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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程文學院小輯·小說 《西湖》2023年第1期|茍海川:南方蝶道
    來源:《西湖》2023年第1期 | 茍海川  2023年03月20日08:17

    茍海川,1996生,四川巴中人,現居長沙。2021年開始寫作,同年獲“無界·收獲App雙盲命題寫作大賽”二等獎。想寫的東西很多,正在慢慢寫。

     

    來巴中的頭兩個月,我像個摩的司機一樣,整天都在外面跑著。那時我剛從長沙回來,幾次求職碰壁,最后在朋友的推薦下,去巴中至城口高速第六標段,轉行做安全員。每天上午,我騎車從山腳出發,沿著施工便道,到隧道出口里面,看工人們在剛露出的山體上搭鋼筋、忙上忙下,稍微有點異樣,我就走近叮囑,要注意安全。隧道內二襯臺車低吼,卷起的灰塵此起彼伏,待久了出來抽煙都沒滋味。一趕上休息的時間,我便騎著輛灰撲撲的摩托車往后山鉆。有時去溪溝潛水,之后躺在樹蔭下的青石板上睡覺。等到火燒云沸騰的傍晚,我便去爬半山腰那座孤零零的高壓線鐵塔。我喜歡邊爬邊把耳朵緊貼微微發燙的塔身,聽電流從千里之外驅馳而來的低吟聲。這時候,隧道口就像兩個沒有眼白的眼球,直愣愣地窺視著萬物。

    程雨菲發來微信時,我剛盯完出渣組運走渣土,正準備去隧道外面換口氣。她先是舊話重提,問我何時帶她去壁城看涂永,自從上次知道涂永是我朋友后,她便見天講這件事。我正琢磨怎么混過去時,她接著又說,最近連續陰雨,今早上課路過廊橋,河面的霧溢上來,感覺像走進了莫奈的畫。沒等我發“跳進去才是進入莫奈的畫”時,她已經又發來一句,下午要搬到銀耳廠去了,你最好過來幫下忙,不然后果很嚴重。她經常就是這樣,非要臨門一腳才講。我翻了翻工作群,看下午暫無危險的施工任務,打算回宿舍瞇一覺再去接她,于是回復道,下午兩點我來接你。至于去壁城,要不再等等?我現在不方便請假。這是真事,芒種過后,汛期逼近,隧道施工進入攻堅階段。經理在晨會上多次叮囑我,要婆婆嘴,金剛心,最好是把眼睛摳出來仔細看。就在昨天,他們鉆到了地下水,水從各個縫隙里噴出來,掌子面登時變得和水簾洞差不多。我聆聽山體傳來的陣陣低語,窸窸窣窣,如同魚在水面吐著泡泡。

    程雨菲要搬去的小院,在濱河路的對岸。那里由一片老舊小區構成,沿山而建,毫無章法。我們從出租車下來,再往里走比較狹窄,車進不去,只能人工搬運。讓司機幫下忙,他卻要急著走,加錢也不情愿。我們拖著沉沉的行李箱,走在濕滑的小巷里,兩邊低矮的破敗樓房鱗次櫛比,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巢穴。路過有的小餐館時,門口橫著一個潲水桶,散出的味竄得胃酸。銀耳應該是菌類中的君子,程雨菲突然冒出一句。銀耳從生長到成熟,都依附在木材上。所謂良臣擇木而棲。你再看它皮膚雪白,晶瑩剔透,尤其是夏天那一碗冰鎮的銀耳湯,冰冰涼像飲了三九天的風雪,說完露出可愛的小虎牙。自從當上老師后,無論聊什么,程雨菲總喜歡強行解釋一些東西,現在又開始和我討論起銀耳在其短暫一生中的命格了。沒見我搭腔,她頓了頓又說,偉大靈魂必定誕生出美味的食物。屈原——粽子。蘇軾——東坡肉。數不勝數啊,就銀耳最造孽,至今還找不到代言人。

    從銹跡斑斑的鐵門進去,進門左手靠墻位置,堆滿了綠植。其中一盆蘆薈,被削了半截,正流著透明的汁液。院子中間一棵枇杷樹,果香蔓延,壓得枝頭沉甸甸的。我忍不住去摘,程雨菲連忙指指房東門口說——房東歪得很。房東老太太正關著門在拉二胡,音符從門縫里鉆出來,咿咿呀呀,逼仄綿長,拉扯著整個小院。屋頂一個鍋蓋天線,好像正在向全世界同步她的演奏。我們上了二樓,程雨菲上前開鎖,鐵門生了銹斑,開門時嘎吱作響。鎖已老化,第二道門程雨菲捅了半天才擰開。房間很小,一室一廳,有廚房陽臺,家具挺全,只是有些陳舊。電器普遍偏小,尤其是冰箱,半個西瓜也放不下。我揭開沙發上的報紙,灰塵立馬躥起來。程雨菲看我毛手毛腳的,叫我去臥室把被單套好。她自己則去衛生間接水,把桌椅板凳擦過一遍,又把包里的衣服翻出來疊整齊。半小時后,終于收拾完,我躺在客廳的竹椅上,把腿伸得很直,聽樓下傳來的二胡聲。一曲罷了,一曲又起,看房東沒有中場休息的意思,又看枇杷樹枝繁葉茂,我按捺不住,于是翻過陽臺,站在邊沿上,一手摳著陽臺內側,一手去扯枇杷樹的枝葉。

    枇杷橙黃,表皮泛光,程雨菲接了一大捧。我拿到廚房洗凈,又挑出一顆剝得光滑油亮,喂給程雨菲。她伸過頭來嘗了說,好甜的。吃完枇杷,我點上一支煙,煙霧彌漫在房間內,把程雨菲嗆得直咳嗽。我推開窗戶透氣,程雨菲的臥室正對著銀耳廠宿舍。宿舍欄桿上掛著一條碩大的白色內褲,被衣架撐得棱角分明,活像一只掙扎的風箏。再稍微仔細一點,還能看到里面四人間的格局。我叫程雨菲控制住自己,不要偷看別人洗澡。要是被滿臉絡腮胡的大漢追上門找她討要清白,我住得又遠,怕是支援不到位。一根煙還沒抽完,程雨菲趕我出去。她說,我要洗澡,你先出去耍會兒。我說,你洗啊,我就在客廳不動。她說,你在這里我洗不了。我說,都是朋友,這點信任都不存在,不至于吧。程雨菲沒理我,拉著我就往外趕,關門的瞬間才笑著說,跟你不熟。

    到項目部后,經理安排我住在租來的民房里,辦公和住宿兩用,隨時待命。房子靠近大山,夜晚綿長,夜鴉的鳴叫經常從懸崖邊傳來,聲音凄楚,像在傳遞噩耗。乏味的夜里,我習慣一邊聽TVB電視劇,一邊看小說入睡。這樣導致我夢中的畫面經常串臺,古今大戰秦俑情,滾滾燃燒的原野。直到我接觸上程雨菲,這段枯燥的日子才有了一絲波動。

    我來巴中,是來接替程雨菲的職位。她走得匆忙,沒來得及交接工作,只錄了段視頻放在電腦桌面。經理沒空管我,叫我有不懂的,就看她怎么說。電腦才兩周沒用,鍵盤的按鈕就已變得僵硬。桌面很干凈,“新同事注意事項”,赫然出現在我眼前。

    畫面正對著電腦屏幕,聽聲音,里面是程雨菲在講話。她聲音啞啞的,像是戴了個口罩。喏,我們這邊別的不多,就是要經常寫紅頭文件。不會寫,就去找我以前的模板。過期的文件、資料都放在辦公室的鐵皮柜子里存檔,要按工程階段順序放,別搞亂了。至于安全日志,你最好隔兩天就填一下,就怕臨時檢查。另外,你得按期給工人做安全培訓,別怕多嘴,只要你把他們念煩了,他們也就記住了。她最后還提到,辦公室容易長蟑螂,那種很小的,蟑螂嬰兒,就藏在鍵盤里,沒事多抖幾下,不然鉆到你袖口里,你都不會察覺。

    很細心的一個女生,我聽了好幾遍,心想,隧道工程穿山走脈,沒貫通前陰陽不調和,在這樣的男人堆里工作,她走了倒干凈??赐暌曨l,我見C盤飄紅,于是準備將多余的文件傳到網盤。打開軟件管家,點擊下載,網頁提示:是否需要更新?原來網盤電腦里有,只是被隱藏了。磨蹭半天,終于打開了網盤。剛一點開它就自動登錄了,一大片文件夾緩緩出現在我眼前,像排著隊等我檢閱。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隱秘之鑰,我微微有些緊張,于是環顧左右,見沒人過來,就把屏幕往里扳了些看。文件夾里都是一些工程文件,范圍涉及貴州四川,也有一些風景照:漆黑的隧道口,還未澆筑的高架橋以及密不透風的森林。我又往下滑了滑,發現了一個命名為“蝶”的文件夾。剛一點開,我就意識到這是程雨菲。她皮膚很白,眼角有顆痣,頭發微卷,駝紅色。照片中的她,有時身著吊帶露出乳溝,對著鏡頭面無表情;有時則裸著后背,現出精致的西班牙語文身,我用手機查了一下,“Alas de mariposa”,意思是“蝴蝶的翅膀”。

    過了兩周,我以請教問題的理由,在經理那兒問到了程雨菲的微信號。不久,她通過了我的申請。成為好友之后,除了頭幾天聊了些工作,之后便找不到話題。轉機發生在端午節,我回了趟壁城,在朋友圈發了張在皂角樹中學踢球的照片。當晚她就主動找上門來。你是不是壁城人?程雨菲問我。最開始我以為她也來自那個偏僻的地方。你聽說過涂永這個名字嗎?很多年過去了,她是第一個向我打聽涂永的人。

    在那之后我算是和程雨菲接上了頭,我們敞開心扉,無話不聊,常常到深夜也不知疲倦。程雨菲告訴我,二○○八年地震后,她隨家人去了成都。到初二下學期,她的戶籍問題遲遲未能解決,只好回巴中參加中考,當時就和涂永一個班,后來回了成都仍在聯系。幾年后,念完工程造價,她先去了貴州,又去了云南,兜兜轉轉最后回到了巴中。由于家人目前已定居成都,每次打電話必催她回蓉,她只好辭掉隧道的工作,考了個教師證,在親戚的介紹下,目前在巴中一家中學實習,準備先攢點經驗,之后回成都考個編制。自從那年涂永出事之后,他們便斷了聯系。后來看新聞知道了涂永的事,想去看看他,但一直未能如愿,直到遇見我。然而實際上,我早就和涂永斷了聯系。經不住程雨菲反復來追問,我也只好零零碎碎告訴她一些。

    涂永那年轉學過來不久我們就熟識了。他自己講,他爸卷款去了越南,從此失去消息。在那以后,家里不是來警察盤問,就是來陌生人敲門,他媽成天擔驚受怕,就送他回壁城老家。涂永喜歡踢球,技術不錯,會玩點花活,和我都是巴塞羅那的球迷,經常高呼著加泰羅尼亞萬歲。我們經常在一起廝混,不得不承認,涂永這人仗義,出手大方,又能喝酒,來壁城不久就結交了一大幫朋友。有一次我和他從學校后門下山出去玩,沿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我們是老師眼里的壞學生,不過我們并不在乎,甚至非常討厭“學生”這個詞,好像天生比人矮了一頭。我們成天都在想著搞錢的路子,但這條路具體通往哪里,從來都不關心。一起敲詐過摩的司機,一起幫夜場老板找過陪酒女,最危險的一次,在街上被隔壁中學的人拿著磚頭追。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年,直到一次涂永搞到一包白色粉末。他問我要不來點,我生性膽小,對這東西恐懼大于好奇。涂永倒是毫不忌諱,當著我的面就吞云吐霧。有一次他來我家玩,臨時有事,工具就藏在我柜子里,結果被我媽發現了。我怎么解釋都沒用,我爸專門從外地回來揍了我一頓,并警告我,要是再去瞎混,就要報警抓我。我爸猙獰的臉反而使我有吸這玩意兒的沖動,平時我連煙都不抽。再后來,涂永接洽上紅鼻子一伙人,我們距離才開始變遠。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五日凌晨四時許,壁城西門橋某小區業主許云被小區環衛工人發現。他躺在小區停車場內,工人以為其喝醉,走近想去叫醒,發現滿地都是血跡。壁城刑警勘察走訪,初步確認系他殺,案發時間為七月十五日凌晨一點左右,致命傷來自頭部的敲擊,由于監控未安裝到位,目前嫌疑人身份不明。公開信息顯示:許云,金碧輝煌KTV老板。

    程雨菲在房間里洗澡,半天沒有一點動靜。我敲門,她也不理我。這時手機響了,項目部臨時要組個會議,讓我馬上趕回去。我見程雨菲是鐵了心不讓我進去,沒給她說我就走了。我的不辭而別,讓程雨菲和我生了好幾天的悶氣,而項目部這邊,動不動就有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白天,我穿著高筒水鞋在隧道里轉悠,順帶著指揮來往的卡車;晚上給工人們講完安全措施后,只想躺到床上,看一本叫《夜譚十記》的小說。至于程雨菲那邊,我想破冰,但她卻不理我。

    過了兩天,程雨菲突然打電話過來。當時我在睡午覺,正迷迷糊糊,她一個電話過來,讓我睡意全無。打電話就是想問你,動手能力如何?我說,小學乒乓球比賽得了三年級第二名。她說,別扯那些。說正題,給你打電話是因為家里水管壞了,房東老太太又回了鄉下。原來她租的房子是翻新的,之前一直沒有通天然氣,今天上午程雨菲請了師傅上門鉆孔,這一鉆,埋在墻里的暗管爆了。找了幾個師傅,要么不愿意修,說位置太偏,得鉆進去;要么價錢要得太高,說要花好幾個小時。她說,要不你來試試,搞好了,我請你吃飯。趕緊來,我把水閘關了,撐不了多久。

    我借了一把榔頭和鋸子,又到五金店買了兩個彎頭、一個熱熔開關,以及一截PPR管。到小院門口時,程雨菲正好下樓扔垃圾,見我來了,拉著我就往樓上走。廚房很小,水槽下一股餿味,紗窗上糊滿了油脂,陽光照進來,仿佛都有了一股油煙味。我趴下看了看,有些為難地說,水管維修起來很麻煩,得先把暗管附近的墻鑿開,再鋸斷破了的部分,最后才能裝上在五金店買的器材。她說,你要敲詐我啊,講的話和那個要高價的師傅一模一樣。我說,不給錢也行,你可以用其他東西置換。她白了我一眼說,愛修不修。墻體不算堅硬,但不方便使力,我半趴鉆進去,幾個來回,汗水就浸濕了后背。程雨菲見狀,去臥室拿來一包濕紙巾,給我擦額頭的汗,剛沾上,紙巾就變黑了。我說,你知道什么是越抹越黑不?程雨菲看我被抹花了,笑著說,給你擦就好了,還發表什么意見。我說,老大,我是在給你干活呢。程雨菲說,你等著,我去冰箱給你端冰鎮的菠蘿。廚房的灰很大,我連打好幾個噴嚏。程雨菲過來,時不時喂我一塊菠蘿,味道酸溜溜的。一直到六點過,我才徹底裝好。這時程雨菲已經半天沒有動靜,我起身來到外面,發現她抱著一本書在床上睡著了。怕打擾她,我來到陽臺,風一吹,脖子像被水泥糊住了。

    等她醒來,天已經黑了。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正看到《盜官記》這一章。她揉揉眼睛,問我,修好啦?接著往廚房瞄了一眼,確認了才說,手藝不錯。我說,和手藝沒關系,純靠毅力。程雨菲說,你想吃什么?我說,我得趕回去,晚上要準備開會的材料。她說,那你得抓緊,這天悶熱,估計晚上要下雨。我說,我們好像經常都聊到雨。她說,李商隱寫給妻子的那首《夜雨寄北》,就是說的你們巴山一帶,四句有兩句都出現了“巴山夜雨”,我們聊到雨也正常。我說,對哎,以前還沒注意。她送我出巷子,路過水果店門口時,有幾個高中生正聚在一起玩滑板,其中一人從一個土坡沖下,空中旋轉幾圈,完美落地,同伴都在驚呼。我說,我以前也可以這樣,后來受傷了,說罷露出我左手的疤痕。她說,怎么搞的?我說,不小心摔了,手臂粉碎性骨折。班主任來醫院看我,回去后把我的X光片描繪在黑板上,說,九十度彎曲,完美的弧度,你們再去跳嘛,躺在醫院那個都哭稀了。程雨菲笑著說,你們班主任教美術的吧。我說,他把我當反面教材,那次我算栽了。她說,老師太過分可以舉報的。我說,我們那地方閉塞,連條高速公路都沒,明面上說得天花亂墜,如果遇到不平事,想告御狀都要走斷腿。程雨菲說,你這樣說,我倒是想去看看。我看她又要提起去看涂永,騎著摩托車便走了。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日晚上十一點。涂永在金碧輝煌KTV,同一位綽號叫小光頭的人發生了矛盾。小光頭挨了三刀,背上一處,其余兩刀均在手臂上。受傷后,小光頭并未報警。直到許云出事后,小光頭才聯系警察,據他交代,涂永和其老板許云有矛盾。警方通過調查走訪后,認定涂永有重大作案嫌疑,隨即布置警力安排抓捕。

    之后便是川東北連綿的雨季,新聞畫面里,巴中城里低洼處統統告急,城南的菜市場都被淹了,等河水退去,濱河路上全是淤泥。與此同時,我們隧道的施工暫時停工,原因是標段有山體滑坡隱患。我每天都要到一線巡查安全工作,下了班還要回辦公室整理工作文件。有一點做得不好,就要被經理批評。我和程雨菲抱怨,程雨菲卻說,我比你慘多了,我沒有一雙鞋是干的,陽臺晾的衣服也發臭了。儼然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再一次見到她在兩周之后。這次一見面,程雨菲就說要補上欠我的那頓飯,除了感謝外,還是一個短暫的告別。學校放假了,她要回成都。當天傍晚我們去濱河路一家大排檔吃萬州烤魚,程雨菲喝了很多啤酒,最后我們還目睹了一起跳水事件。

    我們到濱河路時,大排檔的燈牌已經亮得吱吱地響。巴中濱河路靠近南門廊橋附近,大排檔一家挨著一家,生意極好。光照在河里,五顏六色,像金魚游在水族箱里。從餐館出來,我提議去酒吧坐坐。在長沙待了幾年,我染上了嚼食檳榔的習慣,對辛辣食物尤其敏感。一點辣的,我就要齜牙咧嘴半天。因為是周末,酒吧人還挺多。我們找了個位置坐下,叫服務員拿個單子過來。單子上面除了酒,還有茶可以點,比如苦蕎、金銀花、清茶。我心想這老板會做生意,醉酒、醒酒一條龍服務。程雨菲問我,你要唱歌嗎?這兒可以點歌。我說,這是酒吧還是KTV???她說,這是清吧。趕緊的,點不點?我們的歌排在第八首,等了一圈,我剛拿上麥,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酒吧里的人都往外散。程雨菲說,不會吧,還沒唱就嚇跑這么多人。我說,會不會是地震了?

    我們出去才知道,是一男子騎車墜河了。不一會兒,救護車和消防車就來到了現場,一閃一閃,發出刺眼的光。這時節正是豐水期,河面較寬,水流湍急。救援人員在附近的碼頭上找來了一艘漁船,劃到落水點,身上系著繩子,一個一個躍入水中,又時不時地上來透一下氣。這時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哭聲,隱隱約約,在空氣中形成一個漩渦,把晚上散步的人都吸引過來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住在岸邊房屋里的人,也時不時地從窗里探出腦袋,觀察救援的最新進展。旁邊有人說,這條河每年都會死幾個人,有夫妻吵架,有小孩子玩水的,以及青年人一時想不開的。也有人說,多半沒救了,車子飛了那么遠,沒淹死也得摔死。程雨菲嘆息道,年紀輕輕的,慢點開不好嗎!

    當天晚上我沒有回項目部,而是和程雨菲回到了她出租的屋子。名義上是程雨菲喝多了,我得送一送。到家時,隔壁的情侶正放著音樂,動靜很大,音樂聲中又夾雜著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的,像是客家話。程雨菲先去洗澡,浴霸的光透過玻璃門,里面的人影隱隱約約。我試圖冷靜下來,于是打開她的電腦,點開了最近在追的一檔美國真人秀。

    溫哥華島的北部,森林密布,島內溝谷縱橫,一切都是未經馴化的原始自然。十四個選手將在此暫別文明世界,荒野求生。他們被分成七組,其中有夫妻、兄弟、父子。節目組不提供任何補給,堅持到最后的兩名選手,將獲得五十萬美元獎金。節目一開始,直升機將每個組合投放于不同地點,只給一個指南針,讓其中一人穿越森林、湖泊去尋找另一個人。待兩人會合后,挑戰才真正開始。

    剛看一半,程雨菲就搓著頭發走出來,洗發水的氣味有一股草莓的香氣,我的心莫名緊張起來。你不去洗洗?她一邊吹頭發,一邊回頭看看我。衛生間里香氣濃郁,有股熱氣直沖腦門,我三下五除二地洗完后,程雨菲已經躺在床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接著躺下,又慢慢地拉起被子蓋上。怕她不滿,我也不敢有下一步的動作,只好繼續盯著電視。

    半天過去,劇情越發精彩。夫妻檔中的妻子剛落地就發現周圍有狼群,其中一只灰狼就在不遠處的森林里張望,像是為侵襲提前踩點,而丈夫還遠在二十公里外,正穿越一片原始森林尋找她,危險的信號正籠罩在挑戰者的心里。

    我見程雨菲沒有趕我走,開始用手往她那兒蹭。每當我剛觸碰上,她就條件反射把我的手拿開,仿佛我的手是烙鐵,能燙壞她似的。我見狀,心中的柴禾畢剝炸開。慢慢靠近,能感覺到她呼吸急促,身體發熱??梢詥??我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瞬時皺了一下眉頭,又閃過一絲害羞的笑容,好像答應了我。見狀,我便騎到她的身上,開始肆無忌憚起來。你慢點呀。她被我的反應驚到了。我沒管她,邊做邊輕撫她背后的文身,像摸著古老的圖騰。程雨菲反應很大,但又不敢叫,見我沒有收斂的意思,只好一直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像一條咬鉤的,正撲騰著的鯉魚。

    房間安靜,節目里參賽選手砍樹的聲音“砰砰”作響。做完之后,程雨菲給自己點上煙,輕吸一口,熟練地吐出煙圈。我問,你回了成都,幾時回來?她說,說實話,一想到要回成都就心煩。我說,成都多好,我同學都在那。她說,如果以后回到成都,多半會很快結婚、生子,再無更多可能性。我說,你待在這里未必還等著馬云給你頒獎啊。她說,之前在隧道,我們在山里挖隧道找路。出來教書了,又要給學生指路。到現在,面前擺著好幾條路,但我壓根不想動,寧愿被困著。我說,總要朝前看。她說,我們總是在強調往前,再往前,前方到底是什么?我不知怎么回答,腦海里出現涂永。之前的晚上,程雨菲總纏著我講故事,通常我還沒講完,電話那一頭的她便睡著了。我決定今晚講一個不一樣的故事。于是說,之前你總提涂永,今天我便好好給你講一下。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先講一個引子。程雨菲深吸一口煙,仿佛等待這個時刻許久了。

    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父親在酒醉時曾給我講過。后來我問他一些細節,他卻不再提。一九八一年四月,谷雨剛過不久,我爺爺與涂茂庭在千佛寺中不期而遇。兩人一見如故,越聊越投機。臨別之際,涂茂庭向我爺爺泄露了一個天機。涂茂庭說,我有一本神書名叫《五公經》,按書上記載,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會發生天災??次覡敔敳恍?,涂茂庭又指著千佛寺外桐籽樹道,你看,桐花只在二月開,現在四月復開,等于本末倒置,世界將迎來災難?,F在我要成立“五公教”,建立新朝代。我爺爺沒讀過什么書,涂茂庭三言兩語,他就深信不疑,后又專門拜訪涂茂庭,二人結為兄弟,四處宣揚,拉攏信徒??匆娊M織日漸龐大,他們決定進縣城籌劃大計。二人徒步至縣城,看到縣城川劇團的瓦樓修得十分氣派,商議未來將這里作為皇宮。于是,涂茂庭決定在七月一日這天登基稱帝,他論功行賞,封授諸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所有的人都領到了一封叫得響的委任狀。如:山陽國公、蜀王、巡撫、總督、司令等,封給了一大波人。官位許完了,他見不過癮,又給臺灣的蔣介石寫了一道諭旨,讓蔣介石好自為之,早日投降。他不知道的是,蔣介石當時已死去七年??雌咴率逶絹碓浇?,相信涂茂庭的人越來越多。為擴充地盤,涂茂庭決定“御駕親征”,想打下川劇院為皇宮,但還沒走到縣城,派出所的人就來了。

    程雨菲被這個故事吸引,于是問道,后來呢?我說,后來涂茂庭在獄中消失了,有人說他變成蝴蝶飛走了。而我爺爺卻沒那個神通,最終被槍斃。程雨菲說,你這編得像模像樣的。我說,菲老師,那你給我打多少分?她說,打你兩耳光。接著又說,你說到蝴蝶,倒使我想起了我最近做的一個夢。我說,我爺爺給你托夢了?她轉過身來,二話不說,使勁撓我,我笑得喘不過氣,只好說,菲老師,你繼續,我不插嘴了。她半靠起來,又點燃一根煙,開始回憶,我最近總是夢見一大片的蝴蝶。在夢里,它們有時單獨一兩只出現,也不靠近;有時卻漫山遍野都是,在山溝里,在樹梢間,在云朵下,在巷子里,在我身后,窺探著我。我不去看它們,它們就飛過來將我淹沒,又故意讓我發現。我最近一做這個夢,就想起涂永。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六日晚上八點左右,警方在成都新都區二臺子一處夜宵攤發現涂永蹤跡。在警察的圍捕下,涂永騎著摩托往三河場方向逃。由于天黑路滑,騎車墜河而亡。

    自從涂永進了紅鼻子的圈子,我們便很少見到。那時他已不在學校,而我爸也專門從外地回來,就在家開貨車,我很難再有機會出去玩,每天兩點一線。這個時間段,我在學校里聽說了很多涂永的事。其中一件是,涂永在深夜截下一輛出租車后,當晚就被警察抓去,鑒于未成年,批評教育后,花了一萬塊錢,第二天就出來了。另一個說法是,他根本就沒打劫,他是受紅鼻子委派,當晚運一把關公大砍刀到城北,司機嚇到了,直接把車開進了派出所。也有人說他已經開始在賣白粉,就藏在衣服夾層里,經常在職高門口轉悠。種種跡象表明,涂永走上了一條我曾經很好奇的路。至于是好是壞,我們都講不清楚。在此期間,我喜歡上了一個女生,她叫雷芳曉,就住在我家附近。我有輛踏板車,每天早上她都會在家樓下等我,我會捎她到學校。她比我大一級,是我在滑冰場認識的。由于之前拋下不少功課,那個學期快結束時,我不出意料地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老師坐在椅子上,邊喝茶邊語重心長地說,文化課,你再學一百年也沒戲,做藝術生還有點希望。于是我報了他表弟的美術班,每晚不上晚自習,可以專心去畫畫。雷芳曉也在。學美術,老師管得不嚴,我又開始和涂永聯系緊密了起來,順帶著把雷芳曉也帶進了這個圈子。

    那個暑假,涂永迎來了他的十七歲生日。地點選在縣城最豪華的KTV,金碧輝煌。在我那個年紀,這個名字意味著成熟,它可以讓我與我身邊那些同學劃清界限。我一早就通知涂永我要帶上雷芳曉,還計劃當晚蹭一下涂永的喜氣,表個白。涂永說,哥老倌,你學了美術之后,人也變得浪漫了。下次是不是準備要畫裸體畫了?涂永的包間里人擠人,當晚我帶著雷芳曉進去,位置都找不到。涂永見我來了,告訴我,紅鼻子那些朋友都來了,兄弟理解一下,于是給我安排了一個小包間讓我先進去坐著。包間很小,我和雷芳曉坐下后,發現旁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那天晚上,涂永再也沒踏進來過。我有些郁悶,就多喝了幾瓶,雷芳曉也勸不住。酒過半晌,我去上廁所,在門口不小心撞了個光頭。喝酒之后,腳步虛浮,這一撞還不輕。被撞的那人渾身酒氣,原本我是看光頭過來,準備讓路,走另一邊,沒想到他和我不謀而合,于是兩個人撞到了一起。我本來就不開心,被這一撞,更是心里惱火,于是有動手打人的沖動。光頭看我兇橫起來了,只咧嘴笑了笑,動作麻利地從衣服里掏出一把彈簧刀,按鈕一按,當的一聲,刀面的白光讓我瞬間清醒。我一時有點慌神,連忙打圓場。光頭見我氣勢弱下去,開始不依不饒起來。我害怕他手里的刀,只好連忙道歉,對不起,酒喝多了,眼有點花,有點上頭。說完立馬套近乎,涂永你認識不,我兄弟。然而那人不依不饒,把我劈頭蓋臉地一頓罵,還反復問我,跟誰混的?我們兩人的爭端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圍的人越來越多,我被逼到墻角,只好一手護著自己,一手去攔他手中的刀。這時雷芳曉從包間出來,目睹了這一幕,嚇得臉色煞白。我臉上掛不住,于是硬著頭皮,開始罵起了光頭。光頭愣住了,沒想到我會反擊,握刀的手一時不知道怎么放。我心想,他頂多是嚇唬我。然而周圍的人卻不這樣,開始嘲笑光頭,你手里有刀怕錘子?光頭架不住,拿著刀就要捅,這架勢,我連忙幾個躲閃,跳出人群,光頭拿刀追著我滿KTV跑。動靜終于驚到了涂永所在的那個包間,他見有人追我,掏出刀就砍向光頭。

    這事鬧得很大,光頭是KTV老板許云的小弟,紅鼻子出來勸和也沒用。后來涂永和許云進了房間聊了很久,具體是什么內容我不清楚,只說要賠一大筆錢。兩人出來后,我專門給涂永道歉。他卻說,今天招待不周。那天我們幾個人喝酒到很晚,連雷芳曉也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她才醒來。再到后面,就是你知道的事了。

    聽我講完,程雨菲說,無法理解你們當時的狀態。我說,那時人靜不下來,好像一直發著燒。程雨菲說,現在退燒了,你想念涂永嗎?我說,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他。然后看著她,意思不言而喻。程雨菲半晌沒說話,像是在沉思,最后才說,一直怕你介意,但話講到這了,我就要說清楚。我后天要回成都,明天我們去看涂永,等我從成都回來,我們再也不提他了好嗎?說完,就側過身去。我沒說話,只是閉上眼睛,恍惚間聽見幾聲零星的犬吠,從遠到近,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夢里,我看見雷芳曉躺在包廂的沙發上,我怎么搖也搖不醒。場景轉換,雷芳曉背著書包走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她正是十七歲的樣子,我想跟上去和她打個招呼,卻始終看不到她的臉。我走多快,她走多快,這時,突然涂永從一旁走過來,問我,哥老倌,你在這呢。涂永臉上全是鮮血,笑容很詭異。我醒來一身冷汗,仔細回想著夢里的內容,而程雨菲在一旁輕輕打鼾,此刻或許正夢到了遠方的驚雷,身體會沒有規律地顫抖一下。我再也睡不著,來到陽臺上抽煙,直到夜霧中的光環蜂擁而至。

    我們要去壁城,本應從巴中汽車站坐車,客運車很多,上下午各兩趟,坐滿就走,不愁沒車,但程雨菲提議騎車去壁城,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經理請了假。我們騎行在國道上,國道臨河,沿著山腳延伸。路兩邊雜草瘋狂生長,時刻向國道侵襲。河面很寬,零零散散的云團罩在上面。運砂船從遠處開來,突突突的聲音讓兩岸頓時燠熱起來,映出一道匆匆移動的暗影。我騎得很快,程雨菲緊緊貼在我的后背上。途經一個熱鬧的小鎮,這是必經之路,再往前出發就得坐船了。我下車買了包煙,把車停好后,又和程雨菲在鎮里的巷子逛了逛。這里的建筑是典型的川東民居,穿斗結構,小青瓦屋面。過了街道,我們買了兩串鞭炮和一刀燒紙,下去一段石梯,就到了河邊。河風很大,一只船正慢悠悠地往岸邊駛來,所經之處,卷起無數河底的泡泡。不多時,就穩穩停在了岸邊。船夫是一個黝黑的中年大叔,河風吹得多了,臉有些浮腫。船不大,上面用白色油漆寫著可載十人。我們上船后,船夫把船調了個頭,開向對岸。河水深綠,映在水面的房屋越來越遠。

    一上船,天就陰了,河面飄來一陣霧,水氣濺到臉上,癢絲絲的。我擔心下雨,不時翻看手機。天氣預報說從明天開始,巴中未來一周都有強降雨。聽老一輩人說,三峽修好后,大巴山地區的雨比以往更多了。這些年因為汶川地震的緣故,山體破碎,每年夏天都會有泥石流。涂永老家年久失修的危橋就是在幾年前被沖垮了,從此來鎮上都坐渡船來回。程雨菲坐在船尾,目不轉睛地盯著河水看,還用手去撥弄翻滾的水花。二十分鐘后,船停了。我憑著記憶,小心翼翼帶程雨菲走山路。山谷閉塞,陽光照不完全,走在陰處,像在夜里行路。涂永出事之后,就葬在了壁城老家。我們幾個同學偷偷去看過一次,當時剛到村口就被攔住了。村里的人讓我們別去他家,他媽媽已經哭暈了幾次,如果看到自己兒子的同學,難免會情緒激動。我們就在村里人的指引下,徑直去了他的墳前。村里人說,他埋葬的地點曾是一處蝴蝶遷徙的地方,最近一次為一九八一年夏天,連報紙都刊登過當地蝴蝶遷飛的情況。我后來回家還上網查到了當時的照片,漫天飛雪般的蝴蝶鋪天蓋地,像一條白綾在空中飄著。

    我和程雨菲一前一后,互不交流,眼里不斷轉換著山中的風景。翻過一座山,再往下走,過一片農田就是。我來過一次,再次前來,便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涂永當年出事后,我便去了長沙。幾年下來,我時常想起這片蕪雜的曠野。今天來這里,仿佛正是受他呼喊。撥開雜草,我們走到了涂永的墳前。周遭闃靜無聲,只有風沙沙吹過的聲音。涂永的墓碑用石頭壘起,沒有刻字,墓前一只鋁盆,里面殘留著燒紙的灰燼和雨水。夏天生命力旺盛,它已經完全被雜草覆蓋。我用腳把周圍的野草踩死,又把墳身上較長的草拔掉,然后把買的鞭炮拆開,兩串連在一起,繞著他的棲息之地一圈。我叫程雨菲走遠再點燃,火線唰的一下燃起,噼里啪啦,聲聲入耳,火花四濺,煙霧形成一個圈,很快就消失。

    我點了兩根煙插在他墓碑的空隙處,風吹過,煙越來越短。程雨菲一直沒說話,默默地看著我做完所有流程。見我點完煙,程雨菲叫我走開一些,她要和涂永說一會兒悄悄話。我說,還這么見外?程雨菲態度很堅決,我只好到不遠處的青石上坐著。程雨菲背對著我,一會兒笑,一會兒靜默,有時還回頭看看我,好像我在偷聽一樣,直到燒紙燃盡才招手讓我過去。我見程雨菲眼睛紅紅的,于是問她,你到底說了些什么?程雨菲說,以后再告訴你,現在保密,輪到你了。接著就走遠了。我看了眼涂永的墳,想說的話卻不知怎么講出口。

    回去的路上,天氣從一開始的陰晦轉為明朗,絲毫沒有落雨的意思。我趕時間,今晚還要回到項目部,明早有晨會,于是加快速度往巴中趕。程雨菲緊緊靠在我的后背上,但這次老實多了,不再動來動去,頭始終側向一邊,像在回味什么。

    我們到巴中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把程雨菲送到家門口就往項目部走。她叫住我,今晚就在這?我想起程雨菲在涂永墳前的紅眼眶,于是說道,不了,估計待會兒要下雨,我得趕回去,明天我早點起來送你。果然,剛到項目部就下起了大雨。雨聲落在房頂,像人用拳頭在砸門。今天是項目部聚餐的日子,一個人也不在。我坐在椅子上,感覺卸下一身重擔。過了一會兒,經理打來電話,問我回來了沒,回來了就趕緊到老地方吃飯。我說,剛回項目部,就不去了,你們給我打包帶點。經理說,那好,你要是沒事,去隧道里轉轉。

    我只好套上雨衣,穿好高筒水鞋,心不在焉地走出項目部。外面漆黑如墨,間或有夜鴉啼叫,引來群山回響。在含混而多變的聲音里,山和山的界線已經模糊,像長在了一起。雨勢不減,在車燈的照射下,一道雨幕整齊落下,眼前的道路被切割成無數條,我進入其中,謹慎地往前駛去。到隧道時,混凝土罐車剛駛過,見揚起的灰塵還沒落下,我戴好厚厚的口罩,又憋了一大口氣,才往深處走。聽說上次打到的地下水里含有一些腐蝕性的雜質,把工人的皮膚都泡潰爛了。這一批人是另外換的,現在他們已經完成了架模,在往里面灌混凝土。于是我蹲在一旁,時不時抬頭看看,或是指揮一下交通。我不敢太大聲,只能有意無意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赡苁请娋€有些短路,兩旁的燈光一明一暗的。突然,嘩啦啦的聲響從掌子面傳來。

    我看見工人們以一個夸張的姿勢,從架子上躍下,掉落到地面,無聲無息。我想叫住他們,嗓子卻發不出聲。不一會兒,鼻尖便傳來一股濃濃的土腥味。我不知所措,只能左右張望,等待回應,像立于孤島。這時,我身后傳來呼喊,是有人在叫我躲過去。我循著聲音,一個箭步往前沖,那邊卻堅如磐石,撞得我頭暈眼花。剎那間,一些光斑在眼前閃爍,它們御風而動,凌空暢游,繞著我旋轉。我一時失神,陷入回憶中。隱約間我好像聽到了程雨菲在說話,那是在墳前講給涂永的。程雨菲說,我不該的,不該讓你為了我……我突然想起雷芳曉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那天許云趁我們都喝醉了,侵犯了她。第二天我知道后,雷芳曉哭著求我就這樣算了。三天之后,我弄清許云住址,見他把車停好,就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慢,邊走邊講電話,說話聲音很大。過去與現在瞬間向我襲來,越細想,頭越痛,腦海中只一片漿糊。

    恍然間,眼前出現一處出口,陽光照射進來,渾身暖洋洋的。我搖搖晃晃地走出去,來到一片山谷中,剛一出來,蝴蝶就從林間各處噴涌而出,向我襲來。它們上下翻飛,輕盈靈動,圍繞在我的四周。我搖動手臂,想驅趕它們,卻被它們死死按住。我想跑,它們就絆我的腳。我跳起來,反而被它們托了起來。幾個來回,我已無路可去。這時周圍開始傳來雨聲,伴隨著風的呼嘯,尤其是偶爾響起的雷鳴,讓我的全身經脈都跟著顫抖。我不再反抗,開始迎合它們。觸角濕濕的,吸附在我的皮膚上,翅膀滑過臉龐,輕柔又舒服,仿佛和它們靈魂交換了一般。我已經習慣黑暗,就干脆閉上眼睛,耐心聽著雨滴從云中墜落。我知道,無論我身處何方,總有一條路在等我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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