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2023年第3期|喻之之:無限寺
    來源:《作家》2023年第3期 | 喻之之  2023年03月10日09:42

    1

    那天喝完茶之后,俞問樵是走回去的。

    茶樓離他家很近,何況雨過天青,清風徐來,俞問樵很喜歡在街上走一走。所以當茶樓送客的車開出來時,他擺了擺手,跟大家道過別,就信步走到了街上。

    俞問樵隨著步子走到了玉帶街上。這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也是較近的一條路。這條街白天沒有什么特別的,但到了晚上,就有些異樣了。怎么個異樣法呢?就是別人在跟你說到某個人某件事時,會突然眨一下眼睛,曖昧一笑,你立即心領神會了——這條街就是這樣,它屬于常常被人擠眼睛之列。

    俞問樵大步流星的,眼看要走出玉帶街了,卻在他身后出現了一陣騷亂。他并沒停下腳步,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公安部門在執法,幾個身著制服的大漢,正把一個年輕女子押著,從一家小洗腳坊推了出來,女子不從,掙扎著,喊叫著,一路撞翻了垃圾桶和電動車幾多。

    俞問樵沒有停,繼續朝前走,就在這時,卻聽到在黑夜里有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一回頭,看到那女子已被推上車,但她努力掙扎著,扭著身子,伸長脖子,向下面站著的一個看上去比她更年輕的小姑娘喊到:

    別怕,別怕,你別怕,去區政府找俞、問、樵、俞主任!

    俞問樵驚得全身冷汗一炸,脊背上像中了一排冷箭,我喝多了?不會多到這種程度吧?頓時茶也醒了酒也醒了,待他細細一回味,俞問樵俞主任六個字猶在耳邊回響,沒有錯。

    俞問樵想回頭看個究竟,可那女子已被人推上了車,很快,車門關上,車隊呼嘯而去,俞問樵也回過神來,他想,這事得從長計議,但此刻還是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比較好。

    他快步走到主街上,一輪明月正從云層中涌出來,清暉萬丈,可他已無心欣賞。那女人什么時候知道他名字的呢?一次酒后失德?俞問樵搖了搖頭,他沒有。某次不太有邊界的聚會,朋友的朋友帶來的?可如果是這樣,她憑什么在這時候去找他呢?還那么理直氣壯……前兩年,他上官網查過,全省跟他同名同姓的只有一人,是一位秭歸的老先生,如果健在,今年應該已經97歲了——她該不會是要去找他吧?

    或者余問橋?俞問喬?

    俞問樵又搖了搖頭,就他所知,區政府跟他同名甚至同音的,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

    俞問樵走到自家樓下,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花壇上坐了一下。

    近兩年來,俞問樵感到不是一點兒的不順。各種事兒,莫名其妙地冒出來,纏住腳,絆住人,浪費了太多精力,想推進的推進不了,想擺脫的擺脫不了,陰差陽錯失去好幾個機會。在同學們看來,他大小是個人物,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走的前路已經越來越少了,想起讀大學那會兒,意氣風發,在心里暗暗立下齊家治國的遠大理想,不覺有幾分羞愧,在黑暗里,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妻子突然打來電話,問他在哪里?他說到樓下了,妻子說家門口堆著兩箱橙子,大概是老家人送來的。俞問樵笑了,老家這事,有點難辦,人托人找到他,他花了些心思,這個周末,請了工商局教育局財政局等幾個部門的小頭頭,在郊區山莊里消磨了兩天,總算把這事給解決了。既然是老家送來的,他得趕緊回個電話過去,千里迢迢的,多謝果農們的一片心意。

    可這會兒,他卻有點不想動,他坐在花樹的陰影里,看到明月把樹枝的剪影投射在自己臉上,突然很想化在這春風里。

    2

    第二天一上班,俞問樵便拿了盒特級金駿眉,去了書記老汪的辦公室。

    老汪正在看報紙,俞問樵自己坐了,從柜子里取出老汪的茶壺,燒上開水燙了,又慢條斯理把茶葉拆了,剪開,余下的放回老汪的柜子里了。

    老汪正在看報紙,偌大的報紙遮住了整張臉,但他也斜著眼睛看到了,便問,干甚干甚呢?

    老汪是陜西人,還帶點兒口音。時間長了,俞問樵也覺得這話挺有意思的,比干什么要少一個字,簡潔多了,他也便學著說,不干甚,饞你的紫砂壺了,喝口茶,行不?

    老汪不做聲了,把報紙折起來,仍到桌上。接過俞問樵遞過來的茶杯,也就正過了身子來。

    俞問樵一邊斟茶,一邊把昨晚那事當笑話講給老汪聽了。

    講完后,他停頓了幾秒,想聽聽老汪的反應,但他沒吭聲。為了緩解這尷尬,俞問樵勉強笑了兩聲,說,汪書記,我向您保證,我絕對是清白的哈。

    俞問樵又坐了一會兒,喝了兩杯茶,就回了自己辦公室。要說,俞問樵是信得過老汪的,原來剛來單位時,老汪還是中年汪,愛打個籃球,俞問樵是忠實隊友,截到球后,必定喂他兩個。后來老汪心血管不好,打不動球了,改徒步,俞問樵每周陪他一次遠足,鞍前馬后的。這會兒,老汪快退了,直感到人未走茶先涼,只有俞問樵還經常串串門,噓寒問暖,這會兒,他正在為退后的生活培養新的愛好——研習書畫,俞問樵也肯花時間陪他在書畫院一坐半天。但老汪今天的態度有點說不準,不信任他?不至于,多少年的朋友了。信任他?又沒個話。俞問樵想起前段時間老汪所托的他兒子的事,必定是這個了,他一時半會兒還沒找到機會跟曾局開口嘛。他敲了敲桌子,心想,不想了,已經跟他說了,萬一有什么事時,我也算是第一時間跟黨組匯報了——這就是他的小目的啊。

    還是要跟趙胖子打個電話。俞問樵在辦公室轉了幾圈,最后決定。如果說他是匹白馬的話,那老趙就是匹黑馬。不是有寓言說過嗎,駕車需要兩匹馬,一匹白馬,一匹黑馬,黑馬辦起事來可比白馬方便多了,老趙就屬于那種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全歸他管的馬。

    十年前,俞問樵還是政府辦的小科員,趙胖子也只是個夾個皮包,到處點頭哈腰遞煙的小老板,擠破腦袋給政府做了點工程,有些小事找到俞問樵,要他行個方便,能辦的,俞問樵都辦了,不能辦的,也耐心跟他說清楚,或者指點著他辦。一來二去的,老趙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們的友誼卻保留了下來。如今老趙已經是響當當的房地產開發商了,在本地算得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俞問樵費了點勁,把趙胖子約了出來,一五一十把那事跟他講了??哨w胖子不沉默,他先是笑,笑得雙下巴隨著全身的肉一起抖動,說,縱橫江湖幾十年,沒聽說過這種事。

    俞問樵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

    他一邊猛吸了一口煙,一邊又歪嘴笑了,說,人家那么理直氣壯地要找你,那肯定是有點什么吧?

    俞問樵連忙打斷他,對天發誓,天地良心!

    你看你看,心虛!誰?誰對天發誓,誰的天地良心?發個誓,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裝進去?!

    俞問樵深深嘆了一口氣,說,老哥,你別玩我了,這么多年,你不信我?

    信。他伸出手掌來,點了點手指,做了個稍安勿躁的動作,制止了俞問樵即將脫口而出的解釋。放輕松,老兄,我咋能不信你呢?你還記得十幾年前,你研究出一套人際關系代數式嗎?

    俞問樵有點懵,看著他,努力在腦海里搜尋著。

    唉,你看,虧我還記得,名字這么拗口,害得我舌頭都打結了!說著,他故作夸張地活動了一下腮幫子,看到俞問樵還一臉茫然的樣子,便提醒到,等量,等量關系式!說著,索性說了下去:你說,所有的關系都可以用代數式來表現,比如,穩固的關系,就是等量。穩固的男女朋友是等量,穩固的夫妻關系是等量,穩固的母女關系,是等量,好的權利結構,也是等量……你別看那男女朋友中,有的女人很丑,可是她的家庭背景、工作單位、為人處世,都是加分項,所以也能構成持久穩固的男女關系,甚至走進婚姻殿堂……而夫妻關系呢,你別看有些人好像很不匹配,但他們相安無事的生活了很多年,仔細一觀察,發現嘿,你還真別說,其實都是半斤八兩,這里強一點的,那里就要差一點,總之來說,就是勢均力敵,特別是平常的夫妻,你不要看到一人靈光,另一人一臉蠢相,等你接觸下來,會發現,在深層次,兩人基本上在一個平面上。還有,就是通過其他方面來維持平衡,比如,你看老王的生意越做越大,老王媳婦生的兒子就越來越多;老汪的官越當越大,他老婆卻越來越丑,但她掌握了老汪的核心秘密,一招致衡;當然,老王也有可能找幾個小三,用以致衡……這種平衡也有可能被打破,打破之后,如果虧損的一方不及時補充,等號變成了大于號或小于號,關系就會重組,變成另一種關系。而最絕的是你關于一張桌子,一張床上的等量關系的詮釋。你說,一張酒桌,是絕對的等量關系,主和賓,絕對是等量平衡的,請什么樣的主客,就絕對會請相當分量的陪客來作陪,如果不存在主賓關系,只是哥們兒靠杯,那一定就是半斤八兩的幾個人,否則,這頓飯就有人吃得不舒服……老弟啊,你這話太精辟了,我就是學習了你這套理論后,才縱橫商場幾十年屹立不倒的啊,可以說,學習了你的理論后,我的所有飯局,人人吃得開心,喝得痛快……

    俞問樵看著他,根本插不上嘴,只見他又接著往下說,最最絕的是關于床上——或者說,上床的論斷。比如說,老汪和他老婆,是夫妻關系,也是等量,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維持著某種平衡,但他倆絕不上床,各睡各的,這就說明,床上關系是絕對的等量關系,是拋開其他關系而絕對是個人與個人等量關系的較量……這個,導致的最直接結果就是:我不能嫖了。

    每當我撲上去的時候,我就在想,這是一種對等關系,那么,我是什么呢?鴨子,還是妓女?——沒錯,肯定是嫖客,但嫖客又是什么呢?和妓女對等的,和妓女進行等量交換的——什么?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就直接導致我廢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嫖了,當然,你知道的,只不過換成了另一種形式的補充……說著,他嘿嘿笑了兩聲。

    俞問樵看到一條縫隙,連忙把話頭插了進去,說,所以,你看,她說的那人根本不可能是我,你相信吧?

    相信相信,當然相信!又閑話了些別的什么,老趙才正經起來,慢悠悠掏出手機,往外打了個電話:你問問玉帶街那幾個主兒,看看最近有沒有一個叫俞問樵的在那兒消費?俞,就是比喻的喻不要口,問,問題的問,樵嘛……樵嘛,這個樵怎么說?他問俞問樵。

    大概一盞茶的工夫,那邊回過電話來了。

    有,還有好幾家呢。俞問樵聽到電話那頭大聲說。

    ??!老趙也吃了一驚,那——看看有沒有賒賬,賒了多少?

    賒賬倒沒多少,半年結一次,也不多,還有萬把塊。

    那,一時間老趙也愣住了,頓了片刻,他才接著說,那人長什么樣兒???

    電話那頭出現一陣停頓,傳來幾聲小聲的議論,然后聽到那人又說,矮墩墩,胖乎乎,是個大黑胖子。

    老趙上下看了眼俞問樵,仿佛這會兒才排除他的嫌疑似的,說,不對,那搞錯了!

    嗯?

    電話那頭一愣,老趙也不管對方一腦袋問號,問,那人是不是真叫俞問樵?有誰看過他身份證嗎?

    那邊遲疑了一下,然后說,沒有……

    老趙掛了電話,又沖俞問樵歪嘴笑了一下,說,這還真巧了,李逵遇上李鬼了,可李鬼是要李逵的名號呢?要你俞問樵三個字有什么用?

    俞問樵看著他,一臉懵,他確實不明白,從政這些年,基本上是與人為善,廣結善緣,不說是到了謹小慎微的地步吧,也差不多到了,怎么會不知不覺得罪了人呢?

    趙胖子突然湊過來,右手攬住俞問樵的肩,輕輕拍著,然后扭頭過去,湊在他耳邊,咧嘴一笑,問,你小子是不是真在外面有什么風流債???

    俞問樵心里的火差點就冒出來了,但也只是無可奈何一笑,說,真沒有。如果有,我現在去找那人,不就結了嗎?

    嗯,也是。老趙把手拿下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握了個空心拳頭,輕輕叩擊著黃花梨桌面。

    正在這時,老趙的手機又響了,那邊有點小激動,說,調出監控來了,趙總要不要看看?發過來三個字話音還未落,那邊就發過來了,老趙點開微信,俞問樵湊過去,看到一個微黑的胖子正站在柜臺前,俯拍的,正面、側面、背面都有,還有幾張戴口罩的。還戴著口罩就瞎跑,怎么得新冠的不是這種人呢?俞問樵心想。

    認識嗎?老趙問。

    不認識。

    沒準這家伙真叫俞問樵。

    也在區政府上班?俞問樵想說——怎么可能?這廝就不配叫俞問樵,他這名,是前清秀才的太爺爺給他取的,太爺爺從纏綿已久的病榻上抬起身子,拈了三天的胡須,才給他取了這名字。他配?

    老趙突然猛地一拍腦袋,說,哎呀,我大意了,他怎么可能叫俞問樵?有誰去嫖的時候,還把自己的尊姓大名告訴小姐,還連名帶姓的連著工作單位?

    3

    俞問樵跟老趙分開后,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單位,單位里幾個年輕人正在加班,把幾份文件送過來讓他簽字,又說了些別的事,他們走后,俞問樵把門關了,燈也沒開,在黑暗里坐了一會兒。

    他沒有對老趙說實話,那個人,他有一點點印象,一點點模糊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他走路的那個視頻,那兩腿邁動的幅度,總讓他好像要想起什么,有什么念頭就要在腦海里呼之欲出,但又不出。對于趙胖子,他自然是信得過的,但到了這一步,他認為得自己出手了。

    看了看墻上掛著的時鐘,才八點過一點,在這個城市,約宵夜還真算是早的。俞問樵把電話打給了大學同學小萬,約在了老地方。他們的老地方是大學側門街上方姐開的那家蒼蠅小館,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方姐已經由原來亭亭玉立的小嫂子變成了油膩大嬸,但老遠扯著嗓子的一句“小俞來了!”還是令俞問樵心里一熱,他們最先在這個城市里落腳的時候,不也就只有方姐的一句“小俞來了”么?

    一落座,一壺開水,一盒恩施玉露,碗筷,連同一個接水的盆子,就放到俞問樵桌上。俞問樵拆開消毒碗筷,把筷子放入杯中,倒上開水,涮起碗筷來。

    涼拌毛豆,刀拍黃瓜,上湯莧菜,小龍蝦,是這個城市夏天的標配,也是俞問樵的最愛。兩瓶冰啤遞上來,方姐麻利撬了,俞問樵給小萬斟滿,也給自己倒上一杯,兩人一仰脖干了,伴隨著一股清涼浸潤脾肺,全身的毛孔微微張開,一股爽快似乎要沖破沉悶之氣,在這種感召之下,俞問樵連干了三杯,頓時,他感到自己像是蛻去了一層皮似的暫時得到了解脫。他掏出手機,打開那段視頻,遞給小萬——當然,他已下載保存到手機相冊里了。

    有印象嗎?

    誰?小萬一邊看一邊問。

    聽說是我們一校友。

    沒什么印象。怎么了,犯什么事了嗎?

    也沒有。在一校友群里看到的,說這人有點怪癖,我覺得面熟,就問問你。

    俞問樵當然明白,面熟不一定是同學,同學也不一定是大學同學。面熟的有可能是初中校園門口的小吃店老板,有可能是小區附近的公交車司機,但俞問樵認定他們是同學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從視頻上來看,他們年紀相仿,正負不超過三歲。公交司機會完完整整說出你的大名?小吃店老板會冒充你去夜店消費?當然不會。能干出這事來的,必定有什么瓜葛吧。

    說起校友,我們那一屆倒真是出了不少怪才,有一個就在文理學院,專門研究清史,出了好幾本爆款書,像《古代行刑為什么在午時三刻》《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滿清首級文化三十問》,是學者,更是名流,常常往返于各大電視臺及政要的飯局,聽說他還挺熱愛收藏,最珍貴的一件藏品是嘉慶皇帝穿過的一件常禮服,上面有一塊血跡,珍貴就珍貴在這兒,據考是嘉慶皇帝親自流的……

    嗯。俞問樵抿了一口酒,不由得問,那這個怎么證明的呢?DNA嗎?

    當然不是。清入關260余年,自順治至宣統共10位皇帝,遇刺的還真有兩位,一位是雍正,一位是嘉慶,雍正那次不可考,但嘉慶帝,歷史上還真有記載,嘉慶八年(1803年)閏二月二十……

    這就能證明了?

    是。我當時也這么一問??砂雮€月后,人家就拿出厚厚一沓稿紙,從絲織品年代,圖樣,紋飾,以及手工,證明了就是這件衣服——順便還開了個研討會。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起來,又碰了一杯。

    俞問樵往自己碗里夾了一只小龍蝦,低頭剝起蝦來,說,這沒用,到時候把嘉慶帝的DNA調出來,一比對,他做的所有功夫都白費了。

    人家當然也想到這點了——他已經通過自己的社會關系,把這件常禮服捐給省博,大張旗鼓辦了捐贈儀式——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諸多、種種。

    俞問樵不吭聲了,真是棋高一著啊,他有點后悔自己剛才說的那話,顯得太弱了,幼稚,他想。

    說起來,你們還有點淵源呢。小萬說。

    哦?

    你們都來自于X縣。

    X縣130萬人口呢,這也叫淵源?莫不是說長江上游有小孩在水里滋了一泡,全市人就都喝到了童子尿?

    你呀你呀。小萬伸出筷子點了點俞問樵的頭。你們X幫在省里是相當厲害的,你就是不沾邊。

    夠不上呀。俞問樵當然明白,要擠進那個圈子談何容易,更重要的是,自己削尖腦袋擠進去了,還能按自己的心性辦事嗎?

    ——最厲害的要數政法學院那位。

    俞問樵會意,點了點頭。是,三代培養一位貴族,一位學術巨星,也要舉幾代之力啊。

    聽說他馬上也要進軍政界了。

    不說了不說了,干杯,俞問樵說。

    對了,你剛說的那人應該也是X縣的吧?

    俞問樵一愣,指了指手機,你說視頻里的那位?

    是,他只嗯了一聲,但我聽口音有點像,可能你們平時不覺得,但外人還是聽得出來。

    俞問樵又愣了一下。

    4

    在回去的地鐵上,俞問樵瞇了一會兒,他現在有個毛病了,正兒八經躺在床上睡不著,卻時常在各種吵鬧的環境中感到疲憊。

    在夢里,他還在過家鄉的那條河,河水突漲,他卻沒有舟楫。醒來后,他發了一會兒愣,地鐵里正在播報:韶關站到了。他一驚,發現又是一場夢。俞問樵疲憊地靠在座椅上,嘴里就不覺吟出兩句對聯:笑古笑今,笑東笑西笑南笑北,笑來笑去,笑自己原無一物。觀事觀物,觀天觀地觀日觀月,觀上觀下,觀他人總有高低。

    這是無限寺大門上的一幅對聯。無限寺是區里的一項好資源,也是由來已久的一個難題。寺廟建于兩江交匯之處,春水四澤之時,一座觀音閣遺世獨立,聳立在波濤滾滾的江面,甚為奇特。歷來信眾特別多,每年的門票收入就有一千多萬。大年初一省市領導都要去上香的,達官貴人們無事時,也喜歡到禪房坐坐,在禪院的梅花樹下喝一杯梅花飲——聽說,這一杯能解千愁,任你是什么天大的煩心事,只一杯梅花飲便能化解的。

    但巧便巧在,大概在歷朝歷代的更迭中,寺廟時毀時建,這座千年古剎竟然沒有得到民宗委頒發的證書。上次說要拆除是一年半以前,區里叫了施工隊,還派了一幫武警跟著。但荷槍實彈的武警把那扇兩米多高的大門撞開,所有的大師傅小和尚都在天王神像下誦經——閉目,合十,凝神靜氣,所有人都被鎮住了。

    回來后,親臨現場的局長在辦公室抖落了一身塵土,嘴里罵罵咧咧,哪個真要拆呢?我想拆?又不是壓了我家的祖墳地?我想拆?!我也不想做歷史的罪人哩!

    哪個想拆?領導們也不想拆,就會給我們施壓。這下好了,咱們樣子也擺了,廟也沒拆,皆大歡喜!一干拍馬屁的把這話說得更直露。

    于是,這事就這樣拖了下來。但一年半以后,這事成了俞問樵的事了。

    分管民族宗教這塊兒的副局長提前退了,但上面一直沒派下來個人,局長便把那塊兒扒拉了扒拉,把民宗這塊兒分給了俞問樵。俞問樵誓死不從,但局長不管這些,直接在大會上宣布了,消息一公布出去,有事都找他,起先,他還耐著性子說,誒,小某,誒,某主任,不是,這塊就不是我管!……結果事情越積越多,人家還是找他,眼看著局長的臉越來越黑,終于在背地里放出一句狠話——不聽話,就走人!俞問樵望了望天,只得消極應承下來。

    這拆是拆不了,那就只有想辦法保護了。俞問樵想了很多辦法,也找了不少省市領導,最后終于找到一份舊文件,里面說如果寺廟超過五百年歷史,占地面積不少于兩百畝,可以直接辦證??蛇@份文件是哪一年的呢?99年的。俞問樵很無語,99年,這寺廟的主持在干什么呢?難道也在研制梅花飲?

    俞問樵拍了拍腦袋,一陣煩悶。出了地鐵站,他打的去了玉帶街,他還是想會會那人。

    他坐在河堤上,望著對面來來往往的行人,喝啤酒的,吃燒烤的,打情罵俏的,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幕幕就是一部電影,可能是一部名為《玉帶街的花與火》的紀錄片。他就這么饒有興趣地站在河堤旁,或坐或蹲,看著那些騎自行車的,步行的,或者提個公文包的,或著急火燎的,或故作悠閑的,走到某一個亮著紅燈的小洗腳屋旁,貓腰一望,見四下里無人,趕緊鉆了進去。

    俞問樵就這么看著,足足盯了半小時,也沒看見那個大黑胖子。他想起稅務局曾局,他想了想,提起精神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他聲情并茂地說,少年,玉帶街的晚風,能邀你出來喝一杯嗎?

    那頭似乎傳來一聲苦笑,說,還在加班,事兒沒搞完。

    半小時搞得完不?

    搞不完,一小時也搞不完。

    那就先出來吃,吃了再回去加班。

    曾局笑了一聲,也就答應了。

    十幾年前,曾局和俞問樵差點成了連襟,只可惜那個風流成性的大姨姐臨結婚前突然戀上了一個小她六歲的大學生,要死要活跟曾局分了手,她成沒成另說,但確實是令曾局消沉了好一段時間。那時候曾科長約俞問樵居多,不管什么地方,多晚,俞問樵必定到,大多數時候是去收拾殘局,把不省人事的曾科長背回家。也好,那股被拋棄的哀怨變成了工作中的生猛,一路上曾科長手起刀落,過五關斬六將,很快成為區里最年輕的局長,緊接著又由商務局調任地稅局,成為區里炙手可熱的人物。成為中心人物后,曾局倒似乎沒有什么變化,有時候私人聚會也喜歡把俞問樵喊上,過年過節的問候短信,比俞問樵的到得還早,這兩年,明里暗里沒少幫俞問樵的忙,也正因為如此,汪書記兒子的事,俞問樵才遲遲不好意思開口。

    二十分鐘后,曾局到了,俞問樵選了一家大排檔最靠外的桌子,讓老板把桌子斜放,他坐在面對街市的那一角,他相信,無論從哪個方向走出來一個一崴一崴的大黑胖子,他都能看到。

    半扎啤酒下肚,從面前路過的,來來去去的腿不知看了多少雙,俞問樵始終沒看到一雙一崴一崴的黑腿,正在他考慮還要不要再叫一扎啤酒的時候,一輛大塊頭的寶馬越野吱的一聲剎在路邊,車門夸張地打開,跳下來一個小胖子,嘭,車門關上,越野吱的一聲開走了。小胖子左手捏著手串,右邊夾著公文包,一崴一崴地從馬路邊走過來了。

    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俞問樵的心突突跳著,不能完全肯定,畢竟鏡頭里總會有點失真。他停了筷子,眼睛一直跟著那人,只見他走進一家副食店,在門口買了包煙,拆開,點上,又要了瓶汽水,把公文包換到左邊腋下夾著,一邊抽著煙,一邊仰脖子喝著汽水——這是那廝?俞問樵心里的疑慮越來越大,只見他竟然在門口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除了賣東西那男人,里間還走出來一個女人,兩人都俯身在柜臺上,伸長脖子,跟他交談著,臉上掛滿了親熱與巴結。

    俞問樵把目光收回來。心想,你們聊去吧。

    就在這時,他余光看到那人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正一手夾著煙,一手夾著包,晃蕩晃蕩朝前走去,眼看他走到一條巷子口,俞問樵帶著七分酒勁,一下站起來,沖那邊喊了聲:俞問樵!

    那家伙一愣,回了下頭,似乎感覺不對勁,猛地又把頭扭了回去,剎那間,從腋下取下包拿在手里,就沖進了巷子——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速度快得俞問樵的酒嗝還只打了三分之一個,等他氣喘吁吁追到巷子口,連那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只聽到深長幽暗的巷子里傳來咚咚咚有力的腳步聲的回響。

    他拿拳頭狠狠砸在墻壁上,上面篩下來很多細小的石灰皮,見鬼!他小聲罵了句。

    俞問樵試著向巷子里追了幾步,但什么線索也沒有,他垂頭喪氣地折返回來,曾局已經站了起來,關切地朝這邊望著,問,什么事?

    俞問樵心里一熱,竹筒倒豆子般,把那事對他講了。

    曾局一笑,說,這事不是什么大事,頂多是個惡作劇,真正有深仇大恨的人不這么搞。

    俞問樵聽他這么一說,心里輕松多了,剛準備舉起酒杯來,就聽到他頓了頓,又說了下一句,不過,你還是小心點,今年換屆,不要撞槍口上了。

    俞問樵把酒杯放下,苦笑了一聲。

    5

    星期五下午的時候,趙胖子組了個局,在白塔山莊。

    白塔山莊在郊區。一高一低兩山夾一道山澗,高的那山是懸崖峭壁,如刀劈斧鑿一般,山莊就建在這山石之中。其中更有一個妙處,有一塊凸出的巖石,上不著天,下不接地,伸在半空中,僅能建一個小亭。趙胖子便是一個月之前預定了這間小亭,給曾局慶生。

    陪客們早早都到了,也不多,才五六人,但還沒看見壽星的影子。趙胖子也不拿自己當外人,說,曾局還有個局,我們先聊。說著,便有人把窗子關上了。萬壑松風頓時被關在了窗外,一時間格外安靜。

    俞問樵很少見趙胖子這么嚴肅的,只見他默默把一支煙抽完,頓了頓,才開口:承蒙大家賞臉,今天來赴我趙胖子的約,今天所到的各位,都是我所知的,曾局過命的朋友??梢哉f,這些年,我仰仗了曾局,也仰仗了各位,所以想請大家坐一坐。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到,曾局今年四十五,在區里已無年齡優勢,他必須在這一次換屆中進入副區級領導班子,爭取下一屆進入常委,才不枉他這一生勤政為民吶。

    知道他賣的什么藥了,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氣,是啊是啊,大家都附和著。俞問樵稍稍朝椅背上靠了靠,萬壑松風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到了他耳朵里。

    又有人接著說,上頭有人明示過,曾局目前的競爭對手有三位,一位是教育局甄局長,女性,七零后,實干型,也有人脈,傳聞是……還有兩位是八零后,上面不是一直說要啟用年輕干部嗎?這兩位其中一位就是省里送下來培養的,還是八零后女干部。

    另一位呢?

    另一位八零后估計是陪跑的,暫時可以忽略不計。

    這是明面上的比較有實力的兩位。

    甄有基層、一把手的工作經歷,兩任,八年,曾局沒有;但曾帶領的地稅局在抗疫中取得了省級先進集體的榮譽,曾局本人也得到了國家級的表彰——立即有人插嘴——甄是省人大代表,甄歷任的鄉鎮兩次被評為國家級衛生城鎮……

    不用比了,你們說的這些也太細致了,我記不??!趙胖子終于找到插嘴的時機了,但我算聽明白一句話了,他們倆,是半斤對八兩,對吧?那不如,我們現在來說說,怎么讓那個八兩變成四兩?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終于有人緩緩開了腔,去年,不是某鄉鎮幼兒園出了事嗎?

    那不是甄任上的事,那時候她還沒去教育局。立即有人反駁。

    可那事不是還沒完嗎?還有家長在要說法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

    趙胖子把手一揮,說,下一個!

    這個八零后的女領導嘛,省里送下來著重培養的,成績平平,但很穩啊,挑不出什么毛病來的。

    那,她結婚了嗎?

    有人不明白,盯著趙胖子,他一著急,臉便一黑,說,結了婚有結婚的說法,沒結婚有沒結婚的說法!

    結了,老公好像在省城,開公司的……

    什么公司?

    正聊得熾熱,俞問樵收到司機的一條短信:俞處,您有沒有堂兄弟之類的,被人喊老俞或者問喬的?

    俞問樵的心砰砰跳起來,他知道這個司機不是個多言多事的人,緊接著,他發來一張照片,是背影,還是那個大黑胖子。他簡短發了個消息過去:在哪里?

    在停車場五十米左右的半山腰。

    俞問樵攏在趙胖子耳邊小聲請了個假,就一路從山巔跑下半山腰,可停車場四周哪還有人?

    6

    俞問樵接到曾局的電話是第二天中午,他在電話那頭笑,問,有沒有興趣見一見你那位同名的兄弟?

    俞問樵正準備去看望丈母娘,只得好言哄騙妻子,讓她自己去了,另外叫了輛車,直奔曾局處。原來已有人在別處看到那個大黑胖子開的寶馬了,上相關網站一查,便查到了他的一些資料,然后順藤摸瓜,查到了他的其他資料:余貴生,男,1978年出生,胡家涼亭小余灣人,初中文化程度……名下有一家建筑公司,兩處房產,兩輛車。

    是你同學呢。曾局說。

    俞問樵湊過去,看到了網站上余貴生年輕時的臉,那些在腦海里呼之欲出不出的記憶終于脫殼而出,余貴生!他拍了一下腦門,終于想起來。

    我約了他下午過來喝茶,他答應了。曾局說。

    俞問樵恨不得握住曾局的手,連連搖著說謝謝,但他只笑了笑,把手放在額角,向他敬了個禮,說,謝了。

    加了把凳子,俞問樵坐下來,飯局已經殘了,服務員倒上來茶,一圈人開始抽煙。人們開始議論紛紛,無非明年的換屆,眼前的樓市,即將動工的新河大橋,在一片嘈雜之中,曾局的電話響了,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所有人立即安靜了,就連老曹打了半個的噴嚏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嗯,嗯。好,好。四個字,曾局的電話接完了,他站起來,問俞問樵,這會兒區里有個緊急會議,我得參加。你是跟我一塊兒走,還是——

    我?俞問樵剛來,他更著急想見見那位初中故人,他搖了搖頭,說,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吧。

    大家紛紛站起來,有人要去看外孫,有人要補午覺,還有人有三千萬的單要簽,大家都散了,只有俞問樵留了下來。杯盤狼藉撤下去后,服務員上來做好清潔,茶藝師便上來了,點了檀香,再凈手泡茶。

    俞問樵站到窗邊,院子外面是一片老城區,一個油漬斑駁的巷子口正對著馬路,石庫門上橫七豎八拉著許多電纜電線,上面又五顏六色掛著許多長褲短褂,三三兩兩個老人拄著拐棍,提著青菜在門口閑聊。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少年從門口呼嘯而過。

    曾經有一段,余貴生是他非常要好的同學、伙伴、哥們、知己。

    1989年,俞問樵從村辦小學考上了鎮上唯一的重點中學。開學后,他每天都要步行十幾里,從村里到鎮上去上學,下午放學后,又要步行十幾里,從鎮上返回村里。因為全村、全小學,只有他一人考上了鎮中學,所以那條路他一直是一個人走。其實孤單點倒也沒什么,俞問樵經常是一邊走一邊背英語單詞,一邊走一邊做試卷,但秋冬季節,天黑得太快,經常是離家還有四五里路天就黑了。俞問樵那時候還沒長個子,生得單薄瘦小,村里的老人常常開玩笑,一只半大狼崽就能咬住他的脖子,把他甩在背上背走。所以俞問樵每到天黑的時候就非常害怕。這種害怕是與生俱來的,白天的時候,太陽還在山脊,他會想,我一定不怕,這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狼來了,我就跟它搏斗,我要用書包帶子纏住它的脖子,用石頭砸它的腦袋,不,眼睛,先弄瞎它……可是到了晚上,天一黑,狼還沒有來,這個小小少年就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了。

    大約過了小半年,俞問樵發現,自己身后總跟著一個人,一個矮墩墩的小黑胖子,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到了胡家涼亭后,他往左拐,他往右拐。開始的時候,他還沒在意,只是心里慶幸,多了個同路人,狼和害怕這些念頭便很少到他腦海里來了。直到有一天,他因為上體育課而扭傷了腳踝,怎么也走不快,那個小胖子依然跟在他身后。

    但他也沒打破這種默契,每天無聲地同行到胡家涼亭,他往左,他往右。直到有一天,在快到胡家涼亭時,俞問樵一回頭,發現小胖子一直在無聲地哭泣。他站住腳跟,想問問為什么。等他走近,看到他手里捏著一張卷子,他想起來了,下午各班都發了數學試卷,他看到他的試卷上無情而猙獰地寫著一個59分。

    我怕回家被我爸打死。小胖子就這樣開口了。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但小胖子一開口就說了很多,他說知道他叫俞問樵,是隔壁班的,知道他成績好,作文寫得好,字也寫得好,老師們都很喜歡他。

    要不,我們換一下?俞問樵很著急,眼看著天色就要黑下來,而他還要往前走四五里路才能到家。

    真的?小胖子喜出望外,那驚喜讓俞問樵也無法考慮這方法的可行性了,兩人當場交換了卷子。

    俞問樵不知余貴生是怎么蒙混過關的,但第二天,他給他帶來了肉包子,他早早等在涼亭里,見俞問樵走來,遠遠便扔了個紙包給他,俞問樵打開一看,竟然是久違的肉包子!

    香嗎?

    香!

    好吃嗎?

    好吃!

    他倆就這樣對上話了,余貴生滔滔不絕講一路,什么隔壁母豬下崽了,一窩下了二十個,家里雞發瘟了,所以吃到了雞肉,前天晚上父親跟母親干仗了,天上的,地下的,看到的,聽到的,他都跟俞問樵講,俞問樵讀英語的時間都被他占用了,但也樂得被占用,他仿佛才知道,原來除了讀書,還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兩人從此結伴而行,在路上干了不少壞事,下河摸魚,田里偷瓜,把迷路的小牛犢趕到水凼子里,把狗尾巴草結成絆子絆人,在路上挖個坑,把新鮮牛糞埋在里面當地雷……俞問樵每天在學校里還是一本正經地拿第一,但放了學就不一樣了,他倆就像那沒上籠頭的半大畜生一樣,撒開了四蹄地到處撒野。

    直到進入初三的那個秋天,一天傍晚,他剛剛到家,天還沒黑下來,堂屋里放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自行車!他驚呼了一聲,撲上去,雙手握住自行車把手,轉動了一下龍頭,按了按鈴鐺,又蹲下去,用手捏住踏板,搖了一下,車輪轉動起來,鋼絲發出細密又悅耳的喳喳聲。他馬上把自行車推出屋,推到附近的稻場上,就著三腳架騎起來。姐姐和母親拿著手電筒跟著,沒有人告訴他,這是父親咬牙賣了一頭喂了幾年的半大牛犢買的。

    第二天,俞問樵早早上路了,盡管田間小路,一半是人騎車,一半是車騎人,他依然比平時早到了十分鐘,而余貴生早已等候在那里。

    哇,自行車!余貴生也高喊了一聲,他圍著自行車轉了個圈,摸摸這里,拍拍那里,眼里心里滿是興奮。

    走,我帶你!俞問樵說,說著,他就跳上了自行車。

    好。余貴生也沒有多廢話一個字,他看準俞問樵騎穩當了,就往后座上一蹦。哪知嘭的一聲,兩人都摔倒在地上。

    再來!我剛才沒準備好。這回,我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你再跳。俞問樵把車子扶起來,嶄新的車子摔在地上,他有點心疼,但他什么也沒說。

    但是第二回,兩人還是同時摔倒在地上。

    跳了第三回、四回、五回,還是兩人連車子一塊摔在地上,余貴生不好意思了,說,別,別跳了,車子都摔壞了……我心疼……要不這樣吧,你在前面騎,我在后面跑——我跑得可快了,你騎慢點兒,我肯定能追上你。

    俞問樵看看前面的路,又看看余貴生,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英語老師怕是已經進教室了吧?他一著急,跨上三腳架,說,那好吧,我騎慢點兒。

    那是一條砂石大路。俞問樵起先還騎得挺慢,余貴生還能在兩米開外跟著,他一邊氣喘吁吁地跑,還一邊還在跟他嘮叨,我爸昨晚又跟我媽打架了,一拳打在我媽的鼻梁上,我媽的鼻子頓時就歪了……我遲早要敲破他腦袋的!余貴生狠狠地說。

    不知不覺地,俞問樵越騎越快,開始他還能聽到余貴生的嘮叨,后來就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再后來,在小坡頂上休息的時候,看到余貴生已是一個圓乎乎的黑球了,在灰白的大路上蠕動,他把手攏成喇叭狀,大喊:余貴生,跑快點兒!余貴生加緊跑了兩步,但又慢下來,俞問樵不知道他已累得嗓子發緊心口發疼,兩條胖腿在地上拖也拖不動。

    一輛自行車從小路插到大路上來,騎車的年輕人看了俞問樵一眼,從他面前揚長而過,瞧,他騎得多漂亮,他從后面上車的,腿伸得筆直,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俞問樵的目光追隨著那人從坡頂俯沖下去,沒有一秒鐘的耽擱,他也跳上了自行車——這時,他還沒有忘記余貴生,他心想:我到前面坡頂上去等他吧。

    第二天早上,俞問樵到達兩人匯合的涼亭時,余貴生已等在那里,但他臉上掛著的不是平日那喜出望外的笑容——有一點尷尬,有一點小心翼翼,平時話多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說什么了——還是他先開了口,他說,你騎,你騎,我跟得上。

    俞問樵還沒發力,自行車就跑出了好遠,他輕輕踩了兩下,余貴生就被遠遠拋在了后面,他大喊道,我到前面坡頂等你。

    好!余貴生大聲回答,他小跑起來,沖過來,想抓住后座,但自行車晃了一下,他又趕緊松開了手。他一直跟在后面,書包打在他屁股上,發出啪啪啪不均勻的聲音,汗水從他黝黑的臉上冒出來,流下來——大路上只有自行車發出的細密的喳喳聲和他粗重的呼吸聲。

    一顆小石頭在腳下滾了一下,余貴生摔在地上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喊出聲——他爬起來,自行車已劃出很遠,他干脆停下來,看到自行車越走越遠,遠到只剩下一個小黑點。

    第三天,余貴生不在涼亭里,俞問樵想,他是不是先走了?第四天也沒看到,然而,一路上,他都沒看到余貴生。

    俞問樵的生活開始有了新的內容,新班老師講課太快,作業太多,新的對手太強大,他還能考到第一嗎……他的新生活里有新的同伴,漸漸地,他把余貴生忘了。

    后來,偶爾在出早操或上廁所的時候聽到別人提起過余貴生,說他輟學了,也有說他那個開拖拉機的父親當上小包工頭了,把他轉學到了城里。聽到這些消息時,俞問樵愣了一下,那些愉快的放學的上學的路上的記憶就要涌來了,可急促的上課鈴聲馬上把他拉回了現實,大喇叭里傳出校長的喊話:同學們!要加油!要努力!一分壓倒一批人!決定你們穿草鞋還是穿皮鞋的時刻來臨了!

    成堆的英語試題數學試題物理試題,讓俞問樵徹底忘記了余貴生。

    現在,余貴生回來了。他甚至用這么個惡作劇似的方式回來了。這讓俞問樵不覺又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感到了一種從未走遠的情誼,就像余貴生在他肩頭輕輕砸了一拳——這小子,他一定混得還不錯!不然,他不會回來,更不會用這種方式來跟他打招呼。

    俞問樵坐在寥寥茶香里,他不用再問那個問題了,關于余貴生為什么要冒充他,他有一百種答案,盡管不一定是余貴生心里想的那個,但一百個圍攻一個靶心,也差不太遠吧?

    對面的樓群旁,立著幾棵泡桐和電線桿,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一群又一群的鳥雀正飛往這里,它們一排排地停留在電線上,已達數百只之多,甚至還不止??赡苁锹槿?,也可能是烏鴉。俞問樵在心里說。他想到家鄉的田野已經空了,鳥雀已經和人一樣,不得不遷往城市。

    他和余貴生一樣,都是這遷徙的鳥,還有小萬。余貴生想成為他,而他何嘗又不想成為別人呢?X,Y,Z,甚至別的他。

    天黑了,要下大雨了。茶藝師順著俞問樵的目光看出去,她用略帶著輕松地語調說。

    有人喜歡下雨嗎?俞問樵看向她,年輕的眼睛里壓抑著興奮的光,答案不言而喻。

    俞問樵不知道的是,他把余貴生冒充他當做一件大事來對待,謹慎得如同一只驚弓之鳥,但,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下午的常委擴大會,就是處置無限寺的問題。沒有任何背景的他,必將成為一只新的替罪羊。

    這些鳥兒千里迢迢遷徙到這里,怎么會想到自己歷盡千辛萬苦,騰挪躲閃,還是逃不開這朵鉛灰色的云呢?

    咚咚咚!三下,接著又是三下,把門擂得發出回響。余貴生現在過得不錯啊。否則哪有這底氣敲門,俞問樵想,不知他最終把父親的頭敲破沒有?推開門后,他會說一句什么呢?

    老俞,你讓我找得好苦??!還是——走,去坐一坐我的寶馬香車!

    【作者簡介:喻之之,本名喻進,女。中國作協會員,第十屆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代表,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全國第七屆青年作家創作會代表,武漢作協駐會副主席。已在全國各大文學期刊發表小說數十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載,文字有被收入各種選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迷失的夏天》《白露行》。 分別有作品獲屈原文藝獎、梁斌小說獎、延安文學獎?!?/span>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