長著八叉大角,也只能用于交配前的決斗,盡管我們的雌性也非同凡響地長著雙角,那也只能用于保護小鹿崽,抵御勢均力敵的侵犯者。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活著。在林地休息的時候,要躲避樹頂隨時跳在我們身上撕咬的猞猁;在河邊飲水的時候,要躲避突然從水中抬起頭來的棕熊,它會丟掉手里的魚,轉身撲向我們的小馴鹿崽;分娩的時候,我們要把馴鹿寶寶生在腐殖層豐厚的殘雪窩里,不能讓在天空盤旋的老雕看到,它們會把我們的孩子叼起來升空,然后重重地摔下;如果風傳遞出了胎衣和羊水的氣味,森林狼就會聞風而來……我們連踐踏一只野兔的膽量都沒有,甚至對整天在我們頭上施虐的虻蚊團都無法驅趕。到了冬天,我們的角也無奈地脫落了,面對種種危險,我們只能逃,飛快地奔逃,每小時四十八公里,極致時可達每小時六十公里。然而,這并不能躲開我們宿命般的厄運,那就是遭遇你們——聰明絕頂的人類,當然,這是指你們野蠻的遠祖。
正因為味道鮮美,便于擒獲,你們經久地賴以為食的馴鹿,在弓箭和子彈登場之際紛紛倒下,日益減少。你們的狩獵工具倚在江畔的大樹上沉默,躺在濕冷的林地里生銹。春天的某一個清晨,大地上凸起的冰包正迅速破裂,你在饑寒交迫中東張西望,透過林子的縫隙,你隱約地看見,有一頭母馴鹿正帶著蹣跚學步的小馴鹿走動,小馴鹿稚嫩的叫聲讓你想起了什么——家中的樺樹皮帳篷里掛著一個樺樹皮搖籃,妻子的手正推動著搖籃,搖籃中的嬰兒正在甜睡,間或芬芳地微笑,喃喃咿呀,似乎有許多花兒在他的夢中綻放……你靜靜凝視著馴鹿母子,并沒有動手,只感覺眼睛里的冰霜汩汩融化。你在想什么?是否有過些許的自責,或者莫名地生出一些想象——假如我和我的孩子是馴鹿,是動物世界的一員……
至暗的幽林,靜謐的夜晚,杜香和樟子松的油脂一起燃燒,你們嫻熟地使用大自然恩賜的火種,并且控制有度,生活質量愈發提升。你們的文獻中這樣寫著——從發源地第二松花江到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森林,游獵的鄂溫克人,幾百年來,從沒有因生活引起過火災?;鹞⑽χ?,烤魚的芳香四溢,野生藍莓和紅豆發酵的漿汁醉了一片蒼茫。此時是何年何月,是誰開啟了一個憂傷的故事,是誰第一個唱出了這首民歌:
“有一天清晨,蘇瓦揚莫日根到林子里打獵。他看見一頭母鹿,帶著一頭小公鹿吃草。蘇瓦揚莫日根下馬,輕手輕腳地摸去,母鹿聞到了氣味,抬起頭,豎起耳朵,東張西望。蘇瓦揚莫日根拉開弓箭嗖地射出一箭,射中了母鹿。母鹿縱身一跳,流著鮮血,帶著箭逃入林中。
“受了重傷的母鹿對小公鹿唱道:
有一個人哪,烏黑的頭發,
有一雙圓圓的眼睛,
兩腳是彎彎的,
就是他射中了我。
我的兒呀,
快吃媽媽的最后一點奶吧,
不要拔下這支箭,
那樣我就會死去。
“小鹿一聽哭了起來。
“小鹿哭了一陣后,向大山那邊奔去,越過三十道山梁,越過十四道河流,終于找到三根人參,小鹿叼著三根人參,一口氣跑到母親身邊,母親已經奄奄一息了。母鹿對小鹿囑咐道:
孩子你要記住,
山上那個腦袋黑黑、彎彎腳的人,
他很厲害,計謀多端,
你一定要住在山頂上,
不要待在山溝和山坡上,
孩子你要記住,
你外出時,
不要只顧看前面,
那人可能在你后面摸上來,
你睡覺時,
要時?;仡^看,
對著自己的腳印。
白天你不要離開林子,
就在林子里轉悠,
吃草時要有伴,
你不要走在前面,
也不要走在后面,
……
“母鹿說完就咽氣了,小鹿悲傷地聽從母親的囑咐,從此以后不再離開大山?!?/p>
這首民歌,被鄂溫克獵民的子孫唱了一年又一年,傳了一代又一代,就像森林里潮濕的霧,一點點運化成溫情的雨,慢慢地滋潤季節,滋潤歲月,滋潤了萬物的眼睛和身心。你們日益開明,懂得了在大森林母體中,你和我——人類與馴鹿,原本都是被哺育的兒女,天地給了你和我相同的恩澤,讓我們繁衍生息,永續繁榮,我們只有互相支撐、互相給予,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才是找到了生物圈共生共榮的法則。在叢林時代,你們憑借傲人的頭腦和武器,曾經不可一世,直到發現山野可能寥落,獵物可能遠遁的時候,你們才感覺到了什么叫唇亡齒寒,什么叫失魂落魄。你們無意中唱出了這樣一首歌,或許是一種郁悶心緒的自然流露,結果有意無意地表達了你們對獵物的珍惜。這首歌告誡狩獵人的兒孫要用獵物的眼睛,反觀自己的所作所為。你們就這樣超越了物種的本能,與萬類生靈和解,最終和我們馴鹿一樣,選擇謙卑敬畏,用小心翼翼的方式面對大自然。你們不打懷孕的母獸,不打動物的幼崽,把受傷的小動物帶回家照顧,養好再放歸山林……你們拒絕砍樹燒荒,拒絕挖礦掘金,不掏鳥窩,反對竭澤而漁,對于大自然,你們只要維持自己生命的那一點點。
五
我們在林中悵然若失,幾度徘徊,雖然肚子咕咕直響,可見到苔蘚和樹葉,一種本能的厭食感卻立馬涌上食管。鹽堿的味道久違了,我們急需補充鹽堿,才能保證身體的運化平衡。事出貌似偶然,其實隱含著孕育已久的必然。我們在某一個晨曦載曜的時刻,靠近了獵人的營地。人類的炊煙里,鹽的氣味似有似無,讓我們靈敏的嗅覺難舍難離。這時候,一個女人出場了,她身姿壯碩,面色褐紅,走起來像一只生育期的母獸。我們四散躲開,但并沒有膽怯,因為女人的身上沒有使我們聞風喪膽的鐵器和火藥的氣味,相反,她的出現,使空氣里鹽的氣味有所加重。于是,我們悄悄向她靠近。我們不怕,女人也沒有驚恐,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撫摸了一頭馴鹿高高的鹿茸,居然沒有遭到任何反抗。就這樣,一個物種與另一個物種,就像擦肩而過的兩個人,同時停下了腳步,深深地對視了良久。
太陽的一道道光芒斜射入林,林霧消弭,萬物變得熠熠楚楚,女人呆呆地目送我們隱入密林。然后,獵人發現馴鹿需要不停補充鹽,便經常在營地的周邊為馴鹿撒下一些鹽。我們面對你們人類,一改往日的望風而逃,甚至有點趨之若鶩。我們每每帶著乞食的眼神在人前出現,繼而滿足地離去,時隔數十日,當得到身體內的信號再次提醒,我們又大搖大擺地來到人類營地。周而復始,獵人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是狩獵者,特意給我們準備一些鹽堿、一些青嫩的灌木枝葉和蘑菇,同時也準備了松桿圍欄,那就是馴鹿圈的前身。有了這些,我們就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馴鹿的半野生時代開始了。
八個鄂溫克獵民和六頭小馴鹿的故事,在一代代的口口相傳中已然有了不同的版本。情節不同,敘述使用的語種也已經是因地而異,唯一沒有更改的是,時至今日,這個故事還在勒拿河流域的苔原森林里,在俄羅斯遠東地區的雪原上,在黑龍江以南的大興安嶺北部林區,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敖魯古雅鄂溫克使鹿部落傳頌。如今,正像你們的兒孫繞膝一般,當我們馴鹿的幼崽,仰接著額尼(母親)手里的奶瓶,進食生命第一餐的時候,額尼會用她那松樹皮一般布滿歲月滄桑的手,撫摸著馴鹿崽兒的小腦袋,低低地唱起歌——吃吧,吃吧,小馴鹿,你們是獵人從山間抱回來的,你們是獵人從野狼嘴里奪回來的……這個故事很符合游獵民族的氣質性格,質樸簡潔到不足五十個字——從前,八個鄂溫克獵手在山上打獵,看到六頭小馴鹿崽,就帶回來飼養,從此鄂溫克人開始飼養馴鹿。
我們蹦蹦跳跳地離開營地,在森林里任性遨游,我們的所在,是從未采伐過的中國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森林。大自然悠久的信息,依舊根植在樹木的年輪里,沉淀在布滿落葉殘枝的地面上。我們走著走著突然感覺腳底一軟,四蹄就像陷入深洞一樣,被厚厚的腐殖層埋進去,朽木枯葉發酵后的醇香旋即醉了我們的身心;一場大雨過后,我們便不敢在嶙峋的石山上踩踏了,因為石頭上長滿了黝黑的石耳,石耳很像你們人類喜歡的黑木耳,經雨一泡,甚至比黑木耳還要滑潤,即使我們有慣于攀登的四蹄,也很難在上面站穩。石耳是我們非常喜歡的美食,高密度脂肪酸的含量極為豐富,可以幫助我們抵御嚴寒。只不過這里的石耳長得過于豐繁,我們在飽食終日的情況下,對它沒有太大興趣……這生機勃勃的景象亙古如初,激發出我們大腦溝回里隱約的印象,我們敏銳的嗅覺也被觸動,基因記憶開始蘇醒。我們觸及了什么?草窠中并未隨風而去的祖先軀體的氣味,祖先簌簌前行的四蹄開拓出來的縱深鹿道,祖先咀嚼藍莓果和柴胡時的香氣,經由祖先的胃腸代謝過的樹籽繁衍而成的林蔭……所有的生命的痕跡都是歲月的精華,都是在物競天擇中輪回,生態的深處珍藏著大自然的慈悲,此刻就像博大的天空那樣擁抱我們。
春寒料峭,晨曦冉冉,叢林幽幽,無始無終。
當初的情景漸漸復原——正艱難陟行的八個獵人聽到了一聲聲凄厲的叫聲。獵人們原本已經滿載而歸,他們的肩頭扛著被分解的動物胴體,這是獵民在青黃不接之季必需的食物。他們已筋疲力盡,但還是駐足聆聽,即刻分辨出耳邊的聲音是馴鹿在哀鳴,他們便放下行囊,細心查找。林地的殘雪上布滿動物廝殺過的痕跡,一串森林狼的腳印漸遠,斷斷續續的血跡通向灌木叢中。獵人們進入灌木叢,果然發現了一頭母馴鹿,癱倒在白雪和鮮血的上面,它的后頸已經被咬斷,破裂的鹿茸鮮血淋漓,它氣息奄奄,眼神灰暗,仿佛已經死去。獵人知道它已經沒救了,剛剛離開的森林狼很快會招來群狼,將它撕碎吞噬。母馴鹿看到獵人,毫不畏葸,用力撐著身體,好像要站起來的樣子。獵人們細看,原來這是一頭正在分娩的母馴鹿,胎兒正在母親的拼力中一點點露頭。獵人明白了原委——這頭母馴鹿逃到灌木中,是為了在死去之前生出胎兒,給自己的孩子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未等小馴鹿的身子完全娩出,母鹿泄出了最后一口氣。獵人們知道森林狼會很快回來取它們的囊中之物,小馴鹿在劫難逃,便抱起了小馴鹿。那時候你們人類并沒有飼養馴鹿的打算,但是已經清楚地知道,小馴鹿是一個孩子,和你們樺樹皮搖籃里的孩子沒有區別,而孩子,就是森林的未來。
雖然小馴鹿出生后很快就可以跟在馴鹿群里奔跑,但是落地之時,身子還很虛弱,它顫抖地站起來,本能地尋覓著母親的乳房。母馴鹿沒有了聲息,一雙不肯閉合的眼睛漸漸暗淡,四個乳房開始僵硬,身體一點點地沒有了溫度。獵人們無奈地丟棄了一些獵物,抱著小馴鹿離開了險境。事實證明獵人的經驗沒錯,這片林子存在一個森林狼家族,它們已經圈定了這群馴鹿,準備隨時獵殺蠶食,只不過它們現下已經飽餐了馴鹿肉,每一只狼的肚子都裝了七公斤左右的食物,達到了胃腸的極限,正在倦怠地反芻消化,所以對于唾手可得的獵物,暫時沒有興趣,只待再一次需要果腹時信手拈來。果然沒有走出多遠,獵人又看到了兩頭一歲大的小馴鹿。這兩頭小馴鹿,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噤若寒蟬地躲在巖石下,由于聞到馴鹿崽身上的氣味,不由自主地跟上了獵人們。
獵人一路救助收撿,最終帶回了六頭小馴鹿。從此,獵人們即使在不出獵的日子,也不能整日悠閑地躺在白樺樹下,用樹葉吹美妙的樂曲,撩動姑娘心中的激情,他們必須進入林中或者濕地,為小馴鹿采集青嫩的灌木枝葉、鮮美的苔蘚、蘑菇。有了人類的供養,我們在松軟溫暖的松針土上,在防范猛獸的樺木欄桿的圍護中,無憂無慮地和營地的獵犬一起成長。但是,馴鹿畢竟具有不可遏止的野性,只要鹿圈的柵欄一開,我們就奔放而出,沖向遠方,消失在林中。獵人們也不追捕,只是默默祈禱我們免遭厄運,有吃有喝。人類認為大森林原本就是百獸的家園,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已經記住了營地給予的一切,時而回來尋覓鹽堿,時而回來簇擁著營地煙火和人類參差坐臥,以躲避蚊蟲。
生物鏈并非簡單的食物鏈,它錯綜繁復,是一張立體的動物智慧地圖。在叢林里,不僅有弱肉強食的猛獸,還有討巧藏身的小動物。比如,我們馴鹿和狍子就喜歡躲在駝鹿身邊活動,因為狼和猞猁一般情況下對“林中巨人”駝鹿退避三舍。駝鹿平時與世無爭,像一個厚道的大叔那樣,從不欺負比它弱小的動物,但是如果誰敢對它施惡,它就會秀一秀那一腳可踏碎狼頭的膂力。黑嘴松雞是森林里的大鳥,其雄性可以長到一米大小,羽毛華麗,聲色招搖,習慣在有松子的林間空地活動。黑琴雞長相有點像雄性黑嘴松雞,其個頭不足黑嘴松雞的一半,黑琴雞慣于混在黑嘴松雞中尋求自我保護,因為黑琴雞知道,在猞猁、貂熊、赤狐的眼里,黑嘴松雞才是它們想要的獵物,有黑嘴松雞在,它們完全看不上矮小的自己。不知道始于何時,我們的本能很快上升為生存經驗——靠近人類我們就可以得到保護,你們人類已然成了我們眼里的駝鹿大叔。
每當你們談起我們馴鹿,總是說我們性情溫順,你們不知道的是,我們的野性、我們的不羈,皆在你們的厚待中化作了慢慢流淌的溪水。我們聽懂了你們敲擊木頭的聲音,那是提醒我們不要遠走;聽懂了你們搖晃鹽袋子的聲音,那是召喚我們回家。后來你們把一個清脆的巧爾然(銅鈴)系在我們頸前,繼而又把一個樺樹皮搖籃,綁在我們的脊背上,搖籃里嬰兒的啼哭,慢慢在我們有節奏的巧爾然聲中變成了咯咯的笑聲。群山浩瀚,游獵之路沒有盡頭,我們和你們相濡以沫,以命運共同體的姿態,走出了馴鹿的野生時代,走進了人類文明的帙卷。
這是你們的先祖留下的文字記錄——《食貨志》說馴鹿:“……用呼之即來,牧則縱之即去。性馴善走。德同良馬,亦美物哉?!?/p>
《新唐書》:“拔野古東北五百里,六日行至其國,有樹無草,但有地苔,無羊、馬,國畜鹿如牛馬,馴鹿牽車可乘,人衣鹿皮,食地苔,其俗聚木為屋?!?/p>
《黑龍江外記》:“四不像,亦鹿類,鄂倫春役之如牛馬,有事哨之則來,舐以鹽則去。部人賴之,不殺也。國語謂之‘俄倫布呼’,而《異域錄》稱之為角鹿?!?/p>
六
我們跟隨著鄂溫克使鹿部落的先人,從遙遠的貝加爾湖東岸維季姆河流域苔原地區啟程,向東,向南,在額爾古納河左岸的大鮮卑山密林中,在阿金斯克草原的沼澤地邊,在外興安嶺的群山褶皺里,在布滿白冰和紅毛柳的林緣地帶,在每一個前面沒有路的地方,跋山涉水,尋覓有松林和苔蘚的地方落腳,一路狩獵為生,一走就是將近三百年的時光,直至回歸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乞顏山下落腳。
乞顏,這個地名是一個古老的北方民族部落的名字。作為動物,我已經把那里美麗溫馨的景象銘刻在基因記憶中了。此后跟隨獵人游獵,每當來到這里,看見那兩座遙相對應的山,看見那山間谷地里的蔥綠,看到那婉轉在蔥綠上的白河,我們就會激動得又跑又跳,即使你們發出“奧倫(鄂溫克語,馴鹿)……奧倫……”的呼喚,我們也會一反常態地不聽話起來。我們不是因為貪戀食物的鮮美,也不是因為感到了難得的涼爽,這樣說吧,你如果曾經像我們一樣,爬上山頂,你一定會為俯瞰中的景象深深感動。曾幾何時,蒙古先民乞顏部的男兒在陡峭的山上挖地穴,覆蓋羊皮遮擋雨雪,終日負隅堅守,以抵御外敵進攻。數九酷夏,他們年復一年持之以恒,只因為山下的谷地里,牧羊女和羊群的身影在游動,蒙古包的縷縷炊煙在飄移,嬰兒的啼哭和悠揚的民歌此起彼伏。如今雖然換了景象,有我們群落中剛剛生產過的母鹿、滿地撒歡的小馴鹿崽,還有那些再也生不出結實的鹿茸、四條腿跪在地上難以直立的老馴鹿,棲息在山下白河谷地,那里有最芳香的白樹毛和甜如甘飴的蘑菇。古時候,這里有守護妻兒老母的乞顏勇士,今天也有負重前行的馴鹿,我們跟隨著獵人翻越大山,尋找生存的落腳點。殊途同歸的是,人與動物都在為永續蒼生用力地活著。
一九六五年,鄂溫克使鹿部落遷居敖魯古雅,中國政府專門為獵民建立了獵民鄉,成立了集體狩獵隊。敖魯古雅這個小小的村落,背依群山,有貝爾茨河和敖魯古雅河環繞流過,有茂密的森林蔭翳蔽日,美麗而安謐。慣于風餐露宿的獵民擁有了木屋、醫院、學校。雖然生活舒適安逸,但是卻沒有哪個獵民甘愿囿于這個小小的村莊,你們首先想到的是馴鹿需要苔蘚、石耳、蘑菇,馴鹿眷戀的地方即是你們搭建樺樹皮帳篷的生活地標。從此,鄂溫克獵民的家,有了雙重的含義——敖魯古雅村莊和大森林里的狩獵營地。一年四季,你們仍然住在森林里,村莊里的家,只留給老人和上學的孩子。敖魯古雅的嬰兒,往往就像我們的小馴鹿那樣,誕生在森林的懷抱里。人類,在森林里一邊哺育著自己的孩子,一邊飼養著年年如期降生的馴鹿。
七
冬天來了,在黃葉和白雪構成的畫面上,你會看見公馴鹿的犄角七零八落,那些古銅色的枝干光澤如釉,經陽光的涂抹,有幾分武士折戟的悲壯。作為激情又瘋狂的雄性,我們傾泄盡一年里蘊積的力比多,復歸了安然,任由新鹿茸的萌芽在頭骨深處痛癢,兀自從容踱步。而另一些我——一頭頭腰身滾圓的母鹿,多日來溫情地孕育著金秋時納于腹中的生命種子,它還不大,但是日夜不停地獲取我身體的熱量,那個跟隨我的心臟跳動的胎心日漸成熟。大雪沒過了我的懸蹄和膝蓋,厚度已經到達我的肋骨處。晨起放晴,太陽媽媽的手,帶著秋日的余溫,撫化了大地表層的積雪,卻不愿多作停留,轉瞬跌入群山的背后,大地立馬變成了厚厚的冰殼子,這就是白災。我們使盡洪荒之力刨冰,震裂的蹄甲洇出血來,眼睜睜看著冰下的苔蘚,卻吃不到嘴里。白災威脅著我們的生命,我們太餓了,瘦得肋骨凸顯,只剩薄薄的肚皮緊緊地裹著胎兒。由于身體缺少了抗御嚴寒的熱量,我們不知不覺倒在雪地上睡著了,一開始還有夢境,后來一切都融入了冰雪。當殘雪融化,凜冽的春風掃過森林,你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們一粒粒凍僵的眼睛,它們像寶石那樣凸現,愈發烏黑晶瑩,慢慢地就和冰雪一起融化成混沌的水。
突然,仿佛有千萬只手在推動滿山的林濤,把幽谷里的聲音從遠處推來,四面八方響起了回音:“哎嗨——奧倫——哎哎——奧倫?!苯^望的我們立馬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不敢有片刻的疏忽。真是喜從天降,我們聽到了呼喊中夾雜著搖動鹽口袋的聲音,這嘩啦嘩啦的聲音對我們來說就是救命的曙光!我們循聲覓去,果然,看見了那兩個從天而降的人——你和你的妻子站在冰殼子上,就像兩棵被雷火燎過的樹,渾身沾滿了深褐色的風塵??床磺迥銈兊纳袂?,看不清你們嘴角的血漬、面皮上的爆裂、眼眉和頭發上的霜雪,唯一看得清的是,你們呼喊我們的時候,嘴里冒出一團團白哈氣。
我們已經在林海雪原里游蕩好久了。記得那是個暗如夜晚的早晨,我們靠一雙夜視鏡一樣的眼睛,在昏天黑地里奔跑。我們發現了第一片苔蘚,接著是第二片,食物一次次招手,我們就一步步遠行。此時,我們不知道自己離開那座會冒煙的樺樹皮帳篷已經多遠,在聽到你們的聲音時,越發感到體內饑渴難耐。雪地已經凍成了冰場,幾個晝夜里,你們在滑雪板上栽栽歪歪地滑翔,在雪窩里深一腳淺一腳地邁步,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們,這一切我們并不關心,我們迷戀的是你們手里的樺樹皮鹽桶。我們使出最后的力氣,站起來或者勉強地拖動身軀,舔著你們撒下的星星點點的鹽粒,有了一些能量之后,我們乖乖地跟著你們走出了冰殼子。苔蘚顯現,我們得救了。不久,我們脖子上出現了巧爾然,那是一個帶皮套的銅鈴鐺,只要我們活動,它就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你們老遠就會知道我們在哪里。你們允許我們保持半野生的狀態,隔一段時間,就要把我們帶回營地,補充營養,治療疾病。從此,你們的年歷,依據進山找馴鹿的次數計算。年年歲歲,我們依戀著大森林,也依戀著你們。
雪依然下著,老額沃(祖母)抓起一把雪在手里一攥,那雪變成細長一條,不再像砂糖粒那樣支支棱棱。她接著撥開地面的雪層,聞到了一縷潮濕的氣味,冰涼的腐殖層中,已經呈現微微的綠意,她知道這是春天透露的信息,該把懷孕的母鹿召回家待產了。
森林里最忙碌的季節來到了。一個冬天蘊積的冰包、雪堆、冰殼子日漸酥軟,找鹿的小道被晝融夜凍的泥濘覆蓋著,為迎接新的生命季來臨,你和你的妻子,還有默默無語的老祖父,用獵刀在密林中重新砍下路標,踏雪蹚水,勘察了方圓幾十里的林地,終于找到了一個最理想的地方。這里背靠陽坡山根兒,前面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溫暖又潔凈。只要進入春暖,一夜之間會暴露滿地苔蘚,長出我們愛吃又補益身體的藍莓枝葉、塔頭、棉花莎草、草間荊。你們安置好樺樹皮帳篷,搭建好鹿圈,把那幾頭討厭的公馴鹿圈起來,以免它們肆無忌憚地野跑,撞到我們的身子。其實,在我受孕的那個月里,就被你看出了端倪。你們早就不讓我馱運重物了,讓我遠離冰水,還單獨用苔蘚加上一些草籽喂我們。雖然,你們知道我會自己去選擇合適的地方產子,但是你們還是在我的頸部拴上了一根絆腳的木棒,以免我走得太遠,讓我們始終活動在你們視野里,隨時可以得到你們的關照。森林狼和猞猁近在咫尺,它們聞到了你們手中的獵槍和子彈味兒,不敢越雷池半步。
營地的喧鬧聲此起彼伏,然而新生命帶來的并不都是歡喜。有的小馴鹿在林地里受傷,有的小馴鹿是羸弱的早產兒,有的小馴鹿失去了媽媽。老祖母和獵人妻子從早到晚在鹿圈里忙碌著,掰開這頭小馴鹿的嘴,把草藥的湯汁灌進去;用奶嘴去刺激另一頭小馴鹿的嘴唇,讓它學會裹奶。她們知道,人工飼養永遠趕不上原生態的親子哺育,便把母馴鹿和小馴鹿拴放在一起,不停地搖動母馴鹿的巧爾然,讓小馴鹿記住母親的鈴聲,那么在它進入蒼茫的大森林后,就不會丟失自己。
一只掛在鹿圈木桿上的樺樹皮搖籃在晃,里面的嬰兒在啼哭,獵人的妻子回頭看看搖籃中自己的孩子,晃了晃搖籃,一邊把苔蘚和豆粕送到小馴鹿和母馴鹿跟前,倒出手來又給另一頭淘氣的小馴鹿解了套——它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拴繩繞上了脖子,弄不好會勒死自己。一邊對自己的孩子說著話:“哎呀呀,我的肯阿刊(小鹿崽),肯阿刊,你會把你自己勒死的……哎呀呀,小鬧昆(小男孩),小鬧昆,你是一個小伙子,你再等一會兒,我照看一下馴鹿,就來喂你,我知道你餓了,我知道你又撒尿了……哎呀呀……哎呀呀……”
森林里的母親,是萬物的母親。你路過草窩里的鳥巢,會給鳥蛋蓋上一把干草,你在灌木叢中看到一頭被鋼絲套勒斷了腿的小狍子,會把它抱回樺樹皮帳篷,給它噴酒敷藥,讓它和小獵犬一起長大。你把頭鹿的籠頭攥在手心里,把自己孩子的搖籃放在馴鹿脊背上,領著我們走在滄桑的歲月里。我們一天天長大,成為翻山越嶺的林中精靈,你的孩子也長大了,成為狩獵人的希望。馴鹿的長隊穿過灌木叢和白樺樹林,用清脆的巧爾然聲召喚著沉睡的群山,把時光的段落一個個留在了足跡里。每當你們的孩子呼喊“合克”(祖父)“額尼”“阿敏”(父親)“額沃”,我們也會停止嘴里的咀嚼,跟著你們的回答仰起頭,和你們的孩子一起,迎接一場親昵和愛撫。
馴鹿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