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程文學院小輯·小說 《西湖》2023年第1期|楊詠:燃燒的月亮

楊詠,1999年生,湖南湘潭人。華東師范大學2021級創意寫作專業研究生在讀。
程箐心不在焉地站在廚房,剛切好的馬鈴薯塊參差不齊,像一座小山堆在盤里。雞湯的松香氣緩緩地從燉鍋里漏出來,逐漸彌散在整個廚房。砧板上遺留的辣椒籽沾到了手上,手指和掌心發燙地疼起來,如同架在無形的火上炙烤。她望了一眼窗外,眉頭緊皺著打開水龍頭,流動的水不停從指縫里沖出去。她有些恍惚地看著水往下墜,落到下水道的黑洞里。這時圍裙兜里的手機響起,她關掉水,不耐煩地拿出手機。是李海娜打來的。喂!媽,買哪個牌子的生抽?程箐沒好氣地回答,你不知道問老板別人一般買什么?這種事還要教。李海娜立刻回嘴,你告訴我不是快一點嗎?沒等她說完,程箐先掛掉了電話。
她走向客廳,解下圍裙扔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手仍然疼得厲害。她返身回到廚房,倒一盆涼水,把滿勺鹽放進去攪動開,坐到了沙發上。手上的疼痛立刻被冰涼的鹽水壓住,她呼了一口氣,朝電視的方向無神地坐著。高壓鍋在廚房發出哧哧的聲響,電視機里只出現畫面沒有聲音。遙控器在她的身邊放著,她放空地看著屏幕。一個圓臉的女演員戴著夸張的發箍坐在工位上,眉頭緊皺地處理工作。經理辦公室的百葉窗后,男演員望著女主角的背影,眼睛像一顆無用的玻璃珠,除了瞪人,看不出絲毫情感。她移開視線,往門邊那架蓋著黑色防塵布的大鋼琴望去,幾封保險公司的信件被她隨手放在上面,許久無人問津,顯得格外落寞。她突然想起,前兩天在研究李海娜老師發來的國外語言學校網站時,收到了一封私人郵件,但當時忙著與老師溝通,就忘記了這回事。
她猛然起身,抽出茶幾上的紙,使勁擦干手,走進自己的房間。戴上桌邊的眼鏡,在未讀郵件里瞬間找到了彭文君的名字。她頓了一下,又再次看了一眼發件人。
彭文君在郵件里簡單地問候了她和父母,說他過幾天要到鶴嶺這邊辦些事情,暗示希望能和她見一面。郵件最后留下了他現在的號碼。她看了一眼今天的日期,突然意識到他或許已經在鶴嶺了。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她心里微微一顫,回頭望了一眼房間的門把手。猶豫一會兒,把電話保存下來,關掉了電腦。她有些急迫地走出房間,順帶關上了門。李海娜穿著印有國際學校?;盏乃{色校服懶散地走了進來。把鞋擺好,說了多少遍了,像什么樣子。李海娜撇一下嘴,再次彎腰提起那雙被稱為“貝殼頭”的女款運動鞋,這是李海娜去年過十四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除去球鞋,李志還送給李海娜一個平板電腦。程箐皺起眉頭,看著李海娜不情愿地把運動鞋放到了鞋架最上層。李海娜有一只與程箐相似的鼻子,山根不高但側面翹起。程箐看著她,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飯做好了,自己去裝。還有,去把湯倒出來。李海娜放下書包,拉出一個漫長的“噢”,發質粗硬的頭發扎成一個極粗的馬尾,在背后晃蕩著。好好說話。程箐又教訓道。李海娜不理會她,趕緊走進廚房。程箐也走過去把鹽水倒進了洗手池。
你剛干什么了?李海娜舀起一勺雞湯,頭也不抬地坐在餐桌對面問她。程箐頓一下,立刻說工作上的事。李海娜抬起頭,困惑地望著她說道,什么工作,我是問你的手。程箐這才反應過來,耳根有些發燙?;鹂镜母杏X又漸漸恢復??吹阶约旱氖终埔廊怀尸F明顯的紅色,程箐的眉皺得更深,臉上的雀斑顯現出來,悶躁的情緒結成一塊石頭堵在她的胸口。她抬眼,不耐煩地瞪了一眼李海娜,還不是做飯做的?李海娜聳肩,做出一個鬼臉,不再說話。
程箐是鶴嶺鎮人。鶴嶺鎮,乍一聽像個世外桃源,實際上滿地都是穿金戴銀的礦老板,日夜兼程地開采錳礦石,聽說那是一種珍貴的戰略物資。鶴嶺鎮的主街,兩三個鋪子后,就有一鋪五金建材店的大門敞開。白天不開燈,從遠處看,黑漆漆的一片。湊近看,地上鋪著,架子上放著,都是圓柱形的鋼管,直徑不一,滿滿當當地整齊羅列。
夏天,蟬鳴像發電機一樣躁動喧嘩,五金店的門口蹲著一兩個赤著上身留板寸頭的男人,不時和路過的熟人打個招呼。他們打招呼的方式很隨意,朝對方抬起下巴,瞇起眼睛,嘴里“嘿”一聲,要么干脆不說話。等熟人遞來一支煙,他們便自然地接過,別在耳朵上,嘻嘻哈哈地說起葷話。程箐還是孩子的時候,和父親出門,路過那些成堆的五金店,總是不得已地停住。因為五金店的孩子們都是父親的學生。店門口的男人給父親遞煙,拿出自家腌的臘肉,父親總是干脆地拒絕,拒絕不了的時候就說謝謝,喝口茶就好。大人們閑聊的間隙,程箐會走進五金店里面乘涼。小時候她喜歡踩到鋪在水泥地面的鋼管上,小心翼翼地使鋼管滾動起來。彭文君和父親路過時,總是發生一樣的情形。于是彭文君便也跑進五金店里,安靜地待在一旁,看著她的腳在鋼管上游戲。
錳礦資源幾乎成為了大部分鶴嶺人的生活來源,后來,不論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都直接管鶴嶺叫錳礦。久而久之,鶴嶺這個名字消失了。但程箐家不一樣,程箐父親是鎮上唯一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他不稱鶴嶺為錳礦。每當有人問她是哪里人,她總回答,鶴嶺。鶴嶺在哪里?她沉默一會兒,卻發現鶴嶺沒有其他可說之物,只能不耐煩地回答,就是有錳礦那里。噢,那里呀,人們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如果彭文君在她身邊,他就會立刻補充道,鶴嶺在古代是指仙人住所的意思。人們就又對他們點點頭。
程箐家在鎮的南面,彭文君家在市鎮交界的北邊。南面有一條河,河岸兩邊各種著一排杞柳。夏季悶熱,鎮上許多人,大部分是年輕小伙子,都跑到河里來游泳。他們成群結隊,露著平坦的小腹,像一條條滑泥鰍,鉆到水里就不見了人影。她打開房間窗戶時,他們的腦袋一個一個冒上來,成了吐泡的魚。
彭文君是唯一不下水的人,每次他都待在河岸上,要么低著頭看書,要么平靜地望著河面。
夜晚的河邊靜悄,風從河岸吹過來,溫熱、舒緩,帶著河邊植物與水的氣味。程箐走在前面,彭文君和她隔著一個人的距離。不一會兒,她停下腳步,往河邊走。他鼓起勇氣問她,去干什么?她不說話,撿起一塊黑色的石頭,突然用力擲向河面。石頭沉入水中,漣漪在平靜的河面蕩開,幾只鳥撲騰著翅膀從蘆葦叢里飛走,闖入一片寂靜的黑。她回頭對他笑,要丟嗎?他猶豫一會兒,使勁搖搖頭,扶一下眼鏡,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月亮在遠處,沉靜地落在云里。她聳肩,抬起頭,墨綠的夜一片寂靜。他的視線也跟著她向上望。忽然,不遠的地方傳來兩聲狗吠,出現窸窣的響聲,似乎有人朝這邊來了。她牽起他的手,下意識地走進旁邊的蘆葦叢。一輛三輪車從拐角里出來,晃悠悠地路過,他們的身影被高高的蘆葦蓋住。水緩慢地流過,銀色的波光在河面閃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拉著他躲進來。她輕輕地問,是誰?他撓撓自己的腦袋,說道,看不清楚。兩個人沉默一會兒,她蹲下來,并不看他的臉。你在看什么書?她問他。什么?他問。白天,白天你坐在那。她指著蘆葦叢。哦,沒什么……他吞吐著,扶了一下眼鏡。不好說?她笑起來。你為什么來河邊又不下水?他的耳朵迅速紅了,急忙說,我……我媽說這兒的河水不干凈。噢。
彭文君和父母后來在一個夏天離開了鶴嶺。
小鎮的時間像南面那條平靜的河水,難以察覺地流逝到遙遠的地方。介紹人漸漸地常來程箐家做客。嫂子,我和你說,他們家離這不遠,也是鶴嶺的……來當說客的中年女人眉飛色舞地講著,茶幾上放著她替人帶來的兩條香煙和一籃雞蛋。到后面介紹人壓低了聲調,像在說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程箐關著房門。等媒人出去后,她打開衣柜,靜立良久,終于拿出一條淡藍色的長裙。米色的簾落下,房間像裹上了一層驢打滾的黃豆粉。她換好裙子,站在穿衣鏡前看著自己。她的身量小,膚色白皙,淡藍色更襯出她的氣質。她對著鏡子微笑,檢查完裙邊的褶皺,才打著傘往外去。
她騎著單車繞到北面主街的商店前。店老板的后腦勺對著街道,正站在柜臺里上架煙酒,青皮腦袋連著后脖子的地方擠出兩道像香腸的厚褶皺。程箐喊一聲叔,熟練地從柜臺右邊拿上一張信封。那時程箐隨著時髦交了一個筆友,是一個上海女孩,年紀相仿,都剛大學畢業。每個月她們按時給對方寄上一封信。程箐稱自己是鶴箐,而對面的女孩每次署名只有一個符號“∞”。上個月上海女孩向她傾訴自己的情感經歷,模糊地吐露自己可能要結婚了,這也許是她們最后的一封信。于是程箐決定也給她回一封長信。在信里她提到了彭文君。
老板娘掀開后門的布簾,穿著一身黑的綢料子走進來??吹匠腆?,她矯揉造作地挽起她胳膊,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們的才女來了。程箐喊了一聲吳姨。找對象沒有喲?還沒有啊,那要抓緊,我們程老師該著急了。要不要給我當兒媳啊,她指著自己兒子,正好你倆還是中學同學。媽!別開玩笑了,面呢!她兒子叫起來,不好意思地朝程箐望了望。老板娘的兒子在錳礦國營廠做工,她記得他的外號叫老丁頭。中學時他的兩鬢便發了白,像一個小老頭。那時候彭文君和他常常同路回家,她和他打過幾回照面但沒說過話。她有些反感老板娘的話,只禮貌地朝中學同學露出無奈的笑,就不再答腔。老板娘的兒子轉過身在后面的小桌子上吃面,發出吸溜的響聲。
老板娘坐在門口的矮椅上嗑起了瓜子。過一會兒兩三個買完菜回來的女人路過,停下和老板娘攀談起來。昨天手氣怎么樣?不好不壞。那你發財。不一會兒,她們朝程箐的方向望,好奇地問,這是哪個家里的?老板娘吐出瓜子殼,說,程老師的女兒。他們家養女兒養得好呢。人家有文化。還沒結婚?一個臉上有小塊紅斑的女人邊打量邊問。另一個穿黑花裙的女人撅起嘴,細聲說,你不看看人家什么條件?條件好有什么用,過幾年更不好找了。老板娘轉身瞄程箐一眼,她裝作沒有聽見,在信封上虛畫幾筆。
女人們圍成一個圈,一個剛剛沒有說話的女人突然說道,前兩天,彭師傅回來了一趟。老板娘一時想不起人,問道,哪個彭師傅?就我鄰居啊,后面搬走了。噢!以前鎮里組委辦的彭岳。老板娘拍起手,早幾年我聽說他兒子也當上公務員了。說完她嘆口氣,似有所指地感慨道,人家的兒子都爭氣。程箐聽見,不覺心里一震。她走到女人們身邊的冰柜旁,向老板喊道,老板,我再選支冰棍。老板娘望她一眼,繼續問女人,他一個人回來的嗎,他老婆和崽呢?女人立刻接話,他崽,聽說都準備結婚了。聽老彭說,找到一個長租戶,好像是個獨居的,一次性租好幾年。老彭不打算直接賣掉?穿黑花裙的女人插話道,老彭精著呢,要是我我也不賣。不曉得,反正這次回來就是為簽什么協議。老板娘點頭,也能收到筆不小的錢了。結婚要這個啦,女人做出一個手勢,大家都默契地點頭笑了。聽說女方也是大學生。那蠻般配呢……老板拿起信封,問程箐,一起給嗎?程箐這才胡亂從冰柜抓起一支。她走向柜臺,低著頭問,一起多少錢?八毛。她放下一元硬幣,逃似的出了商店。
她推著車,搖晃著往家中走,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午后的陽光落到鶴嶺的街面上,河邊的蘆葦在熱浪中晃蕩。雪糕在單車前的籃子里逐漸融化,糖水滴下來,落到地面,幾秒鐘后就被太陽蒸發,仿佛沒有存在過。
李志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程箐踏進約定的餐館時,媒人正皺著眉頭往門口張望??吹匠腆溥M門,媒人似乎松了一口氣,趕忙迎上來拉著她的手,把她摁到了座位上。那我就先走了,你們聊。說著媒人退了兩步,轉身往門口和老板打了個招呼,掀開簾子去了。他們有些拘謹地介紹了自己。她往四處望,餐桌的左手邊放了一個透明花瓶,里面插著一朵塑料的紅玫瑰。他坐在對面,肩膀有些聳。他突然對她說,我給你倒杯水!說著起身拿起壺。剛一坐下,他揮起手喊老板。當時老板不在,廳堂里唯一的服務員也忙活著給另一桌點菜。他有些窘地笑起來,說道,我還是給你去拿瓶礦泉水吧,茶太燙了,你剛從外面來……見他忙里忙外,她忍不住笑了。不用麻煩了,天這么熱,喝點茶水降火。他這才安心坐回座位,也跟著她笑了。兩人之間沉默片刻,她反而輕松起來,她悄悄觀察起李志的樣子,五官還算端正,頭發又黑又密,只是鬢角剃得太多,有些流氓氣。她本不打算來見他,那天,因為去外地工作的事情和父親鬧了矛盾,才賭氣答應了媒人。她低下頭,往碗中倒下熱水,瓷勺隨著手在碗中攪動,發出清脆的細響。李志看過來,也向碗里倒水。這時,老板端來了第一道菜。粉色的藕片沉沒在湯里,蔥末浮在上面,散發陣陣油香。老板熱情地朝他們笑了笑,吃好。程箐說了一聲謝謝。
菜陸續端了上來,夏季白晝長,窗外的天露出淡藍色,店外已經支起了棚帳和桌椅。小龍蝦一盆盆擺到外邊。兩人都漸漸停下了筷子,魚火鍋在中間獨自發出歡騰的咕嚕聲響。李志關掉火鍋,旁邊桌的人忽然全部沸騰起來,似乎是在給誰過生日。程箐往旁邊看去,每人手里都舉著一杯啤酒,熱鬧地往別人的酒杯碰去。李志又突然地向程箐發了問,你過生日喜歡人多還是人少?她轉過頭,頓了一下,臉上的情緒淡淡的,似乎在認真思考。人少點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呢?程箐又問李志。李志說,我也覺得人少好,安靜。說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憨厚地笑起來。
吃完飯,走在回程箐家的路上,李志從兜里拿出一個白塑料袋,里面放著幾包分好的小藥袋。剛下過一場短暫的雨,草藥的清苦味兒融在夏夜潮悶的空氣里,倒有些清新。他說,我去店里的時候聽吳姨講,你上班很遠,一周才回來一次。這個是祛濕茶,現在天氣熱,你帶去喝吧。她驚訝地看著他,你還知道這些東西。他露出兩顆虎牙,說道,我看我姐她們都泡這些,說還能減肥。
兩人結婚后的第二年,搬到了鶴嶺市區。李志依然在五金建材店送貨,但他學東西快,跑的地方多了,肚子里逐漸攢了一本生意經。程箐和李志商量,一直在建材店忙活不如自己單獨出來干,前期雖然辛苦,但現在形勢好,許多人都積攢資本創業。于是兩個人決定好,就拿出各自的積蓄進了一小批貨。不久她辭去市里的工作,陪著李志四處攬業務。有時在辦公室等一天,吃飯、送禮,最后依然簽不上單。好不容易簽上單,又要忙著催款,跟進項目。在單位做了幾年會計,程箐做事情很有條理,嘴上也會說,幫李志拿下來幾個大單。等李海娜出生時,建材店的陳老板和他兩人合資把工廠辦了起來,生意有了很大起色。
有一年,李志開著新買的車,帶程箐和李海娜回了一趟鎮上。李志姨媽的兒子剛剛結婚,見李志要回來,便讓親戚們都到新家來聚一聚。開飯前圍坐在沙發聊天,程箐把李海娜叫到跟前,整了整她衣領上的蝴蝶結。李志的姐姐看到,笑著說,弟妹養女兒還是細致,不像我們家的,我隨便他野到哪里去。坐在李玲旁邊的男孩手抓著柑橘,汁水沿著下巴滴到衣服上。程箐瞥一眼,什么話也沒說。親戚們逐漸來齊,見李志到了,都打趣他,李總終于肯回鄉了。說完眾人大笑。李海娜跟著幾個親戚的小孩在新娘房里玩兒,李志的姨媽走過來,笑瞇瞇地對他們說,要不要玩蹦蹦床?要!孩子們異口同聲,幾個男孩率先蹦跳著爬上床,在上邊滾來滾去。李志的姨媽滿面笑容,等李海娜準備爬上去,她卻突然攔住了李海娜。小姑娘不要上去。說著她把李海娜推開,讓她去別的地方玩。
菜肴上了桌,幾個兄弟非讓李志坐平輩中間,李志笑著推脫,最后只得倒了滿杯啤酒站起來。那我先干為敬,祝各位都發財。說著滿桌的人都站了,碰杯的聲音接續不斷,只有程箐默不作聲地坐著,只給自己和李海娜夾菜。
飯后各家都散去,走到樓下,李志的姐姐喊住李志。程箐對李志說,把車鑰匙給我,娜娜累了,我先帶她去車里。李志看了程箐一眼,從褲口袋掏出了鑰匙。程箐坐到副駕駛位上,打開車窗,后視鏡里,李志背對著,李玲不知道又在說些什么。她往馬路對面望去,幾家五金店依然盤踞在街邊,黑漆漆的一片。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關上了車窗。
飯桌上,李志的姨媽問李志,什么時候再生一個,眾人調笑起來,說李志再生兩個都能養。李志臉上泛著油光,頭發留長了一些,樂呵地笑。堂哥給他敬酒,他連忙擋回去,說等下要開車。程箐夾了一些青菜放到李海娜碗里,冷不丁地說,我沒這個想法。餐桌上無人接話。李志低著頭,眉頭蹙成一個川字,轉動著手中的酒杯。一時眾人臉上都有些難看。一陣沉默后,有人講起老區準備拆遷的事,才敷衍著過了這個話頭。
李志打開車門,剛系上安全帶,程箐對著窗外輕聲說,我和娜娜今天回我家。李志沉默一會兒,先把車開出了小區的門。你又怎么了?他問。她轉過頭,車里彌漫著一點煙味。她皺起眉,說道,你不知道?他沉默一秒,姨媽就是有點迷信……那你姐呢?不也明里暗里地催你,還說是你爸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那你在親戚面前講這些有什么意思?她望著前面,冷硬地說,走河邊。他嘖一聲關掉車窗,用力按了兩下車喇叭,踩下油門,超過了前面兩臺車。
那之后,程箐不再和李志一起回錳礦,也不許他帶李海娜回去。
大概過了兩個月,程箐在家里接到一個電話,顯示是李志打來的。她看了一眼時間,晚上十點多。絲絲的細小聲響從電話那頭傳來,她表情平靜地坐到沙發上,一只手拿著銀色的小勺繼續攪動著花茶。保姆帶著李海娜在樓上的房間睡覺。喂……電話那頭傳來試探的女聲,攪動花茶的手頓停一下。程箐深深吸了一口氣,依然沒有出聲。焦灼在電話兩端來回傳遞,最終對方掛掉了電話。
那天晚上,李志從外面回來,重重地敲響家里的門。李海娜已經熟睡,程箐坐在棕色的漆皮沙發上,沒有開燈。窗簾打開著,客廳飄窗上放著許多玩具,搖搖木馬和一堆從夾娃娃店里帶回的劣質玩偶。周末的時候李海娜很喜歡讓李志帶她去夾娃娃,李志只要有時間就會陪她去。程箐緩緩起身,走到門前,剛摁下門把手,李志滿身酒氣地沖了進來,嚇了她一跳。他直接坐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鞋也沒換。喝這么多酒,誰送你回來的?她沉著臉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沉默半晌,才抬起眼回答,陳老板送的。今天是哪幾個人?你不認識。說著他起身要往樓上走。他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走過,喊道,去把你的衣服換掉。他踩著皮鞋繼續往樓上走,木質樓梯發出吱的響聲,緩慢而頑固。李志!他停住了腳步。聽見沒有,把衣服換掉,洗了澡再上床。他轉過身,看到她皺著眉頭。他抹了兩把臉,突然怒吼起來,你想怎么樣!??!你想怎么樣??!她站在樓下,呼吸變得急促,她不斷吸著氣,一只手攥成了拳頭,身體微微發抖。你現在是什么意思?你不怕吵醒娜娜嗎?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他懲罰似的往自己的頭上打了一拳,又走下樓來,晃蕩著往窗戶邊走。我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不是每次都是你嗎!他轉過身,把西裝外套往地上扔去。她吸著氣,抹掉落下的淚水,不再說話。他蹬掉一只皮鞋,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癱倒在沙發上,酒精讓他的眼睛布滿血絲。她緩緩走過去,坐到那張結婚時買的貴妃躺椅上,隨意盤的頭發飄下來幾縷,眼圈下帶著青色??蛷d依然沒有開燈,黑與焦灼長久地在這個夜晚蔓延。
程箐打開李海娜房門,瞥了一眼空調溫度,看到她已經睡下,輕輕退了出來。走進自己房間,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再次打開了彭文君的郵件。距離收到的時間已經過去三天。她拿起旁邊的手機,出神地看著聯系人的界面。窗外的黑逐漸濃重,隱隱裹著一團霧,腦海里不斷重復著鶴嶺和過去發生的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回過神,心驟然收緊。屏幕上顯示的是彭文君的新號碼,她下午才存下的。她有些驚訝,下意識看向了門,猶豫地按下了接通鍵。喂,是程箐嗎?嗯……哪位?電腦屏幕在黑暗中發出藍光,她盯著回收站里他的郵件。這么晚,真是打擾了,那個……我是彭文君,你有印象嗎?她沉默一會兒,小聲地回答,記得。彭文君似乎松了一口氣,笑了笑,說,這么晚了,你還沒睡?你有什么事嗎,她的語氣淡淡的,盡量保持著冷漠?;蛟S有些受挫,電話那頭出現了不明顯的雜音。那個,是這樣,我最近回鶴嶺這邊了。兩人又沉默一會兒,他才接著說,我想回鶴嶺鎮上一趟,你還住那邊嗎?她沒有回答。他只能繼續說,老家房子要拆遷了,我爸年紀大了,不方便回來。所以……我不太熟悉這邊的人,想找你幫忙……她聽完,喉嚨里發出含混的“嗯”聲,表示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的聲音此時變得更加緊張。如果不方便的話……那就算了。電話里沉默良久。當他正要準備說再見,她突然說,可以,什么時候?電話那頭的聲音瞬時變得上揚起來,那……明天周六了,行嗎,到時候我請你吃飯。
她掛了電話。他們約好第二天到市中心見。
車停在一幢寫字樓的門口,和她定位的地方相隔一條馬路。彭文君已經坐在對面百貨的咖啡店里等她。她剛走過馬路,他就從窗邊的位置站起身,確認是她后,便揮起手。他們一起走到百貨商場的B座電梯,他按下21層。她穿著一件淡藍色針織衫,下身搭配牛仔褲和米色高跟鞋,頭發稍微打理過,服帖而整齊。歡迎光臨海戀,祝您今晚用餐愉快。站在門口的服務員作出往前走的手勢。他走在前面,藍色的波光在餐廳的各處若隱若現,中央的玻璃臺上放著一架自動彈奏的鋼琴。她一眼認出,這是一架斯威特。李海娜小學時,她買過一架,甚至請了家教。但李海娜練一會兒就哭,挨了幾次罵,李志一回來李海娜就躲到他懷里。最后小學畢業,李海娜的鋼琴也才過了四級?,F在鋼琴只能擱在角落里落灰。
男服務生將他們領到了離鋼琴隔著兩張小桌的小包廂。彭文君問程箐,這里可以嗎?她點點頭,沒說話。這時服務生走過來給他們倒水。她說了聲謝謝。他低頭看著菜單,一套黑色的正裝,有些緊。她一邊和他說話,一邊不自覺地把眼前的人與中學時作對比。似乎比印象里胖了很多,但眼鏡讓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溫和。這么多年過去了,人總是會有變化,比如在說話時,他總是會摸一摸他那塊看起來有些舊的手表。
兩人選菜,彭文君總是先問程箐的意見,這忽然讓她有些不適應。當年跑業務,她和李志顧及的是客戶。等有了李海娜,李志便總想著孩子愛吃什么。每年她的生日,也成了生意的交際場,高級包廂里兩桌人,親戚朋友和重要的客戶家屬,一盤盤的冷碟開胃,魚蝦雞鴨,她實際上也不愛吃。她只能說都可以。他笑,這可不好辦,一般出門我不負責點菜。她帶著玩笑的語氣,試探地說,家里有人做主還不好?他沉默一會兒,笑容慢慢有些僵滯。兩只手放到了桌子上,握在一起,交叉又放松,想要說什么卻又似乎有些痛苦。她心里有了猜想,便轉移了話題。兩人之間沉默片刻,他低下頭,說道,我離婚了。一年前離的。她頓一下,本想開口,他先做出釋然的樣子,攤開兩只手笑了笑,說道,我點了幾樣推薦菜,等下你嘗嘗。她一時心情有些復雜,便沒有給出什么回應,只淡淡地說都行。怎么現在都行了,以前當班長的時候說的最多的不是“不可以”嗎?她恍惚一下?!鞍嚅L”這個名號太久遠,她結婚以后就不怎么去參加鶴嶺的同學聚會了。當時兩人同班,但他中途轉學走了,她只模糊地聽說他去了上海。見他打趣自己,她也不客氣起來,你倒是變了不少,夾槍帶棒的,以前問你話,和老驢推磨似的,半天壓不癟一個豆。彭文君大笑起來,我收回剛才的話,你一點沒變。程箐低著頭笑。他接著說,這些年我都在上海,很少和中學同學聯系了。你一次也沒回來過?是啊,當時轉學是因為我爸媽工作調動,后來他們退休,我工作了,就一直待在上海了。噢,是這樣。她若有所思地低下頭。他問,怎么了?她說,沒事,想起以前我和一個上海女孩做過筆友,她……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兩個人的視線都往屏幕看去。他站起身,指了指手機。她點頭,他一邊接起,一邊往外走。
回來后,彭文君似乎還有些煩躁,手指下意識地點著桌面??吹贸鲈谒媲八M量克制著,不時對她微笑,但回短信時依然沒忍住發出了輕微的嘖聲。兩人沉默一會兒,他放下手機,又恢復了自然的樣子。他問起她這些年的生活,她只好避重就輕地講起了李海娜。她現在讀初二的國際班,明年下半年就要出國了。他突然有些感興趣,前傾著聽她講話。出國,不在國內高考?她不避諱地說,她成績不好,只能出國。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是條路。那決定去哪里了嗎?還沒有,在和她老師商量。你想把她送去哪?日本現在是最理想的,歐洲有些困難。她坦誠地說。那她自己有什么想法沒?她想法就是太多了。說完她無奈地笑了笑。他也笑,還是個孩子,不過養孩子確實挺費精神。她贊成地望著他。他低下頭,突然補充道,我沒有孩子。她一頓,不知道該說什么。服務生剛好端來了一份三文魚沙拉。他替她夾起一塊,她剛想說自己來就好,他直接放到了她盤子里。你不愛蘸芥末。她有些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他有些得意,說,細心觀察。她愣一下,愉快地大笑起來。
彭文君把她帶上車,程箐看到牌照是鶴嶺市區的,有些好奇。他系好安全帶,準備伸手過來幫她按進去。她馬上說,我自己來。他沒說話,只笑了笑。你猜這臺車是誰的?誰的?不猜一下嗎?她無奈又好笑地看著他。老丁的,你的電話就是他給我的。老???她努力回想這個名字。噢,是那個少白頭,吳姨的兒子。他點點頭,說,去年他爸去世,他繼承他爸原來那個商店,賣掉了。那吳姨呢。聽他說老太太每天混跡麻將館。她想起那個午后,打開了車窗。他看她一眼,繼續說,他現在混得不錯,全國各地飛。她轉回頭,隱約有聽說,你和他們聯系多嗎?他想了想,也不多,只是去年上海開了個同鄉會,老丁也在,就聊了聊。也聊起我了?他笑,嗯。
把她送到單元樓下他就走了,似乎還有什么急事。她坐到沙發上,在一片安靜的黑里,倦意漫上來,像夜晚海邊的潮浪,帶著一些輕盈。進出電梯的時候,他總是先用手擋住門,讓她走在前面。在餐廳的時候,也總是征求她的意見。她又想起了鶴嶺的那個晚上??赐暝铝?,他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回了家。兩個人互相道了晚安,他把紙條塞到她的手里,便跑走了。
如果彭文君留在了鶴嶺,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如果一開始能夠選擇和他在一起,她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他會是一個溫和沉穩的丈夫吧。她做飯的時候,他會幫她擺好碗筷。在餐桌上,他會對她說辛苦了,然后兩個人開始討論明天的午餐。他還會成為一個負責任的父親(是的,他一定會),孩子們會去上雙語幼兒園,學習鋼琴、繪畫。即使他很忙,他也會抽出時間來陪自己和女兒,帶著孩子和她一起去野營或者旅行。他是家里的獨子,那她也不用花費精力處理難看的妯娌關系。況且,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明事理,懂得分寸,不會讓孩子們為難。他們會把最好的一切都給自己的孫輩,而她也不用過得這樣困頓。窗外漸漸黑了下來,她閉著眼睛,不可遏制地陷入了一種輕快、甜蜜的情緒。
客廳的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李海娜關上門,問她,你怎么坐這?還不開燈。她望著李海娜的臉,和李志一模一樣的眼睛正望著她。她皺起眉頭,說,回來這么晚,你明天還上不上課?李海娜被程箐突然的怒氣嚇到,低下頭沒說話。她往墻上的鐘望去,發現已近晚上九點??禳c去洗澡,幾點了,是你讀書還是我讀書?李海娜依然低著頭??蛷d的空氣有些凝滯,突然,李海娜走過來,把書包摔到了沙發上。你什么意思!她喊道。李海娜瞥她一眼,眼睛微紅,沖進自己的房間。悶重的響聲像打在她臉上,李海娜在房間喊道,你不喜歡我你直說!那一瞬間,她的心又沉重起來,隱隱地刺痛。內心的隱秘像一個膨脹的氣球,被眼前的李海娜一把刺破。
那天晚上,李海娜沒有再出房門。她獨自在客廳矗立良久,餐桌的白燈有些晃眼,她想起今天是李海娜去補習數學的日子。她緩慢走近李海娜的房門,敲門的瞬間又收回了手。她竟然有些害怕了。她回了房間,坐在自己的床上,羞愧、后悔的心情慢慢涌上來。自己或許不應該去和彭文君見面的。
這時,手機上傳來彭文君的信息,問她休息沒有。他說今天見到許久未見的同學,久違地感到輕松,他還會在這邊待一陣子,希望可以再見面。她看著信息,思緒不自覺地飄到剛才,他側過身,想要幫她系安全帶,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衣料摩擦到了一起,發出細小的聲響。等她反應過來,心中一驚,立刻關掉了手機,沒有再回消息。
程箐和彭文君第二次見面,去了海戀樓上的酒店。
他落在她的身上,她陷入了一片云里。他的手慢慢撫上來,先很輕,有些粗糙,像那天晚上蹲在蘆葦叢,草劃過她小腿的癢。她晃蕩著,晃蕩著,窗外的月亮隱約顯出輪廓,影影綽綽,像那個夏季夜晚河邊的倒影。天花板的白融化了,像白色的熔漿,涌進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全身。漸漸她有些看不清楚。他細軟的頭發不停地撓著她的下巴,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她閉上眼睛,緊緊地抱住了彭文君。她看到黑色的石頭落到水中,河面蕩開漣漪,急促的呼吸聲充斥在耳邊,他們也一起沉入了水里。
結婚前兩年,程箐覺得日子是充實而向上的。但最后,她卻時常覺得自己在面對一堵沒有出口的墻。白天,夜晚,她坐在客廳,躺在床上,都是一樣地重復。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但醒來時卻又過著和昨天一樣的生活。李志他卻永遠在外面。
接到李志手機打來電話的那天晚上,她拿出了證據。李志痛苦地垂下頭。她冷冷地問他,她犯了什么樣的錯,他需要用這種方式報復?他焦躁、彷徨地用兩只手抹著臉,而他最后的話像一場海嘯,淹沒了她最后的念想。他說,有些情感是控制不住的,和她沒有關系。她把娃娃全部從窗臺扔了出去。她對著李志發出刺耳的聲音,插著洋甘菊的玻璃瓶摔在地上,迸裂開來。
當李志還想挽留時,程箐牽著李海娜走出律所的門。李海娜的撫養權歸給了程箐,同時還有現在鶴嶺市區的這套房。
彭文君躺在她身邊,問她,愿不愿意和他回一趟上海?她沉默著轉過身,視線盯著酒店桌子上的玻璃花瓶,有些心不在焉。他從背后輕輕抱住她,我是想帶你去玩幾天,帶你散散心。
把放暑假的李海娜送到了鶴嶺鎮上的父母家,程箐獨自去了上海。下了飛機,她提著好幾年前時髦的掛鎖款行李箱走到出口,一眼就找到了彭文君。她淡淡地笑了起來,他自然地接過她的包,看了一眼行李箱的品牌標志。這是和李志結婚之后買的,當時一個要兩萬多塊。兩人上了一輛機場的出租。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西裝褲下一雙普通的黑粽皮鞋。他轉過頭,微笑著問她,想吃什么?走出機場的那一刻,她心里確實非常興奮。她往窗外望去,車正經過世博會的中國館。她和李志帶著李海娜來過,當時他們買了小板凳,排了三個小時的隊。但現在,她只能想到和彭文君在一起的事情。夜晚在外灘邊散步,坐著郵輪渡過黃浦江。汽笛發出低沉的鳴響,像在水面上緩行的大象。程箐對彭文君說出這句話,彭文君拿起手邊的酒,笑著說,這個比喻挺有意思。她低下頭,笑起來,這不是我想的。那是誰?我在鶴嶺的時候和一個上海女孩通過信。嗯,你說過,那時候流行這個。他想了想,說你現在還和她有聯系嗎?她頓了一下,說,沒有。她想起,在那封聊到她和彭文君的信后,她離開了鶴嶺,去了外地上班,對方也沒有再寄信來。
那天在海戀酒店,程箐問他,你為什么離婚?彭文君仰躺著,模糊地說,年輕的時候太自大,總以為能改變別人。但結果卻是越來越糟。她想到她和李志,但真的會有天生合適的人嗎?她對彭文君的話持著懷疑。但她還是想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李海娜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上海待了兩個月,李志不得不回去幫李海娜搬行李回學校。李海娜選擇了去日本留學,而李志答應會出這筆錢。李海娜在電話里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她有些不耐煩,對李海娜說,你已經很大了,不要管我,管好自己。說完她有些過意不去,又安慰李海娜,過段時間,很快就回來。
這一過便是半年,李海娜出國的時候程箐回了一趟她和李海娜的家。之后彭文君在自己家里向程箐求了婚。他們辦了兩桌酒,彭文君的同事和朋友坐在席上,酒杯不停地向程箐湊過來,她露出盛滿光彩的笑容回饋賓客。每當這時他便會側過身,視線在賓客和她之間來回,她知道,這個時候他正借著這些人的眼光審視著自己。他喝了酒,露出幾分得意的笑。她往四周望去,都是陌生的面孔。老丁也來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絲安慰,但他敬完酒,便只安靜地坐著。她這才發現他是一個沉默的人。這時眾人開始起哄,他望著她,笑起來親了她的額頭。去民政局領完證,他便陪著程箐從她和李海娜的家搬來了所有東西,卻留下了鋼琴。
彭文君對她像開始一樣,似乎溫和體貼。一年之后,她生下安安,他們的女兒。彭文君的父母從老房子搬到了兒子家,五口人,住在五十平方米的房內。那天,程箐做好全家人的飯,彭文君小心地問她,你要不要出去找一份工作?程箐頓了一下,彭文君正準備繼續說什么,程箐便說知道了。
李海娜第一年放假回國的時候,程箐讓她到上海來住兩天。彭文君請李海娜吃了一頓飯。李海娜坐在一邊,程箐和彭文君坐在另一邊。彭文君時不時向李海娜拋出問題,你在日本還習慣嗎,打算回國嗎?李海娜只隨意地回答,眼睛看著程箐。
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李海娜問她。程箐沒有說話。良久,她只說,你還小,你不懂,一個人是很孤單的。李海娜說,你把我一個人丟在房子里的時候,說我已經很大了。
夜晚,李海娜回了酒店。程箐走到窗邊,安安和彭文君睡在床上。李海娜告訴她,李志再婚了。她往外看去,這棟樓房被周圍發光的大廈擋住,每天能看見的只有弄堂里來往的人和對面矮小的窗戶。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往床上望去,彭文君的手機亮了起來,她慢慢走過去,打開了那條微信消息。是他前妻,彭文君沒有過多談起過她,只聽說是上海本地人,在做文字編輯的工作。上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們離婚的時候。前妻說,我生不了孩子,既然你媽非讓我們離,那就離吧。彭文君過了一天才回復她,聽你的。最新的一條,前妻問他睡了沒。程箐沉默半晌,面無表情關掉手機,放回了原處。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鶴嶺的那條河。自己站在河邊,周圍一片黑暗,她看不見家,看不見對岸,只能隱隱約約聽見流水的聲音。她有些害怕,喊著父母的名字,卻無人答應。月亮跳躍著從礦山公園升上了夜空,周圍豁然明亮起來。風搖擺著吹過來,兩岸的杞柳沙沙作響。一個男人的背影出現在水面上,他向程箐走來,一會兒是彭文君的臉,一會兒是李志。他們都是年輕的樣子。程箐在夢里突然好奇自己的臉,她往水中望去,卻看不清楚。突然,月亮的顏色起了變化,櫻紅色,然后是緋紅的顏色,漸漸地侵染整個月亮。月亮燃燒起來了。越來越近,跨過山,跨過河,在程箐眼前將蘆葦叢變成了一片火光,接著是杞柳,是房屋。男人不見了蹤影,紅映在程箐的眼睛上,月亮就這樣一直燃燒著,燃燒著……


