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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22年第11期|黎子:隨身攜帶的物品
    來源:《西湖》2022年第11期 | 黎子  2023年03月10日08:40

    黎子,1993年生于甘肅慶陽。做過服裝店銷售、酒店服務員、流水線工人、書店導購、支教老師、電影制片人助理等。有作品發表于《西部》《草原》《作品》《廈門文學》《廣西文學》《散文選刊》《中國詩歌》《星星詩刊》《中國校園文學》《揚子江詩刊》等,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已出版短篇小說集《瑪瑙紀》,現居重慶。

     

    帶上我和那些甜蜜的物質一起,每天在你的記憶里死去。

    ——皮扎尼克《遺忘》

    手稿與清單。她有這樣一個習慣:開始寫一個小說之前,在構思階段,她會攤開一個A4大小的方格筆記本,將這個故事里可能出現的每個情節以關鍵詞的形式寫下來,接著在每個關鍵詞后面隨機寫上一段。這個過程,怎么說呢,像在列一份清單。

    攝像頭。針孔攝像頭藏在電視墻旁邊的書架第五層,夾在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和熊培云《自由在高處》之間,不會被發現的。姐姐不是一個愛看書的人。她也沒看過,只是買回來那天拆掉了塑封。兩本書的封面都是黑色。

    畫面。地下車庫,她把那輛老實笨重的二手黑色大眾倒進車位,熄火,拉手剎,靠上椅背的同時重重吐出一口氣,腦海里出現一間鋪著波西米亞地毯的客廳,白色落地窗紗輕輕搖曳。這是她自己的家,她的姐姐住在里面。手機屏幕里,一個三十九歲的巨型女人(這個形容詞她在小說里用過很多遍)脫下繃緊的黑色連衣裙,碩大胸部如某種獸物般彈跳出來。那個男人用雙手(隔著屏幕,都能看出那手有點糙)將它們捧了起來。她在車里閉起眼睛,想象手指探進湖水的感覺。湖面蕩起一圈一圈藍色弧形波紋,一個圈套著另一個圈,芍藥花般次第散開。女人的動作略顯笨重,總使她聯想起某類大型哺乳動物,母獅、海豹、北極熊之類的。后面的部分沒什么可敘述的,說實話,那看起來跟動物交配沒什么兩樣。她能感覺到自己衣服里被什么撐滿了。這是件值得欣喜的事。那次手術之后,身體的欲望好像一直沒能恢復。這具肉身像間空房子,閑置著,好幾年了。但姐姐不一樣,她的欲望看起來依然強盛。好像摘除的那顆腎,并沒對她產生什么實際影響。

    房間。紀伯倫有名言曰:你的房間是你更大的身體。她的房間被姐姐侵占了。到處都是姐姐的衣物、煙頭、零食包裝袋、眼線筆、空酒瓶。而她身體的這座房間里,住著姐姐的一顆腎。

    與腎的對話。她在想,要如何開口讓姐姐離開?或者,自己搬出去,這套房子留給她?這樣的日子真他媽受夠了,她才三十六歲,應該重建屬于自己的生活,哪怕這并不容易。一想到還有如此漫長的日子要一天一天捱下去,余生都要和姐姐這樣的人含混不清攪在一起,“總有一天我會瘋掉的”。

    “你要趕她走?”那個聲音從她身體里響起來,經過骨傳導進入她的聽覺系統。它在質問她。

    “不是趕,是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p>

    “你別忘了,你們的身體已經連在一起了?!?/p>

    “這就是讓我痛苦的地方。她連自己身體的一個器官都能送我,我卻不能將她容納進自己的生活?!?/p>

    “所以,你想卸磨殺驢?!?/p>

    “別說得那么難聽?!?/p>

    “你還偷窺她?!?/p>

    “我只是想知道,她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做什么?”

    “這是借口?!?/p>

    “夠了,我已經忍受了她整整五年。沒錯,我的命是她給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從此她的命要和我的命捆在一起,這是道德綁架。再說了,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你是哪個世界的人?”

    “我——”

    她忽然答不上來。它言辭犀利,說話的聲音尖尖的,像那種七八歲女孩特有的嗓音,純真,直接。這一點倒是和她越來越像了。在她身體里待久了,它沾染上與她相似的脾性習慣,但它依然牢牢記著自己原先的主人,在她們的一次次對話中,它總是偏袒著姐姐。

    “我不知道?!彼虢Y束談話了。

    “這就是你們這類人分裂的地方,口口聲聲熱愛人類,卻無法去愛一個具體的人?!?/p>

    它竟然向她搬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伴]嘴吧?!彼f。

    偷窺。她知道這很渾蛋,但就是無法忍住不去看。從手機屏幕里看到姐姐,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部紀錄片或色情片的女主演。這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不過是一段表演。生活不過也是一場表演。只是這樣的陌生感為她和她之間提供了一個緩沖地帶,像一面鏡子映現出一張新的面容,現實生活中的那個女人仿佛也能夠叫人忍受了。她不再是斜躺在沙發上吃零食抽煙刷手機短視頻從早到晚邋遢的胖女人,而成為手機屏幕里一個影像符號,或者現實主義小說里一個虛構的人物。陌生化戰勝日常,拯救了生活。

    兩個人的晚餐。指紋鎖“滴答”一聲,門開了,廚房里飄出麻辣雞塊的香味??隙ㄓ质谴蟊P雞,這是姐姐最愛的一道菜。姐姐左手揮一把木鏟,右手伸進鍋里,快速擒起一塊肉,牙齒撕掉一塊,咂巴了下嘴,熟了,她說,開飯!這樣的畫面,她再熟悉不過。接下來的七秒鐘之內,這塊雞肉會被她咀嚼、吞咽,甚至不會吐出骨頭。而鏟子在她手中翻飛,當那塊肉的形狀在她嘴里消失的時候,裝好盤的飯菜已端上餐桌。這種味道,只有姐姐才能做得出。小時候,在那個四周堆滿舊紙板的廢品回收站,藍色鐵皮搭建的簡易棚屋里,母親從隔壁肉鋪提回一只光溜溜的雞,那雞往往是得了什么病賣不出去的。姐姐掄起胳膊將那只完整的雞在案板上剁成塊,加入曬干的紅尖椒和花椒粒,滾油爆炒,整個回收站都飄散著一種近似于天堂的味道,那味道滲進逼仄雜亂空間里的每一道縫隙每一處空氣。能吃上肉的那天,簡直就是過年。而那已經是昨日了,昨日已經死去。她搖搖頭,讓自己從快速淪陷的久遠回憶中游回來??蛷d的沙發和地毯整潔干凈,什么痕跡都沒有,沒有煙頭,沒有亂扔的零食包裝袋和紙巾。一切仿佛未曾發生過。

    餐桌上坐下來。姐姐坐在另一端,兩只手像螃蟹的兩只鉗子,鉗住一個肉塊送進那黑乎乎如洞口的嘴,眼睛盯著支在水杯旁的手機屏幕。圍裙沒有脫下來,指甲上沾滿油污,吃飯時看手機短視頻,這些都是姐姐的習慣。她低頭嘗了一塊土豆,辣,而且有些咸了,油也放得過重。手術后這幾年,醫生反復叮囑要吃得清淡,少碰油鹽葷腥。剛開始,姐姐還會煲些養生湯,兩個人一起喝,后來,她發現姐姐一個人在廚房偷偷給自己做好吃的,青椒炒肉、油炸帶魚、宮保雞丁、爆炒鮮兔。她是這樣迷戀吃肉。她離不開這些重口味,什么肉都愛吃,羊肉、牛肉、狗肉、雞鵝、黃鱔、青蛙、螃蟹、蛇。聽說廣東人喜歡吃鱷魚肉和一種水養蟑螂,可以補充膠原蛋白。姐姐特想嘗嘗那玩意兒啥口感?!澳强隙ㄋ蕾F!”每每說起,姐姐總要在后面加上這么一句。她當然知道她肯定偷偷買了,自己做了嘗過的。她在手機上關注了很多吃播,在直播間購買一些奇奇怪怪的肉類。那些肉放在一個裝滿冰袋的泡沫盒里寄過來。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廚房研究各種肉類的烹飪方法。而她,姐姐知道她喜歡吃素,除了雞蛋,肉類的東西幾乎不碰。所以姐姐在廚房搞各種發明研究的時候,都是趁她不在家的白天。偶爾被她撞見,姐姐會躲躲閃閃。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沒有看見。那間廚房常年散發著一種魚鱗和牦牛尾巴的混合氣味,她從不踏進去。

    如今五年過去,兩個人的身體都已基本恢復,只是她依然在服用抗排斥藥物。姐姐在摘除了那顆腎的半年后就已不忌口了。無論如何,一年一年,生活總算漸漸回到正軌,可姐姐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今天帶男人回家里來了?”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她愣了一下,筷子停在半空,目光從手機上收回來落在碗里。手機里有個涂著紅嘴唇的漂亮女孩在吃一條八爪魚?!皼]啊,誰跟你說的?”

    “小區保安?!比鲋e這件事對一個寫小說的人而言,是一門擅長的技藝。

    “哪個保安?小鄭嗎?不可能,他和我熟?!?/p>

    “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她抬眼看著姐姐。

    姐姐磨盤似的臉上那兩道縫就是眼睛,皮膚下能看到隱約游動的肉,左邊臉頰那塊山丹丹花似的傷疤爬行至眼角處,那是她多年前抱著一顆烤紅薯在后院睡著后被一塊玻璃渣割傷的。小時候,她們其實很像,都是滾圓腫脹的兩只皮球模樣,走在一起可以擋住一條街道。只是后來,躲在廢紙屋的那些日子,她愛上了文學。書里的女孩都是一副弱柳扶風嬌柔無力的模樣,于是她憎恨起這個家庭的肥胖來,開始發狠拼命減肥,不吃東西,繞著城郊的一塊荒地跑步。有次,她在郊外草地里暈倒了,被姐姐找到,抱回家。母親端了一碗玉米糊糊走過來,掄著不銹鋼湯匙往她嘴里灌下去。她不想吃,吐出來,被母親扇一耳光,繼續灌。她還是吐。她的胃已經接受不了這種粗暴的食物,像她厭棄這個家的一切一樣。她從深陷的眼窩中瞪著母親,堅決不肯把嘴張開。那次,母親把那只盛著米黃色玉米糊糊的大碗扔在地上,瓷碗碎了,湯汁飛濺,烙在紅底白花的棉被上?!梆I死你算球,餓死一個少一個,老娘最不缺的就是女子。你愛吃不吃!”母親站起來,踢翻旁邊一只藍色塑料凳子,轉身走了出去。從此以后,只要看見她走過來,母親都裝作沒看見,把一只眼睛斜斜伸過來,用余光夾她一下。而她也總是躲著母親,樂得她不管,她便有了更多時間藏在廢紙屋里看書。雖然瘦下來了,但她的眼睛依然又長又窄,和姐姐很像。這也是她厭惡她的原因之一。她是她的另一面鏡子,不斷提醒著她的出身,她身體里的血液和基因,以及從前在垃圾堆長大的那些日子。

    “是,我新男朋友,哪天引你見見?!?/p>

    “算了,你換得那么快,我見得過來嗎?”這是個很奇怪的事情,虎背熊腰的姐姐,快四十了,依然不斷有人追。幾個月換一個。她把這歸結為她的不挑,只要是個男人就行(這多多少少有點嫉妒的意味在里面)。在情愛這方面,姐姐有著動物般的嗅覺,那些被她吃進胃里的動物,以某種隱秘方式在她身上散發著一種吸引力的作用。

    “他離婚了,一個人過,家里有一套房子。他說他喜歡我?!苯憬阈α?,眼神里溢出一些自豪的神色。

    這或許是個機會,她想?!澳悄銜岢鋈?,和他住在一起?畢竟,年齡也不小了,如果考慮結婚的話?!?/p>

    “再看吧,想那么多做什么!”

    “那你也要考慮,這人靠不靠譜,家里是真有房還是隨口說說,能為你付出多少?!?/p>

    “開心就好了啊?!?/p>

    “光開心咋行,你都四十啦,得為自己的將來考慮?!?/p>

    姐姐抬頭看了她一眼?!艾F在這樣挺好的?!彼f,然后拿起手機轉身進了廚房。她思忖,姐姐一定聽出了什么。她們的談話以失敗告終。

    邊境線。飯后她躲進書房,關上門。如同廚房是姐姐的地盤一樣,書房是她的私人領地。她們之間誰也沒有明說過,但這幾年一起生活逐漸形成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誰也不能擅自踏入對方的地界。她在書房里創作驚悚懸疑小說,姐姐在廚房研究開發一些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菜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都是創作者。一個為了胃,一個為了人類的精神。兩者都是欲壑難填。

    殺死小女兒。女兒七歲了,撲閃著一雙蝴蝶般的大眼睛。她是女作家城南的孩子,孩子父親是在廣州方所書店一個新書簽售會上認識的攝影師。她沒告訴他自己懷孕的事,獨自誕下這個孩子,成為了一個單身媽媽。這個時代某種獨立女性的象征。這一段被她刪掉了。她想如果自己有一個小女兒的話,她要給她溫暖柔和的成長環境,與她朋友般相處,她不想讓她卷入這個故事里絕望無依的生活。還是讓她保持單身吧,一個三十六歲的單身未婚女人,曾身患重癥,和姐姐住在一起。從本子上劃掉小女孩這一段的時候,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仿佛刀尖刺穿稚嫩皮膚。

    小說家與控夢師。小說創作中,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在哪里呢?一流小說家憑借想象力改造生活,二流小說家依靠觀察力模擬生活,三流小說家跪拜現實的無限豐富而照搬生活,于是把小說寫得和生活一樣冗長乏味。她自己又是哪一種呢?寫小說的感覺愈來愈像做夢。在夢里,她是不知道自己置身于夢境的。當然,寫得多了,經過無數次自我訓練之后,她發現自己能夠掌控這些夢境,掌控夢里出現的每一個人的命運,掌控每一件事物的隱秘走向。然而,這些夢境的素材依然來源于現實生活,她無法完全脫離現實經驗進行創作,就像無法提起自己的頭發讓自己漂浮起來。從這點上來說,她是一個受夢境所困的白日夢患者,一個失敗的孤獨小說家。

    廢品回收站?;臎龅狞S土高原上有一座繁華小城,河州城。小城北邊有座廢品回收站,那是一個肥胖女人的地盤。她帶著四個與她一樣圓滾滾胖乎乎的女兒住在這里。大女兒十六歲,二女兒十三歲,兩個小女兒是雙胞胎,八歲。女人有一個宏偉的理想,在這座到處蓋大樓、邊緣不斷擴張的城市里,她要占領它的東南西北四座廢品回收站,建立屬于自己的廢品回收王國。如今,城北已經是她們的了,她通過嫁給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得到這座回收站。緊接著,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那個瘦男人死在了棚屋外的一片雪地上,凍得跟石頭一樣硬。城南是近幾年發展迅速的城區,政府大樓、體育館、商貿大廈、民俗樂園……都在這里迅速崛起,師范大學還來這里辦了一所附屬學校,學生可以從小學一直念到高中。市中心和繁華地帶近幾年都在南移。城東是老城區,漸漸沒落,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造的許多樓房被拆,剩下東湖公園和農貿市場成了老人們最愛逛的地方。城西是建材市場和批發市場,家具城、汽車城都在西邊,那里的回收站很賺錢。

    名字。女人給四個女兒分別取名:城北。城南。城東。城西。她們的名字分別代表她們將來要繼承的回收站的方位。

    此站廢棄。二女兒城南的個人意識在十三歲那年蘇醒,是廢品站舊書堆里那些紙頁卷邊的舊書讓她醒過來的。她躲在回收站西南角堆放廢紙的小屋里,沒日沒夜地讀書。她被書里的那個世界迷住了,被它蠱惑了。在那里,穿著婚紗的新娘從墳墓里爬出來,少年愛上他的狼人表妹,魚有翅膀,房子會飛,一只貓躲在桌底觀察人類,一頭驢講述一座村莊的歷史,而瘦小饑餓的黑孩一口一口吃掉平原上的鐵軌。她被這些奇異紛繁的故事吞噬了,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她開始想象河州城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她相信一定有一列火車,通往書中的那個魔幻世界,她相信那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她不知道這列車在河州城是否設有站臺。說不定,這個站臺就在她們的廢品回收站某處,在那個廢鐵屋,在某個老鼠洞,在那口大鐵鍋或西院的老槐樹樹洞里……她花了整整一個冬天去尋找那個隱秘的站臺,結果一無所獲。她猜想一定是冬季的緣故,是不停降落的大雪掩埋了通往那個神秘世界的入口。

    她是叛徒和異類,她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姐姐城北輟學在家幫母親照顧幾個妹妹,蹬著三輪車帶她們去各處回收廢品。城南知道,姐姐不再讀書是因為她又丑又胖,還笨,書上的那些字總讓她趴在教室課桌上呼呼大睡。她的同學以捉弄和取笑她為樂。有時被逼得急了,她也會反抗,發動起笨重的身體,跑過去,將那個欺負她的人壓倒在身子底下,無論對方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們看見她如同看見瘟疫,學校里傳言被董城北壓過的男生以后就要娶她為妻的,所以他們從不靠近她,站得遠遠的,扔粉筆或小石子打她。這讓姐姐很傷心,她其實是很喜歡和同學們站在一起的。城南不一樣,她也很胖,但她很聰明,每門功課都學得好,老師喜歡,選她做班長。她以為做了班長就會擁有朋友,后來發現這不過是生活里的又一個騙局。她因為手上的一點點權力變得傲氣,同學們明目張膽疏遠她,她身邊僅有的兩個好朋友也背叛她投靠了另外幾個女孩。她和姐姐不一樣,她不會去打別人,也絕不會坐在教室椅子上哭,她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依然一個人獨來獨往。她愿意一個人待著,她常常安慰自己,那些同學都是些傻瓜,她沒什么可自卑的,如果一定有的話,那就是她的母親和姐姐,那個在廢品回收站的家??傆幸惶?,她會離開的。這是她的理想。有次,她推著廢品回收車從南城壕的巷子里穿過,一伙同學截住她,三個女生,四個男生?!拔覀兊募庾由谑绽?!”他們笑著朝她圍過來,拽她胸前的紅領巾。她瞪著那雙鋒利如箭的眼睛,從車廂里抓起一只剛剛收來的墨綠色啤酒瓶,瓶子揚起來,砸在車轅上,讓利刃一寸寸劃破自己手心。她就那樣捏緊拳頭,血一滴一滴落下來,另一只手里依舊提著那只殘破的酒瓶。沒有人敢靠近。雙方僵持了漫長的一分鐘,隨后,他們大聲喊著:“瘋了,董城南瘋了——”推搡著跑開了。城南讀到初中一年級,母親不打算讓她再讀?!白x那么多書沒用,你連城市戶口都沒有,還想上天?”母親瞪著她說。她反抗,人生中頭一次當著母親的面哭泣,求她,只要能回學校,她會更加努力地干活,絕不躲在小屋里偷懶了,她保證可以考上河州城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考上大學。母親冷笑一聲,鼻孔里竄出兩股冷氣,仿佛她在講述一個不切實際的笑話。那一刻她懂得,依靠母親和這個家是沒有任何希望了,她必須得靠自己。她想了一天一夜,然后鉆進廢紙棚,學著書上那種說話的語氣,寫了一封使自己淚流滿面的信。第二天,她溜進《河州日報》大樓,把這封信交給一位戴著眼鏡的男人。男人的樣子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應該會同情她的遭遇。果然,男人讀了她的信,當即決定刊在報紙上,他派了一名攝影師送她回家。第二天,報紙頭版頭條全文刊發了她的信(算起來,這應該是她發表的處女作),標題為加粗的大號字體:“花季少女輟學拾荒,垃圾堆里堅守夢想”。標題旁配著她的大幅照片,一個衣衫破損、面有污垢的女孩瞪著明亮無辜的眼睛,眼眸里有一汪湖水將要溢出,那目光柔弱又倔強,仿佛在質問著什么、訴說著什么。她頭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眼睛在照片里看起來可以這樣大,這樣清澈。報紙登出來,一夜之間,城北廢品回收站被記者和媒體包圍了,愈來愈多的采訪,愈來愈多的報道。接著,校長來了,教育局局長來了,市長來了,福利彩票的主任帶著一伙愛心人士也來了。他們帶來了食品、嶄新衣物、文具和書籍,他們聚在回收站門前的街道上,拉起橫幅拍照,并且讓寫信的“天才少女”站在正中央,她的黑乎乎的手被一位穿著白色西裝套裙的漂亮女士牽著。他們往母親手里遞過一沓錢,一張印著金額的噴繪紙板放在中間,母親在一端扶著,合影拍照。那幾天,回收站附近水果批發市場的人、菜市場的人、餄饹面館的老板娘和宰雞的大叔都聚過來看熱鬧,看著市長親手把一沓錢遞到了四個女娃的母親手中。兩個星期后,這股熱浪過去了,廢品站門前恢復往日的破舊和灰塵,小攤小販人來人往,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墒?,無論如何,城南的讀書夢實現了,秋季到來的時候,她順利進入中學,福利彩票資助她一直讀到高中畢業。后來,她如愿以償踏上去南方的火車,盡管沒有人再提起讀大學的學費,但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她的腳步。

    處女作。她的第一本書,是一個有著懸疑色彩的殘酷現實主義故事,背景設置在一座北風呼嘯的北方小城,一個肥胖無比的女人帶著她的四個巨型女兒住在廢品回收站。四個女孩接連被人侵犯,最大的16歲,最小的只有8歲。她們的母親選擇忍氣吞聲,警告她們不能張揚出去,因為她的理想是征服整座城市的四座回收站,用女兒來交換;如果被人知道女兒們被強暴,她的計劃將會泡湯。故事的最后,大女兒誕下一對雙胞胎;二女兒選擇自殺,死后,她的魂魄終日飄蕩在廢品回收站,總有一本書在角落里一頁一頁自動翻合。而那個施暴者,一直藏在她們身邊……這本書上市即暢銷,讓她正式走上了文學道路。那一年,她大三,憑借處女作摘得文學新人獎。評論家說,她的語言充滿凜冽蒼勁的刀鋒氣質與神秘靈動的詩性意境,她的想象力已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經驗。后來她才明白,他們肯定的,不是她的寫作,而是苦難,是那些無法使人直視的對苦難赤裸裸的描寫震住了他們。讀者喜歡的,也不是她的寫作,而是獵奇。他們借由她的故事過了一遭別人的人生。

    標簽。此后,她每一本新書的腰封上都會有這樣一句話:從廢品回收站走出來的天才女作家。她知道這是為了新書好賣,出版社刻意寫下的宣傳語。但每每看到這句話,她還是會感覺不舒服,仿佛她這么多年的寫作,就是為了不斷加深這個她從最開始就想要撕掉的標簽。

    洞穴。原生家庭就像一孔洞穴,人在成年之后,必須離開洞口,去更廣袤的森林或草原上捕獵。不能一直徘徊在洞口,舔舐兒時傷口或者依偎在長輩的懷抱里尋求庇護;須得轉身,義無反顧地離開,帶著勇氣或愛意,去闖蕩屬于自己的一番天地。這是長久以來,城南自己總結出的道理。我愛著母親與姐姐,但無法與她們共同生活。每次靠近的時候,空氣仿佛不夠用了,空間也不夠用了。她們沒法忍受她的孤僻怪異,她也沒法忍受她們的粗暴懶散。十三歲那年起,她便已經懂得這個道理。所以她努力讀書,拼命寫作,賺稿費養活自己。她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遠離最初那孔洞穴。

    房子里的人。如果寫小說是搭建一座房子,敘述視角的選擇就是看風水,房子朝南還是向北,落在河谷還是建在平原,內部怎樣布局采光最好,餐桌和床的方位怎么擺放……這些東西想通了,蓋起來就是很容易的事。有人喜歡建造華麗宮殿,有人喜歡鑿一孔幽暗洞穴,后現代的許多作家干脆讓房子變形,呈現與達利筆下的鐘表相似的形狀與質感。也有人蓋著蓋著,房子就塌了,豆腐渣工程不僅在現實里多如牛毛,紙上工程也是如此。同一視角的不同人稱,就像一個人站在屋里和屋外說話,面對面說自己的親身經歷,背過身就是講別人的故事。

    死神的味道像一種蒜。人生最大的謊言就是相信明天會更好?;蛟S在別人眼中,她算是成功的,年紀輕輕買了房買了車,出版了自己的書,有一份體面的影視編劇的工作。她參與編劇的一部愛情電影在老家河州城里上映過,“董城南”三個字赫然出現在市中心那家電影院的大熒幕上,好多曾經的同學發來微信祝賀。但這些年,她自己很少回去那個地方了。她在社交平臺上從來不發那些雞零狗碎的生活或糟糕透了的心事,她展示的,永遠是自己詩一樣的生活。有時安靜下來,她會分析自己迫不及待進行自我形象重塑的內在心理:她在叛逃,她想要徹底逃離那個堆滿破銅爛鐵、礦泉水瓶、厚紙板和各種垃圾的廢品回收站,想將自己身上原本的氣味清洗干凈(那種曾經被剝奪的味道),去熏染一種知識分子氣質或獨立女性的芳香。過往那些采訪里,當有人再問起當年廢品回收站的種種經歷和細節,以及這樣的經歷對她創作的影響,她會莞爾一笑,說,那都是為了創作小說而虛構出來的,因為沉溺那種想象太久,有時,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謊言和驕傲不會持續太久,絕望與死神在三十一歲這年來到她的床邊,把那狗茍蠅營賺來的生活一拳擊得粉碎。她被查出患有尿毒癥,五期,需要進行腎移植手術才能活下來。透析的那段日子里,她剃了頭發,因為無法忍受每天醒來之后床單上躺著一條條黑發的尸體,它們反復提醒她不斷靠近的死期。母親和姐姐從家鄉小城趕來,帶來兩只大母雞,活的,在病房床鋪下咯咯地叫。她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將活著的動物帶上火車的,母親永遠是這樣一個無法被準確定義的神秘復雜的女人。如果死神有味道,她猜一定是母親和姐姐身上這種氣味,一種混合著雞毛和腌漬過的大蒜的味兒,使人眩暈,昏昏欲睡。姐姐已經離婚,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留給了男方。母親廢品回收王國的美夢破滅了,城市在迅速擴張,垃圾回收和廢品處理已建立了巨大的機械工廠,交給機器和專業團隊運作。母親在東湖公園門口擺地攤賣鞋子,9塊錢一雙進的貨,賣19.9元,沒什么人買。沒錢的人都去網上買了,拼多多一雙才9.9元,而有錢的人看不上這種鞋的質量。母親把那些鞋子送給了菜市場的老朋友,找了一份拔雞毛的活兒。這活兒她喜歡,大鐵桶里開水翻滾,把剛宰的母雞扔下去,撈上來,雞毛一根根脫落,光溜溜疙瘩滿布的雞皮一片一片露出來。母親和姐姐的到來,讓早已埋葬在記憶里的那些關于童年生活的可怖畫面重新復活。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假裝自己看不見也聽不見。母親讓姐姐留下來照顧她?!胺凑矝]工作,”她說,“幫你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又不用發工資,有飯吃,有個住的地方就行了?!敝蠼憬愀t生去做了一系列化驗,得出的結果是:姐妹二人的腎型匹配,可以進行腎移植。在此之前,她曾一度懷疑和姐姐不是親姊妹,極有可能同母異父,畢竟,除了外貌,她們之間是如此不同。而且母親常指著她們,把那句話掛在嘴邊:你爸是人販子,你爸是大學生!醫生將腎移植的消息和手術方案告訴了母親。那一晚,在家里,在那張新買不久的沙發上,母親坐一端,姐姐坐在另一端。姐姐在低頭垂淚,她很害怕?!白鲞@個手術會死嗎?”她問。

    從何而來。故事講述到這里,在這至關重要的時刻,對于有經驗和追求質感的寫作者來說,此刻應盡量寫得克制一些,收斂一些,將人物內心那種曲折、幽微的復雜心理淋漓盡致呈現出來。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不是一件小玩意兒,這是一顆腎,這個選擇于人物而言有著撼天動地的重要性。但原諒作者,此時此刻無法節制筆墨。在她的成長環境里,從來沒有內斂、柔和與敏感一說。敏感嬌柔是上天送給有福之人的禮物,在那樣一個粗糙暴烈的環境里,敏感多思是活不下去的。狹窄逼仄的棚屋里,身強力壯的女人隔著一張布簾與男人做愛,布簾另一面的小床上擠著她的兩雙女兒。做錯事情會被當街扒掉褲子,摁倒在堆積如山的酒瓶上鞭打,酒瓶嘩啦啦崩塌,盡管被打的女孩已經十三歲,懂得了羞恥。每天聽到最多的話是:吃那么多,你是豬嗎?尊嚴,是給有資格談論尊嚴的人準備的。在她的生存哲學里,沒有尊嚴這一說。那晚,母親用右手食指戳著姐姐的額頭,吼:你哭啥,你要看著你妹死嗎?要是我躺在病床上,明兒就見閻王爺了,你也不救我?醫生說一個腎也能活,得虧是你配上了,要是去買一個腎,那不得三十萬?上哪兒找錢去?南南的房子不能賣,現在的房子多難買,賣了房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腎,畢竟你們是親姊妹。你要是不愿意,明兒我就去醫院,讓醫生把我的掏出來給你妹,我是她親娘,就算配不上也差不到哪里去……第二天黃昏,姐姐離家出走了,電話接不通。母親罵罵咧咧出門去找。城南沒有去。她坐在浴室馬桶上,用修眉刀割破了自己左手腕。至今她都無法分辨清楚當時的那種心理,她自殺到底是出于對姐姐的愧疚還是有一種表演性質?她感覺自己在借著道德利斧和親情繩索逼迫姐姐就范,乖乖掏出她的一顆腎。她詰問自己:我這樣卑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當然,她沒有死成,母親和姐姐回來了,她們將倒在血泊中的她扛起來,扛到床上,用一條藍色圍巾包住傷口。她聽見姐姐在耳邊喊:南南,醒過來啊,只要你醒過來,我啥都愿意。幾個星期后,醫生安排了手術。手腕上的疤至今還在,她常年在那里綁著一條紅色絨帶。有時構思一個故事的時候,她會潛意識里用右手拇指去摩挲它,那小小的如蚯蚓凸起的一條山脈,里面藏著多少秘密。后來她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去南方》,故事里的女孩一靠近自己所愛的人,手腕便會撕裂般疼痛。

    眾籌一條命。做手術及后期抗排斥的藥物治療,累積起來近三十萬費用。她在網上發起了公益援助的籌款申請,鏈接里的那段求救文字是她親自編輯的。手術前那幾天,她的朋友圈里到處都在轉發這條消息,許多公眾號開始刊登她年少成名時寫的幾篇文章。那些標題里,赫然出現這樣的字眼:廢品回收站、新銳女作家、不幸童年、才華橫溢、三十一歲身患癌癥、腎臟移植……一個編輯朋友將她投稿時的銀行卡信息公布在網上,那些天,她的銀行卡和微信不斷收到朋友及陌生人的轉賬。截至手術前,竟籌到了三十三萬。母親樂瘋了,在病房里跳來踱去:“這個病生得值,賺了?!甭牭竭@句話,她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心內有一個聲音說:你在販賣苦難,出賣靈魂。但是說實話,她真的很想活下去,那部偉大的作品她還沒有寫出來。有時,她也會破罐子破摔地想,死了也好,天才就應該短命,無論如何,我已經為這個世界留下了幾部作品、幾個故事??墒且股钊遂o一個人的時候,她為自己感到羞恥:所有人都知道我生了重病,所有人,我在文學圈的朋友,我的讀者(如果我有讀者的話,這些天,已出版的三部小說的確賣斷貨了),我的同事,我愛著和恨著的人,都開始同情我。比起愛與恨,這種憐憫對一個人的摧毀更為徹底。手術很成功。她和姐姐都在逐漸恢復,只是自那之后,她的寫作一直不順,她再也找不到從前那種酣暢淋漓沉浸在寫作中的快感了。手術后一直到現在,她唯一寫過的一本書,是一部非虛構作品,講述她死去又重生的患病經歷。那本書的扉頁上,她寫著:獻給我的姐姐,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那本書賣得不錯,今年三月第三次再版了。躲在書房寫再版序言時,姐姐躺在客廳沙發上看手機直播。她把所有這些真實的情緒都壓抑下去:對生活的麻木、對姐姐的厭嫌、對自己的惡心、對命運的憎恨,她讓它們一一蟄伏進身體最深處的角落藏起來,寫了一篇感悟生命真諦的漂亮序言,發給了編輯。

    死亡的藝術。普拉斯的一句詩:死亡是一門藝術,和別的一切一樣,我做得超凡卓絕。

    藤蔓另一端。她想讓姐姐離開,徹底走出她的生活。她努力了好幾次,每每話到嘴邊,卻都咽了下去。有時她也會一遍遍說服自己,她救了我的命,她是我的姐姐,我們曾一起度過那些貧瘠而快樂的童年時光。從這點上來說,姐姐是無法替代的。她想起每次母親發怒要打人時姐姐將她護在自己身子底下的情形。她想起那些喘息聲粗重如雷的深夜姐姐將她緊緊抱在懷里,用手指捂住她的耳朵。她想起姐姐開著三輪摩托車載著姊妹幾個在黃昏時分穿過小城街頭的場景。她想起姐姐滿身是血的那個夜晚……所有這些回憶是一把把細小的尖刀,刺穿她的皮膚,扎在心臟某個地方。但扎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她用這些回憶來救贖自己,試圖重新喚醒自己的良知,欺騙自己如兒時一樣愛著姐姐,但是,沒有辦法。她對姐姐的愛抵不過一遍遍翻涌而起的想要她離開的念頭。這念頭是一道幕布,蓋住了她的所有回憶。她無法遏制住它。她最近又開始寫一個小說了,一個女人被另一個女人逼得發瘋的故事。似乎只有在寫作里,她才能以羸弱的力量對這世界作出一點微小改變。

    舒伯特,歌德與魔王的傳說。據說1781年,歌德投宿一間樅樹旅館時,聽人說前幾天一位農民抱著自己生病的孩子連夜騎馬趕往耶拿求醫,途中要穿過一大片樹林。由于孩子已病入膏肓,那里的醫生也束手無策。在歸來的路上,還沒到家,孩子已死在了父親懷抱里。這個悲劇故事讓歌德聯想起民間傳說里的魔王艾爾,棲息于森林之中,凡人觸之即死。于是他將魔王的傳說鑲嵌進這個悲劇故事,創作了一首敘事謠曲。1815年,十八歲的舒伯特為歌德的這首敘事詩譜曲,全曲采用典型通譜歌的寫法,不拘一格又渾然天成,讓原本潛藏在文字中的戲劇張力淋漓釋放,將歌德的詩歌完美演繹成一幕小小的歌劇。

    敘事者:是誰,在黑夜的風中騎行?是個帶著孩子的父親。他把兒子抱在懷里,緊貼而溫柔。

    父親:兒呀!為何藏起你的臉?

    兒子:爸爸!你沒看到那魔王?他戴著皇冠,衣衫很長。

    父親:兒呀,那不過是煙霧飄蕩。

    魔王:好孩子,跟我來,我帶你玩耍,海邊有漂亮的花,我媽媽有金縷衣。

    兒子:爸爸,爸爸!您沒聽到嗎?那陰影里的魔王在和我講話。

    父親:兒呀!別怕,只是風吹過枯樹吧?

    魔王:聰明的孩子,跟我走吧,我的女兒們會殷勤伺候你,夜夜跳舞伴你入睡。

    兒子:爸爸!爸爸!你看你看,魔王的女兒站在那里!

    父親:兒呀!我看得很清楚,那只是棵灰色的老楊樹。

    魔王:好孩子,我真喜歡你,你的美貌使我歡喜,你要不肯,我就動用武力。

    兒子:爸爸,爸爸!魔王現在抓我來了,他的手好可怕!

    敘事者:父親惴惴不安,鞭馬急奔,將呻吟的孩子緊抱在懷里,好不容易到了家,懷中的孩子已經斷氣。

    快過心臟。聽舒伯特的曲子《魔王》,每每一曲終了,胃里便會感到一股痙攣。不是,不是胃,是腎的位置。每當情感或情緒產生波動,它能第一時間接收到訊號,比身體的其他器官更快,甚至快過心臟。

    “沒什么可難受的,一個編造的故事罷了?!彼f。

    “這是真的,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p>

    “所以你落淚難受是因為它是真實發生過的?”

    “不,我是被藝術打動?!?/p>

    “藝術比真實更感人?”

    “當然?!?/p>

    “所以你愿意為了藝術拋棄一切,包括你姐姐?”

    “可能會吧?!?/p>

    “你沒戲了,她不會走的?!彼裾裼性~地總結道。

    流亡的味道。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在她們兩個人的生活中尋求一種平衡之道。手術后第三年,在她發現自己寫不出來小說之后,她簽了一家影視公司做編劇,雖然這份工作經常通宵達旦,很辛苦,每次的劇本會也開到讓人絕望、頭痛欲裂想要自殺。但有什么辦法?她需要生活,還有一個姐姐躺在家里的沙發上需要養活。姐姐晝夜顛倒地看手機、點外賣,她已將這座城市的每家外賣都吃過一遍了。這樣下去,她會長在那間屋子里,再也休想將她挪動半分。于是她打聽著,給姐姐找了份工作。比如小區樓下收發快遞的菜鳥驛站,活兒不重,她只需要將那些包裹掃描,分類入庫就可以。顧客自己會來掃碼拿走的,都用不著她插手。而且這份工作和小時候廢品回收站的活兒有相似之處,姐姐會喜歡的。然而,很快她便發現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姐姐干了不到三個月就被辭退,原因是她偷了店里的包裹,而且不止一次。她氣得腦門充血,問她怎么回事。她說那些包裹都是無人認領的。不管是不是無人認領,那都不是你的東西,不能拿走;你把它們放哪兒了?姐姐領她回家,在廚房最隱蔽的柜子里找到那些包裹,一包廣東臘腸,一包青海牦牛干,一箱云南熏火腿,兩只青蟹,已經發臭,還有一只兔子的尸體?!八谎b在一個紙箱里,到的時候已經死了?!彼劬ζ持贿呎f?!澳阋@些東西做什么?吃的,我們可以自己去超市買??!”“不一樣,”她說,“我要做一個快遞食譜,這些東西都是千里迢迢寄來的,有一種在路上的特殊味道?!?/p>

    第二次,姐姐在大學城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做店員。按照流程兌好奶茶飲料,熱飲或加冰,封杯,套塑料袋,遞出去,沒多復雜。然而,她竟然私自將魚籽加入一款芒果椰乳奶茶里,還做成了爆款,賣到十八塊一杯。學生們下了課排長長的隊在奶茶店門口,就為了這樣一杯奶茶。最后學生們發現奶茶里加入的異樣東西,舉報了她,她再次被開除。至于第三次,她都懶得講了,姐姐向她保證過的,這次一定好好干,守規矩。然而,在一家火鍋店,姐姐將老鼠剝皮剁塊油炸放進鍋底,沒人發現這肉來歷不明:老板沒發現,經理沒發現,前廳阿姨和后堂小伙都沒發現,沒人知道她是在何時何地進行的。是城南突襲檢查時發現了,主動讓她辭了職,帶她回家。

    “你是出去工作嗎?你那是害人命!”她吼她。

    “咋害人命了,我做的哪個食材不是人在吃的?我只是將不同菜譜的配料稍微調換了下?!?/p>

    “做飯不是搞發明創造,姐姐,人類接受不了?!?/p>

    “做飯怎么不是發明創造,你寫小說就是嗎?再說了,誰說我做的就一定是飯,誰說那些東西就不能吃了?”

    “我說的?!?/p>

    “你是什么東西?”

    “我——”她敗下陣來了,轉身摔門走進書房,過了半天緩過來了,氣不過,又出去罵:“我什么東西?有本事,你別住我家,你走??!”

    “好?!彼c點頭走進臥室,接著,那間屋子里傳來乒零哐當收拾東西的聲音。

    封鎖。然后,病毒來臨了,瘟疫蔓延,整個城市進入封控狀態,小區門都出不了,何談去另外一個地方?姐姐將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拆開,放置進這個家的角角落落。她也不再說什么,合力與姐姐一起打掃房間。外部的巨大災難以一種奇異力量重新將她們粘合在一起,她忽然意識到:活著,能夠在一起生活,已經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

    灰燼之心。今天,她問姐姐說,為什么要沉迷在這些怪異食物的制造中,做那些事有什么意義?那些東西根本無法下咽。姐姐反過來問她,做什么事有意義呢,你編造那些故事就有意義?這戳中了她的心。是啊,她的寫作就一定比姐姐制造一款蚯蚓蝴蝶菜譜更有意義嗎?說實話,從某種層面來說,她覺得姐姐比自己做得更像是藝術。大多數時候,她自己制造的那些東西,不過是一些文字的復制品和垃圾。

    病毒與野獸。不能出門,不能上班,許許多多的白天和黑夜被封禁在房間里。有時視頻會議,線上討論新劇本的故事走向與人物設定。一個人對著一臺電腦講話,這是個十分詭異的場景。其實也不知道網絡對面的人是否真的在聽,此刻,那些屏幕照不見的地方,對面衣冠楚楚坐著的那個人,下半身是不是穿著一條短褲,右手在打游戲?這些都是無法真實判斷的。人人無精打采,提不起激情。時間漫長得像被刻在石板上,日光一寸一寸前行。電影院關門,好多片子無法上映,制作方跑路,她投入制作的劇本一個一個被槍斃,夭折在半路。拿不到錢,沒有收入,下個月房子即將斷供,要還車貸,家里還養著這樣一頭“吞食獸”。她的脾氣暴躁起來,好不容易復活的那些惺惺相惜再一次土崩瓦解,那種無法忍受的壓抑席卷而來,她想要出門走走,透透氣。如果以前的生活是一根繩子,將她和姐姐捆綁在一起,那么最起碼,她還有一些有限的自由,可以去星巴克待著寫作,可以出差,做短途旅行,可以短暫地逃離姐姐。而現在,她們仿佛被塞進了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里,手和腳都貼在一起,空間逼仄,無法呼吸。焦慮情緒如文火,日復一日慢燉著她。她是一個被煮熟的人。她想打開門,走到樓下花園,走到外面的街上去。但她阻止了自己這樣做。她想象窗外那些飄蕩著的看不見的病毒,是一頭頭老虎、獅子和野狼,這樣,她還敢出去嗎?她站起的身子再次跌落回椅子里,沉浸在自己這個精妙的比喻之中。

    垃圾回收站。有天,她在書房電腦前寫作,猛一回頭,看到姐姐站在身后。姐姐的一雙眼睛瞪成一對燈籠盯著屏幕,聲音嗡嗡地說,你寫的這個人,是我??!正在寫作中的作品被另一雙眼睛注視著的感覺,就像正沉浸在性愛的喜悅中忽然被推門而入的人魯莽打斷。雖然,她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那種喜悅了。她想起那只隱藏的攝像頭,想:真是公平啊,我偷窺她的生活,她入侵我的靈魂?!皬哪睦锟闯鑫覍懙氖悄??”“那么胖,走路的姿勢像一頭大象,那不就是我嗎?”她有些惱了:“并不是每個胖女人都是你,世上的胖女人多了去了,這些故事都是我瞎編的,跟你無關,好嗎?”“好吧?!苯憬阆褚槐K忽然被熄滅的燈,暗了下去,灰溜溜地退出去,順帶關上了書房的門。被留在書房里的她,無論怎樣逼迫自己,敘述口吻換了好幾遍,那些場景寫了又刪,那個正在寫作中的故事還是無法繼續下去了,等了兩個月,還是不能續上?!八懒?,被她害死了?!彼炖镆槐楸猷洁熘?,用中指按下鼠標右邊的刪除鍵,將它們埋葬在電腦的垃圾回收站里。

    說我照搬她的樣子,是對我想象力的一種侮辱。她生氣極了,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個人自言自語走來走去,如一頭火紅的困獸?!皯{一只屁股,一條大腿,就認定了那個人是你嗎?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F實里的原型已被切割成無數碎片,在小說里重塑出另一個人,另一個陌生人!沒錯,那件事是發生在你身上,但被寫進小說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屬于你了?!?/p>

    入侵。忽然之間,姐姐開始對她寫的那些書感興趣了(以前她從不這樣),她偷偷摸摸去網上搜索她的筆名和作品,趁她夜半熟睡時溜進她的書房,站在那一排排書架面前尋找她的書。她早已把它們藏在書架最頂端的里層了,姐姐不可能看到,也無法夠得到。然而,當她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時,看到廚房里冰鍋冷灶,五年了,姐姐頭一次沒有給她做飯。她在房里轉了一圈,沒看到她的人。她忽然莫名緊張起來,摸起手機給她打電話,鈴聲在姐姐屋里響了,可她人不在屋里。她拿著手機轉身出來,看到被風掀動窗紗的陽臺上,姐姐的輪廓。她走過去,掀開布簾,看到姐姐坐在那把木質搖椅上,在看書!而那本書籍的封面,即使在夢中她也認得出來,那是她的處女作,也是她的成名作,那本講述四姐妹相繼被侵犯的懸疑小說。腦袋里嗡的一聲,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你在做什么?”她吼道。這種感覺像捉奸,看起來是她在捉她,其實是她在捉她。她緊張的原因其實自己心里也清楚,在這段關系里,多年前她早已背叛了她。

    姐姐“騰”一聲從藤椅上站起來,身上那些忽然被召喚的肉因猝不及防而被拽入空中,之后迅疾下落,回到身體應有的部位上。她的動作從未這樣利索干脆過。

    “你怎么能——這么寫呢?”姐姐看著她。姐姐很少用眼睛直視她,這次,她卻直直地看著她,要一個答案。

    “這是小說,都是虛構的?!笨赡芙憬悴焕斫狻疤摌嫛边@個詞的意思,于是她又加了一句,“都是假的,編的?!?/p>

    “你編的是我們的事,你寫了媽、妹妹,還有我和你?!?/p>

    “小說來源于生活,我只是選取了我最熟悉的生活,這并不代表書里的人物就是你?!?/p>

    “連名字幾乎都一樣,北城,南城——北北,南南,不就是我們嗎?”

    此時此刻,她簡直想翻越這道鐵欄,從這里跳下去。姐姐的問話讓她無言以對,她羞慚于自己想象力的匱乏,寫作時的僥幸和偷懶,為何連名字都挨得這樣近呢?她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變紅,一陣陣燃燒。在她們之間,她從來都是那個強者,而姐姐是示弱和順從的一方。小時候,姐姐攢不住錢,賣廢品賺來的錢不是上繳母親,就是被她買了零食或弄丟,當要用錢的時候,只能可憐巴巴來求妹妹。姐姐總是許諾一個比向她借時大很多的數字,說將來一定加倍還她。姐姐從未兌現過諾言,哪怕只有一次。但當姐姐再次來借錢的時候,她還是會忍不住借給她。即使她后來到了南方讀書,去了別的城市工作,而姐姐已經結婚,也依然會打電話過來借錢,有時幾百塊,有時幾十塊。她數落她,罵她,罵完后還是把錢轉過去。那幾年,隔一段時間如果姐姐不來找她,她發現自己竟然在隱隱期待著什么,期待著她小心翼翼地問她:南南,借我二十塊錢吧,我打車,發現零錢不夠了?!皼]錢還打車,長了腿是用來看的嗎?”在無數次的發火和把錢借出去的過程中,她發現自己迷戀這個過程,利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建立一種心理上的優越感和幻覺:她比姐姐強。姐姐不過是一個在底層掙扎著的弱者,她需要我幫扶。她就是這樣一遍遍安慰和說服自己的。后來,她意識到自己的深層心理并不是為了幫助姐姐,而是為了自己。她在借錢給姐姐的同時,奪走她的尊嚴與力量為自己傍身,為自己重塑了一個資助者和慈善家的強者形象。說到底,她與她之間,到底誰才是那個真正強大的人呢?

    此時此刻,姐姐用那幾句話輕易地將她擊碎了。她的身影看起來如此碩大,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你憑啥這么寫?明明不是這樣的,木林他沒有!沒有——”

    她在咆哮。而她知道她沒有吐出的后半句話是:“他沒有強暴我?!彼?,她什么都知道,當年,她也是其中一員,她參與和目睹所有的一切。

    “你咋能這樣寫?不是這樣的,你把它改過來,要是他看到了咋辦?”姐姐說著,淚水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天哪,二十年過去了,她竟然還愛著他,在這個時刻,她最先想起的竟是他的感受。這讓她感覺到詫異,她以為如今已經陷入癲狂的姐姐早已把他忘了。姐姐的話,從某種程度上喚醒了她殘損的良知,她隱隱感覺到不安。

    為了掩飾這種不安,她裝作不屑地說道:“改不過來了!這是小說,沒人能看出來?!被蛟S,木林早已看過這本書了。那一年籌手術款,有一筆錢的捐贈者,網名就是三個木。而且,他學習那么好,從小城廢品站走出來一個女作家,他怎么會不知道呢?處女作出來那年,河州城的報紙上到處都在宣傳。

    “我寧愿你寫的壞人是我?!苯憬愣⒅?,聲音漸漸弱下去,“你明明知道,是我勾引他的?!?/p>

    姐姐丟下一句話,轉身呼哧呼哧出了門,鞋也沒換。她沒有攔她。她走不遠的,小區大門都出不了,現在是封控期,保安會攔住她的。她轉身走進書房,靠在那張厚重的柏木書桌上,回想剛才的話。姐姐生氣了,到底要不要向她道歉?想了半天,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在寫作與姐姐之間,她選擇捍衛自己的文學立場。向姐姐低頭認錯便意味著她的失敗,意味著她選擇素材的懶惰,意味著她處理文學與現實的能力薄弱而膚淺。她死也不會承認這一點。

    語言的權利。有時她也會想,為什么她敢這樣肆無忌憚挪用發生在姐姐身上的故事,為什么她敢無所顧忌地把她的生命當作自己的文學素材并且任意篡改?她似乎從未想過姐姐讀這些故事后的感受。假設,姐姐是一個和她一樣擁有某種“語言權利”的人,不一定是寫作者,比如教師、公務員、網紅、導游、老板……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那個生活在廢品回收站或躺在沙發上被手機短視頻封鎖思想的人,她是否依然能夠從容借用她的故事作為小說創作的養料?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樣她才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想,那我不過是個撒謊成癮的懦夫,一個三流寫作者,花言巧語的偽君子。

    原型。不得不承認的是,無論是出于無意識的表達還是有意識的捕捉,幾乎她的每一篇小說里,都有姐姐的影子。姐姐簡直是她的萬能素材倉庫。在世俗生活里,姐姐或許是一個失敗者,但她的外形與她身上復雜的不可捉摸性所形成的戲劇沖突卻是文學繆斯所鐘愛的。她懶惰,懦弱,有時蜷縮在房間里整整半月不出門,但她又有很多朋友,她在這座城市的朋友甚至比她還多。有時一個電話,她便將自己拾掇起來,風風火火出門去了,和那些所謂的朋友(大多是社會上混的,大至六十歲,小至十六歲,她都能搭上話)喝酒喝到凌晨,被人開車送回來。她從床上爬起去樓下接她,路上想:她要是死了就好了,她總有一天會把自己喝死的。她甚至去過派出所兩趟,去保釋她。在KTV,她用一只酒瓶砸了男人的腦袋,因為那個男人喝酒時雙手不安分地在她一個姐妹身上摸?!芭硕颊f了不愿意,他摸個錘子!”從派出所出來時,姐姐激動地向她解釋前因后果,這時,她又覺得她是勇敢的,身上有一種俠氣。但她還是將她訓斥了一頓,聚眾斗毆是犯法的,保釋金交了五千塊;給你找的工作,你總干不到半月就不干了;下半輩子,你就打算一直這樣混下去嗎?姐姐別過頭,不再說話。那次手術后,她是給了姐姐十萬塊的,姐姐用那些錢在網上購物,買來許許多多奇怪的東西研究她的菜譜。那些錢很快被她揮霍掉了。不出門喝酒的日子,她就在家研究那些破爛玩意兒,不賺錢,不工作,靠她養活。姐姐一直很有桃花運,這幾年里,據她所知道的,姐姐的男朋友已換了十幾個,簡直不可思議!難道移植進自己身體里的這顆腎是個殘次品嗎?為何她的欲望一直在退減,而姐姐的欲望卻與日俱增。無數個夜晚,她坐在書房里,想象著一種欲望的激情,想象在姐姐身體里活躍著的那顆腎發出神秘波動,想象另外一種人生。在那個想象的世界里,她們火焰般燃燒,歌聲里合二為一。

    一出天真的戲。那件事如今她還能想起來嗎?那已是二十三年前的一樁舊事,她不愿回憶起那些細節,因為她已經分不清哪些是她虛構的,而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寫作用拼湊、嫁接和剪輯的方式,將記憶徹底篡改。

    那是一個夏日清晨,朝霞渲染了整座城市的天空,太陽圓圓的影子架在廢品回收站的藍色彩鋼大門上。母親收拾好東西,她要回瑪瑙川探親去了。外祖母生了重病躺在炕上,家里還有幾十頭羊需要人放。她讓她們留下來看家,照顧好生意,四個女兒一個都沒帶。城南默默在心里猜測,母親之所以不帶她們,是因為母親不想讓老家人知道她生了一堆豬娃似的女兒。一個男娃都沒有,這一直是母親的心病,是她被別人用言語攻擊的軟肋。臨走前,母親穿上了自己那身牡丹花刺繡羊絨大衣,一雙黑皮鞋,在隔壁理發店花二十塊錢燙了個頭發。她站在地上,問她們:

    “咋樣,媽看起來精神嗎?”

    姊妹們輪番點頭:“好看,好看!”而城南開口的話變成了:“媽,現在是夏天,穿大衣會不會不正經?”

    “你懂個屁!”母親用眼珠子剜了她一眼,“瑪瑙川在溝底,早晚冷得要死,手伸到河里要結冰?!?/p>

    她知道母親過分夸大了瑪瑙川的環境和氣候,小時候她也是去過外婆家的,那里有蘋果園,有成群的綿羊,瑪瑙河對岸有一棵杜梨樹,樹下形成一個半圓形溫泉地帶,她和村里娃娃在那兒洗過澡,還一起在破窯洞里煮過青蛙吃,脫了褲子和男娃比賽誰尿得高……她很想讓母親也帶她一起去,她和她們不一樣,她不會亂講話的。母親嫌棄似的推開她的手,拍拍身上衣服,說了句:“乖乖留下來幫你姐看家,把后院那堆啤酒瓶和礦泉水瓶壘起來,碼好,整整齊齊堆成兩堵墻。等我回來要是看到你們啥都沒干,看不把你皮剝了!”

    母親就這樣坐上一輛拖拉機,屁股上冒著一股黑煙篤篤篤篤走掉了,留下四個女孩守著廢品站的家。剛開始,她們像往常一樣,吃了飯,騎上三輪車去街上,看到飲料瓶子舊紙箱就順過來,放進她們自己的車兜里。她們最常去的幾個地方,一個是百佳超市后門,那里有很多堆積起來的嶄新紙箱子,用鑰匙把透明膠帶劃開,紙箱就會變成兩張紙板疊在一起,一會兒就能疊成一大捆。那附近的垃圾桶里,經常能撿到一些包裝完好的速凍餃子、牛肉卷、魚罐頭,大都是過期了被扔出來的,但一點也不影響口感。另一個地方是美食街,那里能撿到很多啤酒瓶,有時運氣好,還能撿到錢包和口紅。那是前一晚深夜醉酒的人落下的。燒烤店的老板看到她們推車過來,會將成箱的酒瓶便宜賣給她們。一個瓶子一毛錢,一箱12瓶,算一塊就行了。當然,他們并不是賣一箱,有時一下能賣十幾箱,她們只好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廢品站和美食街之間,如螞蟻搬運食物一樣將那些墨綠色酒瓶運回家,挨著后院的墻,一層一層碼放整齊。干這個活兒有訣竅,這個城南在行。上一層和下一層得倒著放,瓶身對瓶嘴,插空碼起來,像拉鏈的兩邊齒痕緊緊咬合。

    酒瓶子壘好了,廢紙屋也重新整理了,那些廢舊自行車和破銅爛鐵都用巨大的塑料紙圍起來了,棚屋里的衛生也已清掃干凈,床單被套洗干凈掛在院子里那棵槐樹的枝椏上曬干了,甚至每個姊妹都洗了頭,剪了指甲;做完了這一切,母親還是沒有回來。她們懷著期待在母親回來和不回來的緊張中又等了一天,母親還是沒回來。她們漸漸放松警惕,對這漫長日子厭倦起來,想要找點什么好玩的事耍一耍。

    姐姐忽然說,她想要一條粉色裙子。兩個妹妹也嚷嚷著要,一個要涼鞋,一個要扎頭發的蝴蝶結。問城南要哪樣,城南想了想,說她想去三星書城逛逛,想要一本新的綢緞面的《紅樓夢》,她們就這樣出發了。

    她們商定好了路線,先去城東的河州市場,再穿過市中心去三星書城。每個女孩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冒險的光彩,高高興興去買東西了。其實她們不是去買東西的,如果你了解這一家人,你便知道,這個家里,沒有花錢買東西這一說。反正所有東西都是廢品,即使不是廢品,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為何還要花錢?她們將撿來的廢品賣出去,別人還要給她們錢呢。在這個家里,用的都是撿來的或回收來的,吃的都是附近菜市場瓜果市場那一溜餐館里翻翻撿撿搜羅來的。母親的生存原則是,努力賺錢,把錢裝在一個鐵罐里,把鐵罐埋在老槐樹西南角一塊地底下,她說她將來要用這些錢買一輛紅色汽車;等她的四個女兒在東南西北各自安家了,她就開著車在城里游蕩,心情好了,碰上哪個女兒就去哪家吃飯。受母親影響,城南從小也有藏私房錢的習慣,她藏的那些錢母親和姐姐都找不到,她把它們夾在一本書里,把書用牛皮紙包起來,塞進廢紙屋一個柜頂的抽屜里,從來沒有被發現。唯獨有一次,放學回家,母親說今天運氣好,廢紙賣了,八百塊錢到手。城南推開廢紙屋的門一看,里面空空蕩蕩,連那臺柜子都不見了。城南哭嚎起來,問:“我的書呢,那個抽屜呢?”“嚎啥嚎,都賣掉了!”那一晚她賭氣沒有吃飯,一是因為她夾在書里的一百九十七塊六毛零花錢被賣掉了,二是因為她的書,那本《八十天環游地球》還差幾頁沒讀完。但這些事情是沒辦法在母親面前張口的。

    每次集體出動,她們依然會說自己是去“買東西的”,就像這個家里沒有“花錢買東西”一說一樣,這個家里也沒有“偷東西”一說。

    到了市場,她們像往常那樣扮演起各自的角色。這事兒她們從小干到大,已經跟壘啤酒瓶子一樣熟稔了。先逛逛,看好了自己想要的那條裙子,上去摸一摸,瞅瞅布料和尺寸,確保姐姐要能在里面裝得下。接著,由姐姐上去假裝買東西,她手里正拿著一雙男士拖鞋,放在腳上試呢,老板湊在跟前,姐姐彎腰時半個胸脯便露在衣服外面了。而另一邊,兩個妹妹看上了一個洋娃娃,拿了紫色頭發的不喜歡,又要黑色的,要老板娘從盒子里掏出來換一下。老板娘此時已瞥見一旁男人的眼睛釘在不該盯的地方,氣不打一處來,瞪著眼睛走過來推了男人一把。兩口子便罵起仗來。這時,裙子已裝進書包的城南在商場另一頭朝姊妹們眨眼睛,姐姐扔下拖鞋,轉身走了。兩個小女孩也放下洋娃娃跑開了。

    接下來如法炮制,她們用相似的方式依次“買”到了塑料涼鞋和一對蝴蝶結,還順帶“買”到了幾瓶汽水和一大包襪子。路過市中心時,她們去了地下負一樓的百佳超市,將東西寄存在快遞柜里。在這里,東西的確是要花錢買的,但她們的原則是花最少的錢買最多的東西。在零食稱重區,她們用大號袋子稱了兩塊二的蛋卷、一塊九的冰糖、一塊六的香蕉梨,先稱重打價,接著幾個人相互打掩護躲開攝像頭,解開袋口,將袋子重新裝滿,當然不能裝太滿,否則結賬時收銀員會發現的。在超市“買東西”的原則是不能貪心,樣數要小而多,這樣才不會被看出來。這些技巧都是母親手把手傳授的,她們經過反復練習,技藝已爐火純青。

    最難搞的是那本書,未付款的書只要踏過門口那道線,有一種警報器便會吱哩哇啦響起來,煩死人了。她們帶著大包小包在書城里逛了半天,終于找到一本精裝本《紅樓夢》,紅色緞面上三個燙金楷體字。城南的眼睛瞬間亮了,將臉埋進書頁里去聞。那個瘦得跟個鉛筆似的女店員一把奪過書,拂了拂那一頁,將書合起來重新放回書架?!安毁I就別摸,弄臟了!”她用眼睛瞥了她們一眼,轉身走開了。城南握緊拳頭,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姐姐拍拍她的肩膀?!皼]事,會有辦法的?!彼f。

    她們混在閱讀區等待,圍著一張桌子坐下來商量對策。一個小時后,趁著女店員去廁所的間隙,兩姊妹同時走進去,不小心和女店員撞在一起。隨后她們上完廁所,洗了手,走出來,帶上兩個妹妹下一樓來付款買了那本書。走出書城兩百米,到人潮洶涌的街上,她們才對望一眼,城南的書包里,不僅裝著那本書,還裝著女店員玫瑰色的皮質錢包。

    母親依舊沒回來,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是外婆要死了嗎?外婆已經死了嗎?她們坐在那間棚屋的小床上做著種種猜測。一想到外婆可能會死,她們很傷心,想要借街上開商店阿姨她們家的電話打過去問問,可是瑪瑙川沒有電話,更沒有信號。她們只能坐在屋子里干等。這種悲傷的情緒來得很快,走得也快。四姐妹抹著眼淚,不一會兒又在床上滾打起來了,城東說不能這樣詛咒外婆,城西說那為啥媽還不回來?兩個人撕扯著扭打在一起。城南也加入進去,不過她不是為了打架的,她將手伸到兩個妹妹腳心,不一會兒,兩姐妹兩條蛇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笑得幾乎要岔氣。記不清是誰第一個學母親的聲音在床上呻吟了一聲。這聲音仿佛一股電流,點燃了一些隱秘而瘋狂的東西。姐姐城北趴在床板上,將搗亂的城南壓在身子下面,學著暗夜中隔簾另一邊母親的姿勢起起伏伏。城東和城西也興奮起來,學著兩位姐姐的動作,城東將城西壓在身子下面,發出夸張變異的聲音。每個人都很開心,歡笑聲如同波浪涌動在棚屋里,她們隱隱覺著,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是不好的。但恰恰就是因為這點“不好”,使這個游戲變得充滿刺激和冒險性,笑得肚皮痙攣,太陽穴突突地跳。

    就在這時,木門被推開了,凱叔和木林站在門外。

    “干啥呢,這么開心!”推開門的那瞬間,凱叔的手停在鐵門上,看著她們。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一同凝固的,還有凱叔身后木林的表情?!巴炅?,一切都完了!”城南的腦子里,只剩下這樣一句話。過了半晌,凱叔咳嗽一聲,說:“你們會玩兒哈,那啥,這小伙子過來賣書,沒看到你們人,喊又不答應,我過來看看?!闭f完,點點頭轉身出去了,木林也背過身走遠了。

    城南這時才“哇”一聲哭出來。她紅著眼穿好衣服,打開門走進了后院的廢紙屋,把自己關在里面。一種深深的羞恥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在書上讀到過,也在電視上看到過,大概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這不是孩子應該干的事情。

    凱叔是旁邊理發館的老板,看不出是三十還是四十,臉龐黝黑,眼角有幾道皺紋,脖子上戴著一條褪色的假金鏈子,穿緊身牛仔褲。聽說年輕時做過混混,用酒瓶子砸破了一個人的頭,那人左邊頭皮掉了一大塊;派出所進去過幾趟,后來就學乖了,在城北街道開了這間理發館,用洗發液和剪刀梳理不同人的頭發。木林是附近一中的走讀生,租的房子就在白色水塔那兒。他藍色校服底下經常穿一件干凈的白襯衣,寸頭,高高鼻梁上的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眉毛朝兩邊延伸出去如羽蛾翅膀。聽說他成績很好,在全校年級前幾名,他的夢想是去北京讀書。這些城南全都知道,她偷偷喜歡著他。每個禮拜天下午,都能聽到他在廢品站后面那片小小的樹林里讀英語、背單詞,城南被那聲音迷醉了。

    然而,姐姐瘋狂地愛上了他。有次,他過來廢品站買舊書,是姐姐接待的他,那天剛好城南不在家。別人都是來賣書的,他是唯一一個來買書的。他仔仔細細挑了三本舊書,一本物理學習資料,一本海子詩集,還有一本英文原版小說。這些都是后來通過姐姐的描述城南推斷出來的?!八娴暮枚Y貌,他對我說了‘謝謝’呢!”姐姐羞澀得低下了頭。

    這之后,城南便決定不再喜歡他了,凡是姐姐喜歡的東西,她都不會喜歡的。即使再喜歡,她也不會要的。她在心里將木林讓給姐姐了。姐姐長得這么丑,她知道姐姐不會有機會的,但她還是樂意幫她。姐姐偷偷地跟蹤他,趁他不在時為他的出租屋用桶提水,將炭塊碼好放在他門前,偷走了他的一件背心,裝進自己衣兜里。他每天五點鐘便起床走路去學校,經過路口的時候會買一個菜夾餅做早餐。姐姐每日早起,遠遠地跟著他,暗暗保護他?!叭f一他被別的同學欺負呢?他學習那么好,一定會有人不服氣的?!彼踔两o路口賣早餐的大姐塞了錢,讓她每天賣給木林的餅子里多加些菜,加個鹵蛋,搗碎了和在菜里。每晚十一點下課,她早早等在一中門口,等他背著書包出了校門,遠遠地“陪”他再走回來。而所有這些,木林都是渾然不覺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姐,你死乞白賴的樣子像一條狗。你得告訴他呀,這樣算什么?”城南替姐姐不平。

    “不能告訴他。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彼拖骂^,眼睛里一些細碎而甜蜜的笑容溢出來,這讓城南很嫉妒姐姐。她自作主張,給木林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告白信,信里告訴了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信末署上“城北”的名字。自那之后,每次木林經過廢品站,都要無意間往這里多看兩眼,但每次看到姐姐,又似乎刻意躲開了。姐姐不明白為什么,為此心情時好時壞的。有次清晨上學途中,他將姐姐堵在一條巷子里,告訴她,他很感謝她為他做的一切,但請她不要再跟著他了,他不會喜歡她的。姐姐回家來大哭了一場,失了魂一樣坐在老槐樹底下不說話。

    許多天以后,她又恢復正常了,她站起身,告訴妹妹們,她不再喜歡木林了。但只有城南知道,姐姐不過是自己騙自己,她只是連提起他都不敢了而已。這次,讓他撞見自己和姐妹們無法無天的游戲,不知道姐姐作何感想,城南的臉上仿佛有火在燒。那種強烈的痛恨感再次燃燒起來,在木林的眼中,他一定把她和姊妹們看成一樣的人了,住在廢品回收站的,專門回收垃圾的臟兮兮的一家人,臟兮兮的董城南。這種墮落,這周圍的環境讓她感覺到惡心。都怪姐姐,她決定要報復。

    她攛掇凱叔和姐姐,在廢品站搞了一頓熱鬧的燒烤派對,并且搞來了兩箱酒。說是派對,參加的其實也就是她們姊妹四人、凱叔、理發店洗頭妹瑤瑤,還有木林。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木林是凱叔想辦法請來的。那晚她們在那臺棕色的二手音響里放著流行音樂,院中央壘了一堆篝火,旁邊鐵架上烤著羊肉和雞肉,一起喝酒、吃肉,唱歌到很晚。那時,姐姐對食物的特殊天分已經展現出來了,她做的烤肉有一種令人欲罷不能的奇異香味。木林也很開心,將酒瓶舉起來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似乎把這個夜晚當作釋放學習壓力的一次機會。城南看得出來,他也并不像她們想象的那么完美,下巴和左臉頰冒出青春痘,偶爾也學著她們冒出一兩句臟話;他的眼睛里有紅血絲,有一些被壓抑的東西囚禁在里面。后來,每個人都醉了,除了城南。他們七仰八叉倒在厚紙板上,早先碼好的墨綠色酒瓶墻推倒了,嘩啦啦響成一片。她們并不緊張,和著酒瓶滾落的聲音放肆大笑。

    后半夜,照著棚屋里發出的微弱亮光,城南將木林扶進了棚屋,接著,將姐姐也抬進去。她實在太重了,凱叔起身,幫她一起將姐姐弄了進去。然后,她從外面鎖上了門?!敖憬銜兄x我的?!彼@樣想。

    他們守在屋外,仔細傾聽屋里的動靜,似乎有什么東西碰落在地上碎掉了。城南心里一驚,右手被人抓住了,她抬起眼,凱叔的眼睛盯著她。

    在那間廢紙屋里,凱叔將她的衣服褪下來。她沒有反抗。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告訴她,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

    七月流火。這個故事的結尾是,一個月后,母親歸來,發現姐姐懷孕了。至今沒有搞清楚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這并不重要,因為那個孩子已經死了,死在了姐姐肚子里。母親從藥店買了墮胎藥,逼著姐姐喝下去。除此之外,她們每人都抱住院中的槐樹,褲子褪到腳踝,被母親的鞭子抽了一頓?!氨绕鹉莻€男人對我所做的事情,我更恨母親?!边@是城南寫在日記本里的話。

    海明威。海明威說:一個好作家的成長條件是一個不幸的童年。有時,城南想,假如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她愿意自己擁有另一種童年嗎——如果那個童年所指向的道路不能讓她成為作家?是的,她愿意。但世上的事從來沒有假如一說,她依然慶幸自己成了一個作家。

    腐爛變質的水果。那些剛開始學畫的人要練習靜物素描,所有的靜物里總喜歡畫水果。褶皺的天鵝絨布上一只陶罐、一只圓盤、兩顆蘋果或一只梨,有時也會是一只巨大金黃的南瓜。藝術是對生活的一種模擬。藝術停留紙頁,斑斕永存,而真實的生活是那仍滯留在金箔盤里的水果,慢慢變質,腐爛,發臭。人們日復一日忍受這種氣味,雖感覺到不舒服,久而久之卻也習慣了,沒人能夠站起身來將那爛果子、盤子和絨布一股腦全倒出去。這是生活最讓人失望的地方。晚上,走進客臥的房間,她問姐姐:你和那個男人怎么樣了,還有聯系嗎?在這間屋子里住了整整五年,姐姐已完全將它變成了兒時彩鋼瓦搭起的簡易棚屋那樣,一個徹徹底底的豬窩。內褲襪子隨意掛在椅子上,地上都是煙頭,泡椒雞爪的塑料袋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動物的羽毛粘在地板上。她巨大的身體蜷縮在那張美式風格的木床上,咖色床單被套卷成一團,分不清哪部分是她的身體,而哪些是棉絮。還有這種味道,這種死魚或從母??谇焕锇l出的味道正吞噬著這個家的每寸角落。曾經她領那個男人回家來的時候,一定將這扇門鎖死了,所以他們在沙發上。說不定,姐姐也在她臥室的床上和別人!想到這里,她頭皮一陣發麻。

    “哪個男人?”

    “那個很高的,保安說看見你領回家的那個。再說了,你還有幾個???”

    “那個啊,早分了?!苯憬爿p描淡寫地說。

    “你不是說要搬去他家嗎?你說他有房子。這次隔離結束,能搬嗎?”

    “那是個二流子,我又談了一個?!彼难劬ψ允贾两K沒有離開手機屏幕。

    “網戀?”

    “門兒都出不了,只能網戀啦?!彼拱l出小姑娘那種黏膩發嗲的聲音。污水擦著下水道管壁輕輕流淌。她的聲音讓她想起了這樣的意象。

    “你眼睛都腫了,少看點手機吧。我房里有消炎的滴眼液,我去給你拿?!彼D身拐進書房里,回來把那瓶白色滴眼液遞給她的時候,決定向她攤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們會毀掉彼此的?!敖?,等這段時間結束,我就搬走。這房子估計得賣了,再不賣掉還錢,銀行要收回房子,到時候啥都留不下?!?/p>

    “去哪兒?”她從床上坐起來,肥碩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床板咯吱咯吱響起來。

    “不知道,去南方吧,重新找一份工作?!?/p>

    “我們不就是在南方嗎?”

    “更南的地方,去海邊?!?/p>

    “海邊——”她思忖了片刻,抬起頭看著她,“那我呢?我去哪兒?你不帶我嗎?”

    毫無預兆地——至少從外部看起來是這樣,她忽然朝她咆哮起來:

    “我去死,你也跟著去嗎?”

    “我愿意?!彼f。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話讓她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境地里。我不需要你愿意,你用你的一切,你的一切捆綁了我。讓我喘不過氣?!拔抑挥幸粋€要求,如果我去死,請讓我一個人去。不要跟著我,不要纏著我,也不要救我?!?/p>

    姐姐搖搖頭,好像聽懂了,又似乎沒有。

    螞蟻命名術。家里有一臺雙開門大冰箱,多虧了姐姐,往冰箱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封禁初期,她們就是靠著這臺冰箱過日子的。她吃得愈來愈少,因為姐姐的飯菜越做越怪,那臺冰箱里,幾乎什么食材都有。她猜想,也許在病毒還沒找上自己之前,她已經會因為這些食物中毒而死。為避免再度彼此厭倦,她們刻意保持著距離,像同住在相鄰洞穴的兩個陌生人。唯有每天午餐和晚餐時間,她們一起在餐桌旁坐下來,這是唯一的相聚時光。飯后,她返回書房看書,姐姐鉆進廚房研究她的菜譜。隨著封困時間不斷延長,那些菜譜愈發離譜恐怖起來。姐姐專門從客廳書架上拿走了一本皮扎尼克的詩集(她猜是因為那本書的封面是黑紅色的,并且里面字很少的緣故),用來給她自己研發的菜譜取名。比如,“灰燼之心”,是將一只白鴿的心臟泡進玻璃罐裝的氣泡葡萄酒里。葡萄酒是姐姐在網上花29.9元一瓶買的,寄來的包裝紙盒上寫著“法國進口”的字樣。鴿子是姐姐在陽臺捕到的,她住在這里的幾年,把那方休閑陽臺變成了一座微型菜園,她在陽臺撒上小麥和玉米粒,用一只洗衣袋做的網兜將那只鴿子逮住。這是小時候她們在廢品站常做的事情,抓麻雀逮鴿子,鉆到隔壁雞鴨鋪里偷活雞。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些習性還是如此牢固地長在姐姐的身體里。她躲在門縫悄悄觀察著她。姐姐的這一行為使她想起了安哥拉作家阿瓜盧薩的小說《遺忘通論》,那個在戰爭中的女人將自己封禁在一間被遺忘的高樓房間里,與世隔離整整二十八年,靠陽臺種植的瓜果蔬菜和焚燒木地板維持生存?!八蜕虾笔菍⒇i尿泡用一種粉色染料浸泡染色后,吹成氣球的形狀扎起來,每日清晨泡水,染色,吹氣球,傍晚時分取下來重新放進一只密封罐中,這樣的動作她每天重復一遍?!胺磁衙倒濉笔怯眉t薯粉、鴨腸、頭發和公雞羽毛編織的花束。這么久了,那臺冰箱里竟然還有冷藏鴨腸,簡直讓人匪夷所思。最近這段日子,社區隔幾天送來的物資有大米,少量的雞蛋和肉類,更多的是成筐的胡蘿卜。她感覺這樣很好,簡單,干凈,補充維生素,增強免疫力。然而姐姐并不這樣想,最近她特別想要幾只魷魚,她沖著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發牢騷,一把奪過筐子將門摔上。如果說前期的食物研究是為了吃,這個時候的姐姐已經有點瘋狂了。已記不清是隔離的第多少天了,有天,陽臺墻磚上有一隊螞蟻在遷徙,它們順著綠蘿的藤蔓、月季花的枝葉和富貴樹的巨大花盆壁一寸寸移動,繞過綠色花紋瓷磚,越過窗沿,翻山越嶺爬進廚房里去了。她看到姐姐站在廚房出口另一端,眼睛直直盯著這個行進中的隊伍,仿佛以緘默迎接它們的到來。她立在陽臺,透過那扇窗戶繼續觀察,她想看看它們要到哪里去,或者姐姐究竟要把它們怎么樣?那密密麻麻的黑色蟻軍溜下墻壁,浩浩蕩蕩越過地板上的平原,爬上廚房臺面,橫跨整個洗菜池,朝著油煙機奔去了。油煙機的下端,是姐姐用一塊帶魚做的誘餌。帶魚的香味就是她對它們施的魔法。那些螞蟻前赴后繼奔去,聚作一團,似乎是在整理隊伍,清點數目。然而姐姐大手一揮,帶魚和蟻軍一起跌入熱油翻滾的鐵鍋里。接著,她轉過身,對著她露出詭異的一笑。她全身篩糠似的打了個寒顫。

    “你是不是瘋了?”半晌,她擠出這樣一句話。她不能輸,在她們彼此的較量中,她不能允許自己輸給姐姐,她必須先發制人?!笆怯吞?,不夠你糟蹋么?”

    姐姐的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夾起一顆黑油發亮的蟲子放進嘴里,抬起一只眼睛看著她,點了點頭。

    她感覺自己的喉嚨眼有嘔吐物和酸水一股股涌起來,她跑進洗手間趴在馬桶上,卻什么都沒吐出來。她已經好幾天沒吃什么東西了,胃里空空如也。她摁了抽水按鈕,馬桶里的水形成漩渦不斷往下。這讓她想起姐姐的嘴。那嘴如同黑洞,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她旋轉著,輕易吸納,還有什么是她不能吞下的呢?甚至我的血,我的肉。她在腦海中幻想這個場景,卻發覺自己口腔里有唾液陣陣翻涌,一股兇猛的饑餓感將她包圍。她將覆蓋舌苔的唾液一遍遍吞咽下去。

    “你饞了?!蹦莻€聲音再次響起來,她說,“你想吃肉?!?/p>

    “我不會吃肉的?!彼龘u搖頭。

    “但你的身體想吃肉。我待在這里,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身體?!?/p>

    “那時候我應該一嘴吃了你,而不是通過手術將你放進我身體里。如果那時我死了,這樣的日子就結束了?!?/p>

    歌。皮扎尼克的一句詩:流過我的血液,拔走我最好的果實。

    流動。一個單身女性朋友,被帶去隔離,臨走前,將一只胖乎乎的橘貓拜托給她照顧。她沒有孩子,沒有老公,將這只叫作丘比特的貓看得比自己命還重。微信群里有人討論,要將這只貓處理掉,如果貓在小區亂竄怎么辦,它被傳染上怎么辦?社區工作人員帶貓去做了檢測,結果是陰性,帶到家里來暫且由她們照顧。進門時,姐姐貪婪的眼神掃射過橘貓的胡須和肚子。她已經太久沒有看見過活物,陽臺上不再有鴿子和麻雀飛來,或許聰明的動物們也把這里劃為了一塊危險禁地。那只貓很快和姐姐熟悉起來。好幾次,她逮住它,把它關在書房里,但一轉眼就不見了。當她再轉身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的手機屏幕里,姐姐躺在沙發上,而那只貓緊緊蜷縮在她懷里,溫順地享受著她的撫摸。群里依然有人打聽這只貓的下落,她撒了一個謊,說貓跑出去,再沒有回來過。

    荒原。她等待這一切結束,世界恢復正常秩序的樣子。這樣,她就賣掉房子,打包行李,離開這個地方。這間房子已經成了一件鐵鑄的牢籠,她和姐姐困于其中。在姐姐愈發沉迷于用湯勺、青菜、窗簾和豬骨頭炮制食物的時候,她也開始出現幻覺。她懷疑自己的精神一定出了什么問題,每天都被一種冒著泡泡的事物所籠罩,周圍的空氣里總有什么東西在游動,使她無法安寧。有時,她聽到另外一個人對她說話,不是那顆腎,是另外一個成熟女人的聲音。她躲在墻角,站在一寸棕褐色陰影里,有時唱歌,有時念詩,窸窸窣窣的樣子像一個游魂。又不是真的鬼,那只是一個聲音。那些詩句聽起來有幾分熟悉,她仔細辨認其中的用詞和斷句,不是茨維塔耶娃,不是辛波斯卡,不是安娜·布蘭迪亞娜,也不是畢肖普和普拉斯,都不是。那些詩句一定是那個陰影里的女人自己創造的,她反復念叨的一句是:

    火焰是你的血,

    曼陀羅燃燒于水中。

    我吃了那些眼睛和黑蛤蜊,

    我能去哪兒,買回我藍色的心?

    這太詭異了。為逃避女人無處不在的聲音,她只能打開電腦和手機,讓那些充滿歡樂笑聲的短視頻蓋滿整個房間。這樣,似乎就能夠感覺到熱鬧一些,當大腦被這些垃圾訊息填滿的時候,那個女人便不再發出聲音。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心理,她依然在監控姐姐,她在廚房里又新安了一個攝像頭。她從手機屏幕里觀看著姐姐的一舉一動,僅隔著一扇門。她在客廳,而她在自己臥室或書房里。她發現姐姐開始整夜整夜不睡覺,如幽靈般在屋子里游蕩,從一個房間穿梭到另一個房間。

    這種觀看變成一種習慣,當她盯著屏幕,她出現在里面時,她才感覺到安心。這種觀看讓她感覺到生活里的一部分是她依然能夠掌控的,她主宰著她。屏幕里的她多小啊,圓圓的,胖胖的,像一支奶油雪糕,或一只白色倉鼠;只要放在一只手心里,只要攥得足夠久,她就能夠停止呼吸。就是那么簡單,不被任何人發現。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那天,當她打開房門走出來,房間里飄著一股奇異香味。她看到陽臺上,姐姐在綠植中間搭起的鐵架,下面烤著一團火。通紅火塊上用鐵簽串起來的肉已經烤熟。它的毛皮沒有了,但她依然能認出它原本的輪廓。她攥緊手心,立在原地,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恐懼。這是她曾在一個驚悚小說里寫過的情節,綠植、鐵架、陽臺、胖女人和貓。她從未想過在現實生活里會親眼看見這一幕。

    “你這個瘋子!”

    “怎么了?”

    “這是我的家,我的陽臺,我朋友的貓,你在做什么?”

    “是你把它帶回來的,是你——”

    “但我沒說讓你烤了它!”

    “我忍不住——”

    “你太可怕了,我真是受夠了!”她轉身,從洗衣柜里拿出那只墨綠色行李箱,開始打包行李?!拔乙鋈?,他們想把我帶去哪里就帶去哪里,想關哪里就關哪里,這個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p>

    “你真的不吃嗎?”她立在門口,將一個肉塊遞過來,抬起眼睛看著她?!澳悴挥米吡?,我走?!彼f,“我走了,你就不會再把我寫進小說里了吧?!?/p>

    “這關你什么事?”她將懷里的書扔在地上,“你能不能別干預,什么事都可以,唯獨這件事,不行——”

    “你別寫我,我就不管?!?/p>

    “我沒寫你?!?/p>

    “那你寫的是誰?你最近又在寫的那個,躺在沙發上的胖女人?惡不惡心,在你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對不對?”

    “我不想跟你說?!彼研欣钕涞纳w子狠狠扣上。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啊,我是你姐?!?/p>

    “那又如何?你想逼瘋我,是不是?”

    “你別逼我?!?/p>

    “你在逼我?!?/p>

    她拉起箱子走了出去。

    出口。消失的卻是姐姐。她想,關于木林的那件事一定深深傷了她的心。她明知道姐姐愛他,從十三歲那年起就知道,她可以毀掉和拿走姐姐的所有東西,唯獨那點記憶是姐姐僅有的珍寶。但是,她還是毀掉了它。她并不后悔自己寫出了那本小說,不可否認那是一本天才之作,是她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是至今無法再度攀越的高峰。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承認這件事無異于自我毀滅,這意味著寫作之路的就此終結,從今往后無論再寫多少新的作品,不過都是些平庸之作的不斷重復。

    最后一次見到姐姐,是在她的手機屏幕上。她看見她從沙發上站起身,走過來,面無表情看著前面的書架,隨后,她的頭伸過來,一雙眼睛不斷變大,變大,直到整個手機屏幕里只剩下她的一對瞳孔。她在和攝像頭對視!整整三分鐘后,她看到她轉身走進了書房,之后再也沒出來——這是客廳攝像頭記錄下來的最后一個畫面。而小區電梯里拍攝到有姐姐身影的畫面已在這三個月前。整整三個月,她從未踏出過這個房間。她報了警,警方調取了整座城市的監控,利用大數據人臉識別技術搜尋有關她的消息,能夠搜到的所有畫面也全都在這個時間點之前。這意味著,她最后一次出現的地方,就是家里的客廳和書房。

    她就這樣走進那間書房,然后消失了。

    她想,她一定是迷失了,迷失在那些由書籍建造的巨大迷宮里,迷失在某個以她為原型塑造的虛構人物里。她進入了那個書中的世界,過起另一種生活。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這下你高興了,她不會再回來了?!鄙眢w里那個聲音懶懶地說。

    “我不高興,如果一定是那樣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我?!?/p>

    她轉過身,粗暴地關上了書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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